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冒着夹杂坚硬冰雹的滂沱大雨,物理教师向前走。
他的头皮早已麻木。身体几乎凉透。
在急雨和冰雹的打击下,破梳般的玉米叶片宛若被打断的鸟翅耷拉下去。地上蓄积着齐膝深的白水,急雨和冰雹打得水花四溅,溅到你失去感觉的身上和与你同样狼狈的玉米上。他的我们熟悉的绿制服紧紧地缠在身上,有的地方有粗大的皱纹,有的地方像光滑的驴皮。我们听到了隐隐约约在半天里的滚雷声、仿佛一万挺机关枪同时扫射的嘈杂雨声、雹声(雨声、雹声更多的是通过玉米茎叶表现出来)。你只听到冰雹敲打你的头盖骨时,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响声。你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片灰白之中,那些绿色、瘦骨伶仃的玉米茎秆在颤抖。你看到在你的内脏包围之中的那一点点金黄色的余烬,我们担忧地注视着这一点点希望之光、生命之火。他对我们说:“你在苟延残喘。”我们看到你迟缓地往前蠕动。他说:“你们都要学习物理教师这种‘生命不息,前进不止’的精神。”
他的左眼镜片被一颗打在坚韧玉米叶片上又反弹横飞起来的鸽蛋大的冰雹打裂了纹,右眼镜片被玉米秸秆划得毛毛糙糙。这样,他的眼前就是一片模糊。与其说他能看到外部的客观世界,不如说他能看到自己的主观精神。他虔诚地、激动万分地注视着那一点金黄、辉煌的音乐在那点金黄周围缭绕着。他的嗅觉有时失灵,有时又猛然恢复正常,失灵时所有的气味都消失——如同双眼失明一团漆黑——如同双耳失聪一片死寂——猛然恢复正常时所有的气味同时出现——不但侵入你的鼻道,而且侵入你的耳道、食道、眼睛——雨水的冷冷的淡绿色的腥气像鲤鱼的鼻梁,玉米茎叶的黏腻的深绿色腥气像青蛙的卵块,冰雹的冰凉的银灰色的腥气像悬挂在枯枝上的鱼肠。还有从天而降的鲤鱼的气味青蛙的气味。水面上浮游跳跃着一摊摊青蛙的卵和鲤鱼的鳞。汹涌的腥气的浪潮澎湃有声。他继续前进,在雨里、在水里、在雹里、在声音里、在气味里。在气味的声音里,在声音的气味里。在声音和气味的影子里。在声音和气味影子的颜色里。在颜色的重量和能量里。在梦里。在爱里。在一棵墨菊(花瓣弯曲如龙牙)的玉一样温暖的蕊里。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看到远处有一点金黄的灯光。大雨变成沙沙的牛毛细雨,身后水声如风。兴奋的蛙鸣连绵不绝。雨的缝隙里,出现了三五颗寒冷的星斗。狗在面前的村庄里昏迷不醒地怪叫着,道路上布满深及小腿的泥泞。他踩着道路的硬底往前走。路边的大树像一个个黑色的巨头怪兽,阴森森地蹲踞着。树冠不时把承受不住的雨水抖下来,哗哗哗一阵阵响,像树的冷笑,像树的嚎叫,也像树在睡梦中遗尿。
