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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夫妻团圆
话说张生自春闹得中状元以后,住进了招贤客馆,等待皇帝封官派职。

  他尽管春风得意,大魁天下,井未解除他的愁闷。日前圣旨下,封为翰林学士,派在翰林院编修国史。

  然而功名的成就,事业上的成功,却填补不了精神的空虚,爱情上的痛苦。他忘不了西厢的柔情,也忘不了长亭的离恨,一天十二时无一时不在思念小姐,哪有什么心思去做文章。加上前些时候派琴童到蒲东送家信,至今还不见口来。目前将近重九登高时序,清秋的院宇,开遍了菊花,闲庭幽户,格外潇洒,可惜是寂寞空斋,心头又横亘着一个莺莺,所以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这两日更是神思不安,睡不稳,吃不香,无情无绪,容颜憔悴,只得请了假在客馆中休养。早问太医院派了大夫前来诊视,本来想推辞,他自病自知,这种病,就是卢医扁鹊来也医不好,除非是我那小姐来,一见就好。却不道大夫来一眼就看出了虚实,一件件跟他说,大夫说一切疑难杂症都有药方可医,就是相思病无药可治。唉!如果你小姐知道我为了她而病,我就是死了也甘心。哪知道离情这么苦,病奄奄难能痊愈,整日价双眉紧锁,泪眼盈盈,肠回九转,想想天遥地远,相隔了万水千山。小姐呵!你在哪儿啊!一对鸳鸯伴侣分离了那么久,只有在梦里偶然相聚,可是新近来连梦也不曾做一个。窗外的黄叶萧萧飘落,传来了一声羌笛,满是别离之怨,外面又下起渐渐沥沥的秋雨。他躺在病榻上,想翻个身都懒得动弹,眼盯着帐顶,思潮起伏。他想着室外,应该是经霜黄菊半开谢,暮云中征鸿高飞,秋风紧吹断雁行,碧天外乱峰千叠,望不见蒲东道。更为恼人的是窗外的琅玕竹,被风刮得哗哗响,凄清单调的捣衣砧杵声,一声急似一声,替愁人增添了无限的悲凉。天色已晚,张生躺得不耐烦,鸳鸯被子一半是空着的,哪能受得了?就披衣而起,点上了灯,闷闷地坐在书房里,这一夜好似过一年,勉强睡下,奈何这双惹人厌的眼睛,只会不住地掉眼泪,就是不肯合拢来!这般的凄凉,这般的愁绝?怎么能忍受得了呢?他想忘了小姐,却一刻也抛不下。他想:我真傻,我一向对她那样的真诚,哪知道她的心不正,短命的死冤家,怎么不怕老天爷的惩罚呢,自从去年长亭分别以后,已经整整的一年了,为什么音信全断绝,你对我好就写封信来,难道你手发抖写不成?几次三番我真想撇开拉倒,想想也用不着赌什么气。小姐啊,我们一定会有再见的时候,我要好好地向你倾诉倾诉。他靠在孤单单的枕头上,不时捶着床沿,尽管已是深更半夜,还是睡不着。炉内的沉香烟味,一阵一阵钻进了他的鼻腔,耳听得隔窗的促织儿,在静悄悄的台阶那边,鸣声响亮,絮絮叨叨的也不肯歇一歇。做了个小虫豸,全没有一丁点儿慈悲心,吵得人耳朵发热生疼。他越思越想越悲伤,眼泪哭得灯儿都灭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陪伴他的只有一枕清风,半窗残月。

  张生正在病奄奄的时候,琴童回来了。他讨得了小姐的回信,不怕关山路远,长途跋涉,急匆匆赶回来报喜。他满以为相公已经派了官,哪知在客馆里生病。琴童对主人很了解,心想不得了,一定是想小姐想出的相思病,得赶紧把小姐的这封信交给他。连忙快步走进主人的卧房,说道:“相公,相公,琴童回来了。”

  张生一听琴童回来,精神为之一爽,怪不得这两天喜鹊在花枝上喳喳叫,喜蛛儿在帘幕间直挂下来,昨夜晚烛台上灯花爆,敢情就是今天这喜事儿,不是寄来了断肠词,一定是断肠诗,说道:“琴童,你回来了,等煞你家相公了!”

  琴童道:“琴童到了普救寺,先见了老夫人,老夫人听得相公得中,很是欢喜,然后去见我家主母,只见主母为了相公瘦了许多。”

  张生听了,不觉伤心道:“啊哟小姐,下官害苦你了!”

  琴童道:“相公且慢悲伤。主母见了相公的信,非常高兴,顿时容光焕发,好像又胖起来了。”

  张生道:“嗯,这就好,这就好了!”

  琴童道:“琴童对主母说,相公一定要讨封回信。她就当场写了回信,打发琴童回来了。主母还赏了琴童十两银子哩!琴童只以为相公早已派官上任了,哪知你却在生病。”

  张生忙道:“小姐的书信在哪里?快快拿来与我。”

  琴童道:“相公,小姐不但有书信,还有好多东西捎给你呢。”说罢,从怀里掏出书信,双手交给张生。

  张生接过书信,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抽出信纸,那是一张粉红色薛涛笺,信笺上还散发着一点幽香,张生在鼻子上闻了一闻,再展开信纸,啊哟,小姐在写这封信时,一定是情泪如丝,否则,怎么会有这许多泪痕?他连忙读信,信上写着:薄命妾崔氏拜复,敬奉才郎君瑞文几:自音容去后,不觉许时,仰敬之心,未尝少怠。纵云日近长安远,何故鳞鸿之杳矣。莫因花柳之心,弃妾恩情之意?正念间,琴童至,得见翰墨,始知中科,使妾喜之如狂。郎之才望,亦不辱相国之家谱也。今因琴童回,无以奉贡,聊布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裹肚一条,汗衫一领,袜儿一双,表妾之真诚。匆勿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谨依来韵,遂继一绝云:阑干倚遍盼才郎,莫恋宸京黄四娘。

  病里得书知中甲,窗前览镜试新妆。

  张生读罢书信,说道:“我那风风流流的小姐啊,像这等多情的女子,我张哄死也瞑目了!”

