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周看台阵阵狂潮般的喝采与助兴的呼喊声中,肖丽指挥下的河东区业余体育学校女子篮球队与市女子队的比赛将临终场。胜利不可改变地将属于业余体校的年轻的姑娘们,希望也属于她们。这场比赛的结果令人吃惊。它出乎观众的意料,出乎市女子队的意料,也出乎坐在市女子队一边教练席位上卢挥的意料。在这个曾以篮球运动驰名全国、近些年来颇不景气的本市球坛,哪里冒出这么一群生龙活虎、素质优良、技术坚实的姑娘?她们几乎个个有着雄厚的潜力,任何行家里手一眼就能识得。今天又发挥得异常的好。几乎一开场就把市女子队打得落花流水,尽管比分差距不大,但一支业余的年轻队伍能够打败市专业队,还是本市运动史上破天荒头一遭。观众的心,总是倾向于自己的地区、倾向于年纪尚轻、无名和后起的新人。于是,业余体校的姑娘们就获得很大动力。整个体育馆许多年来也很少这样沸腾过。
在七六年那个改天换地的大转折之后,卢挥尽管恢复了总教练的旧职,今天来给徐颖当参谋,他的心却在肖丽一边。他原先为肖丽捏一把汗,认为肖丽那些缺乏比赛经验、发育又没完全成熟的小姑娘,很难成为市女子队这些强壮的大姑娘的对手。但事实没有符合他的预见,却意外地满足了他的心愿。这可真是一批难得的宝贝啊!只要看一看这些姑娘准确、实用、漂亮又熟练的动作,就能想到肖丽在她们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只有同行,才能深知其中的甘苦与艰辛。故此,当业余体校的姑娘发动每一次精采的进攻而获得成功时,他都禁不住偏过头去,看一眼坐在另一边教练席上的肖丽。肖丽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球场。她今天会怎么想呢?
十多年来,肖俪第一次坐在市体育馆里。她带着一种渴望——胜利。她并没想到自己,只希望她看中的这群姑娘能得到公认,风姿绰约地踏上球坛;而事实上,这群姑娘给她争了气,赢得了脸面和声誉,对那些只能在暗地里施展本领低毁她的人,给予痛快淋漓的报复。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场上每一个队员,好象都是她自己。当队员出现失误、漏洞、错失良机时,她会在场下急得发出声音。有一次,张莉执球没有看到突然潜人篮下的刘扬时,她差点喊出一声:
“给我!”
这群姑娘终于露出头角了。这角一露出来,就是一对闪闪发光、辉煌夺目的金角。教练很象考古人员,凭着慧眼和辛劳把埋藏地下的宝物发掘出来,整理和修饰好,放在大庭广众之中。在人们大声赞美和惊叹这稀世之宝时,没人想到他们的劳动、智能和才干。但此时他们却获得了最大的满足。
终场的锣声响了。
她站起来,走过去与徐颖握握手。两人多年不见,中间却发生过一些不快活的事情。徐颖的表情挺尴尬,她依旧保持惯常的沉静。她对她是宽容的。她找卢挥,却没看见。此刻,热心的观众已经把她的队员包围起来;跟着她也被一些记者和体育界的人包围起来,向她询问这群姑娘的情况。有的要她马上回答,有的约她谈话。这情况很象她当初驰突球坛时代的景象。这时,卢挥忽从人们的肩头露一下脸,叫她过一会儿到自己的宿舍去一趟。
