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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节
  是阳虚侯启程入朝的第五天,有来自长安的官吏,一行七人,沿驿道乘用官置的“传车”,来到阳虚。为首的官员,一下车就到侯府谒见丞相,他向卫士说明的身分,是建尉属下的曹椽,名叫杨宽。

  这必是有重要的刑案发生了,否则廷尉不会派遣专差到此。于是丞相传活接见。

  侯王国中的丞相,是食俸二千石的大官。杨宽的官等差得很多,但来自朝廷,身分不同,所以丞相以客礼相待,略略寒暄之后,开始动问来意。

  “有文书在此,请丞相过目。”杨宽把一囊封缄得极其严密的简札,捧到丞相面前。

  那丞相久历仕途,练就一套深沉而圆滑的好手段。看着那满满一囊简札,且不忙打开,望一望天色,拉长了声音喊着:“掌灯!”然后又向杨宽歉意地笑道:“老眼昏花,只怕一时看不真切。耽误你的工夫,抱歉之至。”

  “哪里,哪里!”杨宽口中这样回答,脸却仍是板着,就像一辈子都没有笑过似的。

  丞相心想,看样子是件石破天惊的案子,而杨宽车等着回话。倘或必须即时裁决,连个闪转腾挪的余地都没有,那可不妙!

  念头一转,他又出了花样:“请内史!”吩咐了这句,他又向杨宽解释:“断狱听讼,都归内史掌管。必得请了他来,对足下才有用。”

  “嗯,是。”杨宽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了。

  “从官几位?”

  “六个人。”

  “喔!”丞相又大声呼唤:“来呀!”等唤来侍从,他郑重其事地吩咐:“延尉衙门的六位差官,好好款待。”

  “不必,不必。”杨宽赶紧说道:“有公务在身……”

  “唔——”丞相重重地挥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装出不以为然的神气:“公务归公务,不能说不吃饭哪!”

  杨宽让丞相用面子拘住了,只得伏身称谢。

  “足下长途跋涉,连行馆都顾不得找,先料理公务要紧,如此忠于职守,实在叫人佩服。”丞相说到这里,略略踌躇,话风突转:“这样吧,内史怕一时不得来,不便让足下久等,我先奉陪足下进食,一面吃一面等,等内史来了,再开视文书,当面处理。足下看我这个办法如何?”

  是如此一番殷挚好意,杨宽无法拒绝,只不安地搓着手说:“廷尉衙门的六位不当叨扰!”

  丞相不再跟他多说什么。“别室置酒。”他向持了灯来的亲信侍从使个眼色:“内史的府第不近,怕得有一会才能到,你叫人再去催一催。”

  朝夕伺候的亲信侍从,懂得他的暗示。明是“催一催”,其实就是通知内史,不妨缓缓而至。那侍从响亮地答应一声,退了下去,照计行事。

  别室酒备,肃客入席。丞相为示郑重,特地把那一囊文书,一起搬了过去,就摆在杨宽身边。

  杨宽是个极其干练精明的法曹,酒不肯多饮,话不能多说。无奈丞相深沉莫测,尽谈些京师的人物,本地的风土,把个奉命执法的官吏,当作久别重逢的良朋,特别是他绝口不谈公务,使得杨宽在不知不觉中撤了内心的戒备。

  酒到半酣,杨宽忽然警觉,“何以内史还未驾到?”他问。

  “啊——”丞相作出惊讶的神情,“不是足下提起,我竟忘了。来啊!”

  那亲信侍从,应声而至,跪伏待命。

  “内史呢?这么多时候了,怎还不来?”

  “回丞相的话,内史午间饮酒大醉,至今未醒。”

  “既如此,怎不早来陈告?”丞相放下脸来申斥。

  “丞相与宾客酒兴正浓,不敢前来搅扰。”

  “喔,喔!你下去吧。”丞相似乎谅解了,转脸对杨宽说道:“事情不巧,只好明天再说了。此刻,索性开怀畅饮吧!”

  说着,他举一举酒觞,自己先仰头干了,砸一砸嘴,颇有陶然自乐之意。

  杨宽可真的忍不住要说话了:“丞相,我此来是为了

  “不,不,不!”丞相乱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夕不谈公务,而且也不争在一夜。足下尽管宽饮,我叫人去准备行馆,等会把这一囊文书也带了回去。明日一早,我叫内史到行馆去请教,凡有所命,必当协力;”

  随便杨宽是怎样的乖觉机警,再也想不到,就此片刻之间,阳虚的丞相和内史,已经取得默契。丞相召内史是一度缓冲,内史托辞不至,又是一度缓冲。他只当丞相是个庸懦无用的大老,却是忠厚好客的长者,因而降尊纤贵,盛情款待。

  在这样的想法之下,杨宽不复再以公务系怀。诚如丞相的话,即令紧要,也不争在这一夜。而况,把丞相敷衍好了,办起事来要方便得多。倘或不识抬举,惹得丞相心中不快,可能有意留难,反而横生枝节。照这样说来,此刻的饮啖,其实也是公务。

  于是,他更无顾虑了。觞到酒干,兴致甚豪,把一路扑面的风尘,积压在肩头的劳累,用阳虚的美酒,好好地洗一洗尘。

  丞相看在眼里,声色不动,只是托辞年迈,不胜酒力,劝客极其殷勤,自己却浅尝一尝,就把酒觞放下了。

  杨宽终于酩酊大醉,连他的那几名属吏,也一个个喝得脸上通红,都叫丞相派了人把他们送到行馆安置——那一囊文书,也是原封不动,留在杨宽的床头。

  当杨宽鼾声如雷时,丞相和内史却正在侯府密议,内史早就来了,为了事有蹊跷,不愿跟杨宽见面。对于律法,他比丞相自更为了解,一听说带了六名属吏来,那不是抓人,便是就地审理。这是个什么案子呢?他必须得先打听一下。

  于是,他派了一个得力的狱吏,与正在接受侯府款待的,杨宽的六名部属去酬酢周旋。那六个人也跟杨宽一样,守口如瓶。狱吏旁敲侧击,费尽心机,才得到一点口风,多半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

  内史要防备的正是这一案,他把整个情况,作了一番估量,决定暂且不跟杨宽照面,好留下周旋的余地——同时他也体会到了丞相的心思,因而相信丞相必能默喻他托辞酒醉的用意,把杨宽和他带来的公事,先搁置一夜,再作计较。

  由于丞相亲信侍从的能干,这一番合作,十分圆满,他们都觉得很得意。但是,真正的难题,并未消除,而且,仅此一夜的工夫——

  “尽此一夜的工夫,一定要想出办法来!”丞相面色凝重地说,“君侯临行,再三嘱咐,务必要救仓公。你我千万疏忽不得。”

  “是。”内史深深点头,“好得案子还未揭穿,犹可从长计议,找出一条公私两全的路来走。”

  “这话不错。仓公要救,可也不能替君侯慧来麻烦。”丞相紧接着又问:“仓公的案子,何以会有如此的变化?这一点先要弄清楚,才谈得到其他。”

  “那要明天看了文书才知道。以常理而论,像这样的案子,必定发下来,由我们自己办。但如有特殊原因,那就很难说了。”

  “会有些什么特殊原因?譬如——”

  “譬如奉天子特诏。”

  “还有呢?”

  “再譬如,另有他案牵涉到仓公,逮赴延尉衙门,并案审理或者对质,亦有可能。总之,必有不便发下来的原因,是我们所想象不到的,反正明天一看就知道了。”

  听内史这说法,丞相不便再问下去,换了一个题目:“研究我们这方面的对策吧!派杨宽就地审理便如何?逮赴延尉衙门又如何?”

  “逮赴延尉衙门,自然凶多吉少。派杨宽就地审理,总还有人情可托。”

  话犹未完,丞相已大摇其头,“那姓杨的不好对付。”他说:“别打这个主意,你得想别的办法。”

  内史默然,只在肚子里用功夫。搜索枯肠,把所有的律令,一条条默诵着久久不语。丞相有些不耐烦了,但看到他攒眉苦思的窘态,唯有暗暗叹气,不忍催促。

  忽然,内史兴奋地一跃而起,喜孜孜地说道:“有个办法,既救了仓公,我们也不担责任。就此刻来说,是唯一可行之道。”

  丞相微晒:“说了半天,倒是什么好办法呀!”

  “是这样,”内史俯身屈膝,面对面向丞相低声说道:“透个风声叫仓公先躲起来再说。”

  “行吗?”丞相不以为然地问。

  “行,一定行。‘亲亲得相首匿’。首者,首谋之义,仓公的女儿自己设法藏匿尊亲就是发觉了,也不犯罪的。”

  照此说来,这个办法对于淳于意一家,至少不会把情况弄得更坏,那就可以考虑了。

  丞相在想,仓公且先躲了起来,杨宽抓不到人,当然会要求协助搜捕,也当然要允许他的要求。但是,允许归允许,抓不抓是另一回事。在这拖延着的一段日于中,派遣急使到长安报信,阳虚侯便有机会替淳于意设法销案。估或阳虚侯救不了淳于意,那是命该如此。反正这里已经尽到了力,不负阳虚侯的嘱托,更对得起淳于意,不管他将来是“枭首”还是受断手砍足的“肉刑”,内心都可无丝毫咎歉不安了。

  越想越有道理,丞相不由得伸出拇指,夸一声:“好!就照高见行事吧!”

  于是内史退了出来,唤来一名老成可靠的苍头,密密嘱咐了一番,然后上车回府,好好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到行馆去拜访杨宽。

  那苍头姓虞,奉了主人之命,一直来到淳于意家,擂门如鼓,夜深人静,声响特大,引起了附近的狗吠,彼此响应,把淳于意家的四邻吵醒了,但是他们都无怨言,亦都不以为怪,知道是那得了急病的人家,来请仓公出诊。

  门内,最先惊醒的是缇萦,不过她不用起身。深夜叩门,必是延医,向例由淳于意亲自应接,如果他不在家,则由卫媪去打发。淳于意曾经一再告诫过她:“入夜叫门,自然是找我的,与你不相干,一个女娃儿家,既已归寝,只宜严锁门户,非到天明,不可出室。”缇萦谨守庭训,因此遇到严寒夜,有人延请,她也只是在心里怜念父亲辛苦,不敢起来照看一下。

  当然,逢到这种时候;她必是抬头离枕,侧耳静听着的,这时听得父亲先开了窗户,应一声:“来了!”然后启门拔闩,往庭中走去。

  大门开了,有人进来了,照平时的情形,来客总是气急败坏地先陈述得病的那人的病状。而此刻不同,她只听得那人在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什么?这又何用低声密语呢?缇萦心中,好生疑惑。

  “不甩,”她突然听得父亲提高了声音回答,“有话都跟我说好了。”

  “不!”那人的语气也很坚决,“我奉命而来,非见着令媛,当面说清楚不可!”

  听得这一句话,缇萦的一颗心陡然像悬在半空里,手脚冰冷——怎的?半夜里有人来找我!出了什么事?莫非阿文派来的人?怎又派这等一个鲁莽不晓事的笨汉?完了,完了!又惹一场风波。

  在昏督惊慌中,她听父亲在喊:“缇萦,缇萦!”

  “爹!”她抖抖索索地说:“我睡了。我不见生客。”

  话刚完,窗外立即接口,却非父亲的声音,“请快起来吧!”那人微顿着足,语气急促而不耐烦,“你还有许多大事要办!”

  这一说越发吓坏了缇萦,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听见父亲也说:“缇萦,你就穿整齐了来会客吧!”

  有了这句话,才算壮了她的胆。摸索着起身穿衣,忽然想到一句话,大声说了出来:“爹!请你叫阿媪来陪我。”

  这倒是提醒了淳于意,口里答应着,匆匆走到屋后。恰好卫媪也发觉情况有异,正要出来探望,两人碰了面,淳于意把经过情形略略一说,卫媪心里有数,又惊又喜,截断了他的话头,低声说道:“这人必是侯府里来的。”

  淳于意大为惊异:“他只说姓虞,要看缇萦有要紧话说。你何以能断定他是侯府里的人?”

  “此刻没有工夫细说。人在哪里?”

  “在院子里等着。”

  “怎不请他屋里坐?”说着,卫媪迈动双脚,极快地走了出去。

  在屋里的缇萦,听见卫媪的脚步声,方才开门出来子只见来客已被请入厅中,与主人分东西相向而坐。卫媪肃然跪在下方。缇萦先叫一声:“爹!”然后挨着他父亲坐下,俯身自介:“我是缇萦,请教尊姓?”

  虞苍头一面还礼,一面答道:“我姓虞。”

  “喔,廖公,有话就请当着家父的面说吧!”

  “这可不能从命。”虞苍头看着淳于意说道:“仓公恕罪,请回避。”

  “这,这……”淳于意有些生气了。

  “主人!”卫媪深深一拜,“请听从贵客的意思,一定不错。”

  看样子不知是卫媪在捣什么鬼?淳于意心想:好吧!倒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避就回避!于是悄然起身,走进自己屋里去了。

  虞苍头却还有些踌躇,听卫媪对仓公的称呼,无疑地是与自己一样的身分。但看缇萦对她的态度又像是个可以拿主意的人物,那么到底要不要让她也回避呢?

  就这迟疑的片刻,卫媪已猜到他的心思,便即说道:“虞公想是侯府里来的,若有我家主人的消息,就请见告。”

  听她这一说,自然是可以参与机密的,虞苍头不复顾虑了,“正是有仓公的消息。”他看一看门口又说:“请恕我放肆。两位请过来密谈。”

  说着,他膝行数步,卫媪和缇萦也是这样。三个人凑在厅堂中间,团团围坐,相距咫尺。摇曳着的烛火,半明不灭,映着来客凝重的脸色,越发令人兴起神秘可怕之感,缇萦觉得背脊发冷,牙床抖颤,不自觉地挪一挪身子,紧紧地依靠着卫媪。

  “仓公的案子大概是下来了。”虞苍头用极低的声音说:“廷尉衙门,来了一位差官,带了六个人。明天一早,怕的就要传仓公到案,不是那差官就地审理,便是逮赴长安

  一句话未完,把缇萦吓得心胆俱裂,陡然一恸,可把虞苍头急坏了!。

  “别哭!”他放下脸来呵斥,“哭得让左右邻居知道了,那就全完了!”

  看这声色俱厉的样子,卫媪知道大有关系,赶紧一把拖过缇萦,顺势掩住了她的嘴。一眼瞥见淳于意在门口张望,又还要摇手示意。一阵忙乱,总算面面惧到,能够静下来让虞苍头再说下去。

  “不论是就地审理,还是这赴长安,皆于仓公不利。如今只有一个字:走!”虞苍头停了一下,轻轻问道:“懂了吧?”

  缇萦六神无主,但有凄惶,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于是卫媪代为回答:“多谢虞公指点。懂了。”

  “不必谢我!”虞苍头摇着手,神情严肃地说:“千万记住了,你们不认识我,我也没有到这里来过——今夜到这里来的人,只因家里有人得了急病,要请仓公去急救。明白我的话么?”

  卫媪想了一遍,徐徐答道:“完全明白。虞公请我家主人回避的用意我也懂,我会解释。总之,请放心,今夜之事,决不会多泄半点。”

  “难得你如此识窍,到底上了年纪的人。”虞苍头展露了入门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笑容,“你且试着说一说,将来事完以后,他人问起,仓公如何得以脱逃,藏匿在何处?如何回答?”

  “这——”卫媪看着脸色发白,双眼睁得好大的缇萦说:“你记好了,将来要这么说:那晚上有人来请我父亲去看急症,路不近,到第二天还没有回来。这时有廷尉衙门的差官来抓我父亲,自然是扑了空。然后我设法通知了我父亲,叫他不要回家。”说到这里,她转脸又问虞苍头:“是这样吗?”

  “对了。”虞苍头更为欣慰,“这样子,是可以放心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让你们也放心吧,仓公只要逃脱明天这一关,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一直昏昏然,唯有心跳气喘的缇萦,把这几句话倒是都听了进去,如漆黑一片之中,陡见火光,顿觉精神一振,她非常适当地在这一刻向内史的密使,深深一拜,叩谢成全之德。

  虞苍头避席还了礼。看看任务已了,到了告辞的时候,一面站起身来,一面思索还有什么要紧话没有说到?想想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们预备把仓公藏在何处?”

  “当然只有至亲才肯担这个风险。”卫媪指着缇萦说道:“总是她已出嫁的四个姊姊那里。等安排停当了,不知如何通知虞公?”