那一点遥远的、明亮的金黄与他内脏中珍藏的那点微弱的金黄遥相呼应,唤起了他内脏的知觉。像电从高处往低处流动一样,像水从高处往低处流动一样,强烈的光就是高的光也在向弱的光也就是低的光流动。你的心里的光明缓慢地扩大着地盘,驱除着黑暗。你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了。肺叶开始扇动了。空虚显示出了饱受折磨的胃袋的轮廓。绞痛宣告肠子的存在。周身的冰凉告诉你有皮肤和肌肉。运动的艰难对你说明你有腿。口腔里的声响告诉你牙齿在何方。他终于完善地重新体会到人体的基本结构。家的音乐轰鸣起来,感情出现了,他突然嗅到了一股粉笔面儿的香气,这香气是那么亲切、高贵,他的眼里湿漉漉的。你擦着被粉笔面儿染得缤纷的嘴,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们。
家的音乐与远处的金黄是一致的。它成了暗夜中的灯塔,你就像一艘被狂风暴雨抽挞得帆破桅断的破船,缓慢地、咿咿呀呀地驶向了它。
周围都是稚拙的房屋的半虚半实的大影子,你仿佛进入了童话中的世界。那点金黄跳跃不定、忽远忽近。你终于逼近了它。
二
物理教师恍恍惚惚、迷迷糊糊,宛若躺在一只巨大的摇篮里。他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睑好像被黏稠的糖浆粘住了。真正的家的音乐轰响着,他沉醉在极度疲惫的幸福里,闭着眼也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金黄的温暖包围着。
好像有一只弹性丰富的乳头插进了我的嘴巴,我感觉到双重的爱在抚慰着我的灵魂。甜甜的、暖洋洋的乳汁灌满我的口腔,流入我的咽喉。你像一个小狗崽子,贪婪地吮吸着,你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他的手与脚勾挠着,像闭着眼吃奶的婴儿习惯的动作。
你看到乳汁怎样在胃里与各色的液体调和在一起,看到胃壁在揉着这些液体;看到肠道吸收这些液体,看到营养的流体进入骨骼、肌肉、皮肤、毛发……你感觉到自己在生长。
“喂!喂!邮差,邮差,你好了吗?”物理教师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
谁是邮差呢?他迷茫地想。
一根手指、一定是根手指按在了我的鼻子上,物理教师想。那根食指按着,揿着他的鼻尖,好像一个女报务员在拍发电报。滴达滴达的信号传进他的大脑。你听到那个声音又在呼叫:
“邮差,你醒醒吧,我们给你点东西吃!”
他努力睁开眼睛,眼前飞动着五彩的烟雾,他习惯地往脑袋旁边摸索着。
“爹,他醒啦,他睁开了眼睛!”那个像一盘盛开的、旋转的葵花在说,“邮差,你摸什么呀?”
“眼镜,我的眼镜……”物理教师说。
“噢,没有眼镜你就是瞎子?”
眼镜夹住了你的脸。你的左眼看到她确实像一朵毛茸茸的向日葵,你的右眼看到她生着一张红彤彤的圆脸,睫毛乱蓬蓬的,两只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子一样的光芒。
物理教师清醒过来,翻身欲待爬起,那姑娘却伸手按住了你。你看到她纯朴美丽的嘴巴里有两排细小、整洁的牙齿,乱蓬蓬的睫毛和男孩子一样短促乌黑的眉毛使她的脸上显出一种动人的、睡眼蒙眬的风采。你的经过暴风雨洗涤更加敏锐的嗅觉从她的呼吸里捕捉到一股浓郁的蜂蜜气味。她说:
“你别动,躺着,我叫俺爹过来,爹,这个邮差醒了,你来呀!”