  你看这书信,字迹写得多么漂亮,就是掌管文字的老爷们也写不出,可以刻到钟鼎上去作铭文。有柳公权的骨,颜真卿的筋,比得上颠狂的张旭,跟王羡之、王献之也是不相上下。论到佳人的才思,我的那小姐在人世间是独一无二。这封书信,我要把它当作经书一般念诵,当作驱鬼除病的符篆来使用。它高贵得像官印,沉重得像黄金,价值连城。如果在这上面签上一个花押,派一个令史,差一个捕快,就是一张来不及说明期限的公文。小姐啊,你哪会知道我为了你,如今病体未愈,只以为我辜负了她。唉!这种误解向谁去说清楚呢?这样不明不白的埋怨,教我怎么能受得了呢?

  这时,琴童已把小姐捎来的东西,从包裹里拿了出来,一件件放在桌子上,说道:“相公,这是少夫人命我带来的礼物。”

  张生拿起那件汗衫儿,那做工精致绝伦,且别说她写的文章,只看这等针线工夫,真是人间少有,怎么不教我张珙爱煞!这针线实在出色,一针针都缝进了千般情意。我也真佩服她是如何缝出来的,衣衫的长和短没有一个尺寸,窄和宽也没有一个样子,合适与不合适也没有人试,怎么竟做得这般合身?想当初她在缝制时,一定是用尽了心思。

  张生忘情他说道:“小姐啊,你寄来的这些礼物,情深意厚,你的用意,下官一件件都猜得着。”

  琴童道:“相公,少夫人送东西的用意,琴童也猜着了。”

  张生道:“你如何也猜得着?”

  琴童道:“这还不简单,衣裳是要相公穿的,这瑶琴和玉簪是要相公用的,是也不是?”

  张生道:“这么简单,小姐还能称得上才女,你家相公还能算是才子吗?”琴童道:“听相公如此说,这些物品都蕴含着用意了?”

  张生道:“这个自然。”

  琴童道:“那就请相公讲给琴童听听。这瑶琴是什么意思?”

  张生道:“这瑶琴么,她是教我闭门学禁指。”

  琴童不懂,问道:“什么是禁指?”

  张生道:“你不懂,那是操琴的指法。禁指就是禁止,她禁止我别生邪念,留意琴谱声诗,调养圣贤情操,学着巢父许由去洗耳朵,不去争名夺利。”琴童又问道:“这玉簪是做什么用的?”

  张生道:“这玉簪儿纤长似竹笋,细白如葱枝,温润含清香,晶莹无瑕疵。她要求我也要像玉簪那样温润,不要有缺陷。”琴童道:“那斑管又是什么用意?”

  张生道:“这管毛笔的斑竹,曾经停栖过风凰,胭脂泪浸渍得斑斑点点,那是当年娥皇哭舜帝,今日则淑女思君子,小姐也泪洒湘妃竹。”

  琴童问道:“这汗衫怎么说?”

  张生说道:“这汗衫儿贴身穿,着了它如同小姐不离我身边。”

  琴童再问道:“那裹肚呢?”

  张生道:“这裹肚手中一叶绵,几回灯下缝,表白了腹中愁,暗示出心中事。”

  琴童最后问道:“这绵袜儿如何呢?”

  张生道:“这绵袜儿式样新,针脚儿细密得像虮虱,绢帛儿滑腻得像鹅脂,要我遵守礼仪,不要胡乱行,足下守规矩,行事时要三思。”

  张生又问道:“琴童,你临行时少夫人对你吩咐了些什么?”

  琴童道:“少夫人说,上复官人,万勿另结良缘。”

  张生听了很伤心,说道:“小姐啊,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我的心呵!我在这冷清清的客馆里,风渐浙,雨丝丝,雨儿零,风儿细,多少次午夜梦回,忘不了许多伤心事。我病得四肢不能动弹,在官之身也难以随意行止,心里万分着急,却不能立时立刻到蒲东寺去。少夫人啊,你难道还没有了解我,传了这些多疑的话来。我不是个浪子官人,也不是风流学士,怎么肯再去折那些残花败蕊!自问到了长安,从未到花街柳巷去寻欢作乐,这里也没有宰相人家要招女婿。偶尔见到跟你一般美貌的,却哪里及得上你的温柔和才思。你是我心目中最中意最可爱的人儿,怎么不教我昼思梦想。刚刚和你新婚燕尔,为了功名被逼来到这里。昨宵是春风桃李花开夜,今日是秋雨梧桐叶落时,身在长安,心在蒲东,身远心近,坐想行恩,愁得我难以忍受。想起了小姐天高地厚般的恩情,直到海枯石烂,我也不变心。我不是个游荡轻薄子,把夫妇的琴瑟之好不当回事,却去拆散雌雄相依的鸾凤。我想念你的情思无休无止,直到蜡炬成灰以后才没有眼泪,春蚕到死以后才停止吐丝。

  听不见黄耳大的叫声,也没有御沟去传递红叶诗,驿路漫长,又碰不到一个梅花信使。孤身离家三千里,一臼归心十二时。只忧我在病中,却喜出望外,盼到了你那动人魂魄的卓文君书信,险些儿把我这害相思病的司马相如盼望死。

  想到这里,叫琴童道:“琴童,你把这些衣裳东西替我收拾保存好,在书房里腾出一只藤箱儿出来,在箱子里面铺几张纸,放的时候要小心,千万别让藤刺儿抓住了绵丝。如果高挂在衣架上,恐怕会吹褪了颜色,乱裹在包袱中,又怕折出了褶缝儿。切切爱护,千万不能随随便便不在乎。”