  “你不必找我。”虞苍头使劲摇着手,“如有必要,我会来找你”

  “是。”卫媪又说:“等事定以后,我家主人必有厚报。”

  虞苍头笑笑不答,大踏步出了院子,自己拔闩开门,故意大声说道:“病势凶险,请仓公早早命驾。”卫媪也提高了声音回答:“路途太远,得两三天才能往返,要收拾些应用物件带去。你放心,我催他尽快动身就是了。”

  这一问一答终了,虞苍头才扬长而去。卫媪闩好了门,回头拉着缇萦,一直就往淳于意屋中奔了过去。起初是急着要去商量大事,但一见了面,心里不由得发酸,反不知如何开口了。

  “我隐约听明了。”淳于意倒是出乎意外的平静,用一种以威严遮盖了慈爱的眼光,看着女儿,提出警告:“缇萦,我说一句话,你可不许哭。惹我心烦,就是不孝!”

  缇萦还愕然不明究竟,卫媪却已发觉弦外有音,于是抢着说道:“主人,可能容我先说一句?”

  “好吧,你先说。”

  “既然主人已听明来客的用意,那就省事了。事不宜迟,请主人即速收拾,作为深夜出诊,到二姊家先避一避,再说。”

  “不!我不去。”

  淳于意的声音,清晰而坚定,他的意向表现得十分明白,不但是缇萦,连卫媪都大吃一惊,愣在那里,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遇到危疑震撼的紧要关头,全靠一颗心把握得定。”淳于意显然也有些激动了,脸色白得可怕,声音中带愤慨不平,“我本来无罪,倒要看他们如何发落?倘或一躲了之,他人总以为我畏罪潜逃,逃匿反倒变得有罪了。”

  这话在缇萦听来极有道理,卫媪则不以为然,但一时却驳不倒他,好好想了一遍,才能抓住要领,“话是不错。”她说。“不过主人,你可曾想到,不论有罪无罪,逮捕入狱,先就要受刑吃苦!”

  “不会。阳虚侯的丞相、内史既肯照应我,必不令我受刑吃苦。”

  “是的,在阳虚不会,逮赴长安,可又怎么办?”

  “不是君侯在长安嘛?”

  “君侯只怕照应不到。”

  “如果连这一点都照应不到,君侯如何能为我销案脱罪?”

  “所以要先躲开。”

  “躲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卫媪极有把握地说,“只等君侯在长安得到这里的消息就好了。”

  “这是那虞公的话。”淳于意大声答道:“倘能救我,入狱无妨。不能救我,逃亡非久长之计,要我一辈子偷偷摸摸,做个见不得人的人,我宁死不干!”

  一向言词爽利、善于辩驳的卫媪,竟被淳于意说得哑口无言。但她不肯死心,再度反复辩解,淳于意则始终坚持成见。这中间只苦了一个缇萦,插不上口,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唯有把头转来转去看他们激辩,转得脖子都痛了。

  辩到最后,仍是无结果。卫媪遂即换了一种说词,“主人,你纵不为自己着想,”她指着缇萦说:“也该想想女儿。入了狱,内外隔绝,阿萦要想见你一面都不容易,你可想过么?”

  这一说,倒是击中了淳于意的弱点,顿时容颜惨淡、田然无语。缇萦自更是心如刀割,但记着父亲的话,强忍眼泪,怕哭出声来,惹他厌烦。

  就在这时,卫媪抛过来一个眼色,缇萦被提醒了,这不正是该自己开口的时候吗?于是她膝行向前,哀声说道:“爹,你就听了大家的劝吧!”

  这才是淳于意最悲苦无奈的一刻。多少天以来,他担心的就是一旦案情发作,不但不知如何来安慰缇萦,甚至于不知如何来向她说明事实经过?但照今夜的情形看,似乎缇萦早知其事,否则那姓虞的说到“案子大概下来了”,缇萦一定会追问是什么案子?由此他又想到卫媪知道姓虞的来自侯府,一定在事先就有过联络,然则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先抛开缇萦的话,问道:“你们一定瞒着我,在侯府里有所图谋;是吗?”

  “是的。”卫媪接口便答,“到了今天,不必再瞒你了

  她把年前宋邑在阳虚时,如何定计,如何由缇萦面见阳虚侯为父求情,以及年后如何得到临淄的消息,缇萦又如何再一次得阳虚侯的承诺,一定设法相救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都说了给淳于意听。

  这一番絮絮的叙述,在淳于意心中,竟是雷轰电掣的冲击,未及听完,便已热泪盈眶。一女一仆两门生,是如此周到细密,苦心维护,使他在酸楚中,有无限的安慰,在安慰中又有深深的悔恨——早知如此,不该坚拒齐王府的征辟,能免得一家受累,就自己委屈些又有何妨?

  这样一想,他越发觉得唯有守在家中,承当一切,才能心安理得。

  “你们俩听我说!”淳于意的语气不仅平静,且竟是侃侃而谈了,“逃亡的滋味是不好受的,还不仅是我一个人魂梦不安,多少人为我担惊受怕!既然你们已经苦心替我安排好了,命中该有贵人扶持,那还怕什么?一逃,无罪变成有罪,君侯反而不容易替我说话,你们想是不是呢?况且藏匿亡命,律有治罪的明文,又何苦连累你二姊家?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最好。再说,当今天子圣明,还有阳虚的君侯替我作主,我自己呢,总算也救过不少人,算来算去,不该落个悲惨的下场。否则,天道人事,还可问吗?”

  木讷刚毅的淳于意,从未说过如此情理周至、婉转动听的话,因此,卫媪终于被说服了;而在缇萦,则又特别受到他话中的那份信心的鼓舞,满怀忧恐,虽不能全然消除,但至少也已有了静以现变的勇气。

  鸡鸣一声,曙色隐然,破晓的春寒,格外劲峭,缇萦第一个支持不住。他们也都竟识到这一天是个大日子,要有足够的精神来应付,于是,暂且抛开一切,各自归寝。

  在行馆中,杨宽却已醒了。回想昨夜的情景,恍恍惚惚,记不真切,他最惦念的是那一囊文书,起身点视,封缄完固,这才放心。定一定神,慢慢记起,阳虚的丞相说过,这天一早,内史会来拜访,协助办案。便把带来的六名属吏都唤了起来,盥沐早食,集合在厅中,静等内交一到,就要行动。

  等天色大明,内史果然到了。带来一班卫士,一班吏役,都是黑色布袍,挂刀带引一个个矫健非凡。内史自己也是头戴法冠,神情严肃,倒像是要办什么谋反叛乱的大案子似的。

  这份恒赫的威仪,使得杨宽不敢小觑这个侯国,更不敢轻视内史二千石俸禄的大僚的身分,亲自降阶相迎,而且因为内史载着法冠,所以登堂以后,又用属下的礼节参见。

  侯王之国,对于朝廷遣来的官吏,一向是特别客气的,因而内史也跟丞相一样,只肯与杨宽平礼相见。然后杨宽又称名引见他的属吏,等这一套礼节完了,内史少不得又要与杨宽寒暄一番,道了前一天失迎的歉意;杨宽也说了些仰慕的话,自陈资历极浅,此来办案,要请多指教,话风顺势一转,谈到了公事。

  那一囊文书,早置在左右,杨宽取了过来,亲手打开封缄,把方方漆书竹简,顺次铺排在内史面前,然后回自己的席位,端然危坐,静静等候。

  内史道一声谢,俯身阅文书。那是延尉衙门特致阳虚丞相的公牍果然是为了淳于意的案子,他看了数行,随即抬起头来,脸上是爽然若失、哑然欲笑的神气。

  杨宽倒奇怪了,何以有此表情?口中虽未说话,眼中却是询问的神情。

  “原来是为仓公的案子。”内史自语似的说:“这又何须大动干戈?”

  “怎么?”杨宽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仓公是最知法守法的人,果真要他到案,只随便派人去通知他一声就是了,不必动用这么多人。”

  “呃,呃!”杨宽大喜,“这就省事了,事不宜迟,就请内史派人吧!”

  “不忙,不忙!且容我先读完了这通公牍。”

  等读下去,可就不对了。原来齐国的太傅,十分怨毒,除了指控淳于意“诈疾”,有意不为齐王治病以外,词气间还隐约指陈,淳于意以敢于抗命不奉征召,是托庇于阳虚侯的缘故,这从另一方面着,也等于指责阳虚侯纵容淳于意大胆妄为。倘或往深处罗织,竟可说是阳虚侯有意与齐王为难了。

  内史深谙律例,并且见闻过许多株连无辜的冤狱。一面看这通公牍所叙,不由得一阵阵心惊肉跳——这时他才明白,何以像淳于意这类案子,明明应该发交阳虚审理的,竟要捕赴京城,下诏狱审问。那不是明明表示,因为牵及阳虚侯的缘故,竟变成了两国的纠纷,须得朝廷才能秉公处断吗?

  “啊,啊!”内史有些紧张了,抬头向杨宽说道:“仓公虽然知法守法,但此案关系重大。齐国太傅,是否诬控,我不便多说。以阳虚而言,唯当尽办协助,若有差池。授人口实。为防万一起见,我要问一句:这通公牍中所说的一切,足下都知道吗?”

  “当然。”

  “足下带来的那六位呢?”

  “那六个?”杨宽使劲摇一摇头,“此辈何足与闻机密?”

  “好!”内史总括一句:“这就是说,此案在此时此地,只你我二人知道?”

  有了这句话,内史便脱卸了一种可能会发生的责任——淳于意的脱逃,并非阳虚有人在事先泄漏风声,而此刻更因为牵涉及于阳虚的缘故,他觉得手脚要做得特别干净,嫌疑才能撇得格外清楚,所以念头一转提出一个新的办法。

  “为防万一走漏消息,我想委屈足下,”内史低声说道:“与我一起走一趟,到仓公家去。”

  杨宽不知道这是内史要他做一个见证,从开阅文书,了解案情,到逮捕仓公,为时极短,而且始终不离,这中间决无徇私故纵的可能。

  只觉得这位阳虚治民执法的内史,公忠体国,手段老到,叫人不能不佩服。于是欣然表示,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内史成竹在胸,只留下两名卫士,把其余的差役,一律遣回。同时他又建议杨宽,不妨把那六名属吏,也留在行馆待命,杨宽自然同意。于是双方从人,纷纷散去,一时热闹非凡的行馆,复归于清静。

  “请吧!”内史扬手肃客,看一看天色又说:“且勾当了公事,午间奉屈小饮!”

  他表面闲豫,心里可不一样。随着辘辘车声,思潮起伏不定——救仓公容易,救了仓公而又要洗脱阳虚纵容庇护的嫌疑,却无善策。看来此事还得重新筹划。

  正这样转着念头,车子慢慢停了,停在淳于意所住的居仁里外——里门窄小,不容高车驷马出入,内史和杨宽必须下车步行了。

  卫士前导,贵人降临,一时黎庶百姓,纷纷走避。内史认为到了这里,不必再顾虑“泄密”,便即召来卫士吩咐:“去问一问,仓公家住何处?”

  “原来到仓公家!那不用问,阳虚的人谁不知道仓公家?喏,请看,”卫士向前一指,“那人多的地方就是。”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但见一家人门前,四散坐着面带病容的男女老幼,各有家人扶持携抱,更有两个壮汉,抬着一个躺卧在门板上的病人,疾趋而至,不用说,那也是来向仓公求诊的。

  一看这情形,内史深为诧异,仓公不是溜之大吉了吗?何以还有这么多病家在候诊?想到这里,脚步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杨宽也看出内史意存踌躇。他想:仓公在阳虚的人望极高,而且这时正在为人治病,如果排闼直入,径道来意,只怕那些病家会纠缠不清、惹出意外的麻烦,内史的踌躇,多半在此。

  为了把案子办得漂亮,杨宽深知必须取得内史的合作,既然他有为难的意思,自然应该谅解,于是杨宽站住了脚说:“内史,看这光景,此时不宜行动。且觅个地方,歇一歇脚如何?”

  这话正中下怀,内史老实答道:“我正有这个意思。且到里社先坐一坐。”

  里社中正有人在打扫,准备春祭。见到贵人驾到,一面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接待,一面赶紧派人去通知乡官。内史和杨宽刚刚坐定,当地的亭长,就已得信赶到,还带了四名吏族,一律红衣红帽,照例带刀披甲,背上一捆绳子,是打算来捉盗贼的。

  一看这如办盗案的阵势,内史大为皱眉。不等亭长参见,先就大声叱斥:“何用你大惊小怪?赶快带着你的人回去!”

  亭长碰了个大钉子,不敢申辩,喏喏连声地退了出去。但就这一往复之间,已在居仁里中引起了极大的惊扰。纷纷传告,惶惶不安,都猜测着里中不知藏匿着什么巨奸大盗,所以要劳动内史,亲临督捕。于是有那胆小谨慎的慌忙关闭门户,一家如此,家家学样,不多片刻,把个居仁里弄得冰清鬼冷,连淳于意家门那候诊的,都顾不得看病,匆匆走散。

  这时内史已经叫卫士探听明白,仓公果然在家,照常应诊。这就太可怪了!莫非虞苍头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另有一种使仓公无法逃避的原因?内史实在不解。但此时没有工夫去研究,事情到了这地步,如箭在弦,只有依法办理。

  主张一定,更不迟疑,而且家家避户,恰是行动不虞人知的好机会。内史吩咐卫士引路,陪着杨宽,缓步往淳于意家走去。

  这一家三个人,早已得到消息,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心中明白内史来到居仁里的原因。缇萦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父亲正在替一个长了痈疽的汉子施刀圭,怕自己神色不宁会分了他的心,不敢走到外面去,只在厨下绕着卫媪打转。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卫媪不断这样在安慰缇萦,而她自己也真的存着希望——希望会有一个意料不到的、安然无恙的结果,因为内史这样轻车简从,不像是来逮捕人犯的样子。

  然而,内史又为何只在里社坐着,无所措施呢?这密云不雨的光景,就像压在胸部的一块铅,时光愈长,铅块愈重,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终于见着内史和杨宽的影子了,那正是一块门板抬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的时候。

  贵客临门,淳于意照常尽礼接待。卫媪和缇萦都屏息着候在廊下,一面待命来奉,一面窥探动静,“那内史和杨宽都是悠闲的神态,一个似故友重逢,一个似慕名拜访,絮絮地只是说些闲话。

  不管是在场的淳于意,还是门外的卫媪和缇萦,摸不清他们的来意。但就这表面的从容闲谈,看来是个好兆头,阿媪的话不错,缇萦在心中自语,像是“不要紧”了!

  正在这样宽慰自解时,忽然看见内史与杨宽互看了一眼,杨宽点一点头,内史随即起身说道:“仓公,你有什么话嘱咐家人,趁早跟他们去说吧!”

  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和神态,令人陡然兴起祸福不测的恐惧。缇萦恍然于此一刻就是与父亲生死异途的俄顷,顿觉手足冰冷,天族地转,仿佛平地裂开一条大缝,以致无处托足,整个身子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咕咚一声,缇萦栽倒在地的声音,伴着卫媪的失声惊呼,一齐传入屋中,惊醒了意给如麻的淳于意和全神贯注在他脸上的内史及杨宽,还有守候在门外的卫士,这时已顾不得什么宾主仪制,匆匆地都围了拢来,要看看发生了什么意外?

  一看面如白纸、双目紧闭的缇萦,淳于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中悲痛异常,却还得先救人要紧。抢步上前,拉起缇萦的手腕,镇定心神,细细诊脉。

  杨宽是见过这种景象的,像还不觉得什么,内史却感到处境尴尬,少不得要表示关切,便看着卫媪问道:“怎的,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老泪纵横的卫媪,在这时候仍是极冷静的,觉得不说破比说破来得好,于是叩一个头道:“贵人明鉴!”

  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内史愈党心中惨然,蹲下身去,又问淳于意:“如何?不碍吧?”

  “一时急痛攻心,不碍。”淳于意转脸吩咐卫媪:“快弄姜汤来!”

  卫媪答应一声,匆匆走了。淳于意也告个罪,把缇萦抱了进去。留下内史和杨宽,面面相觑,颇有进退失据之感。

  这个僵持的局面,必须得打破。两人悄悄商议了一会,决定离去。留下一个卫士,为淳于意传话,到行馆向杨宽投案。

  内史对淳于意是有信心的,但在未投案收系以前,公事总是未了,只好一直陪着杨宽。到了午后,淳于意毕竟来了。这一来,身分不同,杨宽召集属吏,开始第一次的审问。

  一看杨定和内史高高上坐,狱吏分班侍立,一个个脸上都似未笑过的神情,淳于意不由得想起两句俗语:“画地为牢,不入;刻木为吏,不对。”有些不寒而栗了。

  “报姓氏!”

  “淳于意。”

  “哪里人?”

  “本籍淳于——”

  照例问完了姓名年籍,杨宽问道:“淳于意,你可知罪吗?”

