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镇到处长着枫树,并且都是一些很古老的枫树。树干粗硕、枝叶茂,夏天时,能遮出好大一块阴凉地,如果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要走出这块阴凉地,似乎要花上半天的时间。深秋,枯叶随风而落,地上都是,也无人打扫,踩在上面沙沙作响,柔软如踩在云彩上。
这年的枫树展叶,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暮春进行的。雨不大,但却下个不停。那些长在桥头、院里、屋后、塘边、大路旁的枫树,被雨一天到晚地湿润着,眼见着眼见着,那树干树枝泛出鲜活的光泽,眼见着眼见着,枝头冒出了叶芽,眼见着眼见着,那芽越长越突出,忽地,展开了,展成一片小小的、油亮亮的嫩叶。
就在这枫树向油麻地人显示一派勃勃生机的季节里,邱家却于一夜之间破败了。
邱家的木行,已经营三代以上,传至邱半村手上时,其家业已厚实得令人眼红。然而,邱家的任何一代人,都不及邱半村的心路大和富有心机,祖传的家业到了他这里,如日中天。油麻地的人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人,在谈论邱家财富时,都会有人说:“瞧人家的名字起的!
半村———油麻地一半的财富都是他邱家的。”
邱半村却并不满足,他要超过程瑶田,要远远地超过,不光有钱,而且还有良田,与程瑶田一样多的良田。有钱不如有田那么踏实。
初春,远方的一个朋友给他一个讯息:现在有一批上等的珍贵木材,正在两千里外的地方堆放着,等待着一个大买家,价钱合适,但那个木材商只坚持一个条件,要买就全都买去,他要将这笔生意做得干脆利落,不想拖泥带水。那位朋友如数说出了总价,邱半村听罢,半天,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钱?罢了罢了。”那位朋友说:“数目是大了点,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批木材一出手,你邱半村就不是邱半村了。”邱半村依然摇了摇头:“不可贪心,不可贪心,我也没法贪心。”
可是,过了三天,邱半村却日夜兼程,找到了那个木材商,说要看看货。木材商将他领到了江边。望着那堆木材,他两腿发软,竟拉不开脚步。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木材,好到绝顶的木材!邱家祖祖辈辈与木材打交道,材相、材品、材质,邱半村是一眼便能看出的。这木头,是那种砍掉一棵少一棵的木头,是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才长那么一根的木头。
邱半村绕着木材堆转了几圈,不时地用手拍拍其中一根。他对那位木材商说:“我不还你价,不还你价。”他让那位木材商先回去,说自己要在木材堆旁呆一会儿。木材商说:“也好。”说罢,留下邱半村一人,转身走了。
邱半村爬到了高高的木材堆上,望着川流不息、滚滚东去的大江。他顺着大江,向东眺望。他知道,木材从这里下水,扎成排,然后凭借江水的力量一路东去,然后入大河、小河,两三个月后,木排就会停泊在油麻地镇前的大河上。当时还在冬春交替之际,寒风强劲,冻得邱半村瑟瑟发抖,他终于结束眺望时,躯体已麻木得几乎无法站立了。
回到油麻地,他将所有的钱聚拢在一起,又将家产的大部分抵押给城里的钱庄,终于将钱凑足,带了管家以及雇来的十八名放排工,日夜兼程,重回堆放那堆木材的江边。交钱、点货,一切安排停当之后,邱半村向十八名身强力壮的放排工躬身抱拳:“拜托诸位了,拜托了!”又将管家拉到一边,轻声叮嘱:“大江大河的,一路风餐露宿,他们是很辛苦的,手头要宽松一些。”
邱半村走陆路回到油麻地后,显得十分平静,只在心里一天一天地计算着那浩浩荡荡的木排的行程。
一天又一天……
雨淅沥淅沥地下着,院墙外的枫树很快就要展叶了。
邱半村望着雨中的枫树说:“那列木排,再过几天,就要出江入河了。”
又过两天,院中的枫树展叶了,微雨之中,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好让人喜欢。当时,邱子东正与采芹在枫树下玩耍。望着这对小儿女,邱半村的心情好得出奇。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差不多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大江上,那列木排崩排了!
暴雨十日不断,江水怒涨,浊浪滔天。木排在江上摇摆颠簸,一路张狂不驯。十八名放排工犹如驾驶一头水上怪兽,累得精疲力竭。临近河口时,两岸青山耸立,江面忽地变得狭窄,那江水即便是宽阔之处,也早已汹涌澎湃,如今水道一下收紧,便大吵大闹,撒疯耍泼,猛烈撞击山崖。万年山崖,铜墙铁壁,并不在乎江水的撞击,倒是江水弄得粉身碎骨,水面上一时白浪排天,漩流密布,险象丛生。
木排刹不住地奔突而下。十八名放排工,或握竹篙,或掌舵,叉开步站好,圆睁,随时准备伸出竹篙去抵挡山崖。木排几次一头扎向山崖,又几次被放排工们将它逼向正道。经过最狭窄的一段江面时,流速猛地加快,木排与山崖擦肩而过,放排人眼中的两岸青山一闪而过,岩石树木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木排再一次自杀一般地撞向山崖,而这一回是死定了。
放排工挥起竹篙,一齐抵着山崖,可木排铁了心要撞山崖,借着江水的怒气与暴力,无论放排工们怎么用竹篙去抵着山崖,它却一寸不肯后退。竹篙一支支弯成巨弓,随着其中一支咔吧一声断折,其他的也一根根相继断折,只是一瞬间,木排便猛烈地撞在了山崖上,也是一瞬间,本来扎得十分牢固的木排在一阵巨大的震动之后,轰然崩溃了!
捆绑在一起的木头,现在散开了,仿佛一根根都满怀自由的惬意,争先恐后,横七竖八地漂满了江面。它们在浩浩江水中沉浮、乱窜,全然不像是木头,倒都像是有生命的无名兽物,景象十分壮观,引得江岸上许多人跑来观望。
这天,邱半村撑着油布伞,走到雨地里,抬头观望着院中那棵枫树:一树嫩叶,在细雨中摇摇摆摆,像是落了一树娇小秀气的绿色蝴蝶。
就在这时,衣衫褴褛、泥迹斑斑的管家,面容憔悴地出现在了邱家大院的门口。
邱半村似乎感觉到了门口有人,微微侧过脸来,见是管家,不禁一惊。
管家跌跌撞撞地进入大院,望着邱半村,扑通跪在了雨水汪汪的地上,往邱半村干净的黑绸裤上溅了一片浑浊的水珠:“老爷……”他将额头一直抵到湿漉漉的地上,“崩排了!”
