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忽地感到眼睛发黑,一股冷意直袭心头,晕眩中隐约似见到太平公主与那两个武士相视而笑,李逸心头一动,急忙运了一口真气,奔上两步,叫道:“婉儿!”婉儿回头一看,见他面色有异,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啦?”李逸道:“我与你一同出去!”武则天厉声说道:“不行!我不要旁人卷入这个漩涡!”李逸道:“我也不想卷入漩涡,但我不能留在你的宫中。”上官婉儿还未想到是毒药发作,只道是他受伤之后,血还未止,虽有“解药”,却仍然支持不住,心想:在乱军之中,叛军和宫中的宿卫都认不得他,出去固然危险,留在这儿,给乱军撞到,也有性命之忧,便向武则天说道:“天后陛下,他既不愿留在宫中,就让他从地道出去吧!”武则天道:“也好,就让如意来照料他并护送他出去!李逸,这是为你而特别破例,你可不要泄漏了宫中的秘密!”她扶着婉儿的肩头,口中说话,脚步却一刻不停,说完了这段话,她们已走到两道的转角处了。上官婉儿最后还回头一望,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
李逸目送婉儿的背影,走过转角就不见了,他心中一阵阵绞痛,一个宫女如飞奔来,转眼间就到了他的跟前,笑道:“殿下,你还认得我么?”这宫女正是武玄霜的心腹婢女,曾随过武玄霜大闹峨嵋山英雄会的那个丫环如意。
太平公主和那两个武士本想待武则天走后,就把李逸杀了的,却不料武则天把如意叫来照料他,他们都知道这个丫环的本事,当然不敢动手。太平公主佯作关怀,诈笑说道:“李逸,你好好养伤,乱事过后,早些进宫,婉儿还在等着你呢!”
李逸道:“多谢公主好心,我不会再进官来了!如意,咱们走吧!”如意把大床移开,揭开了一块石板,现出洞口,原来地道就在下面。宫中为了防备危急时逃难之用,修了许多条可以通到外面去的地道,这是其中之一。武则天不惜让他使用这条地道,确实是对他特别看待了。
如意向太平公主行了个礼,说道:“公主若见我家小姐,请告诉她是我护送殿下出宫。”太平公主道:“好的,你放心走吧!”她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一说完就和那两个武士急急忙忙走了。
如意和李逸走下地道。李逸拔出宝剑,借着宝剑的光华认路,走了六七步石级,忽地又觉头晕目眩,五脏六腑好似要翻转来似的,一个失足,竟从石级上滚下,如意大吃一惊,急忙将他扶起,问道:“殿下,你受了重伤吗?”
李逸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不碍事,咱们快点走吧!”其实这时他体内的毒药已经发作,毒气正循着他的手少阳经脉攻上心房,幸亏他在入宫之前,曾服了一颗武玄霜给他的碧灵丹,虽然不是对症的解药,时间也隔得过长,但总是增加了他身体抗毒的能力,他仗着精纯的内功,将真气运了一转,将要攻到他心房的一条黑线,又渐渐逼到手腕以下。
这时李逸也起了疑心:“难道太平公主给我的不是能解百毒的七宝丹,反而是另外一种厉害的毒药么?”
如意贴在他的身边照料他,说道:“小姐本来要带我到禁卫军去的,走出了清华门,小姐不放心,又叫我回来。想不到你果然给他们发现了,真是好险!你可知道你是怎么给发现的吗?”
李逸心头一动,问道:“怎么回事。”如意道:“我一回来,就听到公主在拷问宫女,你躲在小姐房中的秘密,是那宫女泄漏的,后来公主就带了那两个武士进去,我以为公主一定对你不怀好意。现在看来,她对你还像不错,或者是我瞎疑心了。嗯,你的伤是怎么受的?”
李逸听了这话,登时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太平公主果然是想把我置之死地,要不是武则天差遣如意送我出宫,只怕我早已做了糊里糊涂的冤鬼了。”
如意听说他是中了那武士的毒药飞刀,大吃一惊,说道:“那武士是公主的亲信,她明明知道躲在房中的是你,还让她的武士伤你,哎呀,这事情不妙,咱们快走,快走!提防有人追来!”
