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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突获殊荣畅怀成领袖 勉忘奇耻安分做奴才
  当天晚上,士毅为了保证余氏的钱,就在外面屋子里睡着。那常居士竟是到次日早上还不曾回来,士毅就问余氏道:“老先生走的时候,他没有说到哪里去吗?”余氏道:“他说到小茶馆子里去坐一会儿,没有说到哪里去。”士毅道:“以前他在外面,也有整宿不回来的时候吗?”余氏摇着头道:“没有过,他一个瞎子,谁能留他住呢?”士毅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了几下,问道:“你府上在城里头有亲戚吗?”余氏道:“有是有,向来都不来往的,一来我们家穷,二来,老头子脾气又古怪。我是这样想着,他必是到亲戚家去了。今天我要去找找他呢。”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微笑道:“我又为那钱很焦急。我走了,把钱放在家里,那是不放心的。把钱带在身上到处跑,那也不像话。”说着说着,她又皱起眉毛来了。士毅看到她那神气,实在也替她可怜,于是向她道:“这个你倒不必发愁,我陪你到银行去把款子存放着就是了。”余氏见他肯帮忙,又蹲着身子请了一回安。

  这日上午,士毅似乎受着一种什么人在暗中驱使,先陪余氏到银行里去存上了款。然后又陪她东西城跑了几个地方,去寻访常居士,然而寻访的结果,人家都显着一分惊讶,说是一个瞎子,怎么让他在外面漂流?赶快把他找回去吧。士毅陪着走了半天,要去向陈东海复命,就不能再陪着了,心里也同时发生了疑虑,觉得常居士这个人,定是凶多吉少。我好好的要介绍陈东海和他女儿见面,以至于闹了这样一件事;万一有了什么意外,我不能不负一点责任的了。他心里思忖着,就坐了车子,赶向月宫饭店来。原来陈东海和小南,始终不曾离开这里,不过由三层楼移到四层楼去了而已。士毅到了房门口,踌躇了一下,才向前敲着门。东海叫了一声进去,推门而入。只见东海坐在沙发上,将一只手横搂着小南的肩膀。小南只把头低着,用手玩弄着东海睡衣上的带子。士毅看到这种样子,虽不免受些刺激,但是刺激得太多了,也就有些麻木了。因之并不望着小南,只管正了面孔,向东海回话。东海先就笑道:“钱都给了她的母亲了吗?”说着,连连拍了小南两下肩膀。士毅低了头,略略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只是将常居士失踪的事,改为躲避开了,含糊地说着。东海笑道:“你很会办事,交给你的事,只要回来,总是交的整本卷子。这种人,我手下还真是缺乏呢。你既然这样的给我办事,我不能辜负你。在慈善会里,至多不过拿五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不够奖励你的,明天我调你做慈善会工厂的厂长。薪水固然还是五十元,可是全厂有二三百工人,都听你支配,这里面好处就大了,你懂吗?”士毅笑了起来,一时却找不出话来答复。东海道:“慈善会你今天就不必去了。我已经在尚志胡同朋友家里分租了一个院子,当作小公馆,明天就得搬了去。我已经派了韦蔼仁带人去裱糊打扫,至于买办东西,非你不可!你为人干净,做得又快。我这里有一张买东西的单子,这是三百块钱钞票,你一齐拿去办去,办完了再来报帐。”说时,就在衣袋里掏出单子和钞票,一并交给了士毅,笑道:“你权给我们这位新太太,充当几天买办,将来她可以慢慢地提拔你呀。”士毅不由得看了小南一眼,见她斜靠了椅子坐着,脸上很有得色。心里老大不高兴,便向东海点了一个头,转身要走。东海道:“别忙,你要走,怎么也不同我的新太太行一点规矩呢?”这可是给予士毅一个大难题了。这个时候,他对于小南,是恨她、鄙视她、妒嫉她,且又有一点可怜她。他一见了她,满腔子便都是酸甜苦辣。虽然满腔子都是酸甜苦辣,却还是向她表示好感的成分少,表示恶意的成分多。若是在无人的所在,自己必得用那难堪的语言,咒骂一顿。

  然而现在不但不许咒骂她,还要恭维她,这可是心所不服的事。但是东海说了给自己一个厂长做,这是如何的大恩?他是不能违抗的。不能违抗他,也就不能不向她表示敬意了。于是拿着帽子在手,点了个头道:“再见了。”他好容易挣出这三个字,以为可以敷衍过去了。

