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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惊梦寄书
话说张生,带了琴童,离了十里长亭,紧赶了一程,不知不觉已走了三十里了。回头望望蒲东萧寺,暮霭云遮。只见半林黄叶,全是凄惨的离情;秋风凄厉,刮得大雁儿斜飞。人儿心力交瘁,意懒心灰;马儿也懂得主人的心情,缓步迟迟。离愁重重,别恨叠叠,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想想前天晚上还是绿绸被子香喷喷,散发着浓郁的兰麝味,小姐在珊瑚枕上把身躯儿斜倚在我身上,脸跟脸紧紧地贴着,散开乌云般的长发,白玉梳儿斜坠,真好像上弦的新月,仔细地注视,越看越美,越看越爱,准能料到今日里忍受如此的孤单和凄凉。马儿似乎走得累了,慢吞吞不肯前行,好在前面已经到了草桥。张生说道:“琴童,前面就是草桥,我们找个旅店,住上一晚,明日赶早动身。人已累,这马儿也不肯走了。”

  琴童道:“相公说的是,琴童也走不动了。”

  真是:行色一鞭催去马,羁愁万斛引新诗。

  草桥是个小市集,百十来户人家,半数务农,半数经商,由于地处在山西通往长安的古道上,过往商旅颇多,所以买卖也还不错。镇上市容,当然赶不上大都市,小街两旁的商号,倒也错落有致,茶坊酒肆,旅店招商,也都齐备。

  主仆二人来到一家客店门口,上面挂着一盏灯笼,写有“悦来客店”字样。张生甩橙离鞍,对着店门叫道:“小二哥在吗?”

  店小二闻声而出,见有客人,忙上前施礼,说道:“官人可是要住店么?”张生道:“有头等房间么?”

  店小二道:“小店有头等上房,干净宽敞。”

  张生道:“小二哥,把马接了,上好草料,不可怠慢。”店小二道:“官人放心,小店有专人饲马。”说着,冲着门内吆喝道:“客来,接马!”门内出来一个打杂的,高声应道:“来喽!”把马接了过去,牵往后槽。张生道:“小二哥,点上灯,我什么都不吃,只想早些歇息。”琴童也道:“我也累得不行,腿酸脚软,眼皮净在打架。”

  店小二道:“官人,请随小的来。”

  店小二把主仆二人领到上房,是一个双套间,里外房各有床铺一张,几椅齐全。店小二送上香茗热水,退了出去。

  张生道:“累死人也!”

  琴童侍候张生洗脸洗脚,待张生上床以后,自己也三下五除二地抹了把脸,立刻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此时四野里蟋蟀凄清地鸣叫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秋风飒飒,吹得纸窗儿豁刺刺地直响,增添漂泊旅客的愁闷。褥儿单,被儿薄,冷冰冰几时能睡得温热,这孤眠的滋味实在令人受不了。张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小姐啊!今夜能不能来梦里相聚啊!”辗转反侧了一会,渐渐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睡去了。却说此时,小姐在闺房内坐卧不安,回想那长亭送别的情景,张郎在上马时悲伤得痛哭流涕,我哭得那般悲痛欲绝。却说自从别离以后到太阳刚落山,愁得我实在忍受不了,一下子瘦损腰围,就这半个时辰,翠湘裙早已宽出了三四裙,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折磨!想想我和张郎这份痛苦的姻缘刚刚落实,哪知晓可恨的功名,又把我们活活拆散;愁不完的胸怀刚刚好了一些,害不尽的相思如今又来了。张郎啊,你就这么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我要私奔出城,赶上他,和他同去长安,谁让你把我的心带走了呢?小姐打定了主意,趁着老夫人和红娘都睡了,瞒过这拘管得严紧的娘亲,躲过了形影不离的红娘,独自一人,步出房门,闪出院门。外边天空碧净,清霜浓重,白露下黄叶悄悄飘落。小姐走荒郊,越旷野,道路曲曲折折,高高下下。秋风来四野,左右乱转踏。身体娇弱,心里害怕,娇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要赶上张郎,我只有疾走奔驰,但不知张郎在何处歇息?料想他一定呆呆地在店房里愁得没话说,过着度日如年的长夜,寒蛩催暮雨,晓风吹残月,张郎啊,今宵你酒醒在何处?正在仿惶的时候,忽见有一所村店,小姐想,张生大概就住在这里了。

  小姐举起玉手,轻轻敲门,说道:“开门,开门来!”