你看到从房子的另一头慢慢地走过来一位步伐坚定、目光异常犀利的、无法判断年龄的人。
趁着他向你运动但尚未运动到你面前这段时间,你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又长又宽的地铺上。地铺上铺着厚厚的打软了的、金黄色的小麦秸秆,它们散发着强烈的太阳气味,和麦粒炒焦后的苦香。这是一个温暖的大房子,足有二十米长,七八米宽,一贯到头,中间没有间壁墙,这似乎是做过仓库的房子。一根杉木房梁上悬挂着一盏马灯,马灯射出的金黄色光线十分柔和。房梁上结着白色的蛛网,两只小蜘蛛在灯光里做着你升我降或是你降我升的游戏。离草铺不远的墙边垒着一个锅灶,锅里咕噜咕噜地响着,从锅与锅盖的缝隙里,钻出一缕缕强劲的蒸汽,气味鲜美无比。灶里插着劈柴,火苗子轰轰地响着。在房子的那一头,也悬挂着一盏马灯,又一根粗大的杉木房梁上悬着五只粗大的铁钩子。墙壁上血迹斑斑。地上躺着一条捆绑住四蹄的老黄牛。牛角弯弯,牛眼蓝蓝,它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灶边一堆细草上,趴着一只黑毛大狗。狗眼下有两块十分对称的、金黄的斑点。灶里的火苗子映照得狗毛像上等的绸缎一样放出光泽。狗硕大的头颅平放在两只前爪上,狗眼眯缝着,但依然放射出迷梦般的、使人神往而又惧怕的强烈光彩。在黄牛和黑狗之间,横着一个柳条编成的长篓子,篓沿很浅,篓上沾满发黑的血迹,篓里凌乱地摆着:一把牛耳尖刀,一把厚重的、黑脊白刃大砍刀,一把葵花叶状刀,一把柳叶长刀。一根铁棍,一柄巨大的铁锤,几条湿漉漉的黑麻绳。
你还看到灶旁的劈柴堆上,晾着你的绿制服,几根宽大的劈柴上,贴着十几张面值不等的人民币。
那男人走过来,弯下腰,探询地看着你。你以为他要问你的来历呢,却听到他问:
“喝酒吗?”
你急忙爬起来,低头看到自己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衣服。衣服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生出舒适和快乐。姑娘——她有十八九岁了吧——却举着一个给婴儿喂乳的奶瓶,调皮地问:“你还吃奶吗?”她穿着一件红方格上衣,头发也乱蓬蓬的,很像一个鸦鹊的巢。
“给他倒碗酒。”那男人说。与他的女儿比较,他分明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了。
老人坐在草铺上,掏出一个磨得油亮的牛皮烟口袋,把一根黄铜烟嘴、红铜烟杆、青铜烟锅的全铜烟斗伸进皮口袋里挖出一锅金黄的烟末。他漆黑的牙齿咬住烟斗的嘴,用枯槁的大手捏起一根钢铁的长钳,伸进灶里,夹过一块噼叭细响着的灼目炭火,引燃了烟锅里的烟。这一系列动作他完成得连贯而自然,旁若无人,显示出绝对的一家之主气度。
与此同时,那姑娘赤着脚从草铺上蹦下去。物理教师没有一丝一毫邪念地注视着她那两瓣结实的屁股活泼生动地扭动着。你注视着她离去又注视着她走来。她用两条胳膊抱着两只涂釉的古老黑坛子,满脸流溢着调皮和愉快的神情。
老人用大拇指把烟锅里燃烧着的烟末往下压了压。你惊异他的手指耐烫的能力。他眯缝着眼看着抱坛而来的女儿,眼缝里射出的光辉与黑狗眼缝里射出的光辉一样:具有迷梦般的性质,使人神往又惧怕。
姑娘跪在物理教师与老人之间,笨拙地俯身放下坛子。她把扣在坛口上的两只黑碗取下,放在铺草上。因为草的不平整碗倾斜着。她拔开堵住坛口的木塞子,“嘭噔”一声响,浓烈的酒香随即四溢。终生与酒没结缘的物理教师沉醉在酒的气味里。他迷蒙地望着袅袅上升的淡蓝色酒气,突然感觉到生活无比美好。姑娘搬起坛子,往两只碗里倒酒。
她拔开另一只坛子的木塞时问:
“爹,你要加蜜吗?”