  东海却站起身来,连连摇着手笑道:“老洪,这一层,你这人真不行。一个手下人对于上司太太,有这样子说话的吗?你必得先称呼她一声,然后说,明天再来请安。你必以为是她父亲的朋友,不肯下身分,你要知道,你恭维了她,比恭维了我还要好得多呢。你若是不恭维她,你就是瞧不起我。”东海只管要图这位新少奶奶的欢心,把这一番话对士毅说了,士毅是大僵而特僵。不这样办,那是对不起四爷,要那样办,可对不住自己。可是这回算是小南给他解了围了,站起来向东海肩上轻轻地打了一拳,道:“你这人岂有此理?别人和我起哄罢了,怎么你也跟我起哄呢?”扭身子就跑开了。东海这就哈哈大笑道:“老洪,得了,你去办事吧,等我们搬进小公馆里去了以后,你再给新少奶奶道喜吧。”

  士毅这才拿了采办东西的单子,由大的床,以至于小的茶杯,都照着单子买了。可是这里面有一样东西,让他大费踌躇了一下。不是别的,乃是这位新少奶奶用的瓷器马桶。店里对于这东西,尽管出卖,然而却不管送。自从买了来了,势必放在自己坐的车子上,一个年少先生带了一只马桶满街溜达,这可让人家笑话了。因为如此,所以把单子上东西买全了,就单独的放下了这一样东西没有买。到了次日早上,再到月宫饭店去向陈东海报告。东海接着单子看了一看,问道:“东西都买全了吗?”士毅道:“都买全了,而且我还在屋子里,将东西布置妥当了,才到这里来的。”东海道:“我一会儿就到新公馆里去的,布置得好,我另外还有奖赏,你也跟着我到新公馆里瞧瞧去。”士毅没有说什么,只唯唯地答应了两声是。东海说着话,就在抽屉里取出一个公函式的信封来,双手交给土毅道:“这是慈善总会的一封聘函,你拿了这一封信,马上就可以到工厂里就事。就事以后,你再到新公馆给我们新少奶奶道喜吧。”士毅两手接着那封聘函,也像余氏接了那几叠钞票一样,两只手只管抖颤个不定。东海笑道:“别泄气了,干这么一点小事,就支持不住,放大器一点吧,在街上可以找一辆干净油亮的新车,坐到工厂里去。好好儿地干,别辜负了你新少奶奶栽培你这一番恩典。”说这话时,那位新少奶奶正靠了一张桌子站定,半斜了身子,向着士毅微笑。士毅这次为了四爷给他特别的恩典,只得向着小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小南并没有回礼,只是把那微笑的时间,展得更长一点而已。

  这一下子,士毅趾高气扬,得意极了,果然坐了一辆新的人力车子,直奔慈善工厂而去。这地方,他也来过几回的,里面办事的人,自然也有熟识的。他到了这工厂门口,有两桩事情,不由他不大大的吃惊一下。其一点,就是大门口,高高地竖着一面慈善会的旗帜。

  其二点,便是他所认得的那个熟人,正带了三四十名工友,在大门口站着,一见他下车,就噼噼啪啪的一阵鼓掌。士毅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欢迎自己的。心里这就想着,他们的消息真快,怎么就知道我就到这里来就职呢?早有两个办事的,点头相迎,说是接了陈四爷的电话,知道洪厂长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将他向里引。那一群工友,自然是像众星捧月一般,紧紧地在后面跟随。进了几重院子,见正面走廊柱上,高高地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厂长室,一看之下,心里不免一动。不想洪士毅苦了一辈子,也有今日。虽然说是一个小职务,然而毕竟是一厂之长。古人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也就是鸡口呢。士毅得意之下,挺着胸脯子走进了屋子去。那屋子竟是顶大的一间,里面有沙发,有写字台、写字椅,有盛公文帐簿的玻璃橱子,墙壁上也张挂着字书。这和慈善会总干事曹老先生的屋子竟是一样,不料一个在满街想捡皮包夹的人,居然也得着一个领袖的位子了。他这样想着,一个相识的办事员,早是将图章表册等项东西,一一地点交给他收着,说是受了前任厂长的委托,来办交代的。士毅还能说什么?见了这些东西,只有心里得意,脸上傻笑。至于接收以后,应当怎样的应付?有什么任务要支配没有?却是完全不知道。办事员就笑着问:“厂长来了,工友都表示欢迎,厂长要不要召集他们训话?”士毅听着,倒是愣了,这应该怎样的答复呢?办事员似乎知道了他有为难的意思,便接着道:“以前几个厂长,只有一个厂长在礼堂训话一次。因为工友太多,礼堂里容纳不下,其余的厂长,初来就事的时候,也不过是召集各班的工头,一个一个的介绍着就是了。”土毅觉得是一厂之长了,也该自己把态度放大方一些,所以也就不犹豫了,在办公桌边那张太师椅子上坐了下来。早有专门伺候厂长的听差,端了一杯酽茶,放到他面前。他手扶了茶杯,点点头道:“那也好,就是那样子的办。”这个办事员,得了厂长的命令,立刻精神焕发,于是走出屋子去,大声喊道:“厂长传见各班工友头目。”说毕,他走了进来,站在桌子边。就有人拿着名片走进来向士毅一鞠躬,呈上一张名片,然后退去。那办事员就在一边介绍着,是哪一组工程的人,简单的履历怎么样。这个去了,一个再来,这样的介绍着十几位,又介绍了十几位办事员,随便地混混,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那个办事员的领袖,又引着士毅到饭厅上去吃饭,自然,他又是坐在首席的了。