  张生正在屋里愁闷难挨,听得外面有敲门之声,还在叫着“开门”,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半夜三更还来敲门?这究竟是谁?让我开门去瞧瞧。一边起床,一边说道:“是谁在敲门?是人嘛赶快说清楚,是鬼嘛马上给我湮灭!”

  小姐道:“张郎,是我呀!”

  张生把门打开,一看是小姐,不觉喜出望外,说道:“啊哟小姐,原来是你,怎么你来了?”

  小姐道:“张郎,我实在放心不下,想你去了呵,不知几时再能相见,趁着老夫人和红娘都睡了,特地赶来和你一同去。”

  张生连忙一把将小姐搂在怀里,把她拥进屋里,说道:“小姐啊,难得你如此情深,小生何以相报。啊哟,你看你看,衣衫都勾破了,绣鞋儿上沾满了露水泥沙,你的小金莲一定也磨出水泡来了!怎不教小生心疼!”。小姐道:“我都是为了你啊,也顾不得路途遥远,崎岖难走。”接着在张生耳畔软语低声说道:“奴家想你想得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你看我香消玉减,瘦了多少。每见花开花谢,总是激起了青春容易消逝的伤感。怎能忍受凉丝丝的鸳鸯枕,冷冰冰的绣花被,凤只骛孤,寂寞凄凉。你我本来是团圆明月,却被乌云遮住,想起来令人悲痛。想人生最苦的就是离别,可怜我千里关山,独自一人长途跋涉,受尽苦楚,为得是什么呢?像这样的牵肠挂肚,受尽煎熬,倒不如恩断义绝的好!”说着,伏在张生怀里嘤嘤抽泣。张生道:“小姐何出此言?想小姐对小生恩深如海,小生对小姐义重如山,如何可以恩断义绝呢?今晚小姐前来相投,要和小生同行,小生求之不得,然而此去长安,千里万里,关山跋涉,宿露餐风,小姐乃千金之体,金枝玉叶,如何能经受得住旅途的劳顿?”

  小姐道:“张郎,奴家不恋爱豪杰,也不羡慕骄奢,我只愿和你生则同裳,死则同穴。”

  张生道:“纵然小姐坚定不移,小生心中实在感到不安。”

  说到此处,两人不禁相拥而哭。

  正在这时,外边来了一队贼兵,大声呼叫道:“弟兄们,刚才看到有一女子渡过河来,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快把火把点起来,仔细搜寻!”其中一人说道:“我看得清楚,她走到这店里去了。出来,快出来!”

  说着,把门敲得震天响。

  张生在里面吓了一跳,怎么小姐刚到这里,就有人来抢了,说道:“这可怎么得了呵!”

  小姐毫不在乎他说道:“张郎,你靠后些,让我来开门对付他们。”

  张生道:“小姐,不可啊不可。你去开门,岂不是以身饲虎么?万万开不得门!”

  小姐道:“张郎,你怕什么,一切有我呢!”说着,把门打开了。

  原来这伙贼兵就是围困普救寺打坏主意的强盗,拿剑抡枪,挡在门口,露出贪婪的眼光,贼心肠不怀好意。其中一个领头的大喝一声道:“咄!你是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渡河干什么?是不是奸细,快快讲来!”

  小姐挺身而出,娇叱一声,说道:“啐!给我闭嘴,靠边站!你们管得着吗!你们听着,大英雄白马将军杜确杜元帅你们知道吗?只要瞧你一眼,你就成了肉酱,手指指你一下,便教你化为一滩脓血。他骑着白马来了,你们还不赶快逃你们的狗命去么?”

