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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乱世之所以产生游侠,不外两种起因:一是国势衰颓,外敌和盗匪侵夷,集结地方势力以自保;一是暴虐统治,民不聊生,号召有志之士以自救。这样,乱世中的游侠,就不可避免地会与政治发生关系,因应得宜,则此游侠所领导的自卫势力,不但可以生存在夹缝中,且必受到各方面的尊重或忌惮,甚至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为敌对的双方都想争取的对象,如剧孟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汉景帝三年,吴楚七国谋反,景帝记起文帝的遗言:倘有缓急,周亚夫可以倚托。于是,拜周亚夫为太尉,领兵平乱。由间道至洛阳,打听得剧益还在,喜不可言,他说:“吴楚举大事,不邀剧孟参与,我可料定吴楚不会有什么大作为。”

  天下骚动,而专征的大将,罗致了一个剧孟,仿佛收服了一个敌国,无论就正面或者反面来看,剧孟的份量,重得骇人听闻。然则剧孟是怎样一个人,何以有这样大的潜势力?

  《游侠列传》说剧孟的行为,“大类朱家而好博”,这与杜月安也很相像。朱家居《游侠列传》之首,生与汉高祖同时,他是孔子的大同乡。当时鲁人以孔子的关系,特重儒教,而朱家任侠,济人急难,不计其数。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他不管是救人的性命,还是脱人的贫困,从来不形诸辞色,有时甚至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好像天地间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么回事一样。

  楚汉相争,以及大乱初平的那一段期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得到他的庇护而保住了性命,其中最有名的“杰作”是“脱季布将军之阝厄”。

  季布是项羽的同乡,在楚地也是出名的侠少。项籍、项羽叔侄起兵,季布为楚军勇将之一,汉高祖刘邦几次吃他的大亏,所以对他恨之切骨。项羽败亡,汉有天下,刘邦悬千金之赏搜捕季布,下令:敢有藏匿季布的,罪及三族。

  这时的季布躲在濮阳一个姓周的家里,由于风声太紧,姓周的就跟他说:“朝廷要抓你,一点都不放松,眼看就要到我这里来搜查了。如果你肯听我的话,可以得救,否则大家都是死,不如我此刻先自杀,算拿性命交了你这个朋友。”

  “不必如此。你说,我听!”

  于是姓周的作了一番安排,把季布的头发剃光,颈上套一个带链条的铁环,此谓之“髡钳”,是罪犯的刑罚。而罪犯落在私人手中,表示他是自公家卖出来的“官奴婢”。

  改装以后的季布,被安置在一辆运棺材的丧车中,连同其他十余名僮仆,由姓周的带领,从濮阳到了山东。姓周的把那些僮仆,统统卖了给朱家。

  妙就妙在这里,姓周的并没有说破,“髡钳”的那人就是季布,他相信朱家一定会识破机关,而朱家居然就识破了。他跟对待其他僮仆一样,叫季布下田去耕种。

  管理僮仆的是朱家的儿子,受到了他父亲的特别指示。

  “田里的事,都听这个奴才的。”朱家指着季布对他的儿子说:“不过,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吃饭。”

  朱家这样做的用意,纯粹是为了保护季布,给他一个优越的地位,随他的高兴,要耕田就耕田,要休息就休息。季布获得了这一份自由,才可以见机而作,随时逃避官方侦缉者的耳目。至于他的儿子一定要与季布一起吃饭,这不仅是尊礼的表示,也是为了好与别的僮仆隔离,免得露出破绽。

  这样安顿好了以后,朱家自己,乘一辆轻捷的马车,连夜赶到洛阳去见滕公—

  —洛阳是汉高祖最初的国都,股公就是夏侯婴,他是高祖的小同乡,当年一个当亭长,一个”当驿站的马夫,两个人是好朋友。高祖起义后,叫夏侯婴当山东滕县的县令,所以其时的从龙之臣,都尊称他一声“滕公”。

  滕公一直是汉高祖的“太仆”,这个官职掌管天子的“舆马”,而实际上他是高祖的“侍卫长”。朱家想对皇帝有所陈述,找到他是一条最靠得住,最有效果的路子。

  当然,滕公一定受过朱家的恩惠,所以他那时虽已封侯,却待朱家这个“布衣”

  为上客,招待他住在家里,一连喝了好几天的酒,找到了个机会,朱家问他:“季布犯了什么大罪?皇上非抓他不可!”

  “这个家伙!”滕公答道:“替项羽卖命,好几次,皇上差一点逃不出他的手。

  现在要他的好看了!”

  “那末,股公,”朱家又问:“你看,季布是怎么样一个人?”

  滕公沉吟了一会,情不自禁地点头:“凭良心说,这个人不坏。”

  “那就是了,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他是项羽的部下,替项羽卖命是分内之事。

  项羽手下像他这样的人还多,难道统统把他们杀掉?”

  滕公不作声,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的出来,朱家的看法,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现在皇上刚得天下,必须争取四海的民心,才能长治久安。为了自己的私怨,大动干戈去抓一个与老百姓利害无关的人,岂不显示自己的心胸狭窄,度量不广?”

  “皇上不是那种人。”

  “我也知道皇上不是那种人。明明是善纳忠谏、量大如海的命世英主,偏偏教老百姓把他看错了,这是多大的冤枉!再说,”朱家移席向前,低声说道:“以季布这样的人,汉不能用而要抓他,那就非把他逼走了不可。北面,胡人;南面,南越,他哪里不好去?一去则必不利于汉。当年吴楚交兵,楚国大败,伍子胥以楚人而鞭楚平王之尸,就是惩罚他‘忌壮士以资敌国’。这些,你何不相机向皇上进言?”

  “啊!”滕公一面因为他说的话,确有道理;另一方面已经明白,季布是藏匿在他家。为公为私,这件事他都是义不容辞的,所以一口答应照办。

  于是,滕公把朱家的意思,很婉转地上达高祖。季布果然获得赦免,而且高祖还召见了他,授予“郎中”的官职。朱家亦由此而享大名,上自公卿,下至细民,无不佩服他能够“摧刚为柔”。但是朱家自己从不提及这重公案。季布虽贵,亦从未有所干求,甚至从不相见。

  至于在季布这方面,似乎跟朱家一样,竟似忘了有这回事。“大思不报”仿佛负义,所以,《史记·索隐》中有这么一句语气讥刺的话:“布竟亦不报朱家之恩”。

  “季布一诺”是有名的典故。为他人谋,尚且如此,岂有忘思负义之理?从深一层看,季布实是朱家的知己:他深知朱家施恩从不望报,要报亦必不为朱家所受,不如脱却世俗之见,绝口不提。而果然有一天,朱家遭遇到绝大的危难,譬如获罪将诛之类,季布一定会不惜身家性命来救他。游侠的精神就是如此。季布本人就“为气任侠”,他的弟弟季心,“气盖关中”,亦是大侠,所以季布不会不了解其中的精义。

  这种游侠精神的扩散和变化,形成汉朝社会的一项极受人重视的道德规范,此即“恩怨分明”,而尤重在报私恩。至于第一流的游侠,能使受患者终身不忘,无时不在注意可以报思的机会,所以剧孟的母亲去世,远方送丧的人,步行骑马的不算,光是昂客的车子,就有一千辆之多。吊贺应酬尚且如此,可以想见他的潜势力。

  我们无法知道任公与同时的朱家,是否有所往来?但任公生当乱世而能屹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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