河东区是这座城市里新开发的、不大象样的一个区。它与繁华的市中心隔着一条即便干旱时节也依旧有水的宽阔的河,由于地处河的东岸,便不知给哪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在当初划分市区时起名叫做河东区。
它没有一座旧式建筑,也没有一座新式的漂亮楼宇。大多是构造简单、格局一致的、四四方方又没有任何美化装饰的红砖楼房。更多的则是一排排灰瓦顶子的简易的工人居住的平房。每间房子一户居民,煤球炉子、自行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只能放在屋门口。一片房子只有一个带水泥下水池的自来水管和一个小小的、群蝇乱飞、臭气冲天的厕所。这些工人住宅是由于距离工厂上班较近而择地建造的,故此工厂与住户相杂。千家万户不起眼的小烟囱与工厂林立的高射炮筒般的高大烟囱交错在一起。住家烧饭、炒菜的香味越不过工厂高高的围墙,工厂燃烧过的废而无用的烟尘灰渣却由烟囱口居高临下地洒入万家。这里的商店、饭铺、酒馆,都是应急需而开设的,虽然简陋却营营地挤满了人。整个区仅有一家电影院,座位很少,但最劣等或最陈旧的影片也会赢得场场满座,即使酷暑严寒和雨雪天气里也一样如此。
这个区的东西边缘还与田畦水洼相接。如果外地人在这里走一走,很难相信它是这座有名的大城市的一部分,好似盛馔佳肴的宴席上莫名其妙地摆上一大碟乌七八糟而又没味儿的炒野菜。又很象一个内地新兴城镇尚未成形的胚胎。它还没有一条象样的街道。由于多少带着一些自由发展的味道,一切都没纳入有条不紊的管理,各处的电线都象老房子的蜘蛛网一样东拉西扯;道边的小树不过碗口来粗,夏天里投下的荫凉遮不住人。伏天里,没有修整和保护的土地经烈日曝晒,表面粉化,热风一吹,漫天黄沙,于是街面、树木、房顶和所有放在户外的东西都蒙上灰蒙蒙的一层。
就在这中间,有一座体育场。所谓体育场,不过四边有围墙的一块很大的黄土地。这种地方最大的优越之处,便是地皮非常富裕。体育场只在南北两面有不大高的砖砌看台。看台下倾斜的空间被分隔着一个个洞穴式的小屋,便是体育场的办公室、器械室和少数的职工宿舍。场子东西两端孤零零立着两个挂网的足球门,好象戳在那里的两个单薄的木头框子,球场四周的跑道是用附近工厂废弃的炉灰渣子轧上的;一边有几副新旧不一、歪斜不整的篮球筐架。这点点体育设施便使得体育场愈发显得空荡。逢到雨天,体育场就要关闭几天大门,担心孩子们来踩坏满是黄泥的场地。这里的孩子们却有无数地方可玩,球场外到处可以找到宽绰的空地,用两块碎砖头摆个球门就能玩上半天。可是喜欢打篮球的孩子们则必需等候体育场开门。但心急的孩子往往不等开门就翻墙而人,光着脚丫,把沾着泥巴的球几扔来扔去。就在这简陋的条件下,却产生了大批足、篮球的人材。市队中大部分队员都是从这野地里、风沙中、大大阳下跑出来的。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每每看到这些不守规矩、翻墙进来的孩子,就大声吆喝轰赶他们出去。孩子们对体育场这些人恨透了,却只喜欢一个瘦瘦的、黑黑的女教练。她从不驱逐孩子们,相反总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看着这些大胆而快乐的小球迷们。日子一长,孩子们都知道她姓肖,是业余体校少年女子篮球队的教练,左腿有点毛病。每当她给少年女队上课时,围墙的墙头上便坐上一排大大小小、脸蛋沾土、皮肤晒得乌亮的孩子们,欣赏地瞧着这位女教练每一个漂亮的传接球和运球动作。她那出奇准确的投篮,引得孩子们脏得发黑的小嘴唇里不断发出“啧啧”的赞赏声。
她对这些小孩们的赞美声有何感受呢?一个原先在成千上万观众热情的欢叫和颂扬声中生活的运动员,如今好比脱开轨道的飞船,跌落到这远避尘嚣的冷清的一隅之地,竟以天真稚童们的赞许为满足么?