  淳于意不懂那些假作痴呆,推托躲闪的诀窍,老实答道:“想是齐国太傅,告我‘诈疾’……”

  “你知道就好。”杨宽不容他说下去,只问:“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齐国太傅……”

  “不是问你案情。”杨宽又把他的话打断了。

  内史虽也知道杨宽这种不甚讲理的态度,是执法问案的人的习性,但对仓公的情分与关系不同,特别是曾爱君侯的托付,必须加以照应,所以接着杨宽的话,又作了解释,同时在语气中也带着抚慰的作用。

  “现在不是问你对案情的意见。”他用徐缓的声音说,“你的案子要到了延尉衙门才开始审。杨曹椽是问你,在解送到京城之前,你有什么请求。”

  这一下淳于意才得明白,齐国太傅指控“诈疾”,由延尉衙门审理。何以不发交阳虚办理呢?可见这案子在上面看来。相当严重。虽然自觉问心无愧,但京城到底不比阳虚,人地生疏,孤立无助,只怕要洗雪冤枉,不是件容易的事。再想到千里迢迢,押解上京,而狱吏的狰狞面目,此时已隐约可以窥见,一路上难保不受欺凌。士可杀不可辱,不说将来判罪,就是这眼前的拘系,已令人难堪。想到这里,才感觉到没有生一个儿子,真是恨事。否则,有个亲人,一路照应,替得手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心事如潮,神思恍惚,自然就忘了答话。杨宽好生不悦,大声催问:“你有话倒是说呀!”

  “喔!”淳于意惊醒过来,定一定神才想起堂上问的是什么话,略一思索,很快想起:“别无其他请求。只所生五女,身边只有一个,四个出嫁在外,恳求恩典,能见一面。”

  “这也是人之常情。”内史说了这一句,转脸向着杨宽,“当然,这要请你裁决。”

  内史这样表示尊重职权,杨宽自然不能不卖一个面子,于是点点头向下问道:“你那四个出嫁的女儿,什么时候才得来?”

  “都嫁在邻近各县。是两三天的途程。”

  “好吧!我给你三天。今天是甲子日,明天乙丑日,后天丙寅,准丁卯上午起解,你的亲属可以在这行馆门口跟你见一面”

  “是。多谢曹椽。”淳于意弯下腰去,叩了一个头。

  看一看内史,杨宽吩咐一声:“收押吧!”

  六名狱吏,齐声答应,有意暴喝,震得堂中如打了一个霹雳,把淳于意吓得一哆嗦,惊魂未定,又听珰啷一响,两样铁器抛在他的面前,一样叫“钳”,枷颈用的;一样叫“钅大”,用来锁住双足。

  “且慢!”内史大声一喊,转脸向杨宽陪着笑说:“我有句话,足下可肯见纳?”

  “请说。”

  “我曾说过,淳于意是个知法的人,决无逃亡之虞,似乎不必‘械系’。”

  杨宽沉吟了一会,总算又卖了他一个面子,向属吏说道:“既有内史担保,犯人在阳虚不虞逃亡,那就‘颂系’吧!”

  “颂系”是不用“钳”、“钅大”来枷颈足,散拘在狱内——一个临时的监狱,已经布置好了,就在行馆后面,原来堆置柴薪的空屋内。

  也是由于内史的照应,这所临时布置的监狱,除了照例犯人不得享用的坐席以外,必要的动用物品,大致齐全,房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淳于意一向自奉甚俭,习于朴素,所以能有这样一个地方安身,已经颇感满意。

  但是,狱卒的脸嘴,却难看得很,绷紧了脸,总是斜着眼看人。淳于意原就想过了的,身入囹圄,受人管束,少不得低声下气,委屈自己,来博取平安二字。所以一到居内,先在下方伏身向那两个狱吏问道:“两公尊姓?”

  一个满脸横肉的矮胖子,开出口来是嘶哑的豺声:“我姓吴,人称‘无义’。”他歪一歪嘴,介绍另一个高身材的:“他姓艾,有名的‘爱钱’。”

  这是在暗示,也是在威胁了,淳于意自然懂得,但却无钱可以孝敬,只好这样笑着说:“吴公在说笑话了!”

  “你听听,”吴义向艾全使个眼色:“说我们在说笑话!好笑不?”

  “哼!”艾全冷笑道:“离了阳虚,他就知道不好笑了。”

  “管他阳虚不阳虚!国有国法,来,先换了衣服再说。”

  说着,吴义取起一个包袱,随手一抛,落在淳于意面前。打开一看,不觉伤心落泪——那是一套赭色的囚衣。清白家风,一生名誉,等穿上这套衣服,就都算完了。

  看这光景,想不穿也决不可。淳于意咬牙,脱掉自己的大布韫袍,拈起国衣,正待上身,只听得吴义喊道:“慢来、慢来!”说着,走上前来,伸开双手来搜他的身体。

  这也是例有的规矩,用意是要搜一搜身上可曾藏着凶器?若有私财,顺手掏摸了去,当然也不在话下。可是淳于意却会错了意,慌忙伸一只手捏住了贴身所穿的那件汗襦的衣角。

  这个动作哪逃得过吴义的眼睛,凸出了眼珠,大声喝道:“把手拿开!”

  淳于意手松得慢了些,吴义立刻就是狠狠一掌,顺手一捏衣角,其中果然藏着东西。于是使劲一扯,扯破了汗襦,落下一个小包,捡起打开,看一看,闻一闻,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回事?”艾全问说。

  “你看,”吴义把那包药末,托在掌中,伸了给艾全看。

  凡是狱吏,都识得毒药,艾全失声惊呼:“这不是‘狼毒’与‘草乌’吗?”

  “谁说不是!”吴义卷一卷衣袖,恶狠狠地骂:“这老狗——”

  “别这样!”艾全赶紧低声喝阻,同时抛过去一个眼色。

  吴义立即领悟,极快地换了副脸色。转过身来。关切的埋怨:“唉,仓公!你怎地这等想不开!留着这个干什么?”

  “是啊!”艾全接口帮腔,“你放心好了,你的案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况还有阳虚侯的照应。听说他奉旨进京,正好就近替仓公说句话,廷尉无有不听的。”

  吴义和艾全俩一唱一和,尽力安慰淳于意。这突变的态度,为何而起?他不明白,只觉得情义可感,藏着那包药,原为受辱不堪时,自裁之用。既然狱吏不怎么凶恶,又何苦一定要走极端?就让他们搜了去吧!

  于是淳于意感激地道谢,并且拜托:“多蒙两公开导,感何可言?我平白被祸,有待昭雪,还求两公格外包容成全。”

  “好说,好说!”艾全拍胸脯担保,“一路上,我们决不叫仓公受委屈。到了京城,昭狱里也都是我们弟兄,无事不好商量。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该积积德,得方便处且方便,何况仓公你这样的好人,提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敬重的。”

  “艾公过奖了。”淳于意欣慰地微笑着,觉得那件赭色的囚衣,似乎也不怎么可厌了。

  “老吴,你在这里陪仓公聊聊天。”艾全看一看天色,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晚食好了没有?”

  艾全一转背,立刻变了一副面目。狱吏最痛恨的,就是犯人有自杀的意图。一则,狱克恃以作威作福的,就在犯人乐生恶死的一念,如果不惜其身,甘愿一死,那就无所施其技了;再则,犯人自杀,自是狱吏监守疏忽,必受处分。因此,犯人若是触犯了这个大忌,会得到极惨酷的报复,求死不得,求生不能。不过,身在客地,无所畅所欲为,所以艾全见机,表面用一番好话先稳住淳于意,免得他再用别的方法寻短见,暗底下却另有阴谋。

  在那六个人中,艾全算是个头领,因此不必与同伴商议,一径来见杨宽,报告了搜获毒药的经过,杨宽也吃惊了。

  于是艾全提出要求,将淳于意加上“钳”、“钅大”。并且表示,若非如此,怕的会出乱子,到那时负不起这个疏虞的罪名。

  “这可为难!”杨宽踌躇着说,“我已经答应这里的内史‘颂系’。现在改为‘械系’,怕伤了人家的面子。”

  “此一时,彼一时。这里的内史,能信得住此一路去到京城,中途不出毛病?”

  “这话不能说,一说,他们正好派人护送,一路上有多少不便!”

  “是,是!”艾全领悟了,心里佩服曹椽“见事之明”,于是接下来又说:“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白白地‘颂系’!”

  “慢慢儿来。”杨宽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刚刚开头,看他家里的人怎么说?”

  “是!”艾全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吴义递了话给他,那家伙仿佛有些装糊涂。”

  “唉……”杨宽大为不悦,“你们简直胡闹!你可记住,这还是在人家的地方。离了阳虚,有多少话不能说?这时候就沉不住气,等不得了!”

  这一顿斥责,其实就是指示,在阳虚,耳目众多,必须顾忌,等起解上路,人在自己掌握之中,于取于求,要如何便如何!这便是曹椽提示的要领。艾全心领神会,喏喏称是,退了下来,召集同事,转达了杨宽的意思,把看守的职务,重新作了一番安排,六个人分作三班,日夜防备,怕的是淳于意真个寻了短见,不但公事上不好交代,而且到嘴的一只熟鸭子,平白地飞掉,他们都相信以名满天下的“仓公”,行医多年,蓄积甚富,这一趟出差,一定可以发笔小财。

  刚刚安排好,杨宽又着人来唤艾全,到得内堂,只见廊下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男的五十岁左右,看那打扮,是官员的仆从,女的年纪更大,有六十来岁,衣着朴素,但神态间安静大方,猜不透她是何来路?只看到地下放着一卷寝具和一个竹筐,艾全心里有数了,是淳于意家的人来探监了。

  果然,杨宽告诉他说:“内史派了个姓虞的苍头,带来了淳于意家的一个老媪,想见犯人一面,你去好好料理。凡事能通融,不要挑剔。”

  犯人家属探监,可准可不准,看钱说话,并无定规。但艾全已预先有了了解,知道杨宽的意思。要把一切都记在内史帐上,所以故意提高了声音答道:“既有内史的嘱托,自然要格外通融。”

  于是艾全把他们领到值班休息的屋子里,通了姓名,艾全才知道那老媪姓卫。卫媪极其内行,知道送入狱中的任何东西,都得先经过搜检,所以不待艾全开口,先把带来的寝具打了开来,一条布衾,一条褥子,竹筐里是一些日常使用的杂物,还有一方淳于意最喜爱的烧羊肉,用块干净白布包着,摸一摸还是热的。

  艾全这下倒有些为难了。若是别人。好办得很,叫手下把那东西都拆开弄碎细细检查,不必顾忌这样一番折腾,用的东西不能再用,吃的东西不能再吃。但既然有内史照应,就不能胡作非为,而艾全却又真的怕有夹带,特别是那副衾褥中,保不定又藏着毒药。

  略略翻检了一下,艾全半真半假地笑道:“阿媪,你可不是来害人的吧?”

  “怎说此话?”卫媪正色质问。

  “看你虽是女流,倒像是个懂外场的,那就老实说吧,你这些东西里头,可藏着什么凶器或者毒药?”

  原来如此?卫媪完然而笑,“艾公,你真心细!”她指着虞苍头说,“倘有此事,那不是害你,是害我们阳虚的内史。承内史的思典,曹椽的成全,得以探望我家主人,若有夹带,连累内史要担关系,我万万不敢!”

  “好!”艾全一翘拇指赞许,“既这么说,你把东西收起来!我带你去看看苍公。”

  “多谢,多谢!”卫媪从容不迫地卷起衾褥,一面收拾,一面拿眼看着虞苍头。

  “喔!”虞苍头装作忽然想起了什么的神气,“我的马匹,忘了拴上,走失散,可不好找。”说着匆匆走了。

  卫媪等他走得远了,又看一看窗外无人。方始把她那个片刻不离手的小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块黄澄澄的金子。用意要艾全看一看,所以她随即又一掀布角,把金子盖没,这时才开口说话。

  “艾公,家主不幸被冤,上有国法,下有诸公照拂,谅可无事,只是此去长路迢迢,道路逆旅之中,少不得有所花费。特为筹措了这些金子,请艾公代为收存,家主如有必须的用途,就请在这里面动支。千万拜托,心感不尽。”说完,卫媪深深一拜,又把金子朝艾全面前推了一下。

  这措词极妙,明明是行贿,例说是请代“收存”,艾全心想:“真看不出来,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媪,竟是这等知门识窍!”再偷眼去觑那块金子,约莫值个五、六万钱,也是中人之家一半的财产了。出手如此,虽不算丰腴,却也不算薄礼,倘或没有曹椽的叮嘱,倒也不妨收下。

  他这沉吟未答,卫媪只当他嫌少,于是便又解释,说仓公手段虽高,名气虽大,但行医一向以济世救人为宗旨,从不肯向病家多要钱,遇着那贫病交迫的,甚至还赔上药本,所以至今清贫如昔。

  这话说得就嫌多余了,艾全微笑着摇一摇头,是表示不信,也是表示她的话说得文不对题,那意思暧昧得很,但他这样不肯收受,卫媪可有些着急了。

  “艾公,实不相瞒,我也是狱吏世家。看在一脉同源的分上,请艾公委屈些吧!”

  这话说得更坏,艾全憬然有悟,怪不得她这样沉着懂规矩,原来本是内行。这使得艾全起了戒心,怕的其中有何花样,金子虽好,有些烫手,暂且不碰的为妙。再看卫媪的神情,似有责人不懂交情的模样,艾全也有反感。这样,一反刚才活络的心思,他把主张拿定了。

  “阿媪!多承抬爱,无奈上面有话,这趟到阳虚来办案,行迹一定要检点,不可让人说闲话。这块金子,请你趁早收起。解送人犯,一切盘缠花费,都由上面拨付,用不着犯人自己花钱。来、来、来!快收好了,落入旁人眼中,这私相授受,彼此不便!”

  话风紧得这个样子,卫媪倒有些生气了。明明嫌少,不妨实说,何苦讲这些漂亮话,是要骗谁?不收就不收,另外想办法在杨宽那里打点好了。属吏纵能分润,一定有限,肥肉不吃啃骨头,那时看你懊悔不懊悔?

  这样想着,卫媪慢慢收起了金子,却不把心里的打算,现诸颜色,只怏怏然地表示万分无奈。

  艾全也是个极狠的人,心中不悦,表面反而格外殷勤,“来吧!来吧!跟我去看看仓公。”他一叠连声地说,并且还替卫媪代为分劳,提着那一卷寝具。

  天色已经全黑,无月无灯,甬道又崎岖不平,艾全是走熟了的,卫媪却是高一脚,低一脚,几次蹉跌,弄得灰头上脸,十分狼狈。

  进了后院,但见土墙上明晃晃的火把,照得淳于意身上穿的赭色国衣,格外显眼。卫媪一看,顿时浮起无数遥远而零乱,不知是亲切还是陌生的记忆。站住脚,怔怔地竟忘了开口。

  这行馆的后院和堆置柴薪的空屋十分荒凉,但无论如何要比高墙夹弄,铁窗土室,阴暗潮湿。仿佛随时可以提出鬼来的监狱要好得多。只是那赭色的囚衣,像块烙铁,烫痛了卫媪的心,深锁了五六十年的印象,一旦揭开,依然如新,耳中铁索啷珰,皮鞭抽打,以及夜深人静时,隐隐传来的呼爹喊娘的凌厉声响,一时杂然并至,忘却身在何处。

  “卫媪!”

  这一声喊,才把她从惊心的回忆中唤醒。她发觉自己心跳气喘,满头是汗。定一定神,又有新的感触,在她懂人事以后,恨极了监狱那个地方,平时连想都不愿去想,哪知头白以后,又会有这样的遭遇!天道难知,人事无凭,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这样想着,她整个儿泄了气,自己觉得软弱得厉害,蹒跚地拖着脚步,到了门口,放下竹筐,扶着苔藓斑驳的土墙,不住喘气。

  门是开着,但守法的淳于意,不肯跨过门限,他怔怔地望着卫媪,心中惊疑无限。她平时从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又出了什么乱子?缇萦怎么了?他急于要弄明白,只是看到卫媪如此,不忍催问,只好焦急地搓着手,等她缓过气来,自己开口。

  倚坐廊下在监视的狱吏,艾全倒还好,吴义却不耐烦了,“嗨!”他大声催促,“你们有话快说!这么耗着,是什么意思?”

  这一催,卫媪不得不强打精神,挺起腰来,先回头答应一声:“是!”再转脸看着淳于意,只问得一句毫无用处的话:“主人在这里还好么?”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随即问道:“缇萦呢!在家干些什么?”