老人低沉地说:“加一点吧!”他的嗓子里有一种威严的、沙沙的杂音。
姑娘用一根细劈柴,从坛子里挑出蜂蜜来。蜂蜜是金黄色,与房子里的基本色彩一致。它的光泽更金黄一些、更润泽一些。它十分黏稠,在劈柴与坛口之间拉着细长、金黄、半透明的丝。
她把蜂蜜挑到碗里,慢慢地搅拌着。蜂蜜在溶解,野菊花的药香味儿在扩散,酒浆在改变颜色。她把两只酒碗里都加了蜂蜜之后,伸出舌尖舔着粘在劈柴上的蜂蜜。她的脖子仰着,大得很美的嘴张着。她有蜂蜜一样的颜色,她有蜂蜜一样的芳香。她是个蜂蜜一样的好姑娘。物理教师幸福得想放声大哭,他感到生活无限美好。
“什么样子!”老人瞥了一眼女儿,说。
姑娘把劈柴扔给卧在灶边的狗,真诚地说:
“老黑,你舔净了它吧。”
黑狗睁了一下眼,好像不情愿似的,懒洋洋地伸出一只前爪,把那块粘着蜂蜜的细劈柴扒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两下,便不动了。好像它对劈柴上的蜂蜜并无兴趣,它的舔劈柴仅仅是为了执行姑娘的命令。
姑娘用双手捧起酒碗,递给物理教师,说:
“邮差,请喝酒。”
物理教师受宠若惊地接过酒碗。听到她说:
“你是送电报迷了路啦吧?”
她捧起另一碗酒递给老人。老人收拾起烟袋接了酒碗。他说:
“喝吧,驱驱寒气。”
物理教师轻轻呷了一口酒。金黄色的酒浆,香、甜、醇、黏。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老人说:“捞两块肉给我们吃。”
姑娘又赤着脚蹦下草铺,蹦到灶边,揭开锅盖。蘑菇状的蒸气猛然冲起,马灯的光线被雾气笼罩,变得短促又肥厚。锅里没有大波浪,只有一些细碎的小浪花簇拥着几块金黄色的牛肉。那只黑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姑娘的脚后跟。她抬起脚点了一下黑狗的头,说:
“你也要吃吗?等等,别着急。”
姑娘从灶后拉过一块木板,放在锅台上。又摸过一柄二齿的铁钩子,抓起一块像枕头那般大的牛肉,放在木板上。她对狗说:
“拿刀去。”
黑狗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到柳条篓前,叼着那柄葵花叶状的刀,回到灶边,昂起头举着刀,等待姑娘来拿。
她用葵叶刀切了一块拳头大的牛肉,扔到细草上。她对狗说:
“你别着急呀,当心烫掉了牙齿。”
黑狗趴回到细草上去,用两只前爪捧着那块肉,不时伸出舌头,试探肉的温度。
姑娘切下两块依然如拳头大小的肉,用两根筷子插着。递给物理教师一块,递给老人一块。她又端来一碟子细盐,放到物理教师和老人之间。她说:
“邮差,你吃吧,吃了一块再切一块。”
老人也不说话,端起酒碗往你的酒碗上一碰,仰着脖子连喝了三大口。你看到酒浆从他的喉咙里滑下去。老人说:“喝吧!”