邱半村半天没有反应,随即,雨伞从手中滑落在地。当时有风,伞在院子里旋转着,往院墙外而去。
邱子东见了,觉得好玩,从屋里跑出,追雨伞去了。
“老爷……崩排了!”管家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接近无声。
邱半村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脑门上。就在邱子东终于追上雨伞的那一刻,他听到了扑通一声,扭头一看,只见邱半村直挺挺地躺在了雨地里……
一连五天,邱半村不省人事,任家人怎么呼唤,也不肯睁开眼睛。家里人又让邱子东再次呼唤父亲。邱子东在这几天已经呼喊了数百遍了,邱半村与死人一般毫无动静,邱子东早已不耐烦了,哪里肯再次呼唤,竟挣着要朝院门外跑。母亲生气至极,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了他的嘴巴上。他咧了咧嘴,哇地大哭起来。母亲揪着他的衣领,将他硬拖到邱半村的病榻前,命他跪下大声呼唤。邱子东心里忽生悲伤,竟然嚎哭着呼喊着父亲,其声哀切动人,令在场人无不落泪。
黄昏时,邱半村在邱子东的呼喊中竟然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
不久,程瑶田一手牵着采芹来到邱家看望邱半村。
邱半村眼斜嘴歪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
程瑶田站在邱半村的病榻前,身体微微弯曲,轻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邱半村已口齿不便,在喉咙里呜噜着:“多谢你来看我。”
那时,邱子东正木呆呆地倚在门口,瞧着债主们在往院门外搬动他家的家什。
邱半村看到了采芹,勉勉强强地伸出手,将她细嫩柔软的手抓住。他看了看邱子东,又看了看采芹,然后望着程瑶田长叹一声:“子东没福气。”说罢,闭上眼睛,眼角便滚出了浑浊的泪珠……
这年秋天,油麻地人有点儿惶惶不安,先是一连几天听到北方有隆隆的炮声,接下来,就看到河上有不少逃难的船只,纷纷驶过,那船上人一口外地腔调,男女老少,一个个皆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说,那边在打仗,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这天深夜,油麻地人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惊醒了,但没有一个敢开门出来观望的,黑暗中,悄悄推开窗户,或将一双吃惊的眼睛贴到门缝上,将喘气声压住,向外窥望着:街上正在过兵。好长的一支队伍,从深夜一直走到天将拂晓,那有力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天亮后,人们走到街上,已不见兵影,只是从街边捡起一只被子弹打穿过的头盔,或是一只漏水的军用水壶,或是其他几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消息传来,军队已到了山东的界面,正在打仗,打的是一场恶仗,为了争夺一些光秃秃的山头,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又有不少船只出现在水面上。但不是逃难的人,而是伤兵。水面上不时响起痛苦的嗷嗷声,让人心里发紧。一些船只行过之后,水面上竟有一条细细的血线,水中的鱼闻到了血腥味,纷纷浮到水面上。
渐渐地,听不到枪炮声了,水面上也安静下来。天下,显出一副太平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长望带着一支小小的队伍,回到了油麻地镇。与这支队伍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由五六个人组成的土改工作组。
当李长望腰间别了一支驳壳枪,身后跟了几个扛长枪的兵,气宇轩昂,从镇上大摇大摆地走过时,油麻地的人不禁往后倒退着,或贴住墙,或贴住一棵树,眼睛里满是疑惑与惊愕:这就是那个成天背着一只破鱼篓、光着脊梁、裤管卷到大腿叉到水塘水沟里捉鱼摸虾的李长望吗?这就是那个将大小不一、品种混杂的鱼虾放在一只水桶里向人兜售、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李长望吗?
五年前,李长望与另一个年轻人隔河砸砖头玩耍,不想一块砖角飞过去,正砸中对岸那个年轻人的额头,那年轻人一声不吭,当即倒下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年轻人又被清风吹醒了,便慢慢扶着一棵大树站起来,向河对岸叫道:“李长望———!”没有李长望的回答———自以为砸死了人的李长望,从此失踪了。
李长望在镇上走着,见了父老乡亲们,威严但又很客气地向他们点头,并摇摆着手打着招呼。有时,镇上的人会偶尔听到他说:“哇,秃子长成大姑娘啦!”“三奶奶,还认识我吗?我是李长望!”“二爷,看上去您身子还很硬朗!”……
某个僻静处,有个年轻人说:“不是说李长望下芦苇荡当土匪了吗?”
这时被他的父亲听到了,连忙过来,一把将他扯到无人处:“婊子养的,别胡说八道!人家是下芦苇荡打游击,都当了游击队长了。”
有知道内情的,说:“人家在正规军都已干了好一阵了,刚从前线下来。”
李长望不停地在镇上走着,走得人心惶惶的。
头一天,没有动静;第二天,也没有动静。到了第三天,镇上的人被召集到镇中的大场院。
当李长望庄严宣布现在我们穷人翻身了时,人群显得有点儿惶惑,有点儿发蒙,有点儿不知所措,互相张望了一阵之后,显出了几分不安与兴奋。当李长望大手一挥说大家去分程瑶田的浮财时,喧闹的人群像一群闹水的鱼,忽然被一股凉风所惊,一忽闪潜入水底,只留下一片让人生疑的平静水面。
“分!全都给我分了!一点都不要剩下!他家的一口锅,一只碗,一根筷子,一把勺,统统是我们穷人的!咱一不是抢,二不是夺,是拿回!拿回自家的东西!……”几年不见,李长望已是一条大汉,也变得很会说话了。
几个反应敏捷的,如朱小楼,如朱荻洼,本是站在场院中央的,不等李长望将话说完,扭头就往外跑。其他的人忽然明白了他们几个的心思,稍微愣了愣,也都扭头往场院外跑,一时间人挤人、人撞人、人踩人,有人疼痛了,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被踩着了,尖哭起来。
李长望站在台上:“你们上哪儿?你们上哪儿?回来!回来!……”
回不来了,人流滚滚,直涌向场院外。
出了场院,人们直扑程家大院。纷乱的脚步声,使整个油麻地镇都在发颤。
人群中,忽然有人停住:“为什么只往程瑶田一家跑,还有邱半村家嘛!”
跑在这人身旁的一个,倒还仗义,拉了他的手:“你他妈的大痴逼,邱半村家还有啥?连毛都没有一根了!”
这人听罢一拍脑门:“娘的,我糊涂了!”
程家大院的两扇厚重高大的门,这几天就一直紧闭着。
人们聚集在大院门口,并未一下冲进大院。面对这两扇威严的大门,刚才路上的那番气势汹汹,竟一时不见了踪影。人们犹豫着,彷徨着。光天化日之下,将一户人家的全部财富哄抢一空,这事情毕竟太重大也太离奇了。后面的人叫喊着:“娘的,怎么还不动手?!”“你有种。”有人小声嘀咕,人群自动为后面的人闪出一条道来。后面的人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但等走到大门口时,不禁收住脚步,甚至往后退缩了几步。
程家大院悄然无声。
天又在下雨。雨中有棵枫树,叶子变大变厚颜色变深,经雨水的清洗,闪着幽幽的光泽。也许是风吹的缘故,也许是雨打的结果,一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许多人仿佛不是冲着程家大院来的,而是摆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抬起头去观望枫树———那一树的叶子,在风雨中轻轻摇摆,仿佛是一树的绿色的袖珍型扇子。
有几个人靠近了大门,在门口慢慢转悠起来。在他们后面,人群站成一堵厚实的墙。
几个孩子钻出人群,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趴在门缝上往里瞅,不时地说一句:“院子里空空的。”“院子里,有只大公鸡正往一只母鸡身上爬呢。”“爬上去了,爬上去了……”
人群里有个大人问那孩子:“你老子往你娘身上爬吗?”