  正是:病中喜得寄来书,慰我心中不尽思。

  和泪眼观和泪写,断肠人送断肠诗。

  张生的朋友杨巨源听说此事,作了一首诗送给张生,诗曰: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霜冷叶飞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杨巨源又催促张生,尽快去蒲东迎娶莺莺小姐,张生置办了行装,准备上路,哪能料到郑恒却先下手了。

  却说郑恒,字伯常,父亲官拜札部尚书,乃崔老夫人之兄。郑恒父母早亡,缺少管教,生性疲顽。自以为是累代公卿,门第高贵,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却是对读书没有一点缘份,看到四书五经,脑袋就发胀,只是自诩风流,挥霍钱钞,时常在柳陌花街、秦楼楚馆追欢买笑,十足一个纨绔子弟大草包。

  去年春天,他的姑母崔老夫人曾命崔安送封信给他,要他到京师来帮助搬运相国灵柩回博陵下葬。哪知他只顾寻花问柳,拖拖拉拉,一再延误,等到他到得京师,崔老夫人等已经启程去了。他也不去设法赶上,反而趁此机会在京师的妓院里尽情享受,玩乐了整整一年。最近他打听到姑母正在蒲东普救寺守丧,又听到孙飞虎领兵围困普救寺,要抢莺莺为压寨夫人,幸亏有一个洛阳秀才张君瑞退了贼兵,老夫人把莺莺许配给姓张的。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莺莺本是先父在世时定下的亲事,如何可以再许配别人?于是他连夜从长安赶到河中府。他想,我现在到了此地,如果没有这个莺莺另配的消息,去见了姑母当然没什么关系。现在既然有了这件事,我撞去了也没意思,想起来这件事都在红娘身上,只要把红娘叫来,问个明白,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以后,就在河东县城里找了一家客店,安置了下来,对亲信家人道:“郑贵,命你到普救寺去,把红娘叫来,只说哥哥从京师来,不敢冒昧来见姑母,叫红娘到我这里,有话托她带给姑母。”

  郑贵领命,来到普救寺,拜见老夫人,说道:“姑老夫人在上,奴才郑贵叩见姑老太太。”

  老夫人见了郑贵,觉得有点突然,如果是侄儿来了,就应该直接来见我,为何是郑贵前来,莫非出了什么事?说道:“罢了。你家公子呢?”

  郑贵道:“回禀姑老夫人,我家公子已从京师到了河东县,不敢冒失来见,命小人前来请红娘姐姐去一趟,有话要说。”

  老夫人想,侄儿不先来此间,要红娘前去,不知有什么名堂,很可能是为了中表联姻,这件事有点不大好办。也好,让红娘先去摸摸底再作定夺。说道:“既然侄儿不敢来,让红娘去一趟就是了。秋菊,到妆楼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领命,到了妆楼,见到红娘,说道:“红娘姐姐,老夫人叫你前去。说道:‘刚才有一个叫郑贵的来见老夫人,说哥哥从京师来,不敢来见老夫人,却叫姐姐去一趟。’”

  红娘一听,知道郑恒来了,觉得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来见老夫人,却要我去?看起来,这个蠢货已经知道佛殿许婚了,真讨厌,实在不愿去见这种人,但老夫人差遣,不敢有违。这老夫人,一定是要让我去摸摸底的,让我先和小姐打个招呼。于是进房,见了小姐,说道:“小姐,小姐,表少爷郑恒来了,不敢来见老夫人,命红娘前去。”

  小姐道:“奇呀!表兄到此,不来见老夫人,却要你去,真是莫名其妙!”红娘道:“小姐,老夫人等着,我去了,回来告诉你。”说罢,跟着秋菊来到中堂,见了老夫人道:“红娘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道:“罢了。红娘,郑家表少爷来了,不敢来见,现在命你前往下处,看他有何话说。”

  红娘道:“红娘遵命。”说罢,跟了郑贵,来到河东县郑恒客寓。

  郑恒见了红娘,道:“红娘姐姐来了。”

  红娘道:“表少爷万福。老夫人说你既然到了此间,为何不到我家来?”郑恒道:“我还有嘴脸去见姑母?所以先请你来说话。当初姑夫在世的时候,曾经中表联姻,把小姐许我为妻。现在小姐服孝已满,特地求你去和老夫人说一下,拣一个好日子,让我与小姐拜堂成亲,也好和小姐一同扶柩回博陵去下葬。否则一路上和小姐同行不方便。若是说成了,我一定重重谢你。”

  红娘道:“这一段话别再提了,小姐已经嫁给别人了。”

  郑恒道:“胡说!常言道‘一马不跨双鞍,一女不嫁二夫’。怎么可以父亲在世之日许我亲事,今日父亲死了,母亲倒悔起亲来,哪里有这种道理!”红娘道:“表少爷,话不能这么说。当日孙飞虎领了五千贼兵来围困普救寺的时候,表少爷你在哪儿?若不是那张相公,我们一家子的性命早不保了。今日太平无事,你却跑来争亲。倘若那时小姐被强盗抢了去,表少爷啊,看你怎么去争?”

  郑恒道:“如果给了个官宦之家,倒也不冤枉,却给了那个穷酸饿醋。

  我是富家子弟,难道偏不如他?我仁者能仁,身里出身的根脚,又是亲上做亲,更何况还有她父亲的遗命。”

  红娘道:“你给我住嘴吧,张相公哪一点不如你?你别卖弄那仁者能仁,也别倚仗这身里出身;即使你官上加官,也未必非要亲上做亲。况且你又没有拿了羔羊大雁,邀请了三媒六证,上门来献币帛问问肯不肯。人刚刚来到河中府,就要求过门成亲,妄想白白地弄脏了她的金屋银屏,白白地玷污了她的锦被绣衾。你又不懂得梳云掠月,也不知道怜香惜玉,更说不上■雨尤云。”红娘还想说张生是君子清贤,你郑恒是小人浊民。一想不要太刺激了,就话到口边又吞了下去。

  郑恒道:“我就不信,贼兵来时,他一个人能退得?全是胡说八道!”