  那些贼兵并不惧怕,说道:“什么大英雄小英雄,我们何惧之有?你这小女子长得花朵一般,弟兄们,把她抢过来献给大王去。”说着,一拥而上把小姐抢了就走。

  张生急了,上前一把拉住了小姐的衣袖不放,说道:“狗强徒,目无上法,胆敢强抢我家小姐,我与你们拼了。”使劲一拉,只听得哗啦一声,把床上的帐子给拉了下来,睁眼一看,房间内静悄悄的,原来是南柯一梦。想想觉得有点不对,刚才明明是小姐在我身边,现在却不见了,也许是在门外,出去看看再说。忙披衣而起,开门一看,什么都没有,只见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升,残月挂天,绿依依的杨柳被高墙遮掉了一半,静悄悄的清秋之夜,门儿还紧紧地关着,疏刺刺的秋风吹落了林中的黄叶,昏惨惨的残月从云问露出透过纸窗。是那颤巍巍的竹影如走龙蛇,絮叨叨的促织叫个不停,韵悠悠的捣衣砧声一杵连着一杵没个消停,就是这些声响惊醒了我那急煎煎的好梦,痛煞煞的伤别,冷清清的长叹。唉!娇滴滴的玉人在哪里啊?张生在梦中惊醒以后。就再也合不上眼,一直在回味梦中的情景,小姐的柔情娇态,历历在目,如果每夜都有这种梦做,那就是莫大的安慰。思绪万千,直到天亮。

  琴童起床后,来说道:“相公,天亮了,要不我们趁早赶上一程路,再到前面去打尖,吃饭休息。”

  张生道:“很好,去把店小二叫来,算清房钱。”

  琴童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店小二来了,张生付清了房钱,说道:“小二哥,请把马备好,我们要动身了。”

  店小二说道:“小人立刻去办,官人请到店门口接马。”

  张生上了马,与琴童往长安进发。飓尺长的柳丝,牵惹了无限的情思,幽回的溪水声好像替人在哭泣。斜月凄清,残灯半明不灭,伴人不眠,真个是旧恨连绵,又郁结着新愁。塞满了肺腑的离愁别恨如何去宣泄呢?即使拿纸笔来代替嘴巴,这千万种相思又去对谁诉说呢?全都是为了那一官半职,把一对好夫妻阻隔开万水千山。

  张生在忧闷之中,到了长安,落寓在慈恩寺内。原来,古时的通都大邑,都有不少建筑雄伟、规模宏大的寺庙,寺内设有客房,接待十方香客,也接待游客,房钱比较低廉,很受读书人的欢迎。所以那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大都喜欢住到寺庙中,一来省些钱,二来幽静,可以专心读书。

  这慈恩寺,在长安城内赫赫有名。乃唐高宗李治在当太子时,替他的母亲文德皇后所建立的,故名慈恩。全寺规模宏大,有苍松翠柏,修竹奇花,环境幽雅清静。寺内有一座七级宝塔,是在高宗永徽三年(652)由唐三藏所建造,就是有名的大雁塔。

  张生住进了寺内,为了不辜负小姐的一片深情,为了洗雪在老夫人那里蒙受的耻辱,安下心来,埋头苦读,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考试。

  光阴荏苒,一霎时已是开春二月,春闹期到。众举子皆入场文战,张生凭借自己胸中锦绣才华,托赖列祖列宗的阴德庇佑,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举及第,并得中头名状元,终于夙愿得偿。那时,金銮殿上传胪官点名,皇帝赐赏琼林宴,在京师御街上骑马夸官三日,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接着又拜谒房师,同年相贺,着实忙乎了一阵子。

  张生得中状元以后,从慈恩寺寓所搬到了朝廷设置的客馆里,听候皇帝圣旨,御笔钦点官职,正式踏上仕途。

  现在闲居客馆,张生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就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小姐了。

  一想起小姐,必然想起了那痛苦的一幕,崔家老夫人枉为一品相国夫人,言而无信,恩将仇报,赖婚赖不掉,就强迫我出来赶考,说什么崔家世代不招白衣女婿,把我张珙看得一文不值。现在总算祖宗积德,也凭了自己的才学,独占鳌头,这一下子老夫人总无话可说了吧。我没有辜负小姐的一片真情。如今高中状元,小姐还不知道,知道后不知该有多高兴哩。恐怕小姐在家挂念,让我写封信派琴童送去,以安其心。叫道:“琴童,琴童!”