两人急步如飞,跑了一会。那地道黑黝黝的,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息,李逸稍稍放心,说道:“如意,谢谢你!”
如意笑道:“谢我做什么,你应该多谢我们的小姐!”李逸道:“是啊,你们的小姐已经救过我几次了,我还得好好谢她。”如意道:“你知道就好!我只当你心上没有小姐呢。你可知道,这九年来她一直是在等待你啊!”
李逸心弦颤抖,想起武玄霜对自己确是海样情深,在她决意要撮合自己和婉儿婚事的时候,心中不知蕴藏了多少痛苦!但她为了婉儿的幸福,竟不惜牺牲自己,甘愿作个红娘,这又是何其可佩!
李逸心情动荡,登时毒气又升上来。他急忙强摄心神,继续前行,走了一会,到了地道的尽头,忽听得有轧轧的声响,如意叫声:“不好!”一抖手,飞出了两点寒星,拉了李逸,急急忙忙的向地道口扑去!
只听得外面“哎哟”一声叫喊,就在这刹那间,李逸和如意已到了地道口,如意伸手一按枢纽,开了石门,但见一面千斤闸正在急速降下。
原来宫中修造这些秘密地道的时候,为了预防出口处给敌人发现,都装有一面千斤闸,危急之时,可以把千斤闸放下,堵死洞口,隔断道兵,好让里面的人,转回宫中。再从第二条地道逃走,千斤闸非人力可能移动,须用辘护升降,这时外面正有两个武土扯动辘轳的钢索,将千斤闸放下来。其中一个武士被如意的暗器打中手腕,迫得松手,要不然这千斤闸早已落下来了。
如意一俯身从下面滚了出去,李逸迟了一步,那千斤闸离开地面已是不到三尺,李逸平躺地上,运了全身功力,向上一托,立即似箭一般的射出,他双手刚一松劲,但听得轰隆一声,那个千斤闸已经落了下来,真是险到极点!
李逸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那两个武士亦已从城墙跳下,这地道通向皇城外的一处僻静所在,李逸见只有两个武士,稍稍放心,但抬头一看,却又不禁心头一凛。这两个人正是李逸以前在神武营时候的同僚,一个叫崔仲元,是剑术名家谢补之弟子,未入神武营以前,在北五省就大大有名,另一个名叫周大年,也是个内家高手。李逸当年冒嵋山武士张之奇之名,参加神武营的选拔试,就是和他们同一场考取的。当时周大年曾显露过踩豆成粉的武功,而崔仲元则以一套“灵猿剑法”惧服群雄,后来神武营的都尉李明之要李逸和他比武,李逸剑下留情,故意让他打成平手。
这两个人的武功仅在神武营三大高手之下,李逸若然未曾受伤,自是应付得了。但现在中了剧毒,那就殊无把握了。
只听得崔仲元哈哈笑道;“李逸,你还想逃得了吗?来,来,来,来,咱们再来比划比划!”李逸道:“崔兄,你我无冤无仇,何以苦苦相逼?”崔仲无道:“你与我无冤无仇,与太平公主有仇,公主不肯饶你,你做了冤鬼,到阎王老子那里控诉她吧,我是奉了主人之命,你须怨我不得。闲话少说,亮剑吧,咄,你在神武营时候的威风哪里去了?”原来这两个人,从神武营转到宫中当了宿卫之后,太平公主知道他们本领高强,就把他们收为心腹的武士。他们现在正是奉了公主之命,来取李逸和如意的首级的。
李逸被他逼得无路可走,勃然火起,冷笑说道:“好吧,崔林元,咱们便再较量一次剑法,这次可不比在神武营的时候了,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崔仲元大笑道:“这个何须再说!”唰一剑,便刺过来!