众人就笑。
“别笑了!你们他妈的都来干什么的?!”朱小楼吼叫着,“怕他个鸟呀,天下是老子们的了!”说罢,颤颤抖抖地走上前去,伸出又宽又厚的巴掌拍响了大门。
人们站在雨地里,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一个个都显得瘦骨伶仃的,但一个个眼睛贼亮,像用力打磨过的一般。
又是几个人上去拍击大门。咚咚声像战鼓一样鼓舞着面黄肌瘦、嘴唇发乌、扛肩缩腮的穷人们,他们吼叫着:“开门!开门!”
程瑶田坐在一张紫檀木卷书式搭脑扶手椅上,纹丝不动。他不能去开这个门,而家人又早已吓得缩成一团,没有一个敢去开门的。
咚咚的拍门声,最终变成了隆隆的撞门声了。
采芹紧缩着身体,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不敢向外张望。
人群后面有人发一声喊:“冲呀!———”群体响应,随即,人群排山倒海般地向大门冲来,大门哗地冲开了。
采芹一直钻在母亲的怀抱里哆嗦着。她听到了花瓶粉碎的声音、柜子翻倒在地的声音、布匹撕裂的声音、脚步跑动的声音、呼哧带喘的声音、因互相抢夺一件家什而争吵的声音……她觉得房子在被掏空,在摇晃。
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紧紧地搂抱着她。
人们不加选择地“拿回”着,因为没有时间加以选择,稍一迟疑,眼前的一把椅子或是一条凳子就会被一个眼捷手快的人夺了去,只能见到什么就赶紧上去先占有它。人们抱着、扛着、搂着、抬着、拖着、推着,将长的、短的、大的、小的、硬的、软的、能吃的、不能吃的、能用的、不能用的,一股脑儿地向院门外搬动着。
程瑶田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形同死人。
小孩、老人也都一起参与了这场油麻地历史上很少见的洗劫。他们偶尔抬起头来见到程瑶田时,会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但随即低下头去,赶紧寻找还未被人拿走的东西。
碗,要;盘子,要;象牙筷子,要;锅,要;鞋,要;袜子,要;擀面杖,要;大烟枪,要;夜壶,要……手里拿着,怀里揣着,头上顶着,嘴里衔着……真他妈的痛快———痛快淋漓啊!
家中有身强力壮的儿女们的,当然会占更大的便宜。即使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们都会迅速作出明确分工,谁搬东西,谁看东西,一会儿工夫就派定了。势单力薄的,一边嫉妒着,一边拼命搜罗着,竭尽全力地想找回一些平衡。也有将东西搬出了大院但一转眼的工夫又被别人弄走的,于是就去寻找,找到了就要抢回,抢不回就争执,就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
一个老太太与另一个老太太为一只锅盖吵起来了:“是我拿到手后放在这儿的!”
“谁见着了?”
“人要讲理,不讲理还不如吃屎!”
“对了,不讲理的还不如去吃屎!”
大伙都很忙着,没有人理会她们的争吵。
镇西头柳篾匠家的二傻子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傻乎乎地笑着。他裤裆的那一截东西,似乎永远像一根胡萝卜般举着,顶起了他薄薄的肮脏的短裤。因短裤经了雨,使他那一截东西显得半明半暗。他摇晃着,蹦跳着,见哪儿姑娘多,就往哪儿蹭。姑娘们见了,骂着:“不要脸!”都躲着他。
二傻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只带铜箍的小木盆,紧紧地搂在怀里。
正在将一只锅顶在头上往外跑的柳篾匠看到了,大声吼道:“放下!放下那玩艺儿!”
二傻子非但不肯放下,反而将那小木盆搂得更紧。
柳篾匠叫道:“那是程瑶田他老婆夜里撒尿用的!”
二傻子搂着小木盆,钻出人群,朝院门外跑去。
周铜匠对柳篾匠说:“你老婆这辈子能用到这么好一只上等的尿盆吗?”一笑,赶紧往屋里走去。
院子里,朱小楼与一个叫朱连城的汉子为争夺一条油光闪闪的长凳干上了。他们各抓住长凳的一头,死不撒手,在院子里谁也不让谁地对峙着。
“是我先抓到的!”朱小楼说。
“是我先抓到的!”朱连城说。
然后,两人就赖下屁股,往各自的方向拉那条长凳。两人力气差不多大小,长凳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来来往往的人就躲避着他们,怕耽误了自己“拿回”东西,谁也顾不上来加以调解或劝阻。
朱小楼毕竟是个屠夫,性子要野蛮一些。这时,他一眼看到一个人手中正抓了一把从程瑶田家的杂物房里“拿回”的锋利斧子,扔下长凳,一把从那人手中夺过斧子,朱连城有点儿害怕,他撒手放下了长凳:“你……
你要干什么?”
朱小楼拿起斧子走向长凳,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手起斧落,拦腰砍在了那条硬木长凳上,立即溅起一片新鲜的木屑。将那些看的人,直心疼得要死。
屠夫朱小楼忽地变成了一个伐木工,一斧头一斧头地朝那张长凳砍去。
朱连城一旁站着:“砍吧,你有力气,你就砍吧。”
又是一斧头,好端端一条长凳断成了两半。
朱小楼扔下斧头,拍了拍手,朝朱连城说道:“逼上屙泡屎,谁也日不成!”
充实而富有的程家大院,转眼间,变得一派苍凉、虚空。
油麻地镇的男女老少都在兴冲冲地走动着,谁也不是空手。
整个油麻地,只有两户人家没有参加这场史无前例的、群情激荡的“拿回”,一是邱半村家,一是杜少岩、杜元潮父子。
邱半村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倾家荡产,只剩下一幢空无一物的大屋。这些日子,他和家人很少在镇上露面,只是关紧了门,躲在门后,紧张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当邱子东挣扎着要往外面跑时,邱半村就用已经半身不遂的身体死死挡在门口,用含糊不清的言词喝令邱子东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
杜少岩与杜元潮在人们如狼似虎地出入程家大院时,父子俩一直手牵着手,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下无声地站着。
在他们父子面前经过的人,会有一两个人提醒道:“一根桩!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地去取一两件东西!”