他举起肉啃了一口,你仰起脖喝了一大口酒,啃了一口金黄色的牛肉。牛肉丝丝分明,异香扑鼻。你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再一次感觉到生活无限美好。
物理教师喝了半碗酒,吃了三块拳头大的牛肉,酒足饭饱。他感到连日来的劳累烟消云散,精神奋发得要命。老人喝了一碗酒,吃了一块肉,抽了一锅烟,说:
“您随便,要睡就睡,想走就走。妞儿,穿好鞋,跟爹干活去。”
老人装好烟袋,从草铺上站起来,走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油布遮裾,上边的襻儿挂在脖子上,下边的襻儿系在腰里。姑娘穿上一双粉红色的高腰水鞋,扎上了一条金黄色的油布遮裾。她说:“邮差,别听俺爹的,你还是等天亮了再走。”她指指劈柴上的绿衣服和钞票,说:“你的东西还没干呢。”
父女俩向房子的西头走去,躺在地上的黄牛低沉地鸣叫起来。
你看到姑娘从不知哪个墙角上拖过一张大红的方桌,方桌上摆上了一对大红蜡烛,蜡烛上写着金字。两座蜡烛之间摆着一尊黄泥烧制的香炉,炉里盛着小麦。姑娘取火点燃蜡烛,又在蜡烛上引燃了三支香,一一插在香炉里。这时烛火渐渐明亮,火苗神秘不安地跳动着,照耀得房子里的一切都在神秘不安地跳动。牛眼在跳动,狗眼在跳动,房梁上的蜘蛛在跳动。
老人跪在香案前磕了三个头。姑娘献到香案上一束金黄的茅草。在烛火里,在缭绕的香烟里,在涂满墙壁的金黄里,老人笨手笨脚地走到柳条篓那里,拖起那柄大铁锤把子,退后一步,直逼牛的眼睛看。
你看到牛的眼宛如一块蓝色的宝石在闪闪发光。牛眼里的蓝光比烛火的光芒、灶火的光芒、马灯的光芒都要强烈很多倍。老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以出其不意的、令你难以置信的迅猛动作抢起大铁锤,打在牛的脑门上。你听到一声响,很沉闷,很黏腻。老人扔掉铁锤,蹲到了一边。牛眼里的光芒电一般消逝了。只是在明亮烛火的映射下,它才能反射出一些短促而细弱的淡蓝色的光芒。
姑娘抄起那把牛耳尖刀,迅速地挑断捆绑牛腿的细绳。牛腿像被压缩的弹簧撤掉了压力,“叭叭叭叭”地弹射起来。她把一根粗大的圆木踢到牛体的这侧。现在,牛肚皮朝天,四条绷得笔直的腿像四根炮管,倾斜地向上指着,牛腿还在索索地抖动。姑娘用牛耳尖刀挑断了牛腿上的筋,换了把大柳叶刀,挑开牛胸脯正中的皮肤,又换上大砍刀,啪啪啪几下,劈开牛的胸骨,暴露出那个金红色的、像一个椭圆形大香瓜的牛心。牛胸腔里热气腾腾,牛心还在跳动。她用牛耳尖刀往跳动的牛心上一戳,牛血四溅,索索有声。牛血嘟嘟地流着,但他们不去管。姑娘从不知哪个墙角上推过一台给果树喷药使用的高压喷雾器,推到房梁下。高压喷雾器上有两根红色的胶皮管子,一根插在一个能盛六桶水的大缸里,另一根被老人攥在手里。姑娘站在高压喷雾器后,一脚踩住踏板,双手攥住推拉进气杆的横把手,紧张地等待着。
你看到牛心上的血流变小了。老人把连接着红色胶皮管末端的空心尖嘴铁管插到牛心上的大动脉里。
姑娘的身体随着推拉杆前仰后合起来。她往后拉杆时,缸里的水通过红色胶皮管进入高压喷雾器的唧筒;她的身体前俯时,唧筒里的水进入牛的心脏。你看到她的肩胛骨上渗出的汗水把红格布褂子洇湿了两块。
在高压喷雾气咕唧咕唧的响声里,物理教师连连打着饱嗝,牛肉和蜜酒的混合物不断上冲咽喉。好像那缸里的水不是压入牛的心脏而是压入了你的心脏。
你一直呆呆地看着她把那一缸水通通压入牛的心脏,通过心脏进入大血管小血管毛细血管,通过毛微血管渗入肌肉渗入骨头渗入每一个细胞。
老人从牛心脏上拔出铁管,用一块破布把牛心上的伤口堵起来。
她走到水缸边,把红胶皮管子抽出来卷起来。老人把他手里的红胶皮管子也卷起来。她把高压喷雾器推到不知哪个角落里。烛光明亮,火焰里有发黑的两点,那是蜡烛的芯儿结成的烛花,据说可根据烛花的形状预卜年成的好坏、预测女儿的婚姻幸福与否。
他们干上述一切时聚精会神,旁若无人。
“行了,歇歇吧!”老人说,“天亮前半个时辰再开剥牛皮,剥早了少出肉分量。”
父女二人回到草铺边,脱鞋子摘围裾。姑娘惊奇地说:
“邮差,你怎么不睡觉呢?”