  士毅吃过了饭,再回到公事房里去坐了一会。猛然上任,也不知道办哪一件事好?而且心里惦记着陈四爷的话,说是赶快到他新公馆里去看看。他说去看看新屋子,那都是假话,其实他是要对一对办的东西,有没有缺少。这是非去不可的。照着自己说法,所办的东西,只有更齐全的,不能有什么挑剔。只要自己向陈四爷态度表示和缓一点,一定可以吃得奖赏的。好在这工厂里自己是一厂之长,爱在什么时候走,就是什么时候走,决没有什么人出来拦阻的。于是大大方方的,出了厂长室,向大门口走来。这大门口有两个值班的工友,远远望见厂长走来,都直挺挺地站着。士毅学着那大官出门,向守卫军警回礼的办法,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门外有停在那里等生意的人力车子,一脚踏上车去,仿佛是自己的自用车子一样,说声到尚志胡同,也不曾讲得价钱,车子拉着飞跑。到了陈四爷的新公馆,正见七八个工人在那里忙碌着,有的是装电话的,有的是接电灯的,好像是奉了陈四爷的命令,要在今日一天办完,所以这样忙碌。自己作事,向来不肯拖延,说办就办。这个习惯,正对了陈四爷的劲儿。正向里走,忽然有人在半空里叫道:“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正要打电话去催你呢。”士毅抬头看时,陈东海站在楼上栏杆边下,不住地向着他招手呢。土毅在楼下就是一鞠躬,然后赶着跑上楼去,远远的就向东海一鞠躬道:“多谢四爷的栽培,我已经到工厂里就事了。”东海皱了眉道:“老洪,你东西都办得很好,怎么把最要紧的一样东西,给忘了没有办呢?”士毅道:“缺什么呀?是要紧的东西,我都差不多办全了呀。”东海道:“你很细心的人,不应该想不到。怎么把我们少奶奶要用的马桶,会没给办来呢?这东西也是片刻都少不了的吧?”士毅不敢说是买了不好拿回来,只微笑道:“忙着把这一样东西忘了。”东海道:“没有开在单子上的东西,你买了一个齐全。开在单子上的东西,你倒是忘了。这东西等着用呢,赶快去买了来吧。”说着,用手连连挥了几下。

  士毅知道四爷的脾气,怎么敢违抗他的话?只得掉转头去,就向外面走。好在坐来的那辆人力车子,依然停在门口,坐上车子就走了。也不过三十分钟,他就坐着车子回来了。天本来是晴的,这人力车子,却把雨篷子撑起来,车子一停,士毅先由篷里钻将出来,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遍。于是伸手在篷子里面,提出一样东西,向屋子里楼上就飞跑。他手里所提的东西,乃是一个铁条的柄,下面浑圆一圈,好像是一只大灯笼,但是灯笼是蔑扎纸糊的,当然很轻。现在他所提的呢,沉颠颠的,却是很笨。不过这东西外面,层层叠叠的,已经用报纸包着,便是猜,也猜不出是什么,好在士毅为了要得陈四爷的欢心起见,一切牺牲,在所不计,提了那东西,只管低头向里走。那些装设电灯电话的工人,看了他那情形,也不免纳闷,这人拿了什么东西,这般慌里慌张地向前走。都有些疑心,睁大眼睛向他望着。士毅心里,本来就够恐慌的了,许多只眼睛射在他身上,这就让他更加恐慌,两边脸上几乎都让热血胀破了。偏是当他上楼梯的时候,那新的老妈子迎上前来道:“洪先生,你买了马桶回来了吗?”她如此一说,在院子里正纳闷的工人,就恍然大悟,轰的一声,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有一个人轻轻地道:“刚才这里听差说,他还是新到任的厂长呢,怎么会给姨奶提这个东西?”又有一个道:“不提这个东西,也许当不上厂长呢?在外面混差事,不懂这一手,那还红得起来吗?”于是那些人又哈哈大笑了。