  缇萦不在家。从惊痛昏厥,为她父亲救醒以后,一直只是哀哀痛哭,好不容易劝慰开导,淳于意才得脱身投案。那时还不知他到底得何罪名?杨宽如何处置?所以卫媪立即把她送到侯府,去托琴子打听消息。

  这话不便当着狱吏细说,而且也知道淳于意所希望听到的话是什么,所以她这样回答:“阿萦也只是不放心你。本来要跟着我来的,只怕见了面惹你伤感,我把她留着看家。”

  “就她一个人在家么?”淳于意显得很不放心地。

  “怎会是她一个人?左邻右舍,川流不息地来探望。家里热闹得很呢!”

  淳于意点点头,又问:“邻居们怎么说?”

  “都说你的为人,不该得什么横祸。要我传话,劝你宽心。”

  她说的是实话。邻居的空言慰藉,虽无补实际。淳于意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并不以他的身被缧绁而减少了对他的尊敬,这可见得一个人做人要方正。祸福在天,善恶在自己。这片刻间,他溯思生平,从做齐国的太仓令开始,一直想到昨夜不肯私逃,今天在家待捕,俯仰无愧,无一事不可质诸天地鬼神。

  转念到此,淳于意自觉有股阳刚之气,流布全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有那份刀山剑林在面前都无所畏惧的信心。同时他也想到,这些感觉可以鼓舞自己,当然也可以用来安慰亲人,特别是对缇萦,一定有用。

  于是,他坦然而略带矜持地笑着,“卫媪,你回去告诉缇萦,”他说,“我这个做父亲的,对得起女儿,从未做过叫她们为我而惭愧的事,尽管昂起头来做人。至于我自己,安危祸福的打算,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能够问心无愧。我在想,我的脾气也许太耿直、容易得罪人,但是我决无害人的心思,并且总算也救过许多人。何况家有孝子、义仆,这都是可以叫我觉得骄傲的地方。只要这样想一想,这场飞来横祸,究竟会得怎样一个结果,就不必去关心了。生死一时,名誉是千秋万世之事。只要我淳于意家能留下一个方正孝义的名声,祸福都非所计!刀兵疫疠,一死上千论万,一个人的生死,渺小之至,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在卫媪听来,仍是迂腐得无可理喻的。但那番侃侃而谈的气势,倒确是有令人振奋的作用。卫媪也是刚强好胜的脾气,起先忆往伤今,一时的感触已经过去,他此刻听了淳于意的话,越发生出勇气。事到如今,着急忧伤都无用处,且料理眼前,把该做的事做了,该说的话说了,早早回去,看缇萦归来不曾?有何消息带来?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已提脚跨进门限,把屋角一堆茅草理一理,平铺在地,展开寝具,铺好衾褥。然后打开竹筐,把日常应用的物品,一件件交代给淳于意。看看诸事妥帖,才又退出门外,屈膝坐下,有些话要谈。

  话很多,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就这沉吟的时候,淳于意先开口问了:“你可知道我这里问案的情形?”

  “已经知道了。”卫媪答道:“是内史派了虞苍头来告诉我的。明天一早,我请人到各家去报信,让她们来了再说。”

  这“各家”是指淳于意已出嫁的四个女儿家。他此刻想,来了不过见一面,哭一场,徒然惹人心烦,所以改了主意:“不必通知她们了。倒是得赶快请人到临淄去一趟,等宋邑来了,你就带了缇萦跟他去。”

  “这我会安排,不过——”卫媪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把话说出来。

  “‘不过’什么?可是缇萦不肯到临淄去?”

  “现在还谈不到去不去临淄的话。阿萦想送你到长安。”

  “胡闹了!”淳于意大不以为然,“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娃儿,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就敢说要送我到长安?荒唐!”

  “要去,自然是我陪着她去。”

  “你?”淳于意想了又想,还是不住摇头。“你也不行!”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而且你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路上又辛苦,一旦累得病倒,叫缇萦怎么办?”

  想想这倒是实话,关山迢遥,行路艰难,一个衰迈老妇,一个仃仃弱质,没有个壮健可告的人扶持照料,怎么到得了长安,就算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但如说让淳于意一个人被押解了去,也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何况缇萦已经异常执拗地表示过了,不管前途多么艰险,就是死,也要死在长安道上!那便如何处置呢?

  一时不得善策,只好暂且不谈。又想问问案情,碍着狱吏的眈眈注视,不便提起。再一想,杨宽不过是奉命捕人,不管审讯。将来如何,有罪无罪,不见得会有所透露,淳于意本人自更茫然,问了也是白问。

  因此,这靠了内史的大面子,难得的一次面会,竟把极珍贵的时间,虚掷在沉默中了。

  卫媪是个爽快而讲实在的人,既然无话可说,不如早早离去,也免得狱吏讨厌。于是伏身拜了一拜说:“主人多保重,我走了。一两日以内,再看机缘。”

  这是说,一两日以内,她还要设法再来一次,淳于意理会得这层意思,点点头答道:“你就回去吧。告诉缇萦,不要着急。”

  卫媪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四目相视,淳于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倒像有什么话到了喉头,却又突然忘记了似的。

  她略微等了一下,看他还是不作声,便掉身过来,迎面看到艾全和吴义,于是行礼道谢,顺便又说了几句重重拜托的话。

  刚站起身,听得淳于意突如其来地喊了:“卫媪!”

  “主人还有话说?”她又走了回去。

  淳于意嘴唇翕动着,眼皮闪眨着好不容易才说出口:“千言万语一句话,我不放心缇萦!”

  想到缇萦也只有这一句话:说来说去不放心爹爹。卫媪心里好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纠纷?那么多仇恨?何以人世间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人,宁折不弯,不肯委屈自己一点?以至于平地生出无数风波,把原可以团聚在一起,安稳度日,乐享天伦的家人父子,硬生生拆散,泪汪汪盼望,这要怪谁?

  也要怪主人自己!卫媪想到多少天来,费尽心血,仔细安排,一步一步小心摸索出来的路子,都因为主人的倔强迂腐,不愿去走,才落得今日的光景!想到这里,怨气勃发,真想好好说他两句。但看到主人的脸色,觉得不忍。看到狱吏的影子,又觉得不敢——当初密议免祸的话,极有关系,不可泄漏。于是她只得叹口无声的气,倒转来安慰他:“主人请放心!一切有我,而且阿萦不是不懂事的人。”

  “好!反正千斤重担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在我家多年,那几个女娃,都是你一手带大的。我什么话也不用说了。”

  这番话激起了卫媪浓重的责任感。一路上她都在回忆往事,自觉在淳于意家是个“当家人”了。家难临头,当仁不让,有些事说不得要独断独行了!

  等主张一拿定,事情比较容易措手,心里不那么烦了,精神也比较好了。到家一看,前后左右的邻居妇女,正围着形容憔悴的缇萦在那里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有的慰问,有的感叹,也还有不明就里在打听情形的,叽叽喳喳,如鸦聒噪一般。等见了卫媪,大家又舍了缇萦,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来问仓公的消息,反倒把正主儿的缇萦排挤得远远地。

  这叫卫媪心里又烦了!但在危难的时候。正靠大家帮忙,她不敢得罪他们,耐着性子,略略说了探监的经过;也编了些假话,说那几个狱吏,敬重仓公的为人,极其优待。在人群后面的缇萦,听见这话,心里宽松得多了。”

  除此以外,卫媪就不肯再多说什么,有那问到案情的,问到以后如何的,她一概摆出无可奈何的神气,用“不知道啊”“还不清楚呢”这些话回答。若非如此,爱打听新闻的人,话越扯越多。到天亮都谈不完。

  果然。看看无话可说了,就有人打个呵欠说道:“大家散散吧!也让主人家好早早休息。今天这一天,可真把人急坏了,也累坏了!”又转脸对卫媪:“早些睡吧!养养精神明天好办事。现在这一家全靠你呢!”

  于是大家纷纷告辞,卫媪和缇萦一一道谢,送出门外。回到屋内,卫媪坐了下来,右肘撑地,左拳捶腰,闭着眼微微喘气,真个是累坏了。

  缇萦这一天一夜,乍经大事,心胆俱裂,一看她这样子,陡地又把颗心悬了起来,伏在她身边,推着她的手颤声问道,“阿媪,阿媪!你怎么了?你可病不得呀!”

  “没有病,没有病!”卫媪赶紧安慰她,“只是有些累了,你替我捶捶背。”

  “噢!”缇萦驯顺地答应着,捏起一双空心拳头,不徐不疾地在卫媪背上睡着。

  “可曾见着翁主?”卫媪问道,“怎么?”

  怎么说呢?连琴子都似乎不十分清楚。阳虚侯一向不准家属顾问政务,所以对于杨定的突然来到阳虚,她还是等缇萦去了才知道的。当然就为缇萦,她也得违反她父亲的禁令,去打听一番,只是整个案子,只有内史一个人明白,而内史又在行馆陪着杨宽,直到黄昏才能见面。

  见是见到了,据缇萦看,琴子多半是碰了一个钉子,“翁主一回来,脸色很难看。”缇萦告诉卫媪,“她跟我说:内史劝她别多问。内史又说:这件案子很麻烦,牵涉君侯在内,只好听上面处置。”

  一听这话,卫媪暗暗吃惊!她也懂得些法律条例,若是阳虚侯牵涉在内,即使不是公然让他回避,为了避嫌疑,他也不便说话,就肯说话,力量也有限了!

  这,怎么办?阳虚侯是唯一的靠山,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而这座靠山,现在竟是靠不住的。

  “阿媪!你听听翁主的话,这不急死人吗?”说道,缇萦鼻子里发出息率的声响。

  卫媪一听这声音,火气就来了,暴喝一声:“不许哭!”

  缇萦吓得哆嗦,眼泪自然也止住了。只是凄楚的脸色以外,又加上畏怯的神情,那样子越发不中看。

  “光会哭有什么用?”卫媪还在数落她,“这么大的人,也该懂事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了祸事要想办法应付。不能帮我的忙,反哭得人心烦,你自己想想呢?”

  话是责备得不错,而缇萦却愈感委屈,只是也有些羞惭——动辄啼哭,像个小儿,这样想着举起手背,抹掉眼角的泪水,鼻子里哼了两下,翘起嘴不响。

  卫媪骂过了,心里也好过些了,自然而然地又疼她了,“吃了饭没有?”她和颜悦色地问。

  “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一点。现在最要紧的是身子,多少大事要办,全靠身子健旺。走!”卫媪拖着她的手说,“我熬着一瓦缶的羊肉汤,且先吃饱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最后这句话,算是把缇萦的兴致鼓了起来,跟着她一起到了厨下,热炉子上坐着一个瓦缶,揭开盖子,立即冒出极其浓郁的羊肉香味。卫媪撇开面上的浮油,盛出两碗来,有做现成的胡饼,撕碎了往汤里泡。

  “阿媪!”缇萦撕着饼就问了,“你说有话告诉我,快说吧!”

  “你先吃!等我好好想一想。”淳于意爱吃烧羊肉,缇萦就爱喝熬得极浓的羊肉汤。这一瓦缶的肉汤,够了火候,极其清醇,但是缇萦却是毫无食欲,特别是那泡胀了的饼,一看就饱了。只是深知卫媪的心思,为了安慰她,勉强吃了小半碗,觉得食物梗着喉头,极不舒眼,惟有搁着。

  再看卫媪,倒是安闲不迫地在吃,但显然地,她是食而不知其味,两眼望着空中,想得出神了。缇萦不敢扰乱她的思路,耐着性子,静静等着。

  好了,等把一碗饼吃完,她才转脸看见缇萦,又看到那剩了大半碗的饼,问道:“只吃这么一点?”

  “实在吃不下。”缇萦强笑着摇一摇头。卫媪停了停,叹口气说:“你这样子沉不住气可不好。办不了大事!”

  “谁说?”缇萦大声地说,极力做出有担当的样子。

  卫媪不跟她辩,换了个话题:“你可知道,你父亲不许你跟着到长安。”

  这一说,缇萦就急了:“不!不!我一定要去!”

  “你怎么去法?”

  “咦!”缇萦心想,话风不对啊!卫媪原来已答应伴她一起同行的。而且若无卫媪,就到了长安,又有什么用处?现在看样子,卫媪改了主意,是翻悔了!想到这里,她不觉气愤,现于颜色:“阿媪,你不能说了话不算!你不能骗我!”

  那神气叫人好笑,倘在平日,卫媪一定会逗着她开开心,此时却无这份闲心情,“你别着急!”卫媪从容答道,“说你沉不住气,你还不服气,我话还没有完,你就跟我翻脸了!”

  最后那句话,说得缇萦好生不安,气急败坏地辩白:“没有,没有,我哪里跟你翻脸了?”

  “好,好,没有,没有。别闹!”

  “那么,到长安去怎么说呢?”

  “原来我觉得你父亲的话不错,不能去!此刻想想,又改了主意——”

  主意的改变,在听了缇萦的话以后。卫媪不明白内史所说的,这件案子怎会把阳虚侯牵涉在内,但细想一想,果真牵涉在内,也不是件坏事。同涉一案,当然得到同样的结果,不会一个有罪,一个无事,阳虚侯要洗刷自己,最彻底、最简单的一策,就是把淳于意洗刷出来。因为案中主要人物尚且无罪,自然就无所谓牵涉到什么人了!

  由于这个想法,卫媪觉得长安之行,倒是有用的。在京城打听案情,见机行事,叫缇萦缠住了阳虚侯,好歹要想个保得彼此平安无事的办法出来。

  但诚如淳于意所说,“一老一少,又是女流,处处不便”,此去必须有个男子汉陪伴照料。她刚才一直在思索的,就是要找这一个陪伴照料的人。

  “我们要找这么一个人,才能到得了长安,到了长安也才有用。”卫媪不慌不忙地说,“第一、要是一个熟人,一个陌生男子汉,同行上路,我不放心,你父亲更不放心。第二、要是一个好人,此去跟着解差走,身不由己,极其辛苦,要是好人,才肯刻刻当心,处处抢先。第三、要是一个能干人,弄个笨货,既不会察言观色,又不会说话应酬,要他何用?长安八街九陌十二桥,一百多闾里,没有见过世面的,还迷了路呢!你想想看,哪来这么个人?”

  缇萦想到一个。但心念一动,自己觉得毫无意味。这时候怎么还会想到“这一个人”呢?于是胡乱地想着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好叫她自己把这个人的影子抛掉。

  “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

  缇萦不愿想这个人,偏偏卫媪说的就是这个人,“你提他干什么?”缇萦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那就只有这一个人了!”

  “谁?”

  “你三姊夫。”

  “不错,不错!”缇萦高兴了,“三姊夫是‘熟人’、‘好人’、也是‘能干人’,跟你说的,完全符合。”

  “就有一样,你三姊夫的身子太弱了。”

  这一说,缇萦立刻又犯愁了。想到至亲,从头数去,大姊夫去务农,足迹不履城市,更未出过远门;二姊夫是个老实人,见了生人话都讲不出来,而且胆小如鼠,最怕见官;四姊夫经商,远游吴楚,有半年多没有音信了。算来算去,只有三姊夫可以担当这份差使,偏偏身弱多病。千里长行,披星戴月,倘或受了风寒雨露,病倒过旅,已是一大麻烦,万一不测,一命呜呼,更是件不得了的事。辗转思量,竟无善策,缇萦惟有叹气了。

  她叹气,卫媪也叹气:“唉!说不得了,只好赌命了!”

  “这,是怎么说?”缇萦把一双杏眼睁得滚圆,吃惊地望着她。

  “叫你三姊夫陪着我们去啊!不管他受得住受不住,这趟辛苦,都说不得了!”

  缇萦默然。她心里有着浓重的不安,怕三姊夫这一去。真的是在“赌命”,但长安之行,决不能放弃,而此外又别无稳妥可靠的人。事情逼到这一步,也实在只有不顾一切,硬往前闯了。

  “好了,收拾收拾睡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卫媪一面说,一面想站起身,伛偻着的身子显得极重,龇牙咧嘴地在用劲撑起来,缇萦赶紧扶了她一把,眼眶却忍不住发酸,想想卫媪辛劳一辈子,这么大年纪,原该吃口安闲茶饭了,哪知命这么苦,主人家凭空遭祸,担忧受惊还不算,料理官司、撑持门户,一副千斤重担都压在她肩上,挑不动也要排着老命挑起来,真太可怜了!

  因为有此一念,她就越发舍不得离开卫媪,跟到东,跟到西,不断找些话说来表示亲热。卫媪怎有工夫去捉摸她的心思,只觉得她碍手碍脚,惹人厌烦。

  “你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心里有事,要静一静的。”卫媪催着她说:“你怎不去睡?”

  “我怕!我跟你一起睡。”

  卫媪想想不行!狠下心来说:“怕什么?我可告诉你,你父亲出了事,吉凶如何,还不知道。我呢,这个年纪,不定哪一天倒下来,到那时候谁都顾不了你,你怎么办?”