运动员退出比赛场之后的生活,难免寂寞和昔闷。火热通明的球场,发狂一般的观众,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记者,总是和风华正茂的运动员作伴相随的。那时,看台上不断呼喊你的名字,报纸上不断报道你的消息,电视屏幕上不断出现你的形象。连你爱吃冰棒都是球迷们津津乐道的事。你是花坛中最惹眼的一朵呵!在每一个时间,都有一个生命处于鼎盛状态;而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夺目的黄金时代。过后,时间会将这一切无情地从你身上摘下来,转送给另一个人,一个昨天还是默默无闻、不声不响的新人。荣誉只是一个接力棒,它仅仅在你手上传过而已。于是你在舆论中、在宣传上、在人们口头和目光集中的地方,以至在人们的心中变得渐渐淡漠。你最多只给同时代的观众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但新一代的观众总盯着比赛场上新一代的佼佼者。随后你就被遗忘,或者根本不被人知。更尤其象肖丽这样一个运动员,她是在突然之间——几乎是在一瞬间,永别了球坛的。那就如同把绿叶青葱的一大枝,猛地从树上扯落下来。她的兴衰仿佛海上大浪一样大起大落;想起过去那一切,真好似流星般一闪即逝呢……
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出头了。十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不想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休想知道她心里的事。
她一年四季,无论春风拂面、懊热蒸身、秋凉爽体、寒冽袭骨,她天天都做着同一件事。早晨带领从本区中小学选拔来的小姑娘们做身体素质训练。每周两个下午,进行篮球技术训练。星期天,她要和小姑娘们形影不离地周旋一天。其它时间,她或是在太阳底下平整场地,或是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修理有关训练器械。她一直住在这看台下边的、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由于看台是倾斜的,这屋子的里边便是坡顶。还由于背阳,终日透不进一缕光线,只是偶尔从远处工厂的一扇高高窗子的玻璃反射来一块黄黄的光,斜映在墙壁上,只一会儿就消失掉。逢到秋雨连绵的季节,小屋地面返潮,总象刚洒水一样湿淋淋,潮气沿着墙跟向上渗升,壁上满是斑斑驳驳、重重叠叠、有湿有千的水渍和湿痕。空气污浊和阴冷。她那条受过伤的腿就感到疼和沉重。可是不论腿怎样难受,她从未放弃过一次课。她对她的小队员们要求严格、认真、不宽容和一丝不苟,有时甚至是苛刻的。在上课时,她比她们耗费的体力都大,为了纠正一个姑娘的错误,她要拖着那条伤腿接二连三重复地做示范动作,致使损坏的膝盖里边发出咯哧咯哧的声音,她常常用自己的行动感动某些粮生懈怠念头的小姑娘们。每天晚间,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那条放平了的左腿几乎疼得不能转动。她连这肉体上的痛苦也从不对别人说。她已经向市体育学院输送了三名有前途的女篮队员,成为市体育界众所周知的一位能干和勤苦的教练。但市区每次举办有关的教练工作座谈、交流、进修活动,她从不参加,只要来一些材料看。她不愿意在那些场合露面,也不愿意见到原先那些熟人。她消形匿迹,好似隐居起来了。
在这间小屋,只有一张床铺,塞在坡顶的里角;还有一张小桌,床头和案头堆着许多专业书籍和其它杂书。垂在屋子中间的一盏没有灯罩的小灯,给她接长了电线,拉到桌子和床头之上。每晚她就在这灯下撰写训练教案,做有关攻防技术的研究。墙上没有画,没有电影剧照,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标示着她的少年队出勤的表格,还有用硬纸板自制而成的球场模型,桌前有个原来装中药的纸盒,里边放着许多纸块,涂上红白两种颜色,写上号码,好似棋子,作为两个队队员的象征,用来向小队员们形象地讲授比赛时各种战术和应变的阵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衣物的木箱。平时箱上铺了报纸,可以坐人……这便是她多年来生活的全部内容。至于本人吃穿好象都是多余的。三十岁出头的老姑娘,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沾着球印的运动衣。偶尔外出便在外边罩一件蓝布褂子,骑一辆旧车。整天不苟言笑,只忙着她的事。在她来到体育场最初一段时间里,体育场的负责人多次表扬她的工作成绩、生活作风俭朴等等。几次选她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红旗标兵、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等等,每每这种场合,她都是尴尬、下意识、习惯地抬起左手掠一掠头发,并不显得怎样高兴,似乎这种事对于她并不重要。