杜少岩、杜元潮依然站着不动。
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被人抬走了,那条红木夹头榫长案被人抬走了……
杜元潮几次要冲上去干什么,都被杜少岩用有力的大手死死抓住了。
杜元潮站在父亲身边,心里想着的是要进程家大院。自从他和父亲离开程家大院后,他就再也没有跨进过这座大院的大门。他不是想看院子,也不是想看那些人是怎样将程家大院的东西抓到自己手上的,他想知道此时此刻采芹在哪儿、采芹怎么样了。他似乎看到了她在恐惧中哆嗦,像一只从冰水中挣扎出来的鸽子。
杜少岩似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拍拍他的脑袋安慰他:“没有人会欺侮一个孩子的。”
杜元潮的眼睛里便有了亮晶晶的泪水。
油麻地的男女老少还在走动,一个个喜气洋洋。
这是油麻地的节日———不是节日的节日,盛大的节日。
但,李长望发怒了,当他带着他的队伍与工作组成员从场院赶到程家大院时,程家大院已是空空荡荡。
“是分浮财,是他妈分,不是他妈抢!”他爬上镇上那座高塔,用一只铁皮喇叭向四周叫喊着:“将所有从程家大院取出的东西,给我统统送到场院里,然后统一分配,谁胆敢不服从老子的命令,谁胆敢私自窝藏,一旦发现,绝不轻饶!”说完,从腰间掏出手枪,往空中叭叭叭打出去一梭子子弹。在塔下站着的那几个兵,也端起枪,呼应着,朝空中射出震慑人心的子弹。
人们嘟囔着,但却乖乖地将那些东西又从家中搬到镇中心的大场院里。
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在程家大院里,各自在各自应呆的地方呆着,倒也不显有多么的多,现在一旦散乱地平铺开,差不多摆满了一场院,看上去竟然有一望无际的感觉。
分配是公平合理的,有根据的,都可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的。
轮到杜少岩、杜元潮了。工作组说:“你们可以先自选。”
杜元潮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张床。
杜少岩从儿子的目光里得知了他的心思:“那床不是我们这样的人睡的,还不如要一只盛水的桶,一张吃饭的小桌子。”
但杜元潮的眼睛里只有那张床。一个孩子竟然对那么多东西视而不见,视野里只有那张床,这未免有点儿可笑。但不知为什么,杜元潮就只想要那张床。
杜少岩叹息了一声,决定满足杜元潮的愿望,用手一指,向工作组说:“这孩子,想要那张床。”
工作组组长将杜少岩拉到了一边,与杜少岩嘀咕了一阵,杜少岩连连点头,转身走向杜元潮,说:“那床别人要下了,你另选一件吧。”
“谁……谁要了?”
“你就别问了,快点说,除了那张床,你想选哪一件?”
“哪一件也……也不要了!”杜元潮说罢,扭头就走。
杜少岩一把抓住杜元潮的胳膊:“儿子,还是选一件吧。”
当杜元潮向那一场院的东西望去时,发现了那张他与采芹一起读书写字的长案还在那儿,又有了笑脸:“要……要那张长……长条桌吧。”
“净选一些没有用的东西。”杜少岩一边抱怨着,一边走过去,拉起了那张被雨水洗得镜子一般明亮的长案……
工作组撤了,李长望的队伍也撤了,但李长望却留了下来。当上头问他“你是留下还是走”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留下。”他脱掉了那套破旧的军装,交出了那支驳壳枪,从部队转入地方,成为油麻地镇的最高行政长官。
程家大院成了镇委会的办公处,在为他建造的房子还未落成之前,程家大院内一侧厢房成了他临时的居所。
程瑶田一家,被赶到后院,住到了杜家父子当年住的那幢房子里。自从杜家父子搬出后,那幢房子又像以往一样一直空着,当程瑶田吱呀推开木板几乎朽烂了的门时,一股潮湿的带着浓重霉味的气流扑面而来,几乎使他晕倒。一家人试探着走进屋里很长一阵时间之后,才慢慢适应屋中昏暗的光线。他们在屋里慢慢地走着,像走进了一个岩洞,只有过去常来这屋里找杜元潮玩耍的采芹显得轻车熟路,在屋里很熟悉地从这个房间走进那个房间。当采芹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撩着不时地粘到她头发与脸上的蜘蛛网时,禁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程瑶田却说:“蛮好的一幢房子。”
没有佣人,没有长工,贴身的管家范烟户,也不再见到,听说他一手抓了一把石灰,撒向双眼,将双眼呛瞎了。
一片孤寂。
采芹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油麻地的巨变。外面的世界似乎沉浸在无比的欢愉之中,总能听到鞭炮声、锣鼓声、喧闹声。而所有这些声音都会给这个小女孩带来不安与恐惧。她整天跟随着母亲,一旦发现母亲不在自己的身边时,就会大声尖叫,如在噩梦中突然惊醒一般。她的眼睛要么睁得大大的,要么就扑在母亲怀中紧紧闭上。母亲不时地轻拍她的后背:“芹儿,别怕,芹儿,别怕……”有时,他们会听到一些消息:东王庄的大地主陆平沙被镇压了,子弹是从后脑勺射进去的,脑浆流满一地;黄家荡的一个土匪头子被士兵抓住了,用铡草的铡刀活生生地切下了脑袋……虽在夏日,但每逢听到这些消息,全家人却感觉到冥色四合、寒风瑟瑟。
程瑶田依旧穿得一尘不染,但身体已瘦弱不堪,立起时犹如一根竹竿挑起一套衣服。他常站在门口眺望天空。这年的夏天,总是有雨,雨打枫树,点点滴滴,总有一番清冷。天上很少见到太阳,阴沉沉的,叫人胸闷,叫人心虚,叫人感到无望。
房屋不再是他的房屋,田地不再是他的田地,但他觉得,事情正如这没完没了的雨水,还没有结束。
采芹总是呆在新的家中,与母亲终日厮守,不肯出门一步。有时候,她会坐在窗前,去想念田野、风车、木船与水牛,更想念杜元潮与邱子东。杜元潮、邱子东,邱子东、杜元潮,他们两个是被轮番想念的,不过想念得更多的是杜元潮。一番想念之后,往往是一番悲伤。她忽然地觉得,他们与她生分了———整个世界都与她生分了,就她独自一人了。这种感觉是两年前她与杜元潮在田野上玩耍,然后走失了,环顾四周只见田野茫茫空无一人时的感觉。如果母亲这时不在她身边,她就会自己将自己抱得紧紧的。
杜元潮敲开了邱子东家的门。
邱子东一见杜元潮,立即跑了出来。
杜元潮什么也没说,头里走了。
“去哪儿?”邱子东跟在他身后问。
杜元潮只顾往前走着。
杜元潮口吃,本来说话就少,而一旦见到邱子东,就会更加口吃,因此,他在邱子东面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特别使他灰心的是,邱子东长了一张特别会说话的好嘴,唧唧呱呱,一路畅通,流利无比,而他呢,是个结巴,越结巴就越结巴,到了极处,竟脸红脖子粗,半天才好不容易吐出一个字来,像被人双手死死掐住了脖子一般,又好像是刚从冰窟窿中被人救起似的。若是一时无法避开邱子东,那么,他永远是低头蹲在地上,或是默默地呆在角落上。那时,他的脑袋里空空的,却又涨涨的,十分的沉重。偶尔,他会抬起头来看一眼邱子东,十有八九,他见到的邱子东,都是头微微上扬,一副傲慢、目中无人的样子。邱家崩排后,邱大少爷邱子东,蔫了许多,但在杜元潮面前,他骨子里却还是邱大少爷。
邱子东紧追几步,走到杜元潮并排的位置上:“是去看采芹吗?”
杜元潮仍不作答。
采芹家的门关着。
他们屋前屋后地转着,可就是不见采芹开门走出来。
邱子东说:“我们唱歌吧,她听见了,就会出来的。”说罢,咽了咽唾沫,唱了起来:
大秃得病二秃慌,三秃在家熬药汤。
四秃去取药,五秃去报丧。
六秃去打墓,七秃抬,八秃埋,九秃从南哭上来。
我问九秃哭甚的,“俺家死个秃乖乖!”
