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阴得好厉害。虽然早春天气,不是北方降雨时节,可是老天爷满面阴沉,还真叫人担心,好象要突然大变天气,来一阵雷电冰雹,换个样子给人们见识见识。
下午两点半,工艺品厂来上班的职工干部总共四百三十六人,一个不剩,全都到食堂开大会。连大门都倒锁上,传达室的老龚头也参加了。食堂的桌子板凳都靠边放,中间腾出的空地上,人们用砖头、报纸、包装箱、拆掉的木条、浆印用废的纸版,垫到屁股下面坐着,地小人多,仍旧挤不开,就有些人拥在门外边。这次开会不用人请,更不用万保华绷着脸到各个车间班组搜查一遍,把那些溜号逃会的轰到会场上去,人们都自愿来了。因为,据说公司党委上午开了半天会,决定了房屋分配方案,由那个姓贺的秀才书记来宣布。
贺达已经到了,还带来一个高个儿的姑娘和一个腰板挺直的中年男人。厂里有人认得,两个都是公司干部,也是党委委员。女的叫顾红,男的是公司办公室主任邬志刚。
关厂长、王魁、万保华等人都坐在前边一排,而没有象往常那样面对工人们,似乎怕工人们看见他们的脸,招来闲话。
矬子位海量刚走进来,立刻有人拿他开玩笑。他走过邢元身边,被邢元一把拉住。邢元坐着就把嘴巴凑在矬子的耳朵边,说了一句什么。伍海量对邢元说:“甭你告我,我知道没我的份儿:”脸上却显得不大高兴。
兰燕一扯邢元的胳膊就说:
“你别拿人家武大郎开嘛心!哎,一会儿你可别再叫这姓贺的唬住了。只要他留着一间不分,必是留给他自己的。咱就把会场给他闹翻了。叫他进得来,出不去!”
这几句话,引起周围一些人的好奇,纷纷探问究竟。这一些人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靠墙根的方桌上坐着一群小伙子,大都是电工、管工、保全工、锅炉工和仓库的搬运工。这是厂里最不好惹的一伙。当下都抽着烟,嘴里嚼着零食,嘻嘻哈哈地说笑。他们不象坐在会场中央那些女工,由于老实规矩又好奇,竖着耳朵闭着嘴,气氛也显得宁静。可是不管怎样,人们都等待着谜底揭开。有经验的人估计,在这种场合,只要公布的谜底有一点摆不平,就要惹起一场乱子。这八间房子打破土下砖那天开始,厂里头头儿就没一个敢在大厅广众提这件事。直到关厂长他们搬进去又搬出来。始终闷在罐里。现在矛盾更复杂,解决就更难,除非这秀才书记敢把厂里几位大人物甩在一边。怎么可能,不是说他也在打这几间房子的主意吗?再说,现在所有有关人事的方案都是平衡方案。搞平衡就摆不平。
贺达走上台,人们顿时不说话了,等着他的。一时静得连国画组请来那老师傅阔气管炎哮喘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得见。全场人的眼睛都往台上望。
许多人还是头一次瞧见这贺书记。相貌平平,人不出众,外表是个标准的书呆子。这种形象在电视剧里一出现,不是窝囊废,就是胆小鬼,心软,嘴软,骨头软的一根软面条。
贺达沉了足足三分钟没开口,这下子就使工人们更觉稀奇。难道这书呆子吓傻了?没想到他一张嘴,说话仿佛带着枪子儿:
“我知道大家的想法--就看我要公布的这方案合不合理。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党组织也应当和群众想的一样。想的和说的一样,说的和做的一样,我们的党员、干部、领导是否能取信于民,不看怎么说,就看怎么做。过去说的太多了,今儿咱改个办怯,只做不说。我现在就公布方案。我叫到哪位,哪位同志就上来领钥匙。分到房屋的,明天放一天公假,搬家,住新房。”
王宝扭脸对刘来说:
“大胡子,我说怎么样,这家伙不赖吧!”
刘来一摆手制止他:
“听着,先别闹。”
贺达开始公布方案。他手拿一张纸郑重念到:
“设计组的郗半民同志,请上来领钥匙。经公司党委研究,分配你两间房。”
会场发出一阵意外的惊呼声,跟着议论纷纷,却无人反对,也不见郗半民站起来走上去。只听东边有人说:
“郗捂嘴,这下子转运啦!怔着干嘛,还不快去!”