物理教师有偷窥别人隐私被抓获的尴尬。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不想睡……”
“不想睡?”她分明是狡猾地笑着,赤着脚蹦上草铺,把我方才剩下的半碗酒咕嘟咕嘟灌下去。她的嘴唇滋润极了,那上边一定有蜂蜜的气味,也有酒的气味。她还用舌尖抿着滋润的嘴唇,鲜红从滋润里显出来,光洁无比,湿润无比,宛若涂抹了一层牛的血迹。
老人警惕地看我一眼,擦擦烟袋锅,挖出了一锅烟,又擦擦烟袋嘴,递给我,请我抽烟。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烟袋,就着他用火钳夹过来的炭火抽着烟。一股呛肺的辣味使我想起了我的四条高级烟,拘留室里尼古丁中毒的感觉使我头晕恶心。这时,我听到稀疏的雨点敲打房瓦的声音和瓦檐上的水滴坠落到水桶里的声音。狭窄的门缝里,扑进来户外清冷的空气和泥土的腥味。
老人脱掉鞋子,半躺在折叠起的油亮被子上,垂着眼皮不吭气。姑娘对我说:
“邮差,你从城里来吗?”
“是的,我从城里来。”
“城里好还是乡下好?你说。”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天一亮那会儿,就是我的生日啦。”她很忧虑地说,“你猜我多大啦?十九岁啦!”
老人斜了她一眼。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姑娘跳起来去开门。
一股冷气袭进来。一个身腰瘦削、薄嘴唇、瘦鼻梁、黑眼睛的年轻人出现在光明里,他背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
“是你这个夜游神!”她插了门,背靠在门板上说。
“四老爹!”年轻人朝着老人弓弓腰,双手抱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唔,铁牛!”老人说,“坐吧,妞儿,给你铁牛哥倒碗酒。”
“他自己不也长着手吗?凭什么要我给他倒酒?”她生气地说。
“这孩子,越大越没有样子啦!”老人说。
铁牛淡淡地笑着,卸下包裹,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了。
“近来买卖怎么样啊?”老人问。
铁牛瞥了一眼物理教师。
“他是遇难的邮差。”老人说。
“不,我是市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
“噢,是个先生。”老人道,“教书先生都是好人。”
“四老爹,今年我的事儿不遂心,去江南访了几个旧朋友,想同他们一起上两广闯闯,谁知他们有的正倒霉,有的吃飞帖,有的娶妻生子,往日的志气都被风雨剥蚀净尽了。”他又倒了一碗酒,叹息道,“想当年大家一路春风,横扫天下时的风光如今都成了梦境。”
老人满眼凄凉,沉重地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是这个道理。多少盖世的英雄,最终都身首异处。我的心早灰啦。你也不必撑硬啦,赶明儿跟妞儿成了亲,就与我们一起杀牛度日吧。”
“我不跟他成亲!”妞儿满脸红云,嘟哝着说,“他许我的东西还没给我呢!”
小伙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十层八层地揭开,露出一对灿灿金镯。双手捧了,递给姑娘,说:
“明日是妹妹的好日子,这对金镯就算大哥送你的生日礼物。”
她接了金镯,戴在手腕上,举给老人看:
“爹,好看吗?”
年轻人解下包裹——解到一半时,物理教师就嗅到一股令人发指的气味。他看到那条黑狗毛儿直立,站起来,呜呜的低鸣着——抖出一张巨大的虎皮。那条黑狗浑身哆嗦,像牙痛一样哼哼着,身体缩在劈柴堆上,淅淅沥沥地撒尿。
年轻人把虎皮舒展在草铺上,说:
“四老爹,铁牛蒙您多次照应,无以为报,弄来这张皮子,让您铺着睡觉,也算我的一点孝心。”
物理教师木呆呆地看着这张锦绣灿烂的虎皮,疑心自己在做噩梦。
老人抚弄着粗大的虎尾,问:
“你从哪里弄来的?”