邱子东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唱得两眼发直、喉咙沙哑成破锣,采芹依然没有走出来。他不再唱了,瘫坐在草垛下。
杜元潮一直就坐在草垛下,不吭一声。
“我们走吧。”邱子东说。
杜元潮坐着不动。
“我们走吧。”邱子东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杜元潮突然从地上蹦起,冲着采芹家的门,大声吼唱起来。他唱的不是孩子们唱的歌,却是从范烟户那儿学得的大人们唱的歌,腔调也是大人们的腔调,但又含了一股纯净的童音:渔家事,春最好,桃红柳绿傍小桥,花落水中流,山外鸣啼鸟,敲竹楫,品竹箫,饭一碗,水一瓢,唱却水底鱼,便是渔家乐……
他绕着采芹家的屋子,边走边唱。杜元潮在唱歌时非但不结巴,而且是万分的流畅,犹如一溪清水,毫无阻碍地向前淙淙流淌。他竭尽全力地唱着,有腔有调,有板有眼,简直动听极了。不知被什么感动或是打动,他竟唱着唱着,眼中有了泪花。
他就这么不屈不挠地唱着。
邱子东也参加了进来,开始了二人合唱。
天在下雨,他们绕着采芹家的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四只脚踩出一条布满泥花的小道。
天近黄昏,采芹家的后窗慢慢打开了。
杜元潮与邱子东停住了脚步,一起扭过头来。
窗口,出现了采芹。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个湿漉漉的男孩,眼中满是令人怜爱的光芒。
一个窗里,两个窗外,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就这么无声地对望着……
穷人们纷纷准备好了棍子。
这种棍子被赋予了一个朴素的、直截了当的名称:翻身棍子。
这是一种廉价的,但却简洁而实用的武器与刑具。抓握一根棍子,然后肆意敲打与狠揍,这是人的原始欲望,也是原始本能。操持一根棍子,是不用任何操练的,无师自通。在一段时间内,这里到处可以见到一脸喜气洋洋但依然还一脸菜色的人们手拿棍子,在到处走动着。见了不顺眼的东西,比如寺庙里的菩萨,比如祠堂中的香炉,比如村头供奉土地爷的小庙,想敲就敲,想粉碎就粉碎。见不顺眼的人,比如地痞流氓,比如地主富农,想打就打,要揍就揍。娘的,不打你们打谁,不揍你们揍谁?总不能在手中白白地抓一根棍子!村巷里,桥头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个情景:几个十几个抓着棍子的人,忽地围住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吸血鬼”,然后举着棍子将那“吸血鬼”团团围住,绕着圈儿,过一会儿,其中一个说:“狗日的,看你还敢欺负咱们穷人!”一棍子打了下去,随即,其他的棍子便纷纷跟上,那“吸血鬼”哭爹叫娘,抱头鼠窜。最后,或是被打落到河里,或是被打瘫在巷子里。如果是开一次大会,棍子林立,仿佛转眼间长出一片森林。人流动起来,这片森林也便会跟着流动起来。流动的森林,给这死气沉沉的、郁闷而无趣的乡村增加了无限的活力与生机。
邱半村每逢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和棍子相碰发出的乒乓声,就像打摆子一样,抖得不成形状。
邱子东的母亲说:“你抖什么抖,咱们家是贫农!”
“是,是,谁说不是呢?咱家是贫农,咱家是贫农……”但邱半村却依然在抖,眼更斜,嘴更歪,说话更含糊不清,仿佛嘴里叼着一只死老鼠。
这天,程瑶田开门出来解溲,看见了这些棍子,赶紧又退了回去,将门关上了。
采芹的母亲问:“外面怎么啦?”
程瑶田说:“没有什么。”
“那你怎么又退回来啦?”
程瑶田说:“外面净是棍子。”
采芹的母亲不禁将采芹搂得紧紧的。
程瑶田宽慰她们说:“你们不用害怕,这些棍子是不会上女人身的。”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
那些到处流动的棍子,最终并没有打到程瑶田身上。李长望说:“程瑶田虽然是个大地主,但却很瘦,经不住几棍子。万一一棍子将他打没了魂,就没有什么大意思了。”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用另外一种形式:坐飞机。
程瑶田被几个抓着棍子的年轻农民抓到了祠堂里。在被抓时,程瑶田显得很平静,临出门时,对采芹的母亲说:“这孩子已有许多天不读书写字了。”转而对采芹说:“笔要握直,纸要放正。”
程瑶田双手反绑后,留下的绳子还长长的,这长长的绳子从横梁的这边扔上去,又从横梁的那边垂挂下来。
周家小五子说:“疼痛总会有一些的。”
秦家小八子说:“你忍着点。”
小五子说:“谁让你霸占了那么多土地的呢!”
程瑶田说:“不是都分了吗?”
小八子说:“那也不行!”
小五子摇了摇垂挂着的绳子,问小八子:“谁来扯?”
小八子说:“你能吃一锅饭,你力气大,你来扯。”
小五子说:“你能把石磙子竖起来,你力气大,还是你来扯。”
小八子问程瑶田:“你说谁来扯?”
程瑶田苦笑了一下。
最后,小五子和小八子商量决定两人一起来扯。他们双手抓住绳子,屁股往下一埋,就见程瑶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升到了空中。说是坐飞机,其实并不很贴切,此时,程瑶田更像是一只双翅相并在空中作翱翔状的大鸟。
小五子与小八子看了看程瑶田被升起的高度,稍作调整后,就将绳子死死地拴在了梁柱上。之后,他们对程瑶田说:“我们出去一会儿。”说罢,就走出了祠堂。
程瑶田被悬置在空中,只要身体一动,就会慢慢旋转起来———先是往一个方向旋转,等绳子拧足了劲,就又会往相反的方向旋转。这种来回的旋转,可以进行很长时间,直到绳子的劲被完全释放。程瑶田觉得两只胳膊从根儿上扭断了,疼痛难熬,额头上虚汗滚滚。他没有喊叫,他是程瑶田。他咬着嘴唇,嘴唇被咬破了,紫黑色的血从嘴角流下,流至下颏。
那血珠在下颏下越聚越大,越聚越饱满,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那血珠就在昏暗的光线中,直落到大青砖铺就的地面上。于是,下一粒血珠又开始慢慢地聚集力量,准备着又一次的坠落。
外面似乎在下雨。程瑶田看不见雨样,但能听到雨声———雨本没有声音,是因为它落在水里,落在草上、树上、屋上,才能有声音,一种只有雨与其他万物相碰才能发出的声音。
程瑶田从未如此仔细地听过雨声。他发现雨声原来是如此的动听,如此的丰富,又如此的迷人。一样的雨,落在草上与落在树上,声不一样;一样的雨,落在河里与落在塘里,音是两种。他努力地去辨别着,揣摩着,品味着。两只胳膊的疼痛便渐渐变得麻木。
“小五子、小八子出去已有了一阵了,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他们将我忘了?这两个年轻人!”