贺达又招呼一声,郗半民从会场东边的人中间站起来,圆脑袋转来转去,好象刚睡醒,梦却没醒,抬起圆圆的手背尴尬地遮挡着嘴。四下里发出一片善意的笑声,笑声里有种为他高兴的意味。
郗半民走到台上,从贺达手里领到两把用红丝带拴在一起的钥匙走下来,还象做梦一样,差点一跤跌在人群里。
谁能知道,拴钥匙这红丝带是今儿中午贺达自己掏钱在百货店买的。他拴结这丝带时,就象准备喜事的礼物。
“杨月梅。裁布组的杨师傅。”贺达叫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胖的女工站起来,等她明白过来就哭了,一边撩起围裙擦眼泪,一边上去领钥匙。领了钥匙站在台前抹了半天泪才下来。这情景感染了会场上绝大部分人--贺达和工人们。
跟着又有两名工人被叫上去领钥匙。这是人们不曾意料到的,但又都是常在人们议
论之中的困难户。没人有意见,会议开得异常顺利。会场时时发出喷喷赞赏声。
人们心里有数,贺达手里还有两把钥匙。
“伍海量,一间,上来领钥匙!”贺达说。说得平静又沉着。声调中含着柔和的感情。
没人反对,只是在墙根那边有人喊一声:
“武大郎住新房了!”
在热热闹闹的笑声里,伍海量抖颤着手拿着拴结漂亮红丝带的黄铜钥匙走下来。邢元对他说;
“你得请客,武大郎!”
“去你的,你刚才还说没我的呢!”
“谁叫你那天唬我,说关老爷给我一间房,骗我去拉一车松花回来。今儿我就唬唬你!咱一报还一报!”
周围几个女工笑起来。
坐在旁边的兰燕又扯着邢元说:
“别闲扯了,他手里可还剩下一把呢!是不是给自己留下了?”
“去你的!这么多人他敢吗?关老爷也不饶他呀!”邢元说。
“你不是说,关老爷告诉你的吗?他为什么还留着一把钥匙不拿出来?”
“对”邢元一抬下巴就喊起来,“还有一把钥匙呢,跑哪儿去了?”
在会场另一边的王宝叫道;
“贺书记够意思啦!再怎么分我也没意见了。”
“那也得叫大伙心明眼亮。王宝,你少挡戗!没事去安灯泡去!你没意见,别人有意见!”
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起来。
贺达稳稳当当站在台上。他明白,邢元这两句话出有因,他还看见坐在邢元旁边那穿白大褂的女人,就是昨天骂闲街的那人。厂里肯定有他的谣言。一个人心里坦白,就不把谣言当回事。因此他故意沉了一会儿,他恨不得大家把怀疑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样他下一步做法就会显得更漂亮和有力,给暗中造谣和搞鬼的人猛烈还击。他一直等待坐在前排的关厂长和王魁等人的目光也瞄准他了,才微笑道:“同志们说得对!当然要叫大家心明眼亮。哪怕是厂里的一块砖,也得放在明处。”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金黄的钥匙,用十分肯定又凝重的口气说,“龚宝贵。上来领钥匙。”
很多人居然不知这姓名。
贺达说:
“传达室的老龚头。分给你的是楼下最大的一间。你上岁数了,分给你楼下。”
这决定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时的震惊使会场静得无声。这时,一个满头白发、后背微驼的老头儿在人群中间站起来。这就是老龚头。他朝着贺达一步步往前蹭。他相信这是事实,因此他两条腿迈不开步了。胡茬浓密的下巴抖得厉害,眼泪一路掉在坐着的人们的肩膀上。
贺达见了,便用平和的声调,尽力使这个过于激动的老头的心情平稳下来:
“老龚头,您不必这么激动,本来就该有您的房子。这回您既不是“骗自己’,也没人骗你!”
老龚头慢慢走上台,走到贺达面前突然“扑通”一下双腿跪下来。贺达和全场的人都怔住了。只听老龚头抖颤的声音发自肺腑:
“贺书记!我老龚头一辈子不讲迷信,如今更不搞这套。我这是给共产党叩个头。咱共产党这么干,我老龚头也就不再‘骗自已’了!”