  琴童道:“相公,有什么事?”

  张生道:“把文房四宝拿来,我要写封书信。”

  琴童一边去拿文房四宝,一边问道:“相公,是不是写给我家主母?”

  张生道:“正是。”他拿起笔来,一挥而就,一边用火漆封口,一边说道:“琴童,把这封书信,与我连夜送到河中府普救寺里,见了小姐,就说官人怕娘子担忧,特地派小人先送这封书信来,别忘了要带复信回来。不得有误!”

  琴童道:“相公你放心好了,琴童一定会办妥的。现在我马上就动身。”张生道:“千万不要忘了我嘱咐你的话,是特地送书信来的。”

  琴童道:“相公,忘不了,你就安心等着我家主母的回信吧!”说罢,往客馆后槽牵了马,星夜赶往河中府而去。

  张生见琴童己走,自言自语道:“这日子过得太快了!记得和小姐相见时是在红雨纷纷点绿苔的春天,分别则是在黄叶萧萧凝暮蔼的秋日,现在是又见梅花开,别离以来倏忽半载,这半年的青春白白虚度了也!”心中涌起了无限的伤感。

  却说莺莺小姐,自从去年秋天在长亭送别张生,至今不觉己过半载,一点音信也没有,心中十分烦恼。张生虽然离开了她的眼前,却深印在她心上,好不容易离开了心上,却又上到了眉头。总共只有一寸来宽的眉峰,怎么能容纳这许多颦皱?要想忘了他,依旧还是有他。近来新愁又接着旧愁,混和在一起也分不出哪是]新的哪是旧的,旧愁好像大行山那般隐隐的高,新愁又似天堑水那么悠悠的长。这刻骨相思,没完没了,害得小姐神恩恍惚,懒照妆台镜,瘦损小腰肢,宽褪了茜纱裙,不是长叹,就是流泪。

  红娘对小姐的情绪变化,一一看在眼里。小姐在往常刺绣非常勤快,从来不把绣床空置。如今样样都提不起劲来,什么都懒得动。往常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只要过一会子就会恢复过来,没有像这一番清减得那么厉害。红娘很为小姐担忧,说道:“小姐,你心儿里闷,我们找一个好玩的地方去散散心好吗?”

  小姐忧郁地说道:“哪有能散心解闷的地方呵!红娘,你看我这一身衣裳,这些日子来,好像不是我穿的一样,榴花红的裙子,揉得那么皱,丁香蕾的钮头,掩过了芙蓉花的扣儿,为什么那般肥大?”

  红娘道:“小姐,这是你愁出来的,你每天的眼泪好似脱了线的珍珠,湿透了香罗袖,柳叶眉儿紧蹩着,弄得人比黄花瘦,腰细不胜衣啊!小姐,你要想开些。”

  小姐默默不语,她走近窗口,把珠帘卷起,挂在玉钩上,她凝立在那里远眺。外面是山明水秀,在如画的美景中不见伊人,只见莽莽苍苍的烟霭,迷迷蒙蒙的远树,寂寞凄凉的古渡头,无人理睬而随水飘荡的小舟。正在伤感的时候,忽听得花园里桃树上有两只喜鹊在喳喳叫。

  红娘忙道:“小姐,小姐,树上喜鹊喳喳叫,昨夜晚又是灯花爆,想必有喜事到了!”

  小姐道:“唉!鹊噪非为喜,鸦呜未必凶,人间祸福事,不在鸟音中。

  哪有什么喜事来?”

  红娘道:“小姐,老古人传下来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这两天来你不是说眼皮跳个不停?小姐,说不定张相公有信了。”

  小姐道:“但愿如此。”心里也希望有佳音传来。

  红娘道:“小姐,让红娘到前边内堂去看看,得一个好消息来。”说罢,转身下楼。却说琴童,奉了主人之命,前来河中府送信。路上起早贪黑,不敢有丝毫耽搁,下一日,已到了普救寺。这里已是熟地方了,不用问讯,径直到了崔府,在院门口碰上了崔禄。

  崔禄道:“那不是琴童兄弟吗?张相公呢?”