李逸吸了口气,一个“回身拗步”,剑如飞凤,斜斜削出,只听得“当”的一声,崔仲元的剑锋已损了一个缺口,崔仲元又惊又喜,惊的是李逸宝剑锋利,喜的是他已试出了李逸的内力大不如前,心中想道:“太平公主果然没有骗我,他的确是已经中毒受伤!”要知崔仲元本是李逸的手下败将,要不是他知道李逸中毒受伤,他是怎么样也不敢来的。
另一边,如意和周大年也交上了手,周大年刚才中了她的暗器,虽然仅仅是划破了皮肉,但也是个成名的人物,吃了一个小丫环的亏,这口气以是忍不下来,他用的是一条软鞭,一出手便是“回风扫柳”连环三鞭的绝技,唰,唰,唰,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如意用了一招“一鹤冲天”的身法,唰的一声,周大年的第一鞭贴着她的鞋底扫过,如意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俯冲下来,手上已多了一把青铜剑,鞭剑相交,周大年的长鞭给她拨开,如意也趁势倒纵开去,周大年的第二鞭又给她化解了,待到周大年朝第三鞭扫来,如意已解下了束腰的红绸,红绸挥舞,俨如一片红霞,疾卷而来,将周大年的长鞭裹住,右手长剑一伸,便来刺他手腕,周大年内力透过鞭梢,运劲一挥,呼的一声,软鞭有如蚊龙出海,倏然间脱出重围,刚好把如意那一剑拦住。
如意的心头一凛,想道:“这家伙比英雄会上的那些什么寨主、掌门还要难斗得多!”周大年更吃惊不小,他有三十年以上的内家功力,凭着这条虬龙鞭也曾打遍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碰到了劲敌,这个劲敌却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丫环!
这一来两人都不敢有些轻敌,但如意为了要照顾李逸,却不免分了心神,激战中忽听得崔仲元一阵狂笑之声,如意扭头一看,但见李逸臂膊上一片血红,似乎是已中了敌人的一剑。如意叫道:“殿下别慌,我来啦!”飞身一纵,周大年如何肯放过她,长鞭一挥,鞭梢扫中了如意的脚踝,如意一跤摔倒,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周大年的长鞭,已似暴风骤雨般的袭到,如意被他困住,竟然脱不了身。
李逸叫道:“你小心应付敌人,我不碍事!”其实他中的那一剑正在左臂的“曲池穴”之处,一条手臂已是不能动弹。崔仲元一剑得手,攻得更猛,李逸运了一口真气,故意卖个破绽,让他欺近身来,猛地一招“李广射石”,剑光起处,如箭离弦,这一招败中求胜,精妙之极,只听得唰的一声,崔仲元的肩头,也中了一剑,李逸暗叫可惜,若是他内力充足,再深三寸,这一剑就可以把对方的琵琶骨刺穿!
李逸中了剧毒,全仗着一口真气,护着心头,这时也强运玄功,拚尽全力。一剑伤了敌人,本身亦已支持不住,忽地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一种麻痹的感觉,渐渐从左臂延及全身,不由得跄跄踉踉的倒退几步。
崔仲元见此情形,心中大喜,疼痛也都忘了,哈哈大笑,又扑上来,交手数招,李逸的小腹又中了一剑,被剑锋划破了三寸来长的伤口,鲜血沮沮流出,他虽然极力咬牙忍着,也不禁哼出声来。
如意这时也正到了吃紧的关头,她的本领本来不弱于周大年,但心神一乱,却连连遭受险招,这时忽地听到李逸呻吟的声音,心头一震,周大年大喝一声:“着!”长鞭一挥,倏地将她卷了起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周大年得意的笑声刚刚发出,忽听得如意也喝一声“着!”将手中的长剑化成了一道银虹,倏然间便脱手掷出!这一招是与敌偕亡的杀手绝招,非到最危险时候,决不轻易使用,周大年做梦也想不到敌人已被他的长鞭卷着,届然还有这一招杀手!他卷着敌人,顺着鞭势,往后一折,接着再向前摔出,就在他刚刚要摔出的时候,猛见剑光一闪,冷不及防,就被剑锋穿过了他的咽喉!