“小五子好赌,小八子好女人。莫非小五子出去后看到一桌赌局,挪不开脚步,在那里呆下了?莫非小八子又去某个小媳妇家或某个寡妇家了?下雨天,是个睡女人的好时机。”
祠堂里空空的。
程瑶田在听雨的时候看到几只老鼠从墙洞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它们觉得此刻的祠堂已无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于是开始自由地、欢天喜地地奔跑起来。鼠洞中的鼠群听到了同伙的动静,就从许多个鼠洞里奔跑出来。对于老鼠们而言,这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可在这里集会,可在这里狂欢。
吱吱声,细细的,小小的,但却响成一片。
程瑶田看到,有几只老鼠顺着柱子往上爬着。它们爬一爬,停一停,翘动着胡须,用棕色的小眼睛打量着正在“飞翔”的程瑶田。它们爬上去了,爬到了横梁上———这一点,是程瑶田感觉到的。程瑶田还感觉到那几只爬上横梁的老鼠似乎正在咬噬绳索。这些老鼠大概是饿极了,饿极了的老鼠是连木头都啃的。程瑶田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老鼠说不定能咬断绳索,担忧的是老鼠万一咬断了绳索,他就会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咬噬绳索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
这时,程瑶田看见了一只硕大的老鼠。当它一出现时,所有的老鼠便哗哗如秋风吹起的树叶,逃进了各处的鼠洞里。
硕鼠跑动了几步,在屋子中央停住了,一副王者风范。
过了一会儿,一只体态娇小的老鼠从洞中柔软地、甚至是娇滴滴地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那只硕鼠的身边。
硕鼠蹲在地上,纹丝不动。
那只娇小的老鼠歪过小小的脑袋,轻轻舔着硕鼠的脸。
看得出,硕鼠很惬意。
娇小的老鼠舔了一阵之后,那硕鼠体内的某种欲望被激活了。它掉过头来,贪婪地望着娇小的老鼠。
到了此时,程瑶田已能够大致上判断出:那只硕鼠是只公鼠,而那只娇小的老鼠是只母鼠。
母鼠好像有点儿被公鼠的目光吓坏了,往旁边闪了闪,并缩成一团,作出一副随时逃走的姿态。
公鼠闭上了眼睛。这一动作使母鼠丧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拢时,公鼠突然发动进攻,一头向母鼠扑去。
母鼠扭头就跑。
公鼠紧追其后,几次扑到母鼠的身上,却几次都未能让母鼠就范。
程瑶田目睹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两只老鼠之间,却也惊心动魄。
最终,公鼠蹿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颈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体将母鼠压趴在地上。
母鼠企图挣扎,但这种挣扎似乎是为了激起公鼠更强烈的欲望。之后,母鼠温顺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翘起,并竖起本来遮盖着羞处的尾巴,将它清晰地暴露给正蠢蠢寻觅的公鼠。随即,母鼠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便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声音是痛苦的,但却又是痛快的。
程瑶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两张鼠脸。它们在窥视着祠堂中央那对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欢。但它们并未走出鼠洞,它们像是观众———在一个个包厢中观看演出的观众。
程瑶田与老鼠们一起观看了这次演出。
这是程瑶田出生以来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欢。
当公鼠未免有点儿残忍地咬紧了母鼠的颈子,母鼠昂着脑袋、两眼暴凸着吱哇乱叫时,程瑶田闭上双眼,昏厥了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程瑶田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刘家大扣子,一个是高家的二大头。四人正在地上刚铺上的一张芦苇席子上耍纸牌,都赤着上身,脊梁上流着油汗。他们似乎忘了梁上还悬挂着一个程瑶田,很投入,很认真地耍那纸牌,有时候还会发生争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言自语,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尖利的疼痛不时地袭击着已经变得很虚弱的程瑶田。他希望四个年轻人能够注意到他,将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开口,更不想用呻吟声来唤起他们的怜悯。
疼痛到极致时,便是麻木。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只正在云彩中飞行的鸟。他想飞翔,他渴望着飞翔,飞入云端,飞入天堂。
后来,他再一次地昏厥了过去。
他似乎是被谁碰了碰醒来的———醒来时,已近黄昏。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个男孩,站在一张凳子上,双手托着一只粗瓷大碗,碗中装满了清凉的水。
他终于看清了孩子的面孔:杜元潮。
四个年轻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祠堂。
杜元潮踮起脚尖,将碗送到了程瑶田的嘴边。
焦渴的程瑶田将干裂的嘴巴凑过来,他立即闻到了水的气息。他将脑袋用力下钩,将嘴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随着碗中水位的降低,杜元潮高高托着碗,双脚越踮越高。
程瑶田头也没抬地一口气将碗中的水喝尽了。他的脑袋从大碗中抬起时,短短的、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胡须上,挂满了水珠。
杜元潮从凳子上跳到地上。
程瑶田说:“回去吧。”
杜元潮站着没动。
“回去吧。”
杜元潮拿着空碗转身往祠堂门口走去。
“你停一下。”
杜元潮转过身来,望着脸色已经好了一些的程瑶田。
“孩子,去看看采芹吧。”
杜元潮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往门外走。
程瑶田补充了一句:“看看采芹她写字了没有。”
杜元潮大步走出了祠堂……
雨在下着。杜元潮走过一棵一棵枫树———枫树下,雨要小一些,或者干脆没有雨。
他直接去了采芹家。
门敞着。反正程瑶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一家人有的只是担忧与一番掩饰痛苦的平静。
杜元潮出现在门口时,采芹竟然真的在写字。
家中没有一张桌子,采芹将一张椅子当桌子,双膝跪在地上,字写得十分的认真。
像从前一样,杜元潮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惊动她。
采芹感觉到了门口有人,掉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笔。由于时间跪久了,双腿发麻,她在站起时,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在很短的时间内,采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后害羞地低下了头。
杜元潮也低着头。
采芹的母亲走过来,招呼杜元潮:“进屋里来吧,外面还下着雨呢。”
杜元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晚上,正在油灯下写字的采芹,忽然听到了门被轻轻撞击的声音,直起身子,仔细听着,然后对母亲说:“你听!”
采芹的母亲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正向门口走过来。
门被撞击后,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谁?”采芹的母亲问。
没有回答,门还在被轻轻撞击。
采芹的母亲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借着从屋里射出的不明亮的灯光,采芹与母亲一同看到的,是一条长桌。并且,她们很快认了出来,是她们家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
长案像自己长了腿一样,在缓缓往屋里移动。
采芹与母亲同时蹲了下来,她们在桌面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她们认识这对眼睛:杜元潮!