  昏灯影里;听见这些个话,真是凄凉!但缇萦想哭也不敢,要学着做大人了!于是一言不发,硬一硬头皮,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点上灯,展开了寝具,却怎么也不想睡。她只坐在北窗下,茫然地望着卫媪的屋子,那一方窗户中透出来的昏黄光亮,散射出无限的亲切温暖,形成了异常强烈的诱惑,几次想起身过去,但一想到卫媪峻拒的脸色、警告的声音,不由得废然而罢。等到那方窗户一黑,绝了她的念头,想起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不能不勉强自己解衣就寝。

  哪里睡得着呢?黑头里,思路格外灵敏,想东想西,一想到父亲,眼泪再也忍住了。不知他此刻是怎么个情形,可能吃得饱,睡得舒适?不能!她想起父亲的谨饬的性格,身在狱中,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下,再软的衾褥也睡不安稳!

  想到这里,缇萦恨不得自己能够替代父亲。她也知道这是妄想,但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看父亲,此念一起,如饥如渴。父亲的笑貌声音,如见如闻,许多极细微的往事,平时从不注意,即或刻意思索亦决不会想得起来的,这时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是如此的清晰接近,然而可望而不可即,咫尺犹如天涯,真要把人想念得发狂!

  好不容易挨过一夜,天色微明起身,不忙盥沐,先去敲开卫媪的房门,说要去探望父亲。卫媪也是有事在心,盘算了一夜,刚刚才能朦胧睡去,倒又让她吵醒,心里忍不住冒火,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你少出些花样行不行?跟你说了吧,你父亲的官司我倒不怕,就怕你来跟我死缠。”

  拦头一个钉子,把缇萦碰得晕头转向,愣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卫媪冷笑一声又说:“哼!你当探监就像走亲戚那样方便,一声要去,拿腿就走么?”

  “那,那该怎么办?”缇萦算是有些明白了,“也还得托人情吗?”

  “就能托得到人情,你也不能去。回头你就到你二姊家,请她派一个人,马上到三姊家去通知至亲,“那么,大姊跟四姊那里呢?”

  “她们都住得远,我另外请人去跑一趟。”

  “你呢?你在家干什么?”

  这话问得不很得当,卫媪又好气又好笑,冷冷地回一句:“我在家享福。”

  这可把缇萦气坏了,嘟起小嘴,扭头就走。但回到屋里,从窗内望见卫媪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捶腰,望着灰溕濛的天色,攒眉苦思的神情,知道她是在为一家操心,不由得心平气和,脱口喊了声:“阿媪!”

  “嗯。”

  “我怎么去法?”

  卫媪想起来了,只要出了这条居仁里,不管到何处,缇萦总是有人陪着的。此刻她一个人出城到二姊家去,是有些不能叫人放心。念头一转,就怕李吾轻浮贪玩,东郊外到二姊家的那条路上,风景最好,这几天桃花盛放,新草正绿,一片锦绣似的,说不定不安分的李吾,会要下车逛一逛,这样一路留连,会耽误了大事。

  “算了吧!”卫媪答道:“你先收拾起来,我找一辆相熟的车子送了你去。”说着,她就开了大门出去了。

  缇萦不敢再耽搁,到厨下配来热水,洗了脸,浅浅地施了脂粉。发髻是来不及重梳了,稍微弄一弄平整,取块包头的绢,轻轻一扎,又怕路上会饿,裹了两个冷胡饼揣在怀里。

  等她刚料理停当,门外辘辘轮声,车也到了。一辆很干净的帷车,驭者是个老成可靠的熟人,卫媪把缇萦郑重托付了给他,又一再叮嘱小心,约好日落之前,一定要赶回来。

  挂好车帷,驭者一挥鞭子,一声吆喝,车子向东而去。闷在车里,听那车轮碾过坎坷地面,老不改变的“轰隆、轰隆”的声音,身子又在里面摇来晃去,最容易引起瞌睡,缇萦一夜未得安眠,此时越发觉得双眼涩重,不曾出城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但急切间不辨车子是在哪里?只觉得车身平稳,拉车的那匹马,得得蹄声,清脆而匀净,听了非常舒服。缇萦拉开车帷,向外望去,但见满眼青翠之中,镶嵌着一片粉红,一片黄金。黄的是菜花,红的是桃林。一望无涯的碧草,在明亮的阳光下看来,像上了一层油,那么滑,那么软,叫人真想扑向草地上打几个滚。

  缇萦望得愣住了!过了好一阵忧愁、焦急、凄凉的日子,无意中看到这么美的一方天地,那就像沦落的乞儿,忽然有一天,又置身在灯火辉煌、酒浆罗列的华堂里似的,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越是这样,越要看个仔细。一细看,才知道不仅似曾相识,原是极熟的地方。每年来探望二姊,记不起在这里已经过了多少次,只是三月里的景象,却都留在记忆中,而且每一个都是极分明的。

  三月是个叫人好欢愉的月份。里社的春祭和修楔,都在三月。春社用第一个甲日,修楔用第一个巳日,遇得巧,甲日和已日连在一起,便有两天的热闹——就像去年那样。

  去年三月,缇萦清清楚楚地记得,春社那天是甲辰,父亲在社祭中有职司,一早就离家了,临出门时,特为叮嘱,怕的祭完了“会饮”,要到晚才能回家。第二天乙已,阳虚侯邀约宾客雅集,修楔拔除不祥,父亲又去了一整天。接连两天不在家,她就跟朱文畅玩了两天。

  他的花样多,不知在哪里借了一辆蒲轮车来,车轮用蒲草裹着,就不会再有那吵人的声响,也不太颠簸,最宜于出游。那两天也是像今天这种艳阳普照的天气,他去了车帷,自己跨辕,控马控得好熟练。出城一条大路,刚刚修过,极其平整。清晨又下过一阵小雨,润湿了路面,压下了浮尘,正好驰马跑车,他回头说一声“坐稳了!”,一松辔头,扬手就是“刷”的一鞭,顿时四蹄翻滚,车去如飞,耳旁风声呼呼,眼前红的桃花、绿的柳丝、缓步的行人、小跑的车马,看都来看清楚,就全都奔到后面去了,想起来,这时还有那种感觉:一颗心悬着,想叫他放慢了,却又不肯,好害怕、好得意,真是说不出的够味!

  在“布谷”一递一声的叫唤中,缇萦悠悠然像喝了酒似的在想着去年的此地。忽然,她想到了此行的目的,飘飘然的一颗心,猛然往卞一沉,所有如梦如幻的感觉,都一扫而净了。

  她惭愧,她恨自己!父亲在监狱里,吉凶莫卜。这一去报了消息,也不知二人会哭成什么样子?而自己想着什么来了?可耻、可鄙!她自己痛责自己,心里像沾染了什么不祥、不洁的东西那样地觉得难受。一

  于是,当前的景致,在她看,都笼罩着一阵愁云惨雾,越看越叫人伤心。

  但是,她不能不看,也不能不想。她一次又一次,厌恶地驱逐在她心里的朱文,而他如影随形,此时竟跟定她了。“有阿文在这里就好了”,卫媪的话,究有几分实在?朱文除了鬼聪明以外,能办正经事吗?像杨宽那种神色凛然、不苟言笑的人,肯理睬又似浮滑、又似鲁莽的朱文吗?这些,在缇萦觉得都不能没有怀疑。

  只有一点,她倒是深信不疑的,若说朱文在这里有何好处,那也是对她,而不一定是对那官司。她在想:父亲遭遇这场祸事,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楚呢?明明着急,不能摆在脸上;明明在抖,要说“我不怕”;明明有眼泪,只好硬往肚里咽。有苦难言,才真是苦噢!如果朱文在这里,就不会这个样子了,我可以把心里的苦楚,尽情一吐,这样,至少也还有一个人真正知道我的心事。其实我的心事,就是不说,他也知道。像今天早晨要去看父亲,他不必等我开口,只一看的神气,就一定会这样说:你必是想念师父,快想疯了!来,来,把衣服去换一换,我陪了你去。哪里会像卫媪那样,话都不容人说完,拦头就一个钉子碰了过来?

  这样想着,她便管不住自己了。想东想西,不是属于朱文与自己在一起的往事,就是惦念着朱文的行踪。就这样痴痴迷迷地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恍惚觉得车子走得慢了,坐直身子,定一定神,掀帷望去,已进了二姊家的那座村子。

  这座村子,其实就是个镇甸,正在南下江淮,北上燕赵的大道旁边,村子里颇有些殷实的人家,缇萦的二姊夫就是其中之———他姓张,祖传一种行业,称为“洒削”。刀剑的鞘,名为“室”,又名为“削”,“洒削”就是修理刀剑鞘的手艺。

  莫小觑了这个手艺,那是要有大本钱才能做的贵重行业。千百年以来,自人君至士人,莫不带剑,名匠干将、欧冶子、风胡子所铸的宝剑,皆为人君视作国宝重器,一剑的争夺,可以引起连年的杀伐。剑的讲究,不但讲究剑的本身,还要讲究剑的外表。一柄好剑,一定要配上一个好剑鞘,才表里相称。剑鞘通常用皮革所制,若要讲究,包金、镶玉、嵌宝石,多少钱都花得上去。只是一柄好的青铜剑,世代相传,几百年依然锋利,而剑鞘却保存不了这么久。表面黯旧了,饰物脱落了,要拿来洗刷修补,整旧如新,这就是“洒削”。

  张家在上一代,正好遇上秦始皇下令收天下兵器,没有谁敢佩剑,自然也没有人要来请教“洒削”,祖传的行业,走到了绝路。幸好秦始皇兴得快,亡得也快,说垮,所有秦朝的禁令,自然归于消灭。张家重理旧业,反显得格外兴旺,因为民间在早先埋藏着的剑,纷纷出土,铁剑锈烂,铜剑依然可用,但剑鞘则一定要整理过,在缇萦的二姊夫手下光大了。

  他家住在村子西面,车子进村不久就到了。缇萦早在车上就已想过,父亲被捕的消息,乍一见面就说,一定会吓坏了胆小如鼠的二姊夫,不妨从容些,婉转些。

  因此,一下了车,她不慌不忙地先解下包头的绢,再拿这块绢挥一挥身上的衣服,一面向大门里头望去。院子里就是作场,搭起一条案板,上面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破旧刀剑鞘。七八个着了犊鼻裤的少年,每人面前一木桶的水,手里一把大棕刷,都在起劲地洗刷那些路子,“哗啦、哗啦”地,溅设得一地的水。

  正在这样望着,听得一声欢呼:“五姨!”回头一看,是二姊的独子,八岁的阿虎,壮得像个牛犊子似。扯开喉咙在大喊:“娘、娘,三姨来啦!”

  喊完了,他回头望着缇萦的手。她想起来了,每次来总有些吃的、玩的东西带给他,而今天没有。看着阿虎失望的眼神,缇萦不胜歉然,她无法向孩子作任何解释,只好摸着他的头笑着,牵了他的手一起进门。

  穿过院子,走向西首,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内室。就在门口,看见二姊兴匆匆地迎了出来。但刚见面她就一愣,“怎的!”她问:“五妹,你一个人来的吗?阿媪呢?”

  “她在家有事。”

  “你!”二姊拉住她的手,细看了看,满脸惊疑,“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眼环都抠下去了。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了吗?”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缇萦满肚子的苦水,立刻眼圈就红了。

  “来,来!”二姊朝厅里正在聚精会神、镶嵌剑鞘玉饰的二姊夫看了一眼,伸手把缇萦拉了进去,一面回头叫阿虎:“你到外面玩儿去!娘跟五姨有话说。”

  小门内另成院落,别无他人。缇萦见了胞姊,想起父亲,一哭失声,呜呜咽咽地说道:“二姊,爹出事了!”

  二姊大惊失色。父亲得罪了齐国太傅这回事,她是约略知道的。现在“出了事”,当然祸从此起,“你别哭,你别哭!”她使劲摇撼着缇萦的手臂,“快说给我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派了人下来捉爹爹,侯府里连夜派人来报信,叫爹先躲一躲,爹怎么也不肯。昨天下午自己去投案应讯,一去就不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缇萦已是语不成声,抽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能哭出声来——这不仅是伤心的哭,也是痛心的哭。如果父亲肯听大家的劝,此时多半是躲在这里张家,不管如何担惊害怕,至少亲人还能厮守在一起,好歹大家有个商量。现在担惊害怕依旧,父亲却被囚禁了。等到后天起解。就算自己跟卫媪,由三姊夫陪着跟了去,能够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也还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得了父亲?她触景生情,思前想后,算来算去,父亲硬挺着不走那一着棋,大错而特错。能够有免祸的机会,偏偏眼睁睁看它失去,无论如何不能叫人甘心。这要怨谁呢?怨父亲自己,但是,这份怨怼,对谁也说不出口,而这份怨气却又咽不下去,只好在哭声中发泄了。

  这下把二姊急得满心焦躁。一面急着要听父亲的下文;一面又怕哭声惊动了胆小的丈夫。只好把缇萦搂在怀里,又哄又骗地,希望能赶快止住她的眼泪。

  果然,小门外影绰绰发现许多人影,接着,二姊夫牵着阿虎的手,神色紧张地赶了进来,不断地问:“五妹妹哭什么?五妹妹哭什么?”

  二姊不肯就一口说明,先把阿虎撵了出去,回头看缇萦已在抹眼泪了,这才坐到她身边,替她整鬓发,抬头对丈夫说道:“你坐下来,听工妹妹慢慢告诉你。”

  悲痛稍煞的缇萦,比较能自制了,先叫一声:“二姊夫!”然后把父亲被捕的经过,说了一遍。语气是冲淡了,可以自慰的地方说得多,令人忧疑的地方说得少,甚至略去不说。

  尽管如此,二姊夫脸上仍是一阵青、一阵白,等她把话说完,他喘了一口气问:“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好得我们君侯在京城里,他决不会不管。我跟阿媪,必得跟到京城,想请三姊夫陪了去——非他不可。”说到这里,缇萦转过脸又说,“二姊,“阿媪说的,说你这里派一个人到三姊夫那里去送个信,说三姊夫务必在今天就赶进城,大家好商量、准备。”

  “我叫人去通知!”二姊夫接口回答,随即起身而去。

  看他的影子远了。二姊拉住缇萦的袖子,紧皱着眉低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爹爹这个官司,到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缇萦苦着脸答道:“最叫人不放心的是,君侯也牵涉在这个案子里头。到了京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与君侯有何相干?怎也会牵涉在里头?”

  “我也弄不清楚。不过消息一定不错,我听琴子翁主告诉我的,翁主又是听内史说的。”

  “唉!”二姊深深叹口气,“我不知劝过爹多少次,做人要随和些。爹总是不肯听,到底在他那个脾气上吃了大亏!”

  缇萦默然。心里对二姊生了些反感,但这反感从何而起,她却连自己都不明白。

  二姊也沉默着,是在盘算什么的神气。好久,她抬头问道:“你把车子打发走了?”

  “没有。是相熟的车子。阿媪说了的,日落之前,一定得原车赶回去。”

  “那好。吃了饭,我们一起进城,”

  “我吃不下。”缇萦停了一下又说:“最好早些进城。怕有什么事阿媪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我换换衣服,家里也还得嘱咐一下。等我稍微安排安排,我们就走。”

  缇萦有句话想说,就你一个人么?二姊夫也不进城去看一看、送一送?想想这话说出来不好意思,终于咽了下去。

  这面二姊往里走去,刚好那面二姊夫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革囊,不知里面装着何物?

  缇萦只当他跟二姊夫妇之间有什么家务要交代,所以一等他进门,便即告诉他说:“二姊到后面换衣服去了。”

  “我不是找她。五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二姊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小小的革囊,就放在面前。他的两只手,按住膝头,脸色苍白而紧张,紧闭着嘴,两眼定定地看着缇萦,久久无语。

  这样子叫缇萦看了害怕,“二姊夫!”她催促着:“你有话请快说。”

  他点点头,又把头低了下去,眼中闪过自惭之色:“五妹妹,想来你晓得我的性格,肯原谅我!岳父出了这么件祸事,按道理说,该当我们做子婿的,挺身出来料理。大姊夫是庄稼人,足迹不履城市,根本不能办这些事。轮下来该我来担当。但说句不怕人见笑的话,我心里真是怕得很,见了官索索发抖,只有替岳父丢脸。于今要累身弱多病的三妹夫,和一老一小的阿媪及你来挑这副担子,在我实在惭愧,不能为岳父出来奔走,尤其不成道理。只有这样子表达一点心意了!”