周大年大叫一声,长鞭一甩,往后便倒,但这一甩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如意被他一甩,登时也晕倒地上,失了知觉!
激战中的李逸和崔仲元听得他们凄厉的叫声,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眼光一瞥,崔仲元见同伴丧命,固然是大大吃惊,李逸见如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只道她也已活不成了,更是感到完全绝望!_
崔仲元叫道:“你再不弃剑投降,就要跟他们一同走了!”李逸待他扑上前来,蓦地一声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宝剑一挥,登时抖起了数十朵剑花,俨如黑夜繁星,殒落如雨,崔仲元一声惨叫。滚出了数丈之外!原来李逸趁这时机,早已运了一口真气,将内力透过剑尖,蓄劲待发,待崔仲元扑到,他突然间便展出杀手,这一把名为“银河星落”,正是峨嵋剑法中最精妙的一招,崔仲元也是在受伤之后,如何招架得了?一招之内,身上受了七处剑伤。
李逸这一剑刺出,耳中听得敌人凄厉的喊声,精神一松,登时感到地转天旋,眼睛发黑,全身麻痹,瘫在地上,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过了片刻,只见崔仲元忽地蠕蠕而动,向着他慢慢的爬过来,原来他身中七剑,虽然伤得极重,却还未曾毙命!
崔仲元在地上慢慢移动,一寸一寸的向着李逸的方向爬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渐渐李逸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喘气的声息,感到他剑锋的寒意了!李逸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心头一片苍凉,上官婉儿、武玄霜、他的儿子,一个一个影子从他心头掠过,他不是怕死,而是还不愿意死啊!
就在这刹那间,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李逸,李逸!”李逸心头一震,“这是我的幻觉呢,还是她真的来了?”他正要挣扎着抬起头来,崔仲元忽地大叫一声,滚到他的跟前,一剑就向他心房扎去!
李逸眼睛发黑,心中叫道:“完了!完了!”然而奇怪得很,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痛,也好像还有知觉,迷糊中隐隐感到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掌轻轻的抚慰着他,面颊上感到露珠的清凉,这绝对不会是那个凶恶的敌人,呀。这不是作梦吧?他用力眼开了眼睛,陡然间发现一个白衣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他惊喜交集,叫了一声,由于心情过份的激动,登时晕了过去。
这个少女正是武玄霜,她是回宫之后,听到宫女的报告,知道李逸已从地道出去,匆匆忙忙的赶来的,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将崔仲元一脚踢开,救了李逸。李逸面颊上感到的清凉,正是她滴下来的泪水。
待到李逸惭复知觉的时候,已是回到了长孙泰的家中,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武玄霜坐在他的身边,正在用一方手绢拭泪。
李逸吸了口气,但觉胸口隐隐作闷,真气已是不能运转自如,他心头颤栗,然而他所盼望的人儿毕竟是在他的身边了,因此在死亡的恐怖中也感到了欢欣,他低声说道:“玄霜,多谢你又一次的救了我,我,我,咳——”武玄霜微笑道:“不要多说话,安心的静养吧。我这里有两颗碧灵丹,你过两个时辰服食一粒。”她掏出银瓶放在床头上,李逸感到一股暖意,好似电流般的通过他的全身,但他也感到了武玄霜的微笑,竟是异样的凄凉!
李逸仍然禁不住问道:“如意呢?”武玄霜道:“她没有死,我也将她救了。”李逸道:“请你代我向她道谢。”武玄霜道:“你不要再想旁的事情,听我的话,安心静养吧。”李逸凝望着她,好像心中悬挂看什么事情想问她的神色。武玄霜知他心意,柔声说道:“我都告诉你吧,让你放心。乱事已经过去了,婉儿和天后陛下都还活着。太子这两天就会回来,天后陛下已经下诏退位,让太子做皇帝了。江山已是交还给了你们李家,你应该可以满意了吧?”