杜元潮用他的脑袋与双掌撑起这条长案,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来到采芹家。此时此刻,他已汗流满面。
采芹与母亲连忙用手托住了长案。
长案的四条腿在屋里慢慢落在地上。
杜元潮从长案下钻了出来,抹了一把汗,掉头走出门去。
采芹追了出去。
杜元潮往前走着,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雨大了起来,采芹哭了,眼泪流下时,与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泪水与雨水了。
这一年,雨水充沛。说是充沛,但又不是那种猛虎下山、暴兽出林的下法,而是温和地、均匀地、丝丝拉拉地下着。说是有雨,人们照样不在乎地在路上行走,在田里干活。说是没雨,在外面走上半天,也会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般。从枫树展叶始,这样的雨,就在下,刚要停息,西边天空,那淡墨样的云,又会柔和地垂挂下来,还未等地干,雨又下起来了。就这样地,一直下到枫树叶开始变红。
这一年,油麻地五谷丰登,人丁兴旺。
庄稼成熟时,满眼的金,满眼的银。
家家有土地,人人有劲头。油麻地从未有过如此的快乐,如此的兴奋。人们被一张金光闪闪的无形的巨网联结了起来,一切都被重新安排、重新组织了,连歌声都是如此。以往的油麻地的歌声,是零散的,色情的,颓废的,甚至是无耻的。然而,现在的歌声被汇集到了一起。场院上,经常是全村的人集合在一起,在统一指挥下用各种各样的嗓门,尽量咧大嘴巴,尽量面孔朝上,尽量往高里扯,合唱声震天动地,并且都是一些简洁而直率的新歌,能唱得世界大放光明,能唱得山青水绿、百鸟朝阳,能唱得眼中泪花盛开犹如璀璨的钻石。
天也大,地也大,无一样不大。
柳家二傻子跟着兴奋,那根似乎变得更为粗壮的“桅杆”常是撑得风帆饱满,不知害臊地在人群中乱顶乱挤。见了姑娘小媳妇,竟然不要脸地双手端“枪”,嘴角流涎,色迷迷地笑着,叫着。
就这样子,到了枫树叶一片一片皆红透了时,一切慢慢地稳定了下来。
油麻地办起了油麻地历史上的第一所小学。李长望说:“油麻地的孩子必须一个个都是读书识字的人。谁敢将娃憋在家里放牛放鸭不让上学,我敢用皮带抽他!”
学校盖在离镇子有一段距离的风水宝地之上。
油麻地与程瑶田似乎不共戴天,但油麻地对采芹却是宽容而怜悯的。在上学问题上,采芹与所有穷人的孩子一样,享有同等的权利。从前,采芹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接触不算很多。
当油麻地的孩子头顶一片蓝天,在村巷与野外到处奔跑玩耍时,采芹的活动范围一般不超出程家大院,只是在杜元潮住进大院之后,她才常常跟着杜元潮跑出大院。采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像是被晶莹的白雪洗出来似的,她无法站到那群整天泥猴一般的孩子们中间。她一旦出现,孩子们就会下意识地往后退去,而一旦她走过来时,他们就会很识相地闪出一条道来。每逢这时,采芹眼中有的只是惶惑与寂寞,并不快乐。当程家大院出现杜元潮时,那日子才一天一天地变得生动与有意思起来。现在,她要与油麻地的孩子们整天混在一起了,这是她所渴望的。然而,她很快感觉到,油麻地的孩子们并不接纳她。他们似乎得到了一个无声的指令,在联合起来疏远她。她成了一朵云———惟一的一朵白云,在空无一物的天上,空悠悠地飘着。她成了一只鸽子———惟一的一只白鸽,四周是莽莽苍苍的林木,倒也有许多飞翔的鸟类,但都不与她同类,她只能独自飞行,听双翅在空气中划过时发出的寂寥之声。
只有两个孩子会不时地与她同行,一是杜元潮,一是邱子东。
疏远并没有能够满足油麻地的孩子们的欲望。他们对采芹有一般莫名的恼怒,甚至是仇恨。原先,他们够不着她,而现在,她忽地失去了飞翔能力,一下跌落在了他们中间。她还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洁白无瑕,那么的与众不同,这很让他们生气,气得牙根子痒痒的。
这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采芹正独自一人往家走着,一群早走在前面的孩子将她拦住,为首的是李铁匠的儿子李天猴。原先没学校,即使有学校,也念不起,李天猴上学念一年级时,已十五六岁了。比他小的男孩在河里看见过光屁股游泳的李天猴,然后爬上岸,很神秘地说:“李天猴那儿已长毛了。”李天猴听到了,爬上岸,自己低头仔细看了一阵,然后很骄傲地说:“真的哎!”那时候,像李天猴这么大的才上学的有的是。他们高高大大地走在一群比他们矮一头两头的孩子中间,样子显得十分滑稽。这些显得笨拙的大孩子,是没有几个肯将心思用在学习上的。
李天猴直挺挺地躺在路上。
高高矮矮的男孩女孩们则远远近近地站着。
采芹走过来了。
李天猴死人一般,动也不动。
采芹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前前后后地眺望着。
杜元潮与邱子东还没有走过来。
采芹几乎是以挪动的方式行进着,在离李天猴一米远处,她停住了。
一个小女孩轻声说了一句:“小地主!”
许多女孩跟着轻声说:“小地主!”
采芹低下了头。
李天猴突然翻身,从仰卧改为趴在路上。他抬起头翻起眼皮,朝采芹看着。
采芹有点儿害怕,往后退着。
李天猴并没有站起,却像一只四爪着地的动物,脊背一拱一拱地朝采芹迅捷地爬去。
采芹跌倒了。
李天猴往前一扑,双手按住了采芹的双腿。
采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双腿被李天猴死死抱住,哪里动弹得了。她转而向一旁以各种姿势站立着的女孩们求救似的望着。然而,那些女孩,要么扭过头去,要么撇撇嘴,要么一副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
所有的男孩,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似乎都很兴奋。
当采芹于无奈中停止挣扎时,李天猴以出人意料的速度,三下两下脱掉了采芹的鞋袜,然后一手一只,将采芹一双秀气、光滑而柔软的脚紧紧握在自己粗糙的手中。
采芹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然而依然无效。
这是猫对老鼠的游戏。
等采芹渐渐归于平静,李天猴向前爬了爬,然后将采芹的一只脚拉向他的嘴边。
一个女孩问:“她的脚臭吗?”
李天猴嗅了嗅鼻子说:“地主家的女儿,浑身都是香香的,脚也是香香的!”
采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缝间,沁出了泪珠。她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水波一样颤动不已。
李天猴扭头看了一眼在旁边围观的男孩女孩,吐出一条又厚又长的湿乎乎的舌头,然后像一条馋涎欲滴的狗舔着采芹的脚掌。当采芹哭着,竭尽全身力气,企图再一次想挣脱掉时,李天猴竟然用他的扁而阔的嘴一口咬住了采芹的一排脚指头。
采芹挣扎着,尖利地哭叫着。
几个女孩冲着李天猴说了一声“真恶心”,扭头走了。
采芹的挣扎与哭喊并未使李天猴停顿下来,相反,他又向前一扑,将采芹的整个身体都压在了他笨重的身体之下。
感到窒息的采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汗臭,她想呕吐,喉咙连连抽搐着,面色惨白。
女孩们叫着:“李天猴,不要脸!”纷纷跑掉了,其中一个冲上前去,往李天猴的头发里吐了一口唾沫,又用脚狠劲地踢了一下他屁股,骂道:“狗!”说罢,也扭头跑掉了。
小男孩们都怔住了,桩一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只有那几个大男孩却满脸燥热,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李天猴舒展开双臂,两只手掌五指分开紧紧地伏在地面上。
采芹又挣扎了几下,但完全是徒劳的。她听到了李天猴急促的喘息声,那声音完全是炎热的夏天里一只无法找到阴凉之处的狗所发出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扁了,除了两条腿还可勉强地蹬动,身体的其余部分都无法动弹。
她眼泪哗哗地流着,在心中呼唤着两个人的名字:杜元潮、邱子东。
李天猴看着采芹的脸,很奇怪,离得近了,采芹的脸看上去反而小了许多。他看着她的泪珠从两片睫毛间亮闪闪地渗了出来,很欣赏,像在早晨于花丛里捉蜻蜓,偶尔一瞥,看见了花瓣上有几颗晶莹的露珠。
一朵很嫩的花。
一个看上去比李天猴个头还要高还要健壮的黑皮肤男孩鼓舞着李天猴:“撸下她的裤子,操她!”