  士毅在这个时候,只恨无地缝可钻,对于这些工人的话,只好装着听不见,赶快地将东西交给老妈子,就打算下楼要走。却听到房门里有人娇滴滴地叫了一声洪士毅。这分明是小南的声音。好!她学着主人翁的口吻,连名带姓一齐叫起来了。心里大不高兴之下,就不肯答应她这种唤声。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接着第二声洪士毅又叫了出来。不但是随便的就叫出来,而且那声比第一声要高过去若干倍。士毅知道陈东海也在屋子里的,若是再不答应,陈东海就要生气的了。于是向着房门先答应一声来了,然后才轻轻地推门,伸了头进去看着。却见小南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茶杯,东海口衔了雪茄,靠着椅子来望着她。

  士毅远远地站着向东海道:“已经买来了。”小南瞅了他一眼道:“恭喜你做了厂长了,阔起来了。”士毅笑道:“这都是四爷的栽培。”小南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你不知道树从根起吗?要不是为着我,四爷干吗待你这样好呢?”士毅还不曾说什么哩,东海就耸了两耸肩膀笑道:“对了,你别谢我,以后多伺候伺候她就得了。”小南一面呷着茶,一面微笑。将茶喝完了,她正待起身去放下茶杯子,东海将嘴向士毅一努道:“喂!交给他不就结了。”小南大概是得意忘形了,真个就一伸手,把茶杯子伸出来。士毅若是不接那茶杯的话,事情就太僵了,因之他自己不容考虑,一弯腰,两只手就捧了那只空杯子,放到桌子上去。他把事情是做了,心里却恨着小南十二分。他想,你这小丫头,忘了每天向我伸手要铜钱的时候了,于今却把我当你的听差。我本当不遵从你的吩咐,无奈我这新得的饭碗,驱使着我非巴结东海不可,我没有法子反抗你。但是在我心里,是决计看不起你的。他如此想着,在放下了那只杯子之后,转身就要走开。东海却向他连连招了两下手道:“别忙走,我还有话和你说呢。”只这一句,又把士毅的身体吸引住了。东海道:“这几天,我新成立这个小家庭,少不得要添这样补那样,希望你每天多来两次。今天呢,我们要出去看电影,你不必来了,明天早上,你没有到工厂去之先,到我这里来一趟。”

  士毅看了他二人的颜色,答应着是,也就走了。他走下楼来,那些工人,还有一部分不曾走的,看了他那样子,都带了一些笑容望着他。他想,若是低了头走出去,分明表示自己的怯懦,他们更要笑得厉害,于是就挺了胸脯,昂着头,一直冲了过去,冲是冲过去了,然而身后那些工人,依然吃吃吃,笑出声来。他好容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心里这就想着,他们幸而不曾知道的我的姓名,否则传说出去了,我是给人家姨奶奶提马桶的厂长,这不成了绝大的笑话了吗?唉!这都罢了,是陈四爷的命令。陈四爷的父亲是我的上司,他就委屈我一点,也就说不得了。最可悲的是小南,他总共做了几天的贵人,就这样地瞧不起我了。照说,她没有我,也不能有今日,我应当要算她一个恩人。可是她现在忘其所以了,居然要在东海面前充我的恩人,让我去巴结她,我能巴结她吗?不,她不过是个出卖身体的人,有甚价值,我决计不睬她了。