  红娘道:“你又没有在场,当然不相信,我对你说了吧。原来镇守河桥的孙飞虎,反叛朝廷,劫掠人民,带了五千贼兵,围困寺院,手里拿了明晃晃的刀枪,口中高声叫喊,要抢小姐做压寨夫人。”

  郑恒道:“这五千贼兵,他一个人顶个屁用!”

  红娘道:“你急什么,让我说下去。那时的情况十分紧急,老夫人慌了,就和长老商议,拍手高叫:两廊不问僧俗,有能够退得贼兵的,就把莺莺小姐许配给他为妻。当场就有游客张生,应声而出,说道:‘我有退兵之策,为什么不来问我?’老夫人大喜,就问道:‘请问有什么妙计’?那张生说道:‘我有一位知己友人,就是白马将军,目前正统领十万大军,镇守蒲关。我只要写一封信,派人送去,他一定会来救我。’果然,信去救兵来,立刻解围。若不是那张相公的信,谁能请得来白马将军?老夫人和小姐都非常高兴,都认为张相公威而不猛,言而有信,因此老夫人不敢怠慢,甘心把小姐许配给他。”

  郑恒道:“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有什么本事?你这小丫头,得了他什么好处,替他吹大牛!”

  红娘道:“好,你骂我!你能跟他比!他讲道理引经据典,作词赋韩柳文章,你只值一分,他值一百分,萤火之光怎能比得上一轮皓月!现在且下去计较远近高低,我给你拆白道字,分辨一个清与浑。”

  郑恒道:“哼,你这小丫头,懂得什么叫拆白道字,你拆给我听。”

  红娘道:“张君瑞是个‘肖’字这边着个‘立人’,你是个‘木寸’、‘马户’、‘尸巾’。”

  郑恒道:“木寸、马户、尸巾,好啊!你说我是个村驴■。我世代是相国之子,到不如一个白衣饿夫穷秀才!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他连我鞋跟也赶不上。”

  红娘道:“张相公凭的是道德学问,你仅仅是仗势欺人。你这家伙倒蛮有一套歪议论,说什么做官人的总是做官人,胡言乱语不本分。你说道穷民到底是穷民,难道你没听说过‘将相出寒门’?”

  郑恒道:“这件事都是那秃驴长老撺弄的。这个婊子养的,我明日慢慢地和他算账!”

  红娘道:“长老是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关他什么事?胡言乱语没有分寸,瞎了眼的不识好人!”

  郑恒道:“这是姑夫的遗嘱。且看我挑一个吉日,牵羊担酒上门去,要他成亲,看姑母怎样打发我。”

  红娘道:“真不要脸,要使狠用粗,难道这就是轻柔温存?哪有死赖强逼婚姻的。”

  郑恒道:“姑母若是坚决不肯,哼,我弄了二三十个人上门,强抢上了轿,抬到我住的地方,脱光了衣服,不肯也得肯。过了一个晚上,即使你明日急急忙忙地赶来,那时,木已成舟,黄花闺女没有,还你一个婆娘就是了。”红娘道:“你原是郑相国的亲儿子,却好似孙飞虎手下的喽兵。看你这鬼模样肮脏人,少不得要有家难奔。”

  郑恒道:“你这鬼丫头,眼见已得了好处了,我也不跟你多罗嗦,明日我就要娶,我要娶!”

  红娘道:“不嫁你,就是不嫁你!郎君俊悄,佳人有意,我本想不给你喝倒彩,现今实在忍不住。”

  郑恒道:“好吧,就让你喝一声给我听。”

  红娘道:“像你这副鸟嘴脸,只好去偷韩寿的下风头香,擦何郎左边脸上的粉。”说罢,也不告辞,立起身就回寺去了。

  正是:闭门推出窗前月,堪笑梅花空自香!

  郑恒见红娘去了,心想红娘这丫头一定和那个酸丁有一腿。我明日自上门去,见我姑母,只做不知,撒一个大谎,只说张生中了状元,入赘在卫尚书家,做了女婿,我那姑母,耳朵最软,爱听是非,她从小就喜欢我,一定有话说。不说别的,就凭我身上这一套精致华丽的衣服,足可以打动她了。我从小就在京城里和姑母同住,也会寻章摘句,姑夫答应我的婚姻,谁敢反悔拒绝!我若是放刁耍无赖,看莺莺跑到哪里去?

  正是,且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雨心。

  却说老夫人,昨天派了红娘去见侄儿郑恒,据红娘回来说道,侄儿叫她前去,是询问亲事的。这件亲事,若依我的心意,本来要许给侄儿,何况又是老相爷生前许下的。不料我这一家之主一个疏忽,不争气的女儿和那张生已做出事来。本来是许给了郑恒侄儿,结果成了这样,他有些责怪不满的言语,也怪不得他。且准备下酒饭,估计今日侄儿必定会来见我。

  正在此时,郑恒到了,因为是姑母至亲,所以也不通报,径直到了中堂,见了老夫人,连忙跪下去,说道:“姑母大人在上,不孝侄儿郑恒叩见姑母大人。”

  老夫人好久没见侄儿了,她对郑恒,有一种盲目的偏爱,从小就喜欢他。尽管郑恒长得人模狗佯,丑陋不堪,性情乖劣,行为不端,她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真是“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在她的心目中,侄儿是最令她称心如意的东床佳婿,所以今日一见郑恒,如获至宝,流泪道:“侄儿啊,这多久也不见你的踪影。”

  郑恒在昨天吃了红娘一顿抢白,心里十分窝火,心怪姑母老糊涂,拿不定主意。今日来见,原是心怀不满,现在见姑母如此,好像还是疼爱他的,所以表面文章也不能不做,假哭道:“姑母,想死侄儿了。”

  老夫人道:“孩儿既然来到了这里,为什么还要住店,不直接来见我?”郑恒道:“侄儿听说表妹已经另许他人,还有什么嘴脸来见姑母!”