武则天退位的消息,李逸若是在前几年听到,一定会欢喜得跳跃起来,现在听到,心情却反而更灰暗了。忽听得房门外有脚步声走来走去,武玄霜道:“长孙泰回来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到宫中一趟,你安心静养,明天我再来看你。”
李逸挪动身躯,想倚着床柱,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感到腹中阵阵剧痛,四肢亦已完全麻痹,力不从心,李逸心头一片寒冷,武玄霜的影子已经从他的眼帘消失了。唉,以后还可能再见到她吗?
李逸挣扎着抓到放在床头上的那个银瓶,吞了一粒武玄霜送给他的碧灵丹,痛苦是减轻了,但呼吸仍是未能舒畅,想运转真气,那更是不能了。原来太平公主骗他服下的那颗“解药”,是孔雀胆和鹤顶红两样最厉害的毒药合成的,又经过一场恶斗,精力消耗殆尽,虽然有碧灵丹,也不过仅能苟延残喘而已。
长孙泰走了进来,他还未知道危机这样严重,李逸刚服下了碧灵丹,气色甚好,长孙泰走到床前,说道:“听说你受了伤,我匆匆忙忙的赶回来,不太紧要吧?”李逸道:“还好。昨晚张柬之、桓彦范他们带兵入宫,你也有去吧?”
长孙泰叹口气道:“我是临时被李都尉招了去的。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去的。”李逸道:“怎么?”长孙泰道:“其实我们都不是想反对天后陛下,只是想太子早日登基,可以消除武承嗣作乱的野心。”李逸道:“我明白你们的用心,武则天的年纪确实是太老了。”长孙泰道:“就是为此,我们不想天后陛下太过操劳国事,希望她卸下担子,安享晚年。这番用心,其实还是为了敬爱她的。哪知她看到我们,伤心到极,我当时在张相国的身边,看见她将退位的诏书交给了张相国,双手颤抖,只说了几句话:‘你们好自为之,但愿你们辅佐太子,治理国事,比我更好!’张相国眼中满是泪水,天后陛下不等他说话,就扶着婉儿回去了,听说她一回去立刻就病倒了!”
李逸道:“武则天一生掌惯大权,她是这样倔强的女人,当然不甘心被别人逼她放弃权力。”长孙泰道:“当时我们也难过得很,但想到乱事或者可以因此防止,也还值得。”
李逸叹了口气,说道:“这次的乱事是过去了,以后的乱子恐怕会闹得更凶呢。”长孙泰吃了一惊,道:“怎么?”李逸道:“武则天死后,太平公主更没有人管得住她了。她没有她母亲那份才干,却有她母亲那份野心,手段的毒辣,则还在她母亲之上,太子不会是她的对手的!”长孙泰也约略知道太平公主的厉害,不禁大为焦急,搓手说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是呀,这怎么好?长孙泰焦急的声音也引起了李逸心弦的颤动,这时他才深刻的体会到武则天的心情,明白她为什么那样着急要求婉儿做她的媳妇了。
长孙泰用惶惑的眼光望着他,问道:“李兄,你想什么?”李逸低声说道:“我见到婉儿了。”长孙泰心头一震,他本来早就想问关于婉儿的事了,由于一连串的意外发生,直到现在才谈到她。
李逸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也见到了武则天了,她们两个人在一起。”长孙泰急忙问道:“婉儿怎么样?”李逸道:“她很可怜,嗯,也许不是可怜,而是一付沉重的担子,令她感到惶恐。”长孙泰喃喃自语道:“沉重的担子,嗯,这是怎么回事?”李逸道:“不久你就会明白的。唉,我现在想透了,一个人总得舍弃些什么东西,说心里话,对婉儿的事情,我是不满意武则天的。但也许她看得比我们远些,她要婉儿跟着她的路走,对与不对,我可就不敢说了。但最少武则天也并不是完全为自己着想的。不论怎样倔强的人,有时也难免要让自己受到一些委屈,舍弃一些东西。泰兄,你明白了吧?”