  琴童道:“禄哥,好久不见了。我家相公没有来。”

  崔禄道:“张相公好吗?”

  琴童道:“我家相公很好,考中了头名状元,特地命我送信来,我要见老夫人和小姐。”

  崔禄道:“让我去禀报。”

  崔禄飞跑着先去向老总管报告,老总管急匆匆到内堂见了老夫人说道:“老夫人,老奴拜见。”

  老夫人道:“罢了,有什么事吗?”

  老总管道:“禀老夫人,外面张相公派琴童送信来了。”

  老夫人道:“命他来前堂见我。”

  老总管即刻返身把琴童带了进来。

  琴童见了老夫人,忙上前跪下叩头,说道:“老夫人在上,琴童给老夫人叩头了。”

  老夫人一见琴童,就想到张主,一去半年多,音信全无,看来情况不妙。科举考试不是件轻易的事,光靠才学也不行,还要靠祖宗的阴德,个人的品行。张生这小畜生跟我女儿干出伤风败俗的丑事,已是伤了阴骘,今年的春闱不见得能考中。不过琴童来,总是有点名堂的,且了解一下再说。说道:“免礼,起来吧。”

  琴童道:“谢老夫人。”

  老夫人问道:“琴童,来此何事?”

  琴童想,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哼,不比前半年了,我家相公给你欺侮也够苦了,这次考中状元,看你还有什么话说。说道:“老夫人,琴童是奉了我家相公之命,特地前来送信的。”

  老夫人道:“你家相公为何不来?”

  琴童道:“我家相公考中了,很忙,暂时不能前来。”

  老夫人道:“你何时离开京师的?”

  琴童道:“小的高京师一个多月了,我离开的时候,我家相公去吃游街棍子去了。”

  老夫人一听笑了,说道:“你这狗才,胡言乱言,你家相公非盗非贼,为何要吃游街棍子!小孩子一点都不懂,那是考中了状元游街三日,叫做夸官,懂吗?你家相公中了状元,是也不是?”老夫人推想到张生已中了状元,心里顿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赖婚计划,中表联姻全都破产了。不过回过头来替女儿想想,倒也可以告慰。

  琴童道:“我家相公没有中状元。”

  老夫人不明白了,怎么张生还是没考中,说道。“那么你家相公落第的了。”

  琴童道:“也没有落第,说是中了第一名。”

  老夫人想,这孩子六颠八倒,怎么那样笨,好在是送信来的,看看信上是怎样说的。说道:“你家相公的书信呢?”琴童想,我就不给你。说道:“回享老夫人,我家相公嘱咐了,书信是特地送给小姐的,要小姐亲收。”老夫人想,书信要女儿亲收,可见他们有些儿女私情话,不便去看。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见小姐吧!秋菊,带琴童去见小姐。”

  秋菊道:“遵命。琴童兄弟,跟我来。”

  琴童跟着秋菊,出了内堂,往妆楼而去,走到半路上,恰巧碰到红娘到内堂来探听消息。

  秋菊先看见红娘,忙打招呼,叫道:“红娘姐姐。”

  红娘道:“秋菊妹妹。”看到了秋菊身后的琴童,心中大喜,笑着说道:“咦,琴童,你几时来的?”

  琴童道:“我刚刚到此。”

  红娘道:“你是从相公那里来的吧?怪不得昨夜灯花爆,今朝喜鹊噪。

  小姐正在烦恼哩!”

  琴童道:“红娘姐姐,“相公得中了。我奉了相公之命,特来送信给小姐。刚才在前堂上见过了老夫人,老夫人好生欢喜,命我来见小姐。”

  红娘道:“你且在堂楼下面等着,让我去禀报了小姐再进来。秋菊妹妹,你陪琴童一会子。”说罢,奔上堂楼,见小姐还在愁眉苦脸,见她进来也不抬头,红娘不管那些,拍着手大笑道:“哈哈,这可好了,哈哈!”

  小姐见红娘没头没脑地大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我哭都来不及,你倒高兴!说道:“红娘,你这丫头,是疯了么?”