她一听就有些紧张了。因为,早在两天前就听到大杨告诉她一件事,为这件事卢挥也找她谈过一次。她想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她依旧是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的装束——运动衣外边罩一件硬布蓝外衣。并非她追求朴素,只是她不舍得花掉时光来修饰自己,而为那些以貌取人的庸人眼睛服务。
绕过体育馆,穿过花园,去往体工大队的宿舍。相隔十多年,这也是头一次回到她生活过的地方。旧地重来,会引起深远又复杂的情感。你自以为对往事记得一清二楚,但你真的回到那里,看到了具体的一景一物,却会唤醒沉睡你心中、早已淡忘的某些往事。它每一个细节都包含着与你的过去生活紧紧相连的一些内容;瞧,那窗子、那拐角、那面墙、那特有的一切,都使肖丽的心不能平静了。但使她产生这种晃如昨日之感,并不单单由于此地此景,还有她预料中将要碰到的一件事。
她愈走近卢挥的房间,步履愈慢、愈怯缩、愈迟疑,仿佛她有些怕这件事。
她敲了卢挥的门,听到里面卢挥说:“进来!”的声音之后,她推开门,果然看见一个男人与卢挥隔着一张小桌坐着。屋顶是一条日光灯管,没有灯罩,没有阴影,荧荧银白的光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逼真。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靳大成呀:一去就此杏无音信了十多年的靳大成呀!瞧他吧,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子吗!厚厚而掀起的嘴唇,宽宽的一张脸盘,连眼镜片后边的目光还是那样宽和而不锐利。细细瞧瞧吧!哪有历尽多年磨难而不变模样的人?除非是留在照片上的、印在心上的、出现在梦幻中的。他不再是当初虎虎生气的小伙子了。脸上的肉多了,身子发胖了,当初唇上的软髭都变成硬胡茬子了,额头居然还添了三道深深的抬头纹,目光里含着一种倦怠。只是他看见肖丽时,不觉站起身,瞬间的惊讶驱走了眼睛里的倦怠神情。他为什么惊讶?是因为又见到了青年时代的恋人?还是在他眼里,肖丽也大变样子,不再是当年那一个苗条而鲜亮的少女,那个穿印着“6”号红衫子的姑娘。时光早把他们身上那层新鲜喜人的光泽打磨掉。尽管他们对于对方这些年的生活经历所知甚少,但他俩之间似乎有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神秘的联系,仿佛是一种亲切的、融融的、秘密的、阔别已久的气息,在语言之前就不
知不觉把他们悄悄勾通了。
肖丽坐下后,出现一阵沉默。有的沉默是久久难阶打破的。但在她与靳大成之间的沉默,却象一面纸糊的假墙,就看怎样推开了。而卢挥则不然,十多年前的纠葛使这个认真的人的心是沉重的,好象依然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此时此刻便分外尴尬。尴尬的人总是先说话,好打破这种叫人难受的尴尬局面:
“肖丽,我得和你商量件事。你这群姑娘,我可看中了,得调上来几个。”
“几个?”肖丽问他。
“三个,不,最好……不知你肯不肯,最好是全部主力。”卢挥说到这里,已然不再感到尴尬了。强烈的欲望象小火苗在他心里跳跃着,还踪到他眼睛里。目光象火光一样灼热和明亮。自从他恢复了总教练的旧职,已然从这些年来的消沉中摆脱出来,重新变得振作,又有些“事业狂”的架式了。此时,仿佛他要向肖丽讨取什么珍宝。
“行。”肖丽答应他,“都给您。”
“真的?”