长孙泰好像有点明白,再想一想,禁不住颤栗起来,他不敢再问下去了。李逸经过了一番激动,脸色又苍白起来。长孙泰道:“你歇一会吧,我给你端茶来,这是玄霜求御医开的方子。”
李逸心事如潮,暗暗叹息,过了一会,忽听得脚步声响,李逸正在想道:“泰兄怎的这样快又来了?”抬头一望,忽然发现进来的是个女子,她是上官婉儿!
李逸失声叫道:“是你来了?”婉儿将一碗药茶放在床头上,坐在他的床前,低声说道:“你既然回来了,我怎能不来看你呢,你的伤好了点吗?”她眼光一瞥,忽然发现李逸枕边有一方手帕,满是泪痕,她认得这是武玄霜的东西,这刹那间,她的心头忽然感到非常沉重!
李逸定了定神,说道:“好得多了。”他不愿意说出真相,免得婉儿为他伤心。他知道若是说出了太平公主下毒的事情,婉儿一定会与她决裂的,当然也就不会嫁给太子了。太平公主在宫廷中有极大的势力,现在武则天又已病倒,婉儿没有支持,纵使有武玄霜帮他,也是斗不过公主的。而且他不愿为了自己,再引起什么变乱了。
这时他也注意到了婉儿的神情,心头一动,拿起了那方手帕道:“玄霜姐姐也来过了。这方手帕想必是她留下的,就托你带去交还她吧。”婉儿心乱如麻,凄然笑道:“不必了,还是你留着吧,我想她总会再来看你的。”
要知武玄霜虽然是对李逸一往情深,但因为她和婉儿情同姐妹,她自从和婉儿结识之后,便知道婉儿爱的也是李逸,因此她从不曾将自己的心事在婉儿跟前表露。不过,婉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日子久了,她也隐约猜到一些,如今见了这方满是泪痕的手帕,她更是完全明白了:“原来玄霜姐姐对李逸的刻骨相思,也是和我完全一样!”霎时间心乱如麻,想起玄霜对她的情意,不禁潸然泪下。
李逸拉着她的手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我这次得和你见面,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婉儿,你也不必伤心。月有圆缺,人有离合,世上的事情,本来不是样样都尽如人意的。”
婉儿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只要你满意我也就满意了。”李逸何等聪明,当然听得出她的话意,婉儿是为他和玄霜而祝福,想是她认为自己已经决定和玄霜结合了。李逸心中一阵酸痛,却不辩解,缓缓说道:“在十年前,我听到你做了武则天记室的消息,当时曾经很是悲伤,甚至还恨过你!现在我却是佩服你了。你有志气,有才华,本来应该做一番事业,武则天也是值得你替她效力的人。”婉儿微笑道:“你的看法也终于改变了。嗯,那你今后打算怎样?该留下来了吧?”李逸心中一阵剧痛:“我已将不久于人世了,哪里还谈得到将来?”但他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悲伤,不让婉儿看出他病情的严重,提了口气,继续说道:“人各有志,现在太子即将复位,我的心愿已了。今后我将以闲云野鹤之身,在江湖上度过一生!”婉儿心中一动,想道:“玄霜姐姐曾对我说过,在乱事过后,等到天后陛下归天,她也将从此流浪江湖,不再顾问朝廷之事了。嗯,你们二人志同道合,能结为终身伴侣,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你们的欢乐也就是我的欢乐了。”婉儿此时心意已决,玄霜曾经为了她而想牺牲自己的幸福,如今她也愿为玄霜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了。
婉儿缓缓起立,凄然笑道:“天后陛下如今也是卧病在床,我要回去看她了。咱们今后恐怕未必可以再相见了,你、你好自保重吧!”她将李逸那张古琴移到床头上,调好琴弦,黯然悲歌:“可怜瑶台树,灼灼佳人姿,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辉。但恨红芳歇,调伤感所思。”歌既终,泪盈于睫,歇了一歇,琴声再起,继续歌道:“玄蝉号白露,兹岁已磋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瑶台有青乌,远食玉山禾。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铮然声响,琴弦断了两根,婉儿推琴而起,背影冉冉而没。