  说着,他已伸手提起革囊,解开袋口的弦绳,伸手进去取出大小不等的四团吴棉,轻轻放在地上,然后很细心地打开,竟是四包珍宝:绿得一汪水似的两块翡翠;四粒梧桐子大小、雪白浪圆的珍珠;一块玉佩和一套三个的王连环,都是毫无瑕疵的羊脂玉所制;还有一包杂色宝石,总有上十粒之多。

  缇萦还是初开眼界,特别是那两块翡翠,几乎把衬托的吴棉,映得都是绿的,真个可爱。

  她的迷眩于五色宝石的目光,直到二姊夫再又开口时才抬起来:“五妹妹!”他说:“这个年头,圣明在上,物阜民丰,样样都好,独独不能打官司,打到官司,非钱莫办。此去长安,上到堂上的法官,下到监狱的吏役,哪一处不须打点?我深知岳父名气虽大,却不会弄钱,就这一点上,再有理,官司先已输了一半。喏。”他指一指面前的珠翠:“有了这些,五妹妹,你们这趟到长安去,胆就壮了。这也算是我对岳父略表的一点孝心,补赎我不能为岳父奔走的罪过。我想,这场官司,岳父原受了冤屈,好在有我们君侯可以倚靠,再加上这些东西的力量,一定可保无事。请岳父老人家宽心、保重!”说完他把那些珍物,一一包好,交付缇萦。

  一番赠献,情意深重;一番话,又委婉尽致,缇萦大为感动,而且真个如二姊夫所说的,仗着这些珍宝,胆也壮了。但是,她却不敢贸然接受如此贵重的赠与,从小时就受父亲的教训,轻易不肯受人的馈赠。而且,论礼,上有四个姊姊,也不容她擅自作主收;论事,卫媪在主持全局,需要不需要这些东西来行贿,又必须得问一问卫媪。

  因此,她就没有肯接那个革囊,伏身一拜,很恳切地答道:“多谢二姊夫的厚待。二姊夫的这番意思,我一定跟爹爹说到。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拿,请交给二姊吧!”

  “嗯,嗯。”二姊夫沉吟了一会,才答了句:“也好。”

  接着,二姊夫又问起淳于意被捕以后,被拘系在行馆中的情形,缇萦尽自己所知,细细告诉了他。这番话不算短,说完了却还未见二姊出来,于是二姊夫告个罪,提着那一囊珠宝站起身来,说去交给妻子。

  他一进去不久,缇萦就听得后面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好像是他们夫妇在口角,这是很罕见的事!缇萦知道二姊夫惧内,二姊怎么说,他怎么听,一向不敢违拗,何以此刻竟敢顶撞呢?但是,她最关切的,倒还在他们争吵的原因。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二姊夫不愿到城里去,二姊指责他无礼,而他在辩白。也许二姊有理,不过此刻无论如何不是争执的时候,为何不赶快收拾好了,一起进城呢?这样想着,缇萦对他们的口角,便有厌烦之感。

  终于他们夫妻一起出来了。二姊提着一个行囊,二姊夫手里是空的,想来那些珠宝,已收入二姊的行囊之中。令人觉得不解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照道理说,应该二姊生气,二姊夫愧歉,想不到恰恰相反,是二姊夫忿然作色,而二姊却有些忸怩惭愧的样子。

  眼中所见,心中却没有工夫去急索其中的原因。看一看日影,缇萦很快地站起身去接二姊手中行囊,准备携出门外,上车回城。

  “正午了。”二姊把行囊放在地上,“吃了饭再走吧!”

  “我不饿。”缇萦说,“我带来的胡饼,还没有吃呢。”

  “那么……”

  “你就快走吧!”二姊夫不耐烦地打断了二姊的话,“你也该想想,五妹妹心里着急,阿媪眼巴巴在等。”

  “好,好!走,走!”一反常态,变成二姊夫怎么说,二姊怎么顺从了。

  于是二姊自己提了行囊,抢在头里走。等缇萦跟了出去,看见她在大门口抚着阿虎的肩在说话——这自然是叮嘱爱子在家如何如何?缇萦无心去听,越过她身边,一直走到车旁,回头看时,二姊夫已拉开了儿子,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阿虎跳着管自己去玩了。

  这下,二姊才上车。二姊夫送到车旁,拿一串四铢钱犒赏了御者,挥一挥手,又把一包干粮,递到车上,马蹄轻打,慢慢向西而去。

  上了平坦的大路,车就快了,姊妹俩又从头细谈这场祸事的前因后果。谈一阵,伤心一阵,就这样进了东城,一直到居仁里下车,太阳还未下山。

  大门锁着,卫媪不在家。正待向邻家问讯,卫媪可有话留下?有个附近熟识的小儿,奔来告诉缇萦说卫媪在里社祈祷,刚去不久。

  一听这话,缇萦心就往下一沉!卫媪脾气特别,一向不甚相信祷神祈福这些玩意。于今不信也信了,可见爹爹这件案子,在她心中访惶,毫无把握,情急无奈之下,才不能不祈求鬼神。

  怎么办呢?不能在门外等着。缇萦正在这样犹豫着,二姊说话了:“对!我们也该到社里去,为爹爹祈个平安无事!”

  凡是社,必有大树,姊妹俩携手望着里社中那高出屋顶的亭亭华盖走去。路不远,但随身带着一个行囊,走得便慢了。

  走到半路,缇萦站住脚用手一指:“那不是阿媪?”

  “对了!”二姊也站住了脚,“我们在这里等吧!咦,好像还有一个人跟阿媪在一起,谁呀?”

  缇萦眼尖,一眼望去,立即看出卫媪身后的那个,失声叫道:“是三姊!”

  “怎会是她?送信的人,此刻怕也是刚刚才到她家,何能这么快就来了呢?”

  “是的,是她。”

  站着等了一会,候人影渐近,二姊也看清楚了,果然不错,是三妹。

  “怕的她从另外地方得到信息了。”说了这一句,缇萦撇下二姊,急步迎了上去。

  那面卫媪也暂且止步,等缇萦一到,她先问道:“你二姊呢?”

  “那不是!”缇萦一面用手向后一指,一面忙着先来招呼三姊,但只喊得一声,心头酸楚,什么话都没有了。

  三姊已经大哭过一场,双眼红肿得像个桃子样,泪光莹然,还未开口,卫媪就抢着说道:“到家再谈吧!”说着,把佩在衣襟上的钥匙解了下来,递给缇萦。

  于是缇萦先走快些,到家开了大门,想起二姊还未午食,而且自己也有些饿了,于是虚掩了门,走到厨下,把吃剩下的一瓦击羊肉炖上,然后走到后园,挑那肥绿的春菘,摘了好些,到井台边打起水来,好好冲洗。

  刚刚把菜洗好走回厨下,只听得前面号啕大哭。这几天缇萦哭得多了,听见这悲恸的声音,不过心里难过,却还能忍受,依旧管自己切菜。但听听哭声有异,是三姊一个人在哭,哭声中又仿佛别有委屈。倘或因父亲的遭遇而悲痛;那么二姊也应该同声一哭,怎的不听见她的动静呢?

  心里起了这个疑问,便觉得非出去看一看不可。放下厨刀擦一擦手,匆匆走向前面,刚到门口,听见二姊的叹息。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爹爹出了事,妹夫又这个样!怎么办呢?”

  缇萦听得明明白白,大惊失色,鞋都不得脱,冲进堂屋,大声问道:“三姊夫怎么了?”

  正慢慢在止泪的三姊,听她这一问,顿时哭声又高,涕泗滂沱地悲号命苦。二姊虽未哭出声来,却不断地用衣袖在拭泪。只有卫媪,面色凝重地看着缇萦,然后站起身来,使个眼色,向屋外走去。

  缇萦满腹狐疑地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厨下,卫媪才停下来,招招手把缇萦唤到面前。

  “你三姊夫得了急病,呕吐不止。不!”卫媪旋即自动更正,“也不是急病,原是旧病复发,不过这一趟来势格外凶险罢了!”

  真有这么巧!不幸之事都凑齐了来,缇萦首先想到长安之行,再又惦念三姊夫的病势,同时又为三姊难过。由此又想到父亲在缧绁中得到这个消息,不知会如何忧虑?这些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心乱如麻,烦躁得像长了满头的痱子似的,只觉有无数小针在头上刺着。

  “唉!”卫媪叹口气,迟滞的目光中,透露出心中的茫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不妙!缇萦立生警惕,一切大事都靠卫媪来撑持,可不能让她泄气。于是,缇萦自己先振作起来,用清晰而沉着的声音说:“阿媪,莫着急。反正祸事已经来了,眼前的情形,要坏也不能再坏了,我们好好商量着办。”

  这一说使得卫媪大为惊奇,缇萦真个长进了,这几句才像个大人的口吻,而且像是个有阅历的大人说的话。这好!可以做得一个帮手了。

  心有所思,自然现于颜色。缇萦看出卫媪的劲儿已被鼓起,便即问道:“三姊今天怎么来的?莫非她从别处得到的消息?”

  “你是说你父亲的消息?”卫媪摇摇头:“哪里!她是赶进城来请你父亲去救三姊夫的。到了这里,才知道出了这么一场祸事。你想想看,她心里那个滋味!抢天呼地,一场大哭,把四邻都惊动了。”

  “那么,三姊夫在那里病着,怎么办呢?三姊不是得赶回去照料吗?”

  “幸好,他们家叔叔陪了来的。那是个明理的人,知道你三姊心里为难,叫她留下来,等送你爹爹起了解再回去。随后三姊在药囊里找了些药,让他带走了。又说要到社里去祈神,我陪她走了一趟。你三姊在神前,又求父亲平安无事,又求丈夫化险为夷。我看——”卫媪苦笑了,“两件心愿,能有一件如愿就好了。”

  “哪一件?”

  “你三姊夫的病,我看没得救了。本源已亏,全靠平时调养得好,勉强带病延年。倘不是本源病,凭你爹爹的手段,不早就把人治好了吗?”

  是啊!这话说得极有理。只怕这时候,三姊夫在家就已奄奄一息,到了弥留之际。这样想着,缇萦不待思索地提议:“阿媪!让三姊回去吧!”

  “我也这么跟她说过。反正今天总归晚了,要走也是明天的事。”

  丢开三姊,想到父亲,缇萦觉得有句话比什么都重要,“阿媪!”她以极认真的语气问道:“三姊夫不管好歹,长安总是不能去了。我们呢?”

  这一问正问在卫媪的心事上,“我就在为这个发愁。回头再说吧!我先问你,二姊夫怎的不来?”

  于是缇萦把到了二姊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二姊夫与二姊似曾有所口角,觉得那是不相干的闲话,这时候没有工夫提它,但说得口沿,到底还是漏了出来。

  把话说完,缇萦方始发觉卫媪的神情又自不同。她眼中闪闪有光,但极深沉,瘪了的嘴,紧紧闭着,看得出是在使劲。使劲想着什么?缇萦心里在问。不过这两天的惊风骇浪,把她磨炼得沉着了,能够忍住不开口。只从卫媪的脸上去读她心中的言语,知道她此时所想的是,二姊夫的那一革囊珍宝。

  “到前面去吧!”卫媪突然脸一扬,轻快地说了这一句,又叮嘱缇萦:“可别在你三姊面前,说原来打算让三姊夫伴我们进京的话。”

  “我知道。说了也无用了,说它干什么?”

  “你知道就好。我怕你随嘴一说,反叫你三姊伤心。”

  “唉!真是伤不尽的心!”缇萦一眼瞥见俎上的青菜,才想起自己未了的事务,便即说道:“阿媪,你到前面去吧,劝劝三姊,二姊总也还有话要问你。我在这里做饭。”

  “好,多做些饼,省得明天再费事——明天一天,可有得忙呢!”

  等卫媪回到堂屋,只见三姊的双眼,越发红肿;鼻子里犹自息率息率,抽噎不断。卫媪看在眼中,心里疼痛。除了缇萦,她就最喜爱三姊——二十岁的少妇,穿红着绿,正像一朵春花,开到艳时。但缟衣素服,只怕转眼间就成了寡驾孤鸽。等丧服满了,有老父在堂,还可领回家来,另外觅一头好姻缘。就怕那时主人还在狱中,只得听凭夫家作主——三姊的舅姑都是贪悭出了名的,为贪聘礼财帛,不知会把她嫁给怎么样的一个人?一误再误,硬生生误尽终身,怎么得了?

  由此一念,激出卫媪一份从未有过的倔强,她自己对自己作了一声冷笑,看着三姊说道:“你莫哭!我倒不相信你真的会那么命苦!”

  “是啊,我也不相信!”二姊附和着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急也无用,只好往好的里头着想了。”

  三姊摇摇头,是对她的话,一点都听不进去的表示。只转脸问道:“阿萦呢?”

  “在厨下。”卫媪接着又说:“你倒该学学阿萦。她比你小四五岁,却比你经得起风浪。”

  “也亏得她。”二姊又问:“阿媪,你跟阿萦进京的事,怎么办呢?”一面说,一面皱着眉看三姊。

  “自然还是照常。”卫媪大声答了这一句,又放缓了声音说:“家里出了这么件大事,该当如何?要大家商量。不过,要等你大姊来了再说,她居长,该当她作主。说来说去,我总是外人。”

  “什么外人不外人!”二姊埋怨似的说,“谁当你是外人?一切还不是都要靠你作主!”

  “那也得你们大家都相信我才行。”

  “谁不相信你来?”

  卫媪笑一笑不响。三姊心事重重,更弄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怔怔地望着,也无话说。

  片刻的沉默以后,二姊有了行动。卫媪冷眼看着,只见她打开行囊取出一个小布包,托在手中,掀开布角,现出雪白的吴棉,卫媪心里就已有数。但何以革囊换做布包了呢?念头还未转完,二姐开口说话了。

  “阿媪!我把这些东西交了给你,替爹爹到京里打点!”

  一面说,她一面把那些珠宝陈列开来让卫媪过目。翡翠、白玉、杂色宝石,四样还是四样,数量则恰恰少了一半。

  卫媪斜睨了一眼,想起缇萦告诉她的话,二姊夫妇曾有争执,顿时明白,是二姊舍不得这些珍物。看来二姊夫倒真是孝顺岳父。做女儿的却是“女心向外——”然而这也不足为奇。姊妹五个,都是卫媪一手拥抱带领大,谁是什么脾气,她都知道。二姊一向精明,私心也比姊妹们都重,如今肯拿出一半来,已是极难得的了。

  这样想着,少不得还要夸奖她几句。二姊却反讪讪地不好意思。她只当缇萦未把这件事告诉卫媪,等缇萦一说,卫媪看看数量不符,要问起来却还不易作答。

  但是,心里更难过的,还有个在旁边的三姊。触景生情,想想娘家遭了横祸,做子女的该当尽心尽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救出老父来,才是为人的道理。舅姑虽然贪悭薄情,不见得肯有什么资助。但自己丈夫身为子婚,出来替岳父奔走,是理所当然,舅姑虽然再刻薄,也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哪知偏偏就在这时候,得了重病,不仅不能为老父分忧,反替大家带来了分外的烦恼。于心何安!

  “唉!”她实在忍不住恨自己,重重地叹口气,“像我这样,偏紧要的时候,还来得手碍脚,倒还不如死掉的好!”

  卫媪和二姊,听见她的话都是一愣,不知她为何有如此沉痛的感慨?然而稍微想一想也就不难明白。于是卫媪使个眼色,二姊便把那些引起三姊感触的珠宝都收了起来,悄悄塞到卫媪手里。

  她们都知道,这时用些泛泛的话来安慰三姊,丝毫无用,而且也没有这个心情去找些不关痛痒的话来敷衍。所以都沉默着。

  这是极其难堪的沉默,都觉得气闷得似乎要窒息。卫媪特别烦恼。她认为在此时大家都集中了精神,在设法解消那场不测之祸,能出钱的出钱,能出力的出力;自己再有困难、委屈,也该忍在心里,说出来徒乱人意,倒真的是碍手碍脚,十分可恶的行为。

  于是卫媪又像对付缇萦不懂事的时候那样,放下脸来说:“大家都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是谁的心里好过呢?还有一天两夜的工夫,你爹爹就要起解了,许多事要商量要办,全副精神都摆在这上面,你别再说些给人心里添烦的话!”说到这里,卫媪自觉话说得太重了,便即换了一副神态,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摸一摸三姊的脸说:“今夜你跟我睡,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说也奇怪,三姊让卫媪这一顿责备,心里反倒比较踏实了。当然,要紧的是最后那一句话,她也跟缇萦一样,对卫媪的信赖,是从不动摇的,她期待着卫媪一定有什么办法,或者什么看法,可以解除她心头的焦忧沉重。

  于是话题又回到长安之行上面。是二姊提了起来的,“阿媪!”她说,“总得找个人送你跟工妹到长安。不然叫人太不放心了!”

  “是啊,我也在想有这么一个人。可是找谁呢?不是亲信的自己人,”卫媪把手里的布包扬了扬:“我还不放心这些东西呢!”