这一句平平常常却有着无限份量的话,登时把贺达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双手搀扶起老龚头时,竭力歪着头,怕眼泪流下来。坚强的人是不肯流泪的。
老龚头走下台,双手揉着这拴结着象征喜庆红丝带的黄铜钥匙,真象得了稀世宝贝一样。不知谁开头鼓起掌来,全场立即都鼓起表示高兴和祝贺的掌声。跟着这掌声变得节奏均匀,含意也似乎变了。这既是对贺达的支持,也是对一切恶行劣迹的抗议。掌声带动掌声,没人说话,没人呼叫,只有这一片整齐、严肃、又热烈感人的掌声。人们的心刹时都变得十分庄重.连邢元和兰燕也被感动得诚心诚意地鼓起掌来。
神圣的东西仍在人民中间--贺达深深感到。
但是,他的表情却忽然变得沉重了。尽管房子如愿地分了,他一瞧见台下关厂长和王魁那几张脸就明白,这不过是序幕而已。一大堆矛盾会更加复杂和剧烈,还要往深处发展。生活从来没有结尾,今夭仅仅是明天的开始。
贺达回到公司已是傍晚。他经常如此,又到了下班没人的时候。他去自己的办公室取塑料雨衣和公事包。
楼里好静。他进了屋,由于门窗关闭有股沉闷的气息。他忽然感到很疲乏,就坐到桌前。他知道,不仅仅是由于这些天紧张劳累,今儿暂告一段落,身体的劳顿就感觉到了;更由于大堆矛盾仍旧压着他。一边,关厂长他们还住在厂里;另一边,尹菊花正在家里等着和他算账。那些为了分房里里外外所得罪的人,谁知会在哪件事情上给他点颜色看?还是一团乱!再有便是那两万个发霉的彩蛋,还堆在库里……想到这里,他心如乱麻,没有头绪。他的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里摸烟卷,口袋空空,原来他刚才从工艺品厂出来时把那盒烟扔了。因为他买那包烟时就发过誓,什么时候解决了这八间房子,就立即重新戒烟。房子解决,他立刻扔掉烟。没有烟解闷,他更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解开风纪扣,搔了搔发痒的头皮,好象只有跳进河水里泡两个小时才舒服。是不是要下雨了?怎么空气这么闷?是天气闷还是心里闷?他的手攥成拳头,心烦意乱地往桌上一捶。忽见桌上有份电话记录。一看,竟是那位吴市长下班前打来的,上边写着这样几句:
你们党委上午关于工艺品厂分房的决定我知道了。很好。下一步决定怎么办?你昨天托人送来的那位技术股长写的材料,我看了十分振奋。如果我们再一成不变,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很想与你面谈,你随时来都欢迎。我家的住址在睦邻道77号。
他的心陡然亮了。原先好象在一条坎坷又漫长的道上走可走呵,他几乎怀疑自己要步人绝境,但忽然道路变宽,眼界和心境一下子都敞亮开来,现出一片旷阔的处女地。到处可以行走,却又不知会走向哪里。如果市长真的同意伍海量的设想和计划,并推广开来,将会造成怎样一个局面?他想不好。没有实现的事物总是充满美好想象的。那将是在打破久已固化的陈规陋习中建设起的生气盈盈的新生活呢!然而它必将要触动多少年来整个社会结成的大网,惊动在这网上寄生的大小蜘蛛们!可是这么一来,工艺品厂那堆乱麻,不就一扫而空了吗?这才是从根儿上解决问题呢!但是……他又不敢往下想,如果真的这么动手一做,肯定麻烦会加倍压来,那些既得利益者不知要用出怎样高强盖世的手段!肯定要比这八间房子复杂艰难得多。中国历来最难办的是改革。也许这民族经历太久,经验成了包袱,成就化为碍障,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量和代价来突破……不管怎样,他急于想与这位吴市长畅谈一次。他喜欢吴市长这种人。他昨天下午才托人把伍海量的材料送去,今儿就有了回话。看来吴市长不单对这胆大包天的设想抱有兴趣,而且是敢于动手去做的一位实干家。当然,他担心市长不一定支持他。但他觉得市长电话记录中的几句话里,好似蕴含着一股使他满怀希望的前冲的力量,好象指给他去看一堆疾奔而来的雪白闪光的潮头。如果真有这潮头奔来,他就要奔到潮头上,哪怕浪险涛疾,他可不愿意做一个站在沙滩上的弄潮儿。
经过这场搏斗,使他厌恶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敢于改变面貌,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强者!
他想告诉市长,他不再做公司书记了,他要亲自下到工艺品总厂去,下到那麻烦的焦点中去,跳进火坑中间去。几天来伍海量在他心里引出许许多多设想,种种压力又加强了他这些想法的迫切感。虽然没有系统,杂乱得很,却包含着许多想一想也会激动起来的念头。生活的希望正是在于它是大有可为的……
先别想了!马上去找吴市长谈!他的心情象火烧一般焦渴。忽然,一片哗哗声敲打窗子。扭头看去,窗玻璃上挂满透明晶亮的水珠。下雨了!春雨!跟着天空隐隐响起雷声。在熬过严冬的沉闷的天空中,发出不甘寂寞的隆隆声响。
他拿起雨衣和皮包,急匆匆下楼,一边走一边穿雨衣。这塑料雨衣怎么这样难穿?唉!穿倒了。他走出公司大楼时,雨竟下大起来。春天很少有这样的暴雨。再加上阵风大作,闪电雷声助威,好气派呢!狂风掀扯着他的雨衣,冰凉的春雨阵阵扑面而来,从领口流进热乎乎的胸膛上。裤腿打湿,很快鞋子也湿透了,发出叽叽呱呱的声音。他迎着风雨,步履匆匆。好一场大雨,来吧,愈大愈好,愈猛愈好!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到,给大雨浇一浇,竞会这样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