  老夫人道:“这也不能怪我啊!当日孙飞虎兵围普救寺,口口声声要抢女儿,等你又不来,无法解危,幸得张生出力退贼,只得许配与他。”

  郑恒道:“是哪个张生?”

  老夫人道:“就是洛阳人姓张名珙,字君瑞的张生。”

  郑恒道:“原来是他,敢情就是今年新科状元了。侄儿在京师,曾经看过金榜,有洛阳张珙大名,在夸官游街三日时,我还见到过他,年纪有二十四五岁。在游街的第二天,前导的仪仗到了卫尚书家门首。卫尚书家的小姐已经十八岁了,正待出嫁,就在御街上搭了一座彩楼,抛球选婿。张生路过彩楼之下时只见一只彩球,正打中了张生。当时我骑着马观看,那彩球还险些儿打中了我呢。我见卫家拥出来十几个丫环仆人,上前把张生拉下白马,横拖倒拽地抢了进去。我还听得张生口中叫道:‘我已有了妻子了,我是崔相国家的女婿。’那卫尚书权势显赫,才不管这些,只管把张生拖了进去。尚书说道:‘我女儿奉了圣旨结彩楼,抛球选婿,既然彩球打中了你,乃是奉旨招亲。你只有叫崔家小姐做小老婆,她是先好后娶的,没有资格当正房。’这事哄动了京师,因此侄儿才认识张生。”

  老夫人听了,勃然大怒,说道:“我早就知道这秀才不是东西,受不得抬举,今日果然对不起我家。想我们崔府官宦家声,堂堂相国,世代从无把女儿给人做小老婆之理!也罢,既然张生已经奉旨娶妻,孩子,你就去拣一个黄道吉日。依着你姑夫的遗言,前来拜堂成亲,依旧做我家的女婿便了。”郑恒听了,心里不知有多高兴,这老大大中了我的计了。却还假仁假义的,说道:“姑母,这恐怕不妥吧。倘若张生前来理论,那怎么办?”

  老夫人怒道:“他敢来!现放着我在这里,怕怎的!赶明儿拣个吉日良辰,你就过门来。”

  郑恒心花怒放,说道:“多谢姑母成全。让侄儿去准备筵席茶礼花红,选定了日子,就来过门。姑母,侄儿告辞了。”拜了两拜,兴冲冲回寓所去了。

  红娘在一边说道:“老夫人,表少爷的话不可相信,望老夫人三思而行。倘若张先生并无奉旨娶妻,一旦荣耀归来,两家如何应付?”

  老夫人听了红娘的话,心想,我本来就不愿意把女儿许配给张生,几次赖婚赖不掉。这次郑恒来了,有这一番传闻,恰好是赖婚的最佳借口,管它是真是假,即使是假的,我也要当作真的,等到女儿与侄儿拜堂成亲,木已成舟,看你张生有什么办法。说道:“红娘,不必多言,想侄儿之言,句句确凿,况是亲眼所见,岂能是谎言!退下!”

  红娘悻悻然退下,她始终认为张生不是这种喜新厌旧的人,郑恒的话不可相信。她觉察到老夫人又在借此流言赖婚,现在张相公又不在,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却说张生,自从接到了小姐的复信以后,心病还将心药医,病体很快痊愈,再将养了一些日子,身体已是恢复了健康。恰巧圣旨下来,任命他为河中府尹。他接了官诸,一天也不敢耽搁,立刻动身赴任,衣锦荣归。你看他喜气洋洋,玉鞭骏马,步出京师,确是玉堂金马的风流人物。前不久还是一介寒儒,今朝已官居三品,御笔亲自授官,姓名标在翰林。平生壮志,万卷诗书,一朝俱不辜负。也是莺莺小姐有福,稳请了五花官诰七香车,也不辱没了你贤小姐。

  张生此刻衣锦荣归,身份显贵,但井未忘记往日借居僧舍,吟诗唱和,反而是记忆犹新,梦里也从来未离开过蒲东寺。不知不觉,已到了十里长亭。在十里长亭上,正摆好一桌接风酒,那是法本长老备下的。长老在前些日子买了一份登科录,见张生中了头名状元,实授河中府尹,得知张生今日要来普救寺,昨天红娘来告诉老和尚,说老夫人听了郑恒一面之辞,失了主张,又许了郑恒亲事,今日不肯前来迎接张生。所以长老独自前来,在十里长亭摆下酒筵迎接张生。

  不一会儿,张生一身三品官服,仪表堂堂,来到长亭前,离镫下马。

  长老上前,合十顶礼道:“阿弥陀佛,不知张大人驾到,迎接来迟,恕罪恕罪。”

  张生连忙还礼,说道:“长老,有劳远接,折煞下官了。想你我知交,君子不忘其旧,还是按以前一般的好,免受拘束。”

  长老把张生让进长亭,在席间长老也不便对张生说起郑恒的事,反正他马上就要和老夫人见面,出家人自不必去惹那些烦恼。略饮几杯,便一起向普救寺而来。长老陪同张生进了寺院,张生急于要见到小姐,就向长老拱拱手道:“长老,容下官拜见老夫人以后,再来叙谈。”

  长老道:“大人请便!”

  张生带了琴童和几个杂役,来到崔府大门,张生道:“琴童,前去通报。左右,在门口等候。”

  琴童前去敲门,叫道:“禄哥,禄哥在吗?”

  崔禄正在门房里打瞌睡,听得有人在敲门,说道:“外面是谁?”