婉儿弹的这两首歌诗,第一首是悲叹自己命运的不幸,本来以为可以在自己青春未消逝的时候,找得如意的配偶,同享碧华的(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墀),哪知一阵无情的风雨,摧残了正在盛开的花朵,剩下的便只有无可奈何的惆怅与悲哀(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第二首是羡慕李逸与武玄霜的远走高飞,四海逍遥,名山偕隐,从此不用忧虑人间的罗网,做一对称心如意的夫妻(摇台有青鸟,远食玉山禾。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
余音袅袅,李逸却暗自泪咽心酸,想道:“婉儿,婉儿,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意啊!”转又想道:“这样也好,她可以放开我而嫁太子了。”李逸之所以要瞒着病情,并由她误会,为的就是这个原因。他拭干眼泪,心头渐渐平静下来,露出了一丝微笑。
长孙泰守候病房外面,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出,忽见婉儿满脸都是泪痕,长孙泰吃了一惊,叫道:“婉儿,你怎么啦?”婉儿挥袖说道:“我要走啦,你进去看护他吧,嗯,你今后也不必入宫探望我了,你对我的好处,我会永远记得的!”
婉儿走了,长孙泰十几年的痴情眷恋,等到的就是这几句话,长孙泰心头绞痛,一片茫然,“啊,原来婉儿对李逸是这样情深!但她为什么如此伤心?是李逸说了些什么话令她心碎?”
长孙泰进入病房,见李逸神色安静,不似闹过什么风波,李逸说道:“泰兄,你精神好像不大好,连日劳累,你也该早点安歇了。我刚才吃了药,好了许多,你不必挂心。”长孙泰心想:“且待他病好之后,再问他吧。”
哪知过了一晚,李逸非但不见好转,反似越来越沉重了,长孙泰一早起床,便去探望他,只见他已在昏迷的状态之中,时不时发出模糊的谵语,好像是在呼唤武玄霜的名字,又好像是在呼唤婉儿。
长孙泰大为震惊,想不到他的病情会突然间沉重如斯,他不能离开李逸,只好将个家丁唤来,差遣他去通知白元化,叫白元化赶快去找武玄霜来。
就在这时,忽听得有鼓乐之声,从街外传来,那家丁说道:“宫中今天办喜事。大清早就有小黄门来通知了,说是要所有的大内侍卫,在午时之前,都到官中报到。听候调遣,老爷,你自己不去么?”长孙泰怔了一怔,问道:“娶西宫娘娘?是哪一家的,你可知道?”那家丁悄声说道:“听说就是昨天来过这里的那位上官小姐!”
原来这是武则天的主意,她要在未死之前,看见婉儿成为她的媳妇。婉儿的正式封号是“昭容”,并非西宫,但因为武则天对她特别看重,迎亲时的仪仗礼节,都不过仅次于王后一等,所以小黄门往各处通报,就把她称作了“西宫娘娘”。婉儿昨天来见李逸,尚在踌躇,待到见了武玄霜的手帕,心意始决,回宫之后,便接受了武则天的封旨,第二天就办喜事,九城奏乐,内外同欢。
长孙泰听了家丁的报告,想起婉儿昨日的神情,方始恍然大悟,暗自伤心,他吩咐家丁道:“我要照料病人,今天不能入宫了,你仍然照我的吩咐,拿这封信去见白大人,并请他代我向总管大人告假。”
遣走了家丁,长孙泰再去看望李逸,李逸也好似为外面的乐声所惊醒,双眸半启,问长孙泰道:“是谁家娶亲?鼓乐喧天,想必不是寻常百姓?”长孙泰忍着眼泪,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李逸回光反照,神智忽然特别清醒起来,长孙泰悲痛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凄然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了!这样的收场不很好吗?婉儿的心中有你、有我,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又何必伤心?”