“真的。”
“我想以这些姑娘为主力,组织一支青年队。两年内替下现在的市女子队。”卢挥说得兴致勃勃,“要不你来当教练。”
“不,我那里挺好。”肖丽说。她依旧不肯到这里来。
“那么……”卢挥犹豫一下,然后说:“我得实话告诉你,你这些姑娘可就得归徐颖训练了。”说完,他看着肖丽,不知肖而同意与否。因为他深知徐颖与肖丽的个人关系。
肖而沉了一下,说:
“可以。”
肖丽回答的果断干脆,大大出乎卢挥的意料。他不禁说:
“那么你的队就散了。”
“散不了,我再找新人。”她回答他。
一个人的心胸怎样开阔、怎样纯净、怎样壮美,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卢挥被她感动了。激情冲上来,脸涨红了,映衬着头上一些早生的白发象霞光辉映下的霜条雪枝一般好看。一个人耗费多少心血,头上的白发就是鉴证。他象孩子一样高兴地摇着头。在屋中间来来口回地走着;对于他,世界上再没有得到一个有潜力和有天资的运动员更使他心满意足了,何况今天他得到了一批!他高兴得忘乎所以,竟然忘掉屋里另两个人,一扭脸看见他俩,思绪也就回到这两人身上。他想到自己今天安排好的要做的事,心情便从刚才的狂喜迅速低落下来。好象从键盘上最高一组音,一下子滑落到最低一组音。心情也陡然阴黯下来。他点着烟,抽了几口,却不知话从哪里开头。当他想到肖丽转让她那些新队员时,便找到了下边这些话的开头:
“我今天太高兴了。为了我们又有了一批有出息的新队员,也为了你们……谈到你们,叫我怎么说呢?当初是我赶走了靳大成,拆散了你们,否则事情不该落得现在这样的结果……我用强硬粗暴的方式毁坏了你们的爱情,后来生活也用了同样的方式毁坏了我的爱情,代替你们惩罚了我……不,不,你们别说,听我多说两句吧——”
卢挥显得很激动,他不叫肖丽和靳大成打断他的话。平时,离开了球和比赛,他几乎无话可说,但今天他很反常,渴望着说话,显然这些话在他心里早已锤打成熟并拥塞得满满的了。他的话好象不能把心情都表达出来,两只手就比划起来,手里的烟卷似乎碍事,他把大半根烟卷迫不及待地戳碎在烟缸里,紧接着说:“你们可能要说,你们并不记恨我过去所做的那件事。是的,我全看到了。这也是对我的过失最大的安慰,但同时更加重我内心的痛苦和负担。我呢?其实我当初的想法十分简单,只是一心盼望肖丽成材。我简单得可怕呀!可能由于我太热爱篮球运动了,使希望任何有才能的人都投身进来;如今,肖丽投身进来了,轰也轰不走!大成,我还要感谢你呢!你走后一直没给肖丽来信,你也想成全肖丽,不分她的心——’这说明你完全了解我。对于你我来说,了解就是原谅了。对于你和肖丽来说,尽管你们音讯断绝,你们却是真正的知己。为了——为了球——一个球儿——在别人眼里不过一个皮球而已,你俩都做了痛苦的牺牲……过去的事不谈了,幸好事情还有挽回的可能。不管你们在各自的生活中出现过什么事情,现在你们都是单人独身,需要伴侣。给我一个补偿过失的机会吧!过去是我拆散你们的,现在允许我把你们重新连接在一起吧!这次是我写信把靳大成请来的。你们不反对吧?至于你俩之间怎么谈,自然没我的事了。你们也不必在这里多泡,到外边走走去吧……”说到这里,他忽停住口,脸上带着欣悦、满足又歉意的微笑,眼球上包着一层厚厚的、亮晶晶的泪水。肖丽与卢挥相处多年,很少看见他干巴巴的眼窝里闪出泪光。这人的眼泪太吝啬了,好似非要到这关口,到这种心中的酸甜苦辣压缩一起而互相激化的时候,才会亮晃晃地出现。唯其这样,这眼泪才会打动人。
肖丽垂下头来,尽量不看卢挥的眼睛,好抑制住心里翻腾的情感。靳大成已然把头扭过去了。“去吧,你们去吧!”卢挥说,“时间不晚,今天天气也好。”
肖丽慢慢抬起头来,正与靳大成的目光相接。目光是心的导线,一下子两人的心全亮了。青年人的羞涩早从他俩身上消失;无情的现实敲掉了他们精神上脆弱的部分,把软弱的部分锤炼得结实了。他俩都是成熟、深沉和有主见的人了。他对她说:“走一走好吗?”
肖丽点点头。他俩推开门。门外一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