  琴童道:“禄哥,我的声音你还听不出来吗?我是琴童啊,快开门,我家相公来了!”

  崔禄连忙来开门,只见张生一身官服,气字轩昂,带了一大群从人,声势非凡。赶忙上前叩头,说道:“张相。不,张大人,小人崔禄叩见。”

  张生忙道:“管家少礼,许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崔禄见张生十分随和,一点官架子都没有,不由得心想:张相公才是好人,配得上小姐,像昨天来的那位表少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比我们佣人还不如,亏他还有脸来争亲哩。忙答道:“好好,张大人高中,我们下人都替你高兴哩。大人是熟人了,自己进去吧。”

  张生道:“还是烦请管家进去通报一声。”

  崔禄应声“是”。就飞一般地奔到二门,也忘了崔府家规,直向里闯,恰巧碰上了红娘。

  红娘见崔禄直闯二门,觉得有点奇怪,忙叫住他,说道:“崔禄哥,这般慌慌张张地直闯二门,有什么急事啊?”

  崔禄听红娘说话,一看已经在二门之内了,忙道:“啊哟!我也乐昏了,忘了规矩。红娘姐姐,张相公,不,不,张大人来了,带了一大帮子的人,就在门外,我特来通报。”

  红娘闻言大喜,说道:“张相公真的回来了?”

  崔禄道:“人就在门口,那还有假。”

  红娘道:“这就好了。你去吧,我进去禀报老夫人。”

  老夫人此时正在中堂,只见红娘兴冲冲地的从外面进来。说道:“老夫人,张相公做了官回来了,就在外面。”

  老夫人想,这秀才来了也好。便道:“叫他进来相见。”

  红娘道:“是!”就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大门前,见到张生,说道:“唷,姑老爷衣锦荣归了,恭喜恭喜。”

  张生见了红娘,特别亲切,说道:“红娘姐姐,小生回来了,要拜见老夫人。”

  红娘道:“老夫人已经知道你来了,命红娘前来迎接,请姑爷里边相见。随我来。”

  张生又吩咐琴童和从人在外边等候,自己随了红娘,来到中堂,见老夫人面容严峻,端坐在那里,忙趋前一步,道:“新科状元河中府尹小婿张烘拜见。”说罢,就要跪拜。

  老夫人忙道:“且慢!你是奉圣旨的女婿,老身消受不起。”

  张生觉得太突然了,我这么恭恭敬敬通名请安,为什么老夫人一脸怒气,两旁的丫环们也都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使眼色,莫不是别离了太久,中间有人在搬弄是非,说我的坏话?说道:“老夫人,小生在去年告别时,蒙老夫人亲自饯行。今日小生得中选官,老夫人反而不高兴,这是为了什么?”老夫人道:“你如今哪里还想得到我们崔家?说不得‘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是有始无终。你把恩义全抛弃,我女儿虽然是妆残貌丑,她父亲也算是前朝的相国,未必会丢你的脸。若不是孙飞虎狗强盗来,足下你用尽力气也到不了我家。今日里你算中了个状元,就把以前的一切置之度外,却到卫尚书家做女婿,真是岂有此理!”

  张生听得此言,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哪有此事!请问老夫人听谁说的?张珙若有此事,天不盖,地不载!身上长了碗大的疔疮。”老夫人道:“事已如此,你还假撇清,装糊涂!红娘,你去问他。”

  红娘想,老夫人你不叫我问,我也得问他,总得把是非弄个水落石出。

  遂道:“张相公,红娘有礼了。你在京城干的事,真教人看轻你!去年分别以来你很安乐吧?你那新夫人的姿容一定很美丽,比咱的小姐更清奇,这个被绣球儿打着的夫妻满意吗?”

  张生道:“红娘姐姐,怎么连你也不辨是非了。小生为了小姐茶饭不思,受了多少的苦,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老实说,在京城里佳人美女确是多得很,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旧时的恩爱,怎么肯弃旧怜新,别处去寻亲?小生若是另外结了婚姻,目下便不得好死!我怎么能忘得了待月西厢,怎么能撇得下唱和伴侣?岂不闻‘君子断其初’,我怎么肯忘掉有恩有情处?其间一定有哪一个贼畜生妒忌我,企图得到小姐,用了坏心眼来说我坏话,破坏我的婚姻。这个无赖贼,迟早要上木驴受酷刑。”

  红娘道:“相公,你的事是郑恒说的。他说你在游街夸官时,被卫尚书女儿的绣球儿打着了,跑去作了女婿。老夫人为了你已作了别人家女婿,小姐不能作小妾,所以依旧把小姐嫁给郑恒了。”

  张生道:“有这等奇怪可疑的事,你也不详察详察。哪里有粪堆上长出连理树,污泥中生出比目鱼,这不是白白地弄脏了姻缘簿!小姐啊,你嫁了个油炸猢狲般的轻狂丈夫;红娘呵,你则伏侍了个烟薰猫儿样的浮躁姐夫;张生呵,你撞着了个水浸老鼠似的猥琐无赖。这家伙坏了风气,伤了时俗!”老夫人道:“当日贼兵围困普救寺的时候,承蒙你献上妙计,请白马将军解重围。”

  张生道:“这些旧事,不提也罢。”

  老夫人道:“提一提也好。为了感恩,老身才把女儿许配给你,在长亭送你去赶考。现在你从新忘旧,在卫尚书府上另娶娇娘。今朝辨明了是和非,你又想断了弦再娶胡作非为!”

