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丽吃过晚饭,有人告诉她传达室有封信。她取来一看,信上没有署寄信人的地址姓名,只有简简单单“内详”两个字。她在寒气逼人的当院把信启开看过,心里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她把信折了两叠,揣在衣兜里走回屋子。
过不久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写信约会她的人来了呢,不免有点紧张。推门进来的却是卢挥,多年来只有卢挥和原先同队的大个子杨光彩一直常来看她。经过这些年天翻地覆的变乱,体委里也象经过一次大地震一样。现存的一切遭受破坏之后,重新出现的一切便全然改观。体委不存在了,体训大队改名为体工大队。人也换了一批。原先的人所剩无多,有的高就,有的调离,各凭各的本事。气氛与先前也不大相同。大杨早调到一家纺织厂管理仓库,已经和厂里一个搬运工结了婚,有了孩子。卢挥在六六年是体委“第一号反动权威”,挨过斗、挨过骂、挨过打,并在“坚决把资产阶级的‘炉灰’扫出体委”的口号下被轰赶到农场接受监督劳动,而后又调回来,要他组建一支球队。主要原因是他还有“可用”之处。他的职责是教练,名义是顾问,有职有权的男队教练却是原先男队队长华克强,女队教练是徐颖。他对这种局面并无反感与怨言,一切听之任之。几年来,生活专门折断人的触角,消磨人的创造的欲望,才能到处受到嫉恨而不敢绽露。他受过重创不久一时也难于振作起来。尤其在这空前惨烈的人与人的搏斗中,致使一切工作无不笼罩着一层结实的网状的人事关系,要想接触工作,先要花费很大精力去解开那些纠缠绞结的人事纠葛。更何况他在农场呆了几哈尔滨定居。这样,他在这里就成了单身一人,尝到了人生的孤独。尤其那自小与他兄妹相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和谐相处了几十年的妻子死掉后,他才感到感情这种无形的东西多么珍贵。爱情,在他们结合为伴时不曾觉得它的存在,但在他们永别之后却分外强烈地感到了。太晚了!在它鲜嫩饱满的时候,没有尝到它的甘甜,此时含在口中只剩下一颗坚硬的苦核了。这个饱受重创、四十大几的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渴望爱、渴望伴侣、渴望感情。为此,他便对肖丽暗含着一种深深的内疚。是自己把肖丽从爱人身边扯开而拉向球场的,又是自己使肖丽变成残废后被迫离开球场的。这姑娘三十岁多了,没有母亲,没有亲人,也是孤单一人,夜深人静时只有影子为伴,关上灯时连影子也没了……他吹开自己吐出来的、凝聚面前的浓烟,看了看她这间冷清寂寞的小屋,心里一热,有句话涌到嘴边。这句话已经几十次涌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
命运真能改变一个人。他真的变多了呢!性子变了,声音变了,连容貌也变多了,头顶上早早生出了不少白发!
这当儿,又有人敲门,肖丽心里又一动,以为给她写信那人来了。又不是!原来是杨光彩来了,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胖男孩儿,围巾棉帽裹得严严实实。大杨每次走进屋时都下意识地低一下头,其实门框比她还高。大杨一来,屋里的气氛立时变了。别看这大个子姑娘原先那么傻里傻气,在城市生活久了,人也灵活多了。她那直来直去的性子,使她开朗而爱说话了。她扯开又粗又响的嗓子一说,孩子一闹,屋里就有了生气。肖丽给孩子找吃的,但她除去只有个馒头和一点咸萝卜,防备晚上饿了垫垫肚子之外,再没有什么旁的零食了。忽然她想到,一个学生给她留下过几块糖,她赶忙拉开抽屉,从一个年。对这里复杂人事关系的形成一无所知。只好把一阵阵要大干一番的冲动强压下去。他之所以常到肖丽这儿来,不单他俩一直保持深深的情谊,更因为只有在肖丽这里。才能感受到以前生活那种味道、那种气息、那种快感。别看肖丽掌握着一支少年业余球队,而队员们都是由于兴趣和爱好自愿到这里来的,大家反倒能专心专意、认认真真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好比一座没人管的小花园,没人摆布,自由自在,反而保存大自然的本色和原貌。
他来,哪怕不说话,坐一坐也很好。
他坐下来,只摘下帽子手套,外衣没说。这间背阳的小屋到了冬天,逢到西北风起,炉火烧不旺,空气里有股透人肌骨的阴冷。嘴一张就有股白色的气儿冒出来。肖丽给他斟杯热水,他马上接过去用传到杯子外边的热力暖手。他照例很少说话,有时象与陌生人对坐,不知说些什么。尽管他遭受磨难,现在过得也不痛快,但他很少谈这些事,好象他对这些事的感觉麻木了,也好象这些事不值一说。肖丽似乎也这样。于是他俩常常是默默相对,只有火苗在炉膛里轻微的呼呼声,但他俩并不因此而感到尴尬。其实内心何尝没有更丰富、更深沉的潜台词呢?