  这一说,二姊和三姊都心服卫媪,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看得多,想得深。一个老媪,一个少女,身携珍物,千里长行,若是找个靠不住的壮汉护送,不定在何时何地,做什么谋财害命的事来,那太可怕了!

  “然则,这一说,长安怕是去不成了?”二姊问说。

  “没有这话。”卫媪又把手里的布包一扬,“有了这些东西,我非带着缇萦去不可!”

  “真的吗?”门外陡然响起娇脆的声音。接着,缇萦出现了,清瘦的脸,居然出现了喜孜孜的颜色,拿一双炯炯秀目,盯住了卫媪看。

  “来!”二姊挪一挪身子,向缇萦说,“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

  等她坐定下来,卫媪宣示了她的决心。她说长安之行,如果有个可靠的男子伴送,自然不妨费一番跋涉。但是她也实在怀疑,那样赤手空拳,到了长安,又能做些什么?如今有二姊家馈赠的珠宝,情况就不同了,京城里非去不可。靠这些东西在延尉衙门活动,再加上阳虚侯的力量,这案子的结局,大可乐观。即或不能完全脱罪,至多是“城旦”之类的“一岁刑”——一年的劳役,就吃苦也有限。

  看她说得那么有把握,姊妹三个的心里,都像阴霾浓重的天气中,忽然看到从云层里射出一道阳光,顿觉触目所及,明朗生动,不复再是一片沉沉的死气了。

  但在转好的心境中,姊妹三人又有等差,三姊不过略减烦忧,二姊还有余虑,只有缇萦最振作。她当然也知道行旅艰难,此行大非易事、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是在为爹爹做事,一片孝心,略可寄托。如果一无作为,整天无事只惦记着狱中的爹爹,那非把人急疯了不可!

  年纪长些、阅历多,而且比较是站在旁边来估量情况的二姊,想了又想,觉得有句话,像卡在喉间的一根鱼刺,非用力吐出来不可。

  于是,她以极其郑重的语气说道:“阿媪,你肯如此,我们几个求之不得。但是,这副担子可不容易挑。勉强挑了起来,万一中途倾跌,不但于事无补,而且我这里怕连消息都不知道,更莫说来帮你了,这话此时不说,将来或者会后悔无穷。阿媪,我们都拿你当长辈看待,你可原谅我说话太直!”

  “二姊的话不错!”三姊也说,“阿媪,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倘或在路上——”

  她的抖颤的语声,突然中断。但卫媪了解三姊此时特与姊妹不同的心境,饱受惊恐,格外胆怯,深怕她与缇萦再出了什么不测的变故,所以此时便已忧心忡忡。然而,卫媪不愿用虚矫的态度和言语来安慰她和二姊,宁愿说老实话!

  “我当然仔细想过的,难道我这么大年纪,还能凭一时的冲劲,想到就做吗?只是逼到这一步,非要出去闯一闯不可。没有人伴送,我只好找一辆妥当可靠的车。好的是缇萦很懂事了,做得我一个得力的帮手。”

  卫媪说到这里,年长的姊妹俩,不约而同地转眼去看缇萦。看她端然而坐,虽有些大人的样子,到底脸上稚气未脱,就懂事也有限。尤其是二姊更觉得不可思议——她出嫁时,缇萦才像阿虎那么大,一天到晚不是牵着爹爹的衣袖撒娇,就是随在卫媪身后,问长问短,扯不清楚;再不然便是到东到西,听老三、老四的使唤,一副小可怜的模样。这根深蒂固的印象,一时扭不过,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可以成为卫媪的得力帮手,千里迢迢,到长安去办营救爹爹的大事。

  缇萦让两个姊姊这样盯住了看,就像打量一个新买来的婢女似的,大感窘迫。只好把头转了过去望着卫媪,希望她来替她解围。

  于是卫媪又说:“阿萦有两处地方,你们都无法比她。你,”她指着二姊:“根本未见过君侯。”又看一看三姊:“我不知你见过君侯没有?就见过,一定也不怎么熟!”

  “我见过一次。只怕就再见了,君侯也不认识我。”

  “就这话罗!”卫媪一拍掌说,“阿萦与琴子翁主投缘,君侯极喜爱她,说得上话。到了长安,非靠阿萦不可。”

  这一说,两个姊姊对缇萦,不再出现那打量婢女的眼光。“还有一处呢?”二姊又问。

  卫媪想一想答道:“不说也罢!”

  “说嘛,怕什么?”

  “那就老实说吧!你们都是人家的人,舅姑、丈夫、儿女,都是要紧的,纵有孝心,不知能尽得几分?不比阿萦,一片心都在你爹爹身上!”

  话犹未完,二姊和三姊都是面有惭色,把头低着,不敢正眼看缇萦了。

  而缇萦反党不安,深怕再说下去,卫媪还有不中听的话出口,便打个岔说:“饭早好了,吃饭吧!”

  于是纷纷起身,一齐动手,到厨下把缇萦整治好的食物,用食案搬了出来。大家的胃口都不好,草草用毕,又一起到厨下刷洗餐具。卫媪说要到坊巷中找熟人去雇长行的车辆,燃烛自去。姊妹三人,回到堂屋,却都是默默无言,各人在想自己的事。二姊和三姊想到丈夫,缇萦却想到父亲,不知这一天在狱中如何度日?

  这样想着,很快地又浮起了巴不得立刻能见到父亲的渴望,心烦意乱,惶惶然如丧魂落魄似的。她觉得必须要找一件事来做方能略为排遣。

  有什么事可做呢?稍稍思索,想到有件事,正该早早着手。后天就要动身了,行李应该收拾,于是她悄悄起身,取盏灯台点燃。这时二姊问她了:“五妹,你可是要睡了?”

  “不!”缇萦答道:“我去收拾行李。”

  二姊默然半响,茫然地又问:“真的就你跟阿媪,一老一少,凄凄凉凉到长安?”

  做妹妹的觉得姊姊的话问得多余,并且还颇有反感,好不容易才把卫媪说动了毅然作此一行,如果旁人不是鼓励,尽说些泄气的话,保不定卫媪又会变卦,那时就没有时间再磨得她回心转意了。

  因此,她用冷冷的声音答道:“二姊!你怕我跟阿媪到不了长安吗?你看着好了。”

  “你不要多心。”做姊姊的语气中显得十分迁就、客气,“我实在是不放心你们。”

  “我在想。”一直在愁眉沉思的三姊,忽然插进来说:“是不是请临淄的宋二哥来陪了你们去?”

  这一说,缇萦一愣。二姊却抚掌称善:“对,对,这个主意好!”

  缇萦有些急了。临淄一来一往得十天的工夫,怎能空等:“你们俩别胡乱出主意行不行?”她大声地嚷着,脸都胀红了。“我跟阿媪后天一定要走,我们跟着爹爹一起走!如果阿媪要等宋二哥,我一个人走!”这四句话,一句高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她那要吵架的声势,把两个姊姊镇慑住了!唯有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缇萦感到自己失态了,而且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她从未有过这样粗鲁的态度——对朱文也未曾有过,何况是对姊姊?因此心中不免歉然,但又无从解释,只好勉强笑一笑,表示负咎。然后捧起灯台,向自己卧室走去。

  “等一等!”二姊在她身后大声一喊。

  “我们帮你来收拾。”这是三姊在说。

  回头一看,她们俩都已站起身向她走来。这使缇萦深感欣慰,她也确实需要她们帮忙——收抬行李是件麻烦事,多带了累赘,少带了也是不便。衣物用具,哪一样必携,哪一样可省,三个人商量着办,就少费了不少踌躇。

  收拾好了一份寝具、一个行囊。幸好天气往后一天暖似一天,衾褥衣服,只须拣单薄的装,所以分量不重,缇萦试一试,两支手提着,还不算太重。

  “我的行了!”她满意地说,“把爹爹要用的东西,也收拾了带去。”

  二姊和三姊都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父亲所需的。反正,一切听这个最小的妹妹作主,只跟着她做就是了。

  等开开门来,空房寂寂。也不过才关闭了一天,席地器物上,就已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妹妹三人,都在心头浮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她们都记得,父亲总爱坐在西壁之下,只一进门就能看到他的清瘦而不带一点尘俗气的身影,而他总也是听见门响就会抬头——父亲一向寡言,但视线一定是缭绕在她们左右的;清冷的眼光,看似威严,其实隐藏着无限温暖和关切。天大的事,只一看到他,心就宽了。而此刻的西壁下只余一方空席,一片凄凉。

  二姊直到此时,才真正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眼前的姊妹三个,只有她能清清楚楚记得母亲去世的情形。母亲是因为生缇萦难产,不治身亡的;那时她是八岁,大姊也不过十岁,老三老四,一个六岁,一个四岁,再加上一个刚生下来的缇萦,这么一群无时不能无人照料的小女娃,亏他有那份耐心来对付!虽说有个得力的卫媪,但炊事、洗涤、洒扫,一天有做不完的杂务。姊妹五个,还是他父代母职带大的。白天,为人诊病也带在身边,晚上,总要起来好几次,看看谁踢开了布衾,怕的受凉得病,特别是老四有夜啼的毛病,一哭就非得父亲抱着哄骗,才能安静。父亲的身体,就是这样虚亏下来的。

  她还记得在临淄的时候,母亲亡故不久,便有人来说媒,劝父亲续娶。二十九岁丧妻,没有理由不续娶,何况有五个女儿,也得有个能干贤惠的后母来教养。谁知父亲怎么也不肯。表面上是说:“我有五个女儿,最大的只有十岁,最小的还在襁褓,谁嫁我谁吃苦!都望而生畏了,有谁肯嫁我?”其实呢?他思念着母亲,又怕五姊妹在后母手下日子不好过,宁愿不娶。想到父亲一生辛劳,从未过一天安闲的日子,好像活着就是为了病人、为了女儿。病人一个个好了,女儿一个个嫁了,过了半生的寂寞岁月,还有更多的寂寞在后面。而如今竟连过寂寞的日子,都似乎已成奢望!这样一位完全不顾自己,只为别人的人,竟落得今天这般光景,天道在哪里?

  这样想着,二姊不由得激动。过多的悲愤,反阻遏了她的眼泪,觉得胸头的那股怨气,像要炸裂开来似的,于是重重地推开了窗户,向幽蓝的星空,悄悄地喘气。

  东风入户,拂面轻软,却又加深了三姊的感触。她闭一闭眼,不让眼泪流下来。但闭上了眼,往事呈现得更为清晰,也是在这东厢,也是在这令人易生遐思的春夜,父亲苦口劝她,说来提亲的那家子弟,俊秀有余,只是身子单薄,嫁了过去,只怕日子不会如意。

  她不肯听父亲的话,心里让那个俊美潇洒的影子,遮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虽不好公然表示,却是随便父亲说什么,只报以一个不开口。这样用沉默来表示的坚持,父亲可是没有办法了!

  “如你的心愿吧!”父亲叹息的声音,此时还响在她耳边,“但望你将来不会怨我!”

  果然不幸而言中了!要怨谁呢?自然要怨自己,但似乎也要怨父亲——人家女儿的婚事,都是父母作主,何以淳于意与众不同?有媒人上门,总要先问女儿自己的意思,若知“他”身子单薄,坚持不许,哪有今天的苦楚?

  这样想着究不知要怨谁?三姊模模糊糊,连自己都不分明。唯有付之长叹!

  沉思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东厢,那一声叹息,打断了二姊在窗前的沉思,也惊醒了对着药囊发怔的缇萦,彼此你看我,我看她,从对方的脸上,觉了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什么也没有做!

  “我们不是来收拾爹爹的东西么?”二姊哑然失笑似的说,“那就赶快动手吧!”

  于是,先从手头捡起,手巾、便面、削简的小刀和笔砚,集齐了放在一起。再打开箱笼,捡了些单夹衣物,又成一堆。缇萦细心,特为把父亲爱好的苦茶叶,也取了一大包来。要带的东西,这就很不少了,但还有更重要的——药。药的品类极多,携不胜携,得要挑选一下。

  姊妹几个都识些药性,比较起来,又要算三姊精于此道。她打开药囊,一样样检点,先把不常用和可有可无的拿开,剩下的药中,再挑用途最广,以及不可少的捡了出来,常用的多带,不常用的少带。这样归齐了以后,再将衣服杂物也放了进去,把个藤编的药囊,塞得扎扎实实。

  刚做完了这些,卫媪回家。一进屋就说:“长行的车子讲妥了,一共两辆,一辆坐人,一辆装行李,车价也还不贵。”

  “车价贵不贵在其次,”二姊问道:“人靠得住吗?”

  “父子两个,是隔邻庞公的亲戚。”

  “那好。”二姊也放心了,“阿媪,你怎的知道庞公有这两个赶车的亲戚?”

  “我知道的事多了!只是不爱多说。”

  二姊为了藏起一半珠宝有心病,疑心她话里有话,有些懊恼,却不敢再说下去,只好搭讪着对缇萦说道:“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睡去吧!”

  缇萦还未开口,卫媪抢着又说:“慢慢!我还有话。阿萦,你明天一早就到侯府去一趟,托琴子翁主跟内史说,请内史转托那姓杨的,准我们跟着官差一路走。”

  “这,这也要先拜托吗?我们走我们的,何用他们来管?”

  “当然要拜托。”卫媪答道:“我们走我们的路,不错,他们管不着。可是要跟你爹爹说句话什么的,他们可管得着,不准你接近,你又待如何?”

  “噢,对!我明天一早就去见翁主。”

  “嗯,还是我送了你去。”卫媪又转脸对二姊说道:“我明天要送阿萦到侯府,然后还想办法去看一看你爹爹,只怕到晚才得回来,明天你看家。大姊和老四来了,你把这番情形跟她们说一说。再有件事,你得在家替我们多做些干粮,好带着上路。”

  “好!”二姊答应着说,“我的差使容易。”

  “那么,”三姊问了:“我呢?一

  卫媪是在路上就想好了的,决定不叫三姊做任何事。因为她怕三姊夫的病势不好,一有不测,凶闻传来,无论如何得让三姊回去尽礼成服。但这个想法,此时不便明说,所以只随口答了句:“你帮着你二姊看家好了。”

  “嗯!”三姊点一点头又说:“阿媪,你明天去看爹爹,可能带了我去?”

  “这——”卫媪沉吟着,在想三姊要去看她父亲的用意,不外乎两点,一是谈谈她丈夫的病情;再就是跟自己的想法一样,三姊夫危在旦夕,若有信息,随时要赶回夫家,怕的后天不能送行,明天先见上一面,如果是这个想法,应该替她设法安排。只怕父女一见,伤心不止,三姊也许会哭诉她自己的不幸,那反而替她父亲额外增添烦恼,还是不去的好。于是,她含含糊糊答道:“明天再说吧!连我也不一定能见得着。”

  这一天的工作,算是告一段落了。大家都觉得很累,但正因为累,反能忘掉忧愁。二姊首先打个呵欠,招呼缇萦,一起走了。然后卫媪也站起身来,让三姊拿着灯台,回到卧室。

  “阿媪你不是说有许多话,要跟我说吗?”

  “嗯!”卫媪随口答应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铺开寝具,久久无语。

  这沉默的神气,使得心胆俱碎的三姊又害怕了,哆嗦着说:“阿媪,你要说的是什么?莫非——”说着,说着,她的脸色大变,自己吓自己,竟以为卫媪已经得到什么关于三姊夫的不幸的消息了。

  卫媪有些不解,不知她何以如此?但她心惊胆颤的神情,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于是,卫媪赶紧握着她的手说:“别怕,别怕!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定下心来,想一想将来的事。”

  “将来1什么将来?”

  三姊真是神智昏鹜了,问出来的话,像个傻子一样,但却叫人难以回答。

  “我是说——”卫媪心想,不必再婉转暗示了,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吧,“我是说,三姊夫病好了便罢,若有三长两短,你自己该有个王意。”

  三姊把她的话默念了两遍,才能听清话中的意思。丈夫真个撒手而去,自己该怎么办?这一点她还真没有想过,自然也无从回答——而且,她也无法去想,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失去丈夫。在她,那如同天崩地诉一样,根本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有你爹爹在,他自然会替你作主。我在这里,虽说你舅姑面前说不上话,至少还可以帮着你一点儿。等我们跟着你爹爹一走,娘家可说一个人都没有。那时你那小气刻薄的翁姑,可是丝毫不会为你着想的。”

  “怎么叫不为我着想?我不明白。不过——”三姊迟钝地说,“我也不怕。反正,我也活不下去了。”

  难道要殉夫吗?卫媪听了她的话,不由得在心里惊疑,而且也觉得她的想法太拙,守节已嫌多余,何况殉节?不过这时候没有工夫跟她谈这些道理,而且她也未见得能入耳。倒是用一剂猛药,打消她心中的痞块吧!