  张生道:“老夫人,小生若是入赘了卫尚书府中,做了女婿,为什么又能请得到小姐的凤冠霞帔、五花诰命在此。”

  红娘道:“说得对啊!老夫人,我就说过张相公不是这种喜新厌旧的人,不如请小姐出来,让小姐自己去问他。”

  老夫人道:“也好,你去把小姐请来。”

  红娘立刻返回妆楼,对小姐道:“小姐,张相公已经来了,郑恒所说的话,可以当面核对个明白。红娘不信张相公会这般薄情,刚才我问他时,他怒气冲天,其中定有缘故。”

  小姐听说张生已到,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张郎终于回来了,悲的是他竟然到卫尚书家去做女婿,今日相见,实在说不清是喜是悲。现在既然老夫人叫她出去,见上一面也好,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愁肠百结,默默地跟着红娘,到了中堂。

  张生见小姐到了,心中很高兴,见小姐玉人依旧,只是玉容清减,面上却带愁怨之色,知道是为了郑恒的谎言所致。说道:“小姐,别来无恙。”小姐道:“先生万福。”

  红娘在一旁看他二人彬彬有礼,语不及义,道:“小姐,有些话干脆就当面说破了,锣鼓不敲不响,话语不说不明。”

  小姐幽幽地叹口气说道:“叫我说什么好呢?”没有见面的时候,准备着千言万语,现在相逢了却都变成了短叹长吁。他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我羞答答的怎么好意思看着他。要把腹中的忧愁向他申诉,如今却一句也没有了。红娘着急道:“小姐,你快说呀!”

  小姐想,还是先辨明是非吧。于是问道:“张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就把我抛弃,到卫尚书家作女婿去?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张生道:“你听哪一个说的?”

  小姐道:“是郑恒在老夫人面前说的。”

  张生道:“小姐,你怎么也会相信那家伙的鬼话?我张珙之心,唯天可表!我自从离开了蒲东,到了京师,碰上了佳人我都不敢看一眼,怎么硬扯出个卫尚书家小姐为妻子?我若是见到了她的影子,也灭门绝户!”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如果没有红娘在中间传递消息,小姐怎会如此冷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逼着红娘说明白。不得已只有先拿些言语来诬陷红娘一番,逼着她说出实话来。于是对红娘说:“红娘姐姐,我才到此,便听人告我说你替小姐传书递信给那郑恒叫他来,是也不是?”

  红娘一听,风目圆睁,气填胸膺,骂道:“你真是个白痴呆木瓜。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帮你与小姐成就好事。如今却叫你把我看成个拉■穿线的媒婆。那郑恒是个糊涂虫,我们崔家世代显赫,祖宗贤良,清名令善,岂容玷污!况且家规严整,我怎肯为那郑恒寄简传书?”

  说到此处,气得说不出后来,停了一停,才又骂道:“不知是哪个该杀的口里嚼蛆,颠倒黑白,恶紫夺朱。我家小姐便再窝囊废物,怎肯嫁郑恒那不值钱的臭鱼烂虾!就是老天来作主,也不会将那嫩蕊新枝教粗鲁樵夫砍折了去。郑恒那家伙嘴硬心虚,想要坑害相公,你却来玷辱红娘,真气破了俺的胸脯也。”

  红娘长篇大论地骂了一大套,见张生垂头丧气,自己的气也消了一大半,不禁又可怜他,遂道:“张相公,你如若真的没有做卫家的女婿,我去老夫人面前一力替你分解。等郑恒那家伙来到,你和他两个当面对证。”

  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姐的信任,能和郑恒那家伙对质,再好不过了。”红娘于是对老夫人说道:“老夫人,张相公并没有做卫家的女婿,都是郑恒造的谣言,等他们两个当面对证。”

  老夫人道:“既然他说没有,就等郑恒来对证便了。”

  这时,法本长老来了,他是借着向老夫人祝贺而来,主要还是想看看张生的婚事如何了结。这门婚事,当初也把他牵扯了进来,现在老夫人缺少主张,听了一面之辞,又要把小姐许配给郑恒。如果真的给了郑恒,今天张生到了,怎么处置呢?长老进了中堂,与老夫人相见。说道:“阿弥陀佛!老夫人恭喜恭喜。”

  老夫人道:“多谢长老。请坐。”

  长老告坐,说道:“阿弥陀佛!听说张先生在卫尚书家入赘,不知果有其事否?”

  老夫人道:“据张生所说,并无此事,乃郑恒撒的谎言。”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夫人,今日你可以相信老衲没有说错了吧!我早说张先生决不是那一等没有人格的秀才,他如何敢忘了夫人之恩,况且又有社将军作证,怎么能侮得这门亲事?”

  小姐道:“母亲,长老,张相公这一件事,一定要杜将军来过问一下才妥当。他正授着征西大元帅,兼领着陕右河中路节度使,从前是咱们的护身符,今日他有权有良谋,他要能来,说不定可以帮助张相公,把狼心狗肺的人惩办。表兄他不认亲疏,骗娶有夫之妇,太可恶了!”

  恰在此时,外面来通报,说是白马将军杜确元帅驾到。

  老夫人道:“张先生,杜将军驾到,相烦代老身出迎。”

  张生道:“遵命。”

  老夫人又道:“红娘,扶小姐回妆楼去吧。”

  原来那杜确将军得知兄弟高中后,来当河中府尹,已到了普救寺,他就离了蒲关,也到普救寺来。一来庆贺兄弟高中得官,二来要与兄弟办喜事。到得崔府,见张生在门口相迎。杜确见了张生,说道:“贤弟,久违了!”张生道:“哥哥,有劳光降,愚弟有失远迎,望哥哥见谅。”杜确道:“贤弟高中巍科,官拜府尹,愚兄特备区区薄礼,前来拜贺。”

  张生道:“小弟托庇兄长虎威,谬登甲第,蒙赐厚礼,却之不恭,实为汗颜。小弟奉老夫人之命,请兄长里面相见。兄长请。”杜确道:“贤弟请!”兄弟二人,并肩携手而行,十分亲热,直到中堂。

  杜确见了老夫人,上前行了个军礼,说道:“末将杜确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忙起身谦让,说道:“将军少礼,折煞老身了。请坐。”

  杜确道:“谢坐。”

  张生道:“哥哥,小弟这次回来,本待与小姐完婚,哪知有老夫人的侄儿郑恒,来老夫人面前说我在卫尚书家入赘了。老夫人听了一面之辞,大为恼怒,要反悔亲事,依旧要把小姐许配给郑恒。你说有这种道理吗?望兄长替小弟作主。”

  杜确道:“老夫人,此事差矣!想舍弟一则有退贼之功,二则是尚书之子,老夫人前者所说崔府三代不招白衣女婿,今舍弟已高中状元,现力河中府府尹。今日反悔亲事,在道理上如何说得过去?”