  红娘笑着说道:“大喜大喜,小姐,大喜事到啦!我原说的,灯花爆,喜鹊噪,眼皮跳,就是喜事要来到,你就不信。”

  小姐道:“你这丫头,看见我烦闷,特地来哄我,是也不是?”

  红娘道:“红娘怎敢哄小姐,姑爷得中了,琴童就在楼底下。他已经见过老夫人了,老夫人命他来见小姐,说是姑爷有信,这些都是真的,不信就叫琴童上来。”

  小姐听了,心中大喜,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说道:“天可怜见,我总算盼到出头的日子了!红娘,把琴童叫上楼来吧!”

  红娘着实替小姐高兴,也为自己高兴,牵线搭桥没有白操心,说道:“遵命!”转身又下楼去,见了琴童,说道:“琴童,跟我去见小姐。”

  秋菊道:“红娘姐姐,我不去见小姐了,要回老夫人那里复命。”说罢,自回内堂。

  琴童跟着红娘,来到妆楼,上楼见了小姐,忙跪下叩头,说道:“小姐在上,琴童给你叩头了。”

  小姐因为琴童是张郎身边的人,见了琴童,心中快慰。说道:“琴童免礼,起来说话吧。”

  琴童道:“谢小姐。”

  小姐道:“琴童,你几时离开京师的?”

  琴童道:“小的离开京师已一个多月了。”

  小姐道:“相公好吗?”

  琴童说道:“相公很好,我来的时候,相公去吃游街棍子去了。”红娘笑着说道:“胡说八道,相公中得又不是盗贼状元,吃什么游街棍子!”小姐也笑笑说道:“这孩子一点都不懂,那是状元夸官,游街三日。”

  琴童道;“刚才老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小姐道:“琴童,你来时相公有话否?”

  琴童道:“小的来时,相公交代见了小姐,就说宫人怕娘子担忧,特地命小的先送书信来,还要讨小姐的回信哩。”

  小姐道:“把书信给我。”

  琴童在怀里拿出书信,双手呈给小姐。

  小姐接信在手,眼泪不禁盈盈欲滴,低着头半天不开口。想想前一阵子因为想念他而憔悴减容光,当真你寄了信来,却又添了我一些新症候。你说出来的话不应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红娘见小姐拿了信不拆开来看,却在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说道:“小姐,快把信拆开来,看看姑爷当了个什么官?”小姐含着眼泪拆开信,心想他这信也是含着眼泪写的,一定是还没有落笔眼泪就先流下来了,要不这寄来的信纸上怎么有斑斑点点的泪痕呢?我这新泪痕又把他的旧泪痕湿透,正是一重愁翻做了两重愁啊!轻轻剥去人漆,缓缓抽出八行笺,低声念道:张珙百拜奉启芳卿可人妆次:自暮秋拜违,倏尔半载。上赖祖宗之荫,下托贤妻之德,举中甲第。即日于招贤馆寄迹,以伺圣旨御笔除授。唯恐夫人与贤妻忧念,特令琴童奉书驰报,庶几免虑。小生身虽遥而心常迩矣,恨不得鹣鹣比翼,邛邛并躯。重功名而薄恩爱者,诚有浅见贪饕之罪。他日面会,自当请谢不备。后成一绝,以奉清照:玉京仙府探花郎,寄语蒲东窈窕娘。

  指日拜恩衣昼锦,定须休作倚门妆。

  小姐读罢书信,感慨万千,张郎啊,当日在西厢月下偷偷往来,今日里你弹琴弹到了琼林宴上,谁能料到你这个跳东墙的脚会踏上了鳌头,谁又能想到你这个温柔的惜花心肠会化成蟾宫折桂能手,在胭脂花粉堆里还包藏着锦绣文章?从今以后,我这座晚妆楼要改成官衙了。

  小姐又喜又悲,一回头看见琴童满面风尘,忙问道:“琴童,你吃饭了没有?”

  琴童道:“启禀主母,小的从早晨到现在,一直站着,哪有饭吃,肚子早饿到背筋了。”

  小姐道:“红娘,快传话小厨房,送饭来给琴童吃。”

  红娘道:“是,小姐,别听琴童轻事重报,生三分病,装七分腔,哪能饿成这个样子?”