当一个人对某件事非做不可时,不大在乎旁人对他的毁誉及荣辱,更不需要从哪里借一些堂皇的名义。
生活并不是公正的。它常常象个昏君,赐福给恶徒,却降灾给忠于它的人。他不费举手之劳,往往会获得意外之财,一生一世也享用不尽;你勤奋不已,却会给贫病纠缠终身。无能之辈可能飞黄腾达,默默劳作的人们可能终生永伏社会的底层,承受着重负和捶击。如果你认为生命的快乐,不是付出和贡献,只想酬报,期待荣华,那么你最终多半会落得绝望……
前几年从天而降的“十二级台风”使肖丽失去了妈妈。妈妈受到早已死去的爸爸的历史问题的牵连,死得颇为凄惨。在这之前,她还有时骑车回家看看妈妈,现在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肖丽更是子然一身,整天呆在体育场里,哪儿也不去。而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看待一个人有个奇怪的、荒诞的逻辑,就是完全看他的爸爸。爸爸身价的高低,能够使一个蠢材受到重用,而人材被视如粪土。这一逻辑竟然改变和决定了那时代无数人的命运。尽管肖丽在儿时就失掉爸爸,她对爸爸的印象都是从爸爸留下的照片上得来的。但肖丽照例在人们的眼里一下子变成了个灰溜溜的人物。单位领导好象忽然发现她脑袋后边有反骨似的,对她另眼相看了。至于人们,已经把注意力从工作中移到人事关系上;人事上有条妙不可言的阶梯,有心计的人可以从这里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在这个世间万事、道德人伦、是非曲直可怕的颠倒中,肖丽却依然如故。她象一池凝固的水,任何狂风也吹不起波浪;又好比一座钟表,按照自己一贯的速度运行。在那个如同万花筒一样瞬息万变的生活舞台上,她身边不少同事,为风头、机会和利欲所诱惑,刚在一个潮头上钻头露面,又给另一个潮头灭顶淹没。有的被作为坏头头搞垮,有的被单位掌权的势力挤走,有的在波动中调离了事。唯有她,仍旧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屈辱、歧视、淡漠、打击,好象都没有感觉到。有人说她麻木不仁,有人说她冷漠无情,有人说她胆小怕事,有人说象她这种家庭成份的人只有乖乖干活才能在单位站住脚。这些话她都听过,又好象从没听过。谁能想到,当她在运动场上用哨儿声招呼那些小姑娘们时,当她从某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进步、找到潜力、发现才华时,她会把任何难熬的痛苦一下子都忘得干干净净,把除此之外任何富贵荣华都不看在眼中。
有一次她带着自己这支少年女子队到一家工厂进行表演比赛。这群十五、大岁的姑娘是她多年培养起来的队员中最有希望的一批,前锋后卫,人手也齐。这群姑娘是她的宝贝,当她想到她们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时,心儿都跳快了。在表演赛中,她的一个得意的后卫队员张莉,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连续过人而后上篮的动作。四周观看的工人们都大声喝好。这时她身后发出一个苍哑的声音:“瞧,这多象当年的肖丽!哎,你知道肖丽吗?”
她一听,心立刻揪紧了。她没有回头,只听另一个人说:“不知道,肖丽是谁?”这是个年轻人的嗓音。“嘿!那是十多年前市女篮一队的后卫,外号叫做‘小燕子’,球打得真叫绝,后来腿摔坏就不打了。真可惜,那种球不多见了!”
肖丽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在观众口中有过“小燕子”这么一个外号。这是头一次听到。
此刻她心里陡然翻起一股热浪。谁知是甜蜜、是苦涩、是自豪、还是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