  士毅十二分懊丧地走回了公馆。只一进门,就把他的愁闷打破,原来所有在公馆里的同乡,见了面都笑嘻嘻地说着恭喜。士毅正很惊讶着,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厂长了?这时,以前曾把剩饭菜救济他的刘朗山先生,也走向前来,笑着执住了他的手道:“老洪,你这两个礼拜,真是运气透顶了。一回升了办事员,二回又升了工厂的厂长。事先为什么那样守着秘密?你怕同乡们沾你的光吗?说时,脸上表示着很亲热的样子,把他拉到自己屋子里去坐着。士毅笑道:“实不相满,就是我自己,在今天早上出会馆门以前,我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呢。”刘朗山道:“怎么会突然的发表出来呢?”士毅道:“我们会长的四少爷与我素无来往,近来有点私人小事相往还,他对我大为赏识,一再提拔我。今天我到他公馆去拜访,他一见面,就交了慈善工厂厂长的聘书给我,而且要我马上就职。这是天上落下来的财喜,叫我怎么样先通知各位呢?”刘朗山道:“那就怪不得了。今天有贵工厂一位工友,也是同乡,特意跑来攀乡亲,把你今日就职的情形,竭力地描摹一阵。我们虽同你喜欢,可是也怪你太守秘密了。既然像你所说,这位陈四少爷,可是你的风尘知己。你还常对我说,饿得不得了的时候,吃过我几顿饭,一定要报答我。其实这算什么?现在人家将你一把提拔到平地升天,这才是大恩大德,你不能忘了人家呀。”士毅皱了眉道:“在外面混事,现在并不讲真本领,只谈些吹拍功夫,我恐怕有些干不下去。”刘朗山一昂头兼着一仰身子,表示着二十分不以为然的神气,接着道:“哎!你果真是个愚夫子吗?就是做官做到特任,发财到了千万,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吹者须吹,拍者须拍,你刚刚有三天饱饭吃,就打算闹你这大爷脾气吗?”这样说着,让士毅想起了以前,刚吃三天饱饭,就追逐女性那一件错误上去,于是就默然的微笑了。正说着呢,还有从前送饭疙疤给士毅吃的唐友梅也来道着恭喜,走进来了。笑道:“呵,老洪是运气来了,门杠挡不祝”士毅想到以前得人家的好处,今天要报答一下子,于是约了两个人到小馆子里去吃晚饭。唐、刘二人,因为士毅有了美差,当然也愿意叨扰他这一顿,就一同地进馆子里来。找好了座头,三人分宾主坐下。伙计就恭恭敬敬,送上菜牌子来。士毅笑道:“今天请二位不必客气,想什么菜,就点什么菜。”唐刘二人谦逊了一会,才点了几个菜。唐友梅后来看到菜牌子上有一个一声雷的名目,下面定的价钱,又不过是三角二分,便笑道:“这很有意思,什么菜这样响法?别是大家伙吧?”士毅笑道:“饭馆子里反正不会给炸弹别人吃。伙计,你先别说是什么,来一个吧!”伙计答应笑着去了。一会儿工夫,上过几样菜之后,伙计端了一碗口蘑汤,和一大盘子油炸锅巴来,将那锅巴向汤里一倾,便嗤溜一声响着。刘朗山笑道:“这不过作耗子叫罢了,怎会是一声雷?”唐友梅却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刘朗山笑道:“这也犯不上害臊,你以为这是叫错了菜吗?”士毅摇着头微笑道:“非也,唐先生以前给过疙疤我吃。他以为点了这菜,未免有点讽刺我的意味。其实那要什么紧?这样记起以前的事,我更要好好去干。刘先生,不瞒你说,那次你留我吃饭,你不在屋子里,桌上放着白菜煮豆腐,我就恨不得先偷吃两块。于今相隔几天,我就能够忘了吗?吃,我先来一下。”说着,就舀了一勺子,先吃喝起来。正说着,伙计进来了,士毅笑着问道:“你这有白菜吗?”伙计道:“有,火腿烧白菜,虾子烧白菜,白菜烧肉……”士毅摇摇头道:“都不要,豆腐熬白菜得了。”伙计听说,就不由微笑。士毅笑道:“你不用笑,你瞧我现在身上带了钱来吃馆子,可是在以前,我有个时候,想吃豆腐还吃不着呢?”那伙计听他如此说着,就真的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来。

  士毅吃完了这一餐酒饭。迎面一个老者,高举两手,向他连作了几个揖道:“洪厂长,恭喜恭喜呀。”士毅起初愕然,后来看清楚了,却是慈善会的老门房,便笑嘻嘻地向他回礼道:“你老来了,怎么不早说一声?”老门房笑道:“咱们应该有个上下之别呀,难道我还敢叨扰你不成?我到你会馆里去的时候,你刚出门,所以我就一路跟着到这里来,你在里面吃喜酒,我就在外面吃了一碗素面。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就好。”士毅道:“你这样跟着我,有什么话说吗?”老门房望了刘、唐二人,微笑了一笑。这二人一见,就知道里面多少还有问题,于是向士毅点着头道:“我们先告辞一步吧。”他们也不等主人翁的同意,已经就走了。士毅料着门房有事,就重新引他到雅座里面来说话。老门房不及坐下,就站着向他道:“洪厂长,你是一步登天了。我看到你老实,有几句话,不能不和你说一说。我原先也是在陈家当听差的,而且前后当了十几年听差。红也红过,黑也黑过,可是我情愿在慈善会做一分清苦的事,不愿回宅去了。陈家几位少爷,都难伺候,四爷更不易说话。你既然得了厂长这一分事,可得来容易,去也容易,得好好地维持着。要怎样维持呢?没有别的,你只记着给我打过替工了,那就好办。我的话,好像重一点,你想想吧。”说毕,连连拱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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