对于卢挥来说,他那些人人都知道的遭遇,在他人人都着不见的内心深处刻下抹不掉的印痕。六六、六七两年里,他被抄被斗的高潮中,老伴儿被吓疯了,而后投河死去。仅有一个女儿,在他受困于农场时没有出路,随着一支开垦团远去寒冷的黑龙江谋生,由于日子难过,刚刚过了二十岁,就只好嫁给一个家住哈尔滨的中层干部的子弟,借了这层关系,人也调到硬皮教案夹子下边,一堆按钉、由别针、粉笔头、发卡、眼药瓶和食堂的菜票中间找到糖了‘拿出来一剥,糖纸早死死粘在糖块上。大杨粗声粗气地说:
“卢教练,您瞧,咱们小肖过的是什么日子!
这是句玩笑话。若是平常,肖丽会淡淡一笑而过。而且这笑在她一贯的沉静的神情里,仿佛含着一种不可动摇的意念。但她今天听了这话,一反常态,沉默了。脸上没有那胸有成竹、自信自足的笑意,相反有种焦愁不安的心情出现在眉宇间。大杨是粗心人,没有注意到,正蹲在地上,拿一个球儿和她的胖儿子来回轱辘着球儿玩。卢挥向来不会观察在球场之外的人的情绪,现在他变了,人情事故多了,感到了肖丽的变化,但他不知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再一次有人敲门。肖丽的反常就表现得愈加明显。她没去开门,而是对大杨说:
“劳驾,你开开门。”
大杨打开门,走进一个穿一件崭新的军绿色棉大衣的男人。大杨和卢挥马上认出来,是华克强。
经过十多年风霜消磨,华克强的外表几乎没有多大变化。他属于那样一种人:脸上皮紧向少,骨骼的凸凹清晰地显露在外。不易发胖,不易出现皱痕,脸颊的肉也不易松垂下来,也就不易显老。他还是那尖尖的下巴、高高的额头和深陷的眼睛,聪明的目光依旧敏感地在深眼窝里闪动着。外边的寒气把他的脸冻得发红,简直就是当年那个年轻、矫健、活力充沛的华克强又站在这里了。他虽然比卢挥不过小七八岁,看上去竞象相差一代人呢!他进来时,看见大杨和卢挥在屋里,一瞬间显得不大自然。跟着这神情就闪电般消失,他笑呵呵地说.
“今天肖丽的客人不少呵!
“可不是嘛!”大杨接过话说,“哪阵风又把华教练吹到儿凑热闹来了。”
“别逗了。我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肖丽。”华克强说。其实他近两个月常来,有时每周来两次。
“哎,华教练,听说你正和老婆打离婚。”大杨忽间。她还是那么直来直去。工厂的姐妹们都说她舌头底下应该安上一个轴承,必要时可以拐一下弯儿。
华克强给大杨的话问得挺尴尬,立即这尴尬的表情就闪电般消失了。他低下头来,慢慢摇了两下,似有难言之隐。
“华教练,你们夫妻俩有什么解不开的节结,非离婚不可?弄得孩子将来不是没爹就是没娘的。”大杨说着,忽然瞅他一眼说:“你这家伙别是有外心了吧!”她说的是句玩笑话,但也象正经话。
华克强脸颊顿时涨红。屋里的人谁也没发现,肖丽忽把身子转过去,她去拿暖瓶,掩盖一时的慌乱。华克强过去逗弄大杨的孩子,好避开大杨没轻没重、直逼面门的话锋。
卢挥坐在一旁抽烟。他不比当年,那时如果他和屋里这三人在一起,他是当然的主角;如今他给华克强当顾问,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可有可无的配角。在社会上,人与人的关系由于地位不同,相互的心理感觉就会变得很微妙,以至影响人的行为无论在什么场合,主角总是放得开,信口开河,谈笑自如;配角就多多少少有点拘束。因此卢挥一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大杨抱起孩子要回去了。肖丽送她娘俩到体育场大门外,说完再见,站着没动,瞧着大杨的背影犹豫片刻,忽然叫一声:“大杨!”就追上去。
“什么事?大杨停下来问她。
肖丽没有马上回答。风不大,但很冷,寒气硬往袖口和领口里钻,她用手向上提一提领口,然后轻轻推一下大杨,两人一直往前走。大杨在等肖丽说话,肖丽的嘴却闹得紧紧的,好象并没什么话说。“你还不回去,送我走这么远干什么?”“我……我有件事要对你说,和你商量。”
多么有主见的人有时也需要借助于另一个大脑的分析力;这样,缺心眼儿的杨光彩多年来就把自己一直当做商丽的参谋长和保护人。她感到肖丽要说的话非比寻常,故此急着问:“什么事,你说。”“华克强这些天总来找我。他说,他说……”肖丽沉了一下说:“他要和我做朋友。
“去他的吧!”大杨大叫一声。这声音在体育场外漆黑旷阔的空间传得挺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还没离婚呢,就跑来打你的主意,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他老婆虽然厉害点儿,可待他并不错……哎,该死,这么会儿就睡着了。”大杨忽然发现怀抱里的孩子扒在她肩上睡着了,她停住口,解开头巾盖在儿子的脑袋上。这时她瞥见肖丽低垂着头,沉吟不语。这神情使她不解。多少次她要给肖丽介绍朋友——工人、医生、干部、民警,什么人都有,肖丽总是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含着沉静的笑,固执地摇一摇头,表示拒绝。今天的表情却超乎常态。她不禁问:“你,小肖,你的意思呢……”
“我……”她没说什么,可是已然表示她在犹豫不决。
大杨急了,她也不管大嗓门会吵醒酣睡在肩头的孩子:“小肖,我可告诉你,你要结婚,也不能嫁给这号人。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当
初靳大成走,就跟他有关系。”
肖丽直瞅着大杨一会儿,声调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杨为了阻止肖丽应允华克强的追求,索性把那一桩一直贴了封条的往事揭开:“靳大成离队那天晚上,我本打算偷偷送他上车,但没造成。体委原先办公室那黄胖子送他走的。九点来钟时,我在体育馆外边的大街上碰上他了。他告诉我,他曾经托华克强交给我一个条子,要我转给你。我根本没见那条子。就是华克强把条子从中交给了卢教练,卢教练火了,才把靳大成轰走……你想想吧,华克强是什么人?”