李逸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说完了这一段话,已是气若游丝,长孙泰吓得手足无措,急忙抱着他的身子,在他的耳边唤道:“殿下!我已派人请玄霜来了,你等等她吧。”
忽听得武玄霜就在旁边说道:“让我来看看他。”原来武玄霜已经来了,长孙泰尚未知道。
李逸精神一振,抬起头来,只见武玄霜满面泪痕,柳眉深锁,李逸微笑道:“你哭什么,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婉儿有了归宿,我已心安……”换了口气,再继续说道:“只有你的恩情,我尚未能报答,而且还要将身后的事情来麻烦你……”武玄霜咽下眼泪,紧握着他的手道:“你说吧!”李逸的脉象已经散乱,这时武玄霜也绝望了。
李逸断断续续的说道:“这,这把剑请你带给我的敏儿,他长大了,你带他回中国来!”武玄霜垂泪道:“我真不该叫你回来!”李逸道:“不,不!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回来后,看到了一些令人担忧的事情,但也看到了更多令人兴奋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了,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咱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声音突然又微弱下去,武玄霜凝神聆听,李逸说道:“我不放心的只有你,嗯,你的师兄。他、他,为人很好……”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武玄霜心痛如割,反而哭不出来,她拿了李逸那把宝剑,心中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你是生是死,我都对你一样!”她走出大门,后面方始传来长孙泰的哭声。
物换星移人事改,李逸死后,匆匆又是一年,在这一年当中,武则天传位给了儿子之后,不久就病死了,上官婉儿做了皇帝的“昭容”,太平公主的势力越来越大,长孙泰升了一级,做到禁卫军的副都尉,只有武玄霜早已离开长安,不知去向。
天山的南高峰上,李逸的儿子在等看他的父亲回来,他已经是十几岁大的孩子了,比起以前更懂事得多,这一天他跟裴叔度在山前练剑,居然将一套很复杂的剑法使得中规中矩,裴叔度满怀欢喜,说道:“要是你爹爹见了,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李希敏把剑一收,忽地问道:“叔叔,我的爹爹怎么还未回来?他说过最多一年便回来的,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又三个月了。”斐叔度道:“从长安到这里有几万里路,稍有阻误,便不能依期回来了。而且也许他还有旁的事情呢?”李希敏过:“不,我爹爹从来不会骗我的……”话未说完,裴叔度忽地失声叫道:“咦,那边有人来了!”他定睛一瞧,默然似触电一般,浑身发抖。
李希敏箭一般的射出去,叫道:“爹爹!爹爹!呀,姑姑!”武玄霜白衣如雪,腰间悬着李逸那把宝剑,眼角有晶莹的泪珠。
李希敏扑进她的怀中,问道:“姑姑,你果然没有忘记我!你在长安可见到我的爹爹么?咦,这把剑是我爹爹的!”武玄霜道:“你爹爹么?他,他不回来了!”
李希敏睁大了眼睛,在他稚弱的心灵中,隐隐感到了不幸。武玄霜道:“你爹爹要你听我的话,我带你回中国去,你愿意跟我么。”李希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说道:“姑姑,我听你的话!”
裴叔度低声说道:“这真是料想不到,料想不到,师妹,你不留下来么?我,我也可以帮助你照料孩子!”他在伤心之中突然鼓起了勇气,说出了久已想说的话,心情似绷紧的弓弦,等待师妹的回答。只听得武玄霜颤声说道:“师兄,多谢你的好意,我的心已经死了,今后我只有和这孩子相依为命了。我答应过他的父亲带回去的,不想再麻烦你了。夏侯前辈呢?”裴叔度道;“夏侯前辈往北天山找符不疑去了,他已传授了这孩子的内功心法。”武玄霜道:“那么我只好等待将来见面的时候再向他道谢了。师兄,本门的剑法待你发扬光大,你,你善自珍重!”裴叔度失望伤心,心头冰冷,泪影模糊中,遥望武玄霜携着孩子,已去得远了,远了!正是:
人间无限伤心事。死别生离两不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