“操她!”另一个男孩说。
李天猴只是更加用力地压迫着采芹。
黑皮肤男孩说:“喂,你难道还不会操吗?”
李天猴回过头来,满脸红通通地冲那黑皮肤的男孩骂了一句:“滚你妈的蛋!”
这时,一个小男孩大声叫了起来:“杜元潮、邱子东来了!”
杜元潮、邱子东俩人各拿了一根棍子,正向这边跑来。
李天猴又狠狠地将采芹压了压,爬起来,抖了抖身子,面对着往他这儿呼哧呼哧跑来的杜元潮与邱子东。
小男孩们呼啦一下跑开了,剩下的便是几个个头高大的、满脸蛮相的。
杜元潮在前,邱子东在后,咬牙切齿地举起棍子,并在嘴中发出呀呀怒吼。
杜元潮的棍子首先劈向了李天猴。
李天猴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杜元潮的棍子。
空劈了的棍子砸在了地上,咔吧断成两截。
李天猴用眼睛望着杜元潮,来回晃动身子,脚在一点一点地挪向地上的半截棍子,当杜元潮手握半截棍子要向他的脑袋劈来时,他用脚尖轻轻一挑,将地上的半截棍子挑向空中,随即用手抓住,继而用劲一挥,手中的半截棍子在空中与杜元潮手中的半截棍子碰在了一起。
杜元潮觉得手被震裂了,一阵麻木,半截棍子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杜元潮看了一眼手,虎口真的被震裂,流出一缕血来。
李天猴举着半截棍子,逼向杜元潮。
邱子东举着棍子扑了上来,可是被抱着胳膊装着在一旁闲看的黑皮肤男孩用脚一绊,摔到了路边的水沟里,爬上来时,头发上、脸上到处都是青苔,像个绿毛鬼。
男孩们笑了起来。
黑皮肤男孩对正在用手抹去青苔的邱子东说:“你已经不再是邱家大少爷了!你只是!”
采芹已坐了起来,低头啼哭着。
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你带……带她快……快走……”他面对着李天猴的棍子,弓着身子摇晃着,跳动着。
邱子东拉起采芹,转向另一条道跑进了一处树林。
杜元潮与李天猴他们对峙,拼杀着,从田埂上打到地里,从地里打到泥塘中,从泥塘中打到小河里,又从小河里打到岸上。最后,到处流血、有气无力的杜元潮被几个男孩一起抱住,像扔一捆稻草一般,被扔到了小河里。
杜元潮几乎无力浮到水面上来了,在呛了几口水之后,才挣扎着浮出水面。他半沉半浮,十分缓慢地游到岸边,然后,双手各抓住一把芦苇。这是一条通往大河的小河,水流颇有点儿急,他得拼命用力,才不至于让水流冲走。
李天猴他们蹲在河岸上,低头望着杜元潮。
李天猴往杜元潮脸上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你他妈的,也不想想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男孩说:“这个杂种是从水上漂到我们油麻地的!”
李天猴看见芦苇叶上停着一只豆娘,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然后屏住呼吸,慢慢地伸出手去,一下捏住了豆娘的尾巴。他对这只美丽的豆娘观赏了一会儿,用手指甲掐掉它一小截尾巴,又顺手从地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插到尚存的半截尾巴中,然后将手松开,轻轻往上一托,豆娘便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十分吃力地飞向空中。
李天猴低头,望着不时地被流水没掉脖子与下巴的杜元潮说:“你小子傻不傻?程采芹是程瑶田为邱子东那小子准备下的,你杜元潮连她的边儿也摸不着。”
杜元潮正仰头看着岸上的一棵高大的枫树。那时的枫树,叶叶火红。油麻地的枫树,到了深秋,叶子红得灼人。一棵一棵的,看上去像一把把巨大的火炬。
他的身子发虚,脑子有点儿发沉。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李天猴的话。他没有睁开眼睛,但却在心里微笑着与李天猴说:“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朦朦胧胧之间,他看到了那口荷叶田田的大荷塘,看到了那棵老槐树,看到了赤裸的采芹,看到了她的腿间:微微隆起的中间,是一条细细的缝隙。他依稀记得,她打开双腿时,他看到了一番景象,这番景象使他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清水之中一只盛开着的河蚌的壳内。他甚至在李天猴又一次重复着那句使他刻骨铭心的脏话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正放在采芹的那个使他觉得有趣又使他感到害臊的地方。时间虽然过去了好几年,但,这一切记忆竟在他昏昏沉沉之际,如此清晰地回来了。就此一回,就此一番重新的强调,使他在从少年走向青年、走向中年与走向老年之后,会时常泛起夏日荷塘边的那番记忆、那番纯洁而柔和的感觉。
“这小子好像睡着了。”黑皮肤的男孩说。
李天猴折断一根芦苇,捅了捅杜元潮。
杜元潮醒来了。
李天猴问:“喂,你想什么呢?”
杜元潮喝了一大口水,然后望着李天猴的脸,突然憋足了劲,将一口水喷到了李天猴的脸上。
李天猴没有太生气,用手抹去脸上的水,说:“不要再去想那个小地主了!你算什么东西?你是个连话都说不好的人!”
黑皮肤男孩一笑:“你是个结巴!”他学着杜元潮说话的样子,“你……
你……”
李天猴说:“是这样子的……”他从裤裆里掏出了小老爷,用手轻轻一抬,一股尿便奔涌而出,倾泻在杜元潮的脸上。但他很快用手将小老爷的脖子掐住,尿便断了,随即松开手,尿再度奔涌,刚有势头,便用手再度将小老爷的脖子掐住,尿又断了。他就这样一掐一松地反复着,尿便断断续续、吞吞吐吐的。他朝那几个男孩笑着:“这像不像他说话?”
都说:“像。”
李天猴抖着小老爷:“他说话就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李天猴他们扔下杜元潮都走掉了,因为,天又下起雨来了。
杜元潮没有立即爬上岸,他一时还没有力气爬上岸。
风起时,枫叶拂拂扬扬地飘落下来,飘到他脸上,飘到水面上,像一群死亡了的蝴蝶。
红蝴蝶,血染一般的红蝴蝶。
不再是夏天的茂密,雨可以直接穿透下来,落在地上,落在水中。
晚风渐大,枫树摇晃得更厉害,叶子纷纷落下时,水面上一片红艳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