  于是,卫媪把双眼一瞪——她的眼睛睁大了就是一双三角眼,显得格外严厉,“你可别想糊涂心思!”她低声喝道:“你爹爹花多少心血,把你们带大了。你就忍心顾自己一撒手,抛下你爹爹不管了?你们姊妹五个,怕就是数你不孝!”

  这成了再一次的提示,让三姊意识到在丈夫以外还有父亲,但也是再一次的为她加上负荷,父亲的横祸和丈夫的病危,双重的不幸为她带来了比姊妹们加倍的痛苦,因此她必须咬紧牙关,比姊妹们拿出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来应付眼前的一切。

  从重重束缚的困境中,反而激出她一番深深的觉悟。那就像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突围一样,另有一种轻快的亢奋,虽还不能免于失败的悲哀,却有卷土重来的决心——最要紧的是,她不再是那样焦急害怕了!

  顷刻之间,心情一变。最使她自己感到奇异的是,一直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的头脑,忽然大为清楚了,一个念头转到,居然能顺着条理想了下去——想到夫家,也想到娘家。有件事想不起来:卫媪是如何安排的?必须得要问一问。

  “阿媪!”她说:“家里一共三人,这一下都上京了,谁看家呢?”

  “有谁?”卫媪苦笑答道:“只好托邻居。”

  “那不妥。家里总得有人住,空关着,最容易坏房子,而且要有个人坐守,各方面有信息,才好联络。”

  “对了!”卫媪矍然而起,“我自以为想得极周到,谁知把这项要紧的一着就忘了。侯府有什么关照,临淄也说不定有什么消息来。若是接不上头,岂不耽误大事!”

  病倒是发现了,药却还没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都在想同一件事,得有个自己的亲人来看家——外人再信得过,无奈对这件案子的前因后果不甚了解,仍是无济于事的。

  “没有办法了,只好硬卡住你二姊,要她搬回来住!”听卫媪的语气,显然地,这是决定了。

  “我呢?”三姊却有异议,“我可以搬回来住。”

  这让卫媪觉得她真是异想天开,丢着个病倒了的丈夫不管,回娘家来看守空屋,世上哪有这种事?

  “我细想过了——”

  三姊还有下文,“我们小夫妇准备一起搬来。医生原就说过,最好顺移到城里居住,就医才方便。三姊夫也嫌家里嘈杂。巴不得换个清静地方好养病。所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经这一解释,异想天开变得情理皆顺了,“可是,”卫媪还有个疑问:“你们堂上二老,会允许吗?”

  “这我有办法。”

  在五姊妹中,三姊算是最机警聪明的。卫媪见她有此自信,便不再问了,事情就算这样定局。当然,如果三姊夫一死,这个打算便完全落空。卫媪心里有数,准备好了第二步办法,那就是她原先就决定了的,硬卡住二姊回娘家来住。

  到了第二天——是淳于意最要紧的一天,而第一个要紧的人是缇萦。一早就起来打扮好了,等太阳上了墙头,由卫媪陪着到侯府,径自来到琴子的住处。娇慵的翁主,刚刚起身,还未梳洗。时光无多,情况紧迫,缇萦也顾不得应有的规矩了,行礼问安之后,随即在琴子的妆台边,把她的要求提了出来。

  “你就跟卫媪两个人,无人护送你们就敢到长安去了吗?”琴子讶然地问。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走着再说。”

  翁主不响,好久才以歉然的声音说:“照我的意思,最好由府里派人送了你们去。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力。而且昨天内史告诉我,说这件事关碍着爹爹,叫我不要多管。我怕帮不了你什么忙。”说自,微偏一偏头,喊道:“来个人!”

  一声喊,三四个待儿,一齐围了上来,其中恰恰有个琴子想找的人,她掌管着这个院子里的财物出纳。

  “阿采!”琴子问道:“我的月钱还有多少?”

  “上个月的花得差不多了,这个月的还没有送来。”

  琴子从牙缝里“吱”了一下,皱眉又问:“另外还有什么钱不?”

  “有啊!”阿采答道:“君侯动身以前,特为送了五十万钱,说给翁主贴补着零用,还没有动过。”

  “对了,我们忘了这一笔钱了。”琴子欣然吩咐,“把那五十万钱,到外头库房里,换成金子,替我送来。”

  其意何在?缇萦自然猜想得到。要照淳于意的家教,她决不能受此厚赠。但琴子娇贵的性格,缇萦完全了解,辞谢不收,反会引起她的不快,而且在这时候,也真是叫钱不嫌多,所以决定领受她的好意。

  等阿采一走,琴子果然说了赠金的意思。缇萦重行叩头称谢。琴子慷慨的性情,获得了满足,甚为高兴。一面梳洗,一面又叫人去打听,内史可曾到府?

  不多片刻,金子换来了,派去打听的人也来复命了,说内史一早就已到府。事不宜迟,琴子亲自带着缇萦去见内史,并且一见面就代她陈述了请求。

  “按律例说,关防严密,跟着官差一路走是办不到的。不过仓公这件案子,究不比什么谋逆或者盗案,要防着串供,而且一老一少的女流,我想可以通融。”内史说到这里,略一沉吟,对缇萦作了更明确的指示:“你们不妨先收拾起来,准备动身。回头我再跟杨宽说。另外还有什么事?”

  缇萦想不到内史如此痛快!机会不可错过,于是又说:“我跟我家卫媪,想见一见家父,拜求内史先通融。”

  “如果只是谈谈家务,不提案情,去探一探监,料也不妨。”

  “自然,”缇萦赶紧答道,“我识得此中轻重。”

  “那行!我派个人带你们去。”

  于是内史唤了个侍从来,吩咐他带着缇萦和卫媪到行馆,见杨宽说明缘故,同时请杨宽午刻赴宴,为他钱别。

  琴子看内史十分好说话,便又提出一个要求:“内史,我想,他们一老一少,力弱难胜,怎的到得了长安?不如府里派两个人送了她们去。”

  “翁主!”内史使劲摇着头说,“这可不行!”

  “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一下子也说不尽。反正我们不能引起杨宽的误会。在他看,名为护送,倒像是防备着他们似的。总而言之一句话,凡在勾当此类差使的人,最讨厌有不相干的人跟他们在一起。”

  “这我又不懂了。”

  “翁主!人情险恶,你不懂的事可多了。”内史笑嘻嘻地看着窗外的一庭艳阳,满眼芳菲,顾而言他地说:“今天倒真是郊游的好天气!”

  琴子碰了好大一个软钉子,脸色跟内史正好相反,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就走。缇萦看看情况不妙,匆匆跟内史道了谢,放快脚步紧跟在她身后。

  回到院里,琴子才站住脚开口:“你看你的面子比我大!”

  一路走来,缇萦已把她不快的原因,想得明明白白,所以这时能够从容回答,“翁主,不是这话。”她说,“内史肯应承那两桩要求,都是看的翁主的面子。”

  这一说,琴子不响了,脸色随即变为缓和,她想了想说:“你要去看你父亲,就去吧!但愿你此去长安,诸事顺遂,到荷花开时,我们又可见面。”

  这两句惜别的话,勾起了缇萦的满怀离愁。想想琴子平日的恩情,十分感动。此一去果能照她的话,诸事顺遂,且不去说它,倘或父亲得罪被刑,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留在长安,哪怕乞讨为生,总是守着父亲在一个地方。这一来,只怕今生要见这位多情多义的翁主,就只有在梦寐中了!

  心中一连串的念头转过,脸色不由得凄惶,声音不由得哽咽,就在当地跪了下去,深深顿首说道:“缇萦此刻就拜别翁主了,但愿能有重见翁主的一日!”

  “起来,起来!”琴子一把扶住了她,蹲在地上,四目相对,自己觉得眼眶发热,勉强笑道:“好端端地,何苦说这些话?害得我心里也酸酸地想哭。”

  两个人都把头别了开去,只怕再一相看,真的要哭。缇萦站起身来,低着头说一声:“翁主!我走了!”随即掉身而去。琴子叫阿采拿着换来的金子,送到后苑侧门。

  侧门一所小屋,卫媪正在与内史所遣的侍从说话。看见缇萦,迎了上来,两人略略交谈,卫媪从阿采手中接过金子,想一想说道:“这得先回去一趟。”

  恰好内史又改派了虞苍头来办这件引领她们去探监的差使。彼此熟人,便好商量,约定由虞苍头先到行馆等候,卫媪带着缇萦先回家去。

  在车上卫媪把昨夜三姊想去看父亲的话,略略说了一遍,然后跟缇萦说好话,把这个机会让给她三姊——卫媪已看出三姊已能克制情绪,言语自知检点,所以才改变了主意。

  缇萦自是万分不愿,但想到三姊夫病势凶险,一有噩耗,三姊立刻就得回去。而且自己日后与父亲在一起的机会还很多,不争在今天,于是就很慷慨地同意了。

  一到家,二姊和三姊都在厨下忙着制干粮。卫媪稍稍说了经过,又去收好了琴子所赠的黄金,带着三姊,原车来到行馆,虞苍头已在门前等候。他已见过杨宽,获得探监的许可,虽然缇萦换了三姊,人数还是两个,并无妨碍,很顺利地由当班的狱卒,把他们俩带到了淳于意面前。

  荒凉的后院,朝北又是围在高墙里,明艳春光,与此地似全不相干,在这阴森森的地方,父女相见,恍如隔世,三姊只喊得一声:“爹!”眼前的形像便模糊了,热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滚滚而出,无声地流得纵横满面。

  “三娃!你怎么来的?家里还好吧?女婿呢,近来身子如何?”

  不问还好,一问却好似有苦难言。三姊陡然把头扭了过去,用手捂着嘴,怕的哭出声来。

  看这光景,就不说也明白了。但淳于意还未想到他三女婿的病情,已是危在旦夕,叹口无声的气说:“别哭,把他近来的情形说给我听,看看该用什么药?”

  三姊依旧流着泪,只说了两个字:“呕血。”

  “多不多?”

  “多!”

  淳于意半响作声不得,好久,顿一顿足,万分无奈地说:“只怕我身在此地,不是当面诊察,便无从想什么办法。姑且拟个方子试一试吧!”

  听到父亲这话,三姊顿觉愁怀一宽,眼泪自然而然止住了。拭一拭眼再看,父亲已走到屋角,在布衾上坐了下来,就着“具狱辞”的笔砚,慢慢地开了一张药方。

  “不能再耽搁了。拿了药方快去吧!记住,一日一剂,连服十天。”

  三姊以兴奋发抖的双手,接过那方简牍,神魂飞越,已到了丈夫身边。但卫媪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她心里焦急,脚下却未移动半步。

  “怎的还不快走?”淳于意催促着说。

  “我有些要紧话。”卫媪接口回答。

  “那就快说!”

  “阿萦和我,明天也启程上京……”

  “胡闹!这,这,怎么行?”

  卫媪不理他,管自己说了下去:“四位姊妹今大都到齐,明天送你动身,看家的人也安排好了,”她指着三姊说:“是他们小夫妇。”

  “嗯!”淳于意点点头,“这其实于病体有益。只怕你舅姑或有异议,但也不必过虑,你只说是我的意思。料想他们总还信得过我这个行医人的话。”

  这一说法,正合三姊的心意。她原来就是想以医病的话为借口。居然父亲也是这么说,更见得自己的想法不错。等手里这张药方见效,父亲的话就更显得权威了。一念倒此,就恨不能立刻回到夫家,照方煎药,立见起色,那以后的一切,便都要改观了——最好的是,夫妇厮守,爱怜由心,不必再看夫家任何人的脸色,岂不大妙!

  看到三姊心神不属的表情,以及局促不安的脚下,再又听到主人不住口地在催着尽速回去,卫媪心里真有无限的感慨。天下做父母的,无不为儿女操心,做儿女的究有几分报答父母?那就很难说了!

  但这个念头刚刚转完,立即发觉自己太武断了些。至少这样的想法,对缇萦是一种冤屈,将来她出了阁,是不是会像二姊和三姊那样,事事把夫家摆在前面,那自然还保不定,但眼前的缇萦,可真是没有什么批评的了。

  于是她说:“那就走吧!我也不放心阿萦……”

  一句话未完,提醒了淳于意,急急问道:“缇萦这两天如何?”

  “乖得很!真懂事!”

  “好,好!”淳于意浮现了极满足的笑意。

  这下,该说的话,该问的事,是真个都提到了。卫媪谢了狱吏,带着三姊一起回家,说了探监的情形。其实也平淡无奇,可是缇萦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安慰。

  “那么,三妹呢?”二姊问道:“得赶紧回去料理汤药啊!”

  “是啊!”缇萦也说,“早点走,太阳下山以前,还能赶得到家。”

  说是这样说,卫媪现在成了一家之主,得要有她一句话,事情才能说怎么就怎么。因此,三姊妹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卫媪的眼色。

  卫媪半扬着脸,不响。三姊机警,立刻就说了句:“我今天不回去,等明天送了爹爹动身再说。”

  这时卫媪才开口,看着三姊手中的药方,慢条斯理地说:“病人要的是药,不是药方。”

  “啊!”三姊醒悟了,随即起身,“我看看爹药囊里,可有这张方子上要用的药。”

  “自然有的,你且莫忙!听我说完。你们先去配药,我出去替你们找个得力的人,一骑快马,不等太阳下山就送到了。”

  没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事实上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于是三姊妹一齐动手去找药称分量,等她们检点妥贴,卫媪也把人找到了,细细嘱咐了一番话,随即遣走,了却一件大事。

  这一来,三姊的心境比较开朗得多。她走过的路,比姊妹们都多。一面在厨下做干粮,一面为缇萦细细讲解旅行的经验。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听得擂门如鼓,开门一看,大姊带着她那刚生不久的婴儿,与四姊一车子到家了。

  五姊妹都到齐了,多少年来难得如此团聚,倘或是归宁探亲,或者娘家有什么喜庆吉日,特地回来祝贺,一堂聚首,但闻欢笑,不是灯前闲说家常,便是检点旧时妆台,有着数不尽的乐事,忆不尽的温馨。而此刻呢,斜阳影里,泪眼相看,凄苦的问讯叙述之中,只听见不断的叹息。容颜如花的一群少妇少女,在这花气袭人的春日,酿出了孤舟嫠妇、秋夜不眠的凄凉。

  而这一份凄凉,孝心最深的缇萦,感受得却不深,一种可以为父亲去谋干大事的成长了的骄傲,和对一个海阔天空的世界的憧憬,使她得以排遣眼前。而四位姊姊对这个将要代替她们去尽孝心和责任的小妹妹,在这乳燕离巢,振翅远征的前夕,有着无可形容的离愁和关切,尽皆寄托在絮絮不断的叮咛中,让她没有多余的工夫去发愁。特别是大姊对她,从小扶持携抱,植下一片如慈母般的感情,这时把她揽在怀中,侧脸拿一双抑郁而又欣慰的眼,不时怔怔地看着她。这一份深厚的爱心,为她带来了这几个月少有的恬适和温暖,于是,她不知不觉间抛开了一切,神补于儿时的回忆中了。

  忽然,又有叩门的声音,是左右的邻居,得到消息来探望。有的慰问感叹,有的有所馈赠,都由大姊和卫媪出面应付。这样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川流不息地,例显得像办喜事般热闹,好久才能安静下来。

  检点了行李,又谈妥了卫媪和缇萦去后的家务,已过午夜,“大家就和衣打个吨吧!”卫媪说,“也不过闭一闭眼,就该收拾动身了。宁可早点到行馆门前,官差可不会等人的。”

  就这一句话,在每个人手头勾勒了一幅老父的形像,憔悴衰颓,身在囚车。天涯一别,音容渺茫,三姊第一个举起衣袖,拭着眼泪。

  “哭什么!”卫媪掠一掠飘萧的白发,以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气说,“一切还有我呢!”

  那种雄心万丈,慷慨担起艰巨的神态,倒提醒了大姊。抬头扫遍几个妹妹,向卫媪下方一站,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爹爹这件祸事,多亏得阿媪。如今干钧重担,都由阿媪挑了,这番恩德,报答不尽。大家都来!”

  说着她做了一个手势,连缇萦在内,都明白她的意思,按照长幼次序,比肩站成一排。卫媪方在诧异,不知她们有何动作?大姊已领头跪了下去,一齐向卫媪叩头。

  “这是干什么?”卫媪踉踉跄跄地避向一旁,伸手来搀扶大姊起身。

  “阿媪!”大姊颤声说道:“爹爹的事,可全在你身上了。还有,阿萦也交给你了。”

  卫媪未曾开口,只深深地点一点头。从此刻起,她重新体认了自己的责任和淳于意对她的期望,立下事不成不生还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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