肖丽听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邀在夜色里,不易察辨,声调却依旧很镇定:
“当初,靳大成离队,我猜到了华克强起了作用,但知道的不这么具体。”
大杨以为自己的话没有在她身上发生效力,愈发着急,她不知该怎样劝阻肖丽,顺口往下说:
“那天晚上,靳大成约会你,你没去吧!你知道他当时是什么样?”
“什么样?”肖丽这声音似乎动了心。
“简直要死要活。我在大街上碰到他,正是他没有等着你回来时!”
“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过我?”
“靳大成不让。他说,他不怨卢教练,也不怨你。你们做得都对。他说他不想影响你的前途,回去后连信也不会写给你。他说,你们的事虽然完了,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你!靳大成这人不错。我看就是华克强这人差劲。”
在这几句对话里,消逝的往事、难忘的情景、以及当时种种心情又好似复活了。那一切就象一幅画;那么具体、逼真,连细节也不留遗忘。一拿出看,都如在目前……她忽把头一甩,仿佛要甩开又要来纠缠她的那件事。她说:“别提了。谁是谁非,早就是过去的事了!”“可是,你总不能……”“我明白你的意思。”肖丽说。她站住了,直看着大杨高高的影子渐渐变小。
她独自往回走。
谁知她此刻的想法呢?她为什么一直独身,恐怕自己也不能回答自己。是因为爱情的波折曾经深深刺痛她,使她不敢再去触动?还是她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兴趣;去做那种事?独身吗?独身自有独身的快乐,无约束,无牵绊,无拖累,一任自由。过惯了的生活方式,时间愈久就愈不容易改变。但三十岁上的女人若要独身下去,也并非易事。孤独和寂寞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周围的舆论压力。这种舆论,包括暗地里的讥笑、嘲弄、挖苦、贬损、非善意的猜测,以及种种有意中伤的小谣言。别看这些布尔乔亚的飞短流长多么庸俗无聊。但庸俗是社会生活的一条鞭子,天天抽你,至少能渐渐使你低下傲然昂起的头颅。她原先不把这些舆论当做回事,甚至抱定独身主义反抗庸俗的旧习。但不知为什么,年龄大了,逐渐感到外界的压力,自身的皮抗也就软弱无力,难以承受。近半年来这种感觉愈来愈加强烈。她竟常常想起母亲临终时对她说的话;“你不能除去球,什么也不想。你现在逐年轻,慢慢就大起来,怎么办?男人可以独身下去,一个女人……不行!当初要不是为了你,我也嫁人了。这些年我受了多少委屈,多少苦?”她现在觉得母亲留下的嘱告也是一种压力了。
正在她刚刚要面对这件事情时,华克强找她来了。十年前凭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她就知道华克强喜欢她,也不止一次拒绝过华克强或显或隐的亲近的表示。华克强在结婚前,还曾给她来过一封信说,只要她答应和他为伴,他宁肯悔婚。她没理他。可是近来华克强居然找到门上来,并且来得很勤。他正和自己的妻子吵嘴、打架和闹离婚,希望肖丽同情和了解他,并用温情把他从婚姻的不幸中解救出来……一个人对异性的追求者不易产生反感。而且她和华克强属于青年时代熟识的朋友和同事,还有着共同语言。她最怕在这种事情上,经什么人介绍,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交道,那真是烦死人了!当她正要打开那无力守住、幽闭已久的大门时,华克强头一个挤进一张脸儿来。当然,这一切在她脑袋里只是一团没有理清的朦胧模糊的想法,只有设想与虚构,没有打算和决定。
她回到屋里时,只剩下华克强一人了。卢挥已然离去。她问:
“卢教练呢?”
“他走了。他说要早回去睡觉。”华克强说。
肖丽哪里知道,是刚才她在外边与杨光彩说话时,华克强对卢挥说“我今天找肖丽有事!”卢挥这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