  琴童道:“红娘姐姐,上有天、下有地,当中有良心,你是饱姐,哪知我饿汉的饥呵!”

  红娘道:“小猴子,别油嘴滑舌的,讨打不是?”

  不多一会儿,饭已送到,琴童道:“谢主母赏赐。小的就此吃饭,望主母赶快写信,相公命小的务必要讨主母回信,至要至要!”

  小姐道:“红娘,把文房四宝与我拿来。”

  红娘马上把笔砚等物拿了过来,小姐拿起笔,沉思了一会,一挥而就,信写好了,觉得还要寄点东西去,以表心意,就拿出汗衫一件,裹肚一条,袜子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竹管毛笔一枝。一件件放在桌子上,说道:“琴童,等会儿你把这些东西收拾好,替我带给相公。”

  红娘道:“小姐,姑爷得了官,难道没有这几件东西,寄给他有什么缘故吧?”

  小姐说道:“是啊!你不知道,这些东西花费了我多少心血和功夫,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红娘道:“这汗衫儿什么意思?”

  小姐道:“这汗衫儿嘛,他穿了睡,好比我和他一处宿,只要贴着他的皮和肉,我就不信他想不到我的温柔。”

  红娘道:“这裹肚儿怎样呢?”

  小姐道:“经常的不离他前后,守着他左右,紧紧地系在他心头。”

  红娘道:“那么这袜子呢?”

  小姐道:“这袜子东西虽小,让他穿了以后,拘管着他不要胡行乱走。”红娘道:“这张瑶琴姑爷那里自有,为什么又要拿去?”

  小姐道:“这你就不懂了,想当日吟五言诗种下了情根,到后来七弦琴作成了配偶。他怎么肯冷落了诗中的深意,我恐怕他生疏了操琴的手。”红娘道:“这玉簪又有什么主意?”

  小姐道:“玉簪虽小,是美玉制就,玉取其洁白纯素,一丁点儿瑕疵都不能玷污,好比我为他爱心坚固,守身如玉。从前他曾经爱惜我像美玉,我怕他今日里功成名就,把我看如粪土,抛撇在脑背后。”

  红娘道:“那这枝斑竹管毛笔要他怎么样?”

  小姐道:“斑竹管,含意深,它用的是九嶷山下苍竹,当年湘妃别虞舜,泪珠如秋雨,滴在竹子上,点点都成斑。当时娥皇因虞舜而悲愁,今日我莺莺为张郎而忧苦。这九嶷山下苍竹,和香罗衫袖口,两处都是一般的啼痕浸透。似这等泪斑宛然如新,万古的情缘都是一样的愁。涕泪交流,怨慕难收。对着张郎千叮万嘱,切不可忘了旧!”

  红娘道:“小姐,听你这么一说,红娘明白了。”

  小姐道:“红娘,去拿十两银子来,给琴童作盘缠。”

  琴童道:“多谢主母赏赐。”

  小姐道:“琴童,你把这些东西收拾好,放置得稳当些。”

  琴童道:“主母放心,小人理会得。”

  小姐道:“琴童,路上要辛苦你了。我提醒你,在野店荒村住宿时,不要把包袱当枕头,怕油腻弄脏了被你相公责怪;倘若水浸了雨淋了,不要用手去拧绞,只怕干了以后,熨烫不平褶皱。这一桩桩一件件你都要与我仔细收留,见了官人你替我传句话。”

  琴童道:“说些什么?”

  小姐道:“你去跟官人说,他那里为了我而愁,我这里为了他而瘦。他临走的时候花言巧语把我哄骗,归期约定在九月九,却不道早已过了十月小阳春时候,约的日期无定准,倒让我‘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些东西,你要一件件地交代给他,让他收下,最后再让他读一读这封泪水浸透的书信。”琴童道:“少夫人放心,小的一样一样都记住了,不会误事的。小的就此拜辞,垦夜赶路,给相公回话去。”说罢,向小姐叩头拜别,回长安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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