  老夫人道:“将军,非是老身悔婚,当初先夫在日,确实将小女许配给舍侄郑恒。不料遭此大难,亏得张先生请来将军杀退贼众。老身不负前言,将小女许与张先生,不想郑恒来说道,张先生在卫尚书家做女婿了,因此上恼怒,故依旧许了郑恒。”

  杜确道:“老夫人怎能相信其诽谤之言,那郑恒心怀叵测,此事定是谎言。”

  老夫人道:“且待郑恒前来,当了将军之面,查明此事。”

  此时,恰巧郑恒到了,他今日喜气洋洋,浑身上下一副新女婿的模样,更为高兴的是只要一拜过堂,送入洞房,小姐不愿意也得愿意。那时,等张生赶回来,我就看着他哭吧。心中美滋滋地来到中堂,见了老夫人,上前见礼,说道:“姑母在上,小侄拜见。”说罢,见两边座上坐着两位大人,一文一武,还以为是姑母请来喝喜酒的贵客,忙问道:“姑母,请问这位尊亲大人上姓,以便称呼。”

  老夫人道:“这位是镇守蒲关的杜将军杜大人。”

  郑恒又看着张生问道:“此一位尊亲呢?”

  老夫人道:“这位便是新任河中府府尹,卫尚书家的彩球女婿张大人。”郑恒一听是张生,心中一惊,暗道:大事不好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张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张生听了,气愤填膺,心想这家伙的脸皮真厚。说道:“你就是郑恒,你到这里干什么?”

  郑恒恬不知耻他说道:“你倒问我来干什么?老实告诉你,这是我嫡嫡亲亲的姑母家里,难道我来不得?再说莺莺表妹是我的妻子,怎么样?”杜确听了大力气愤,说道:“老夫人,这就是郑恒么?你这不仁不义的东西,胆敢诓骗良人之妻,等我奏闻朝廷,明正其罪。”

  郑恒道:“老大人,你不清楚,是我姑夫在世之日把表妹许给我为妻的,如今倒说我是诓骗人妻,太冤屈了!”

  杜确道:“我不耐烦听你的花言巧语,若是再要纠缠,左右与我拿下,押送官府,明日再审问。”

  郑恒见势头不好,自己所编造的谎言已被揭穿,那张珙、杜确又是朝廷的命官,真要追究起来,自己免不得有个诓骗良人妻室之罪,到那时就无法收拾局面了。只好说道:“大人不必发怒,小人情愿退亲就是了。”

  老夫人见自己的侄儿也实在不争气,丢人现眼,招他为婿必将丢尽脸面。但终究是自己的亲侄儿,最好不要经官到府,遂道:“将军息怒,把这不识羞的东西赶出去就是了。”

  杜确道:“若不是老夫人说情,本帅决不饶你,与我滚了出去!”

  郑恒满面羞惭,也不向姑母告辞,踉踉跄跄出了中堂,站在庭中,说道:“罢,罢!妻子被人夺去,要诓骗也没有得手,反而蒙受一场羞辱,叫我回去怎么有脸见人呢?要这性命有什么用?不如碰死算了,倒也干净。”说罢,便向庭前老槐树上一头撞去。

  正是:妻子空争不到头,风流自古恋风流。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丫头仆人见了,不免惊叫起来,急忙来禀报道:“启禀老夫人,郑家表少爷撞死了。”

  老夫人听了,不免伤感,但也无可奈何,说道:“这孩子真想不开,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没有逼他死。但我是他的亲姑母,他已没有了父母,由我作主。埋葬了吧!秋菊,去交代老总管葬了便是。”

  秋菊应命而去。

  老夫人道:“多谢将军前来主持亲事,趁今朝吉日良缘,就做个喜庆茶饭,命他二人拜堂成亲。”

  杜确道:“理应如此,恭喜老夫人,恭喜贤弟。”

  老夫人道:“红娘,请小姐穿戴了凤冠霞帧出来,与贤婿拜堂。”

  红娘道:“是!”就捧了风冠霞帔,到了妆楼,对小姐道:“小姐,恭喜了。想起那殿上奇遇,待月迎风,吟诗抚琴,书信传递,经过了多少曲折,流淌了多少眼泪,终于获得了五花官诰、霞帔凤冠,稳当当地成了一个状元夫人。小姐,你该心满意足了吧!”

  小姐道:“红娘妹妹,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和张郎永生难忘。”

  红娘道:“小姐,快梳妆吧,姑爷在等着拜堂呢!”

  不一会儿,红娘搀扶着小姐出堂,与张生先拜圣恩,再拜天地,拜高堂,拜谢杜将军。忙乎了好一阵子,送入洞房。这一夜,久别重逢,常言”道,新婚不如久别,今夜是新婚加久别,所以二人格外缱绻。张生是门迎着驷马车,户列着八椒图,娶了个倾国倾城、知书达礼、三从四德的宰相女,平生之愿已偿。小姐是嫁得了一个风流佳婿,如意郎君,也一样称心如意。三朝以后张生带着小姐和红娘,辞别了老夫人,到河中府上任去了。正是:西厢待月成佳配,金榜题名衣锦归。

  从此,这一对美满鸳鸯,如鱼似水,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把这段西厢佳话,世代留传,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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