打虎英雄没有说话。
老人说:“只怕要引火烧身啊!”
年轻人说:“老爹不必担忧,那些家伙,都是些酒桶肉袋——”
打虎英雄一语未了,就听到门板一声巨响。门闩断裂,门板两分,冷风吹进屋来。四个手举“六九”式连发手枪的警察跳进来。
他们威严地说:“不许动!举起手来!”
又有四个警察跳进来,每个人提着一副进口不绣钢手铐,麻利地给他们戴上。
物理教师也不例外。他本欲分说,但刚一张嘴,腮帮子上就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他满嘴喷血,跌在虎皮上。他感到虎皮并不柔软。一个警察说:
“滚起来,你这个杀害老虎、剥走虎皮、害得我们日夜受苦的反革命!”
三
经过反复审问,物理教师被无罪释放。
他走在秋天的大街上,看到一片片的金黄树叶在艳丽的秋阳下打着旋下落,落在街道上,落在河流里。
他的身体很痒,第一个可能是生了虱子,第二个可能是生了疥疮。
他出现在臭水沟畔的小卖部里,发现铁门上贴着盖有工商管理所大印的封条。转身欲走时,从柳林里转出两个穿便衣的人。
“你要干什么?”便衣严肃地问。
物理教师从他们腰间的鼓鼓囊囊上明白了他们是什么人。
他回答道:“我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想来买包烟……”
“教师?”便衣狐疑地打量着他。
一位便衣一把拉住了他的双手,指着他手脖子上的铐痕,笑着说:“好一个中学教师!说,你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物理教师有嘴难辩,便跟了两个便衣往前走。走进派出所,他一眼看到不久前认识的那位威武警察。他也认出了你。便对两个便衣说:
“这是个神经病,放了他吧!”
物理教师暗暗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走出派出所,一心一意想回家。他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方富贵把脸还给我,要死要活随他的便,我的位置是第八中学高三班的砖头讲台。
他沿着街道边缘走着,在一块摆着出卖的穿衣大镜子上,不幸发现了自己的容貌。他穿着一身又肥又大、沾满血迹的屠户服,头发雪白纷乱,面孔上全是青红皂白。他连自己都不认识啦。
他找到过去的学生马鸿星,想借几个钱拾掇拾掇自己。马鸿星反复盘问他,还是不敢肯定。他说:“怎么说呢?听您说话的声音、听您介绍的情况,您好像是张老师。可看您的外貌,跟张老师又不太像。”
“我的好学生!”他哭着说,“老师遭了大难,不然也不会求你。你就权当施舍一个叫花子吧!帮帮老师度过这一关!”
他说着说着,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马鸿星慌忙把他架起来。
马说:“老师,学生不便问您的个人生活问题。但看您的情景,确实非同一般。我送您二百元,您先去买身衣服、理理发、洗洗澡、换换眼镜片,以后的事,咱们慢慢想办法。”
物理教师把那二百元钱紧紧地攥在手里,像攥着通向幸福大门的钥匙。他越过了一家商店又一家商店。并没有什么人胆敢把他拒之于店门之外,但他感到每一座富丽堂皇的商店大门,都像一座敞口的坟墓,他不愿意进坟墓,于是他在大街上徘徊。在某个行人稀少的时刻,他听到那些金黄色的白杨落叶在飘落过程中与空气摩擦、在落地时与地面碰撞、在地面上散发残存的水分时发出的音响。这又是一首缭绕不绝的金黄色音乐。他并不是矫揉造作地玩弄“自由联想”,而是情真意切地、想回避又回避不了地联想到了白杨树开花季节,那几乎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辛辣气味。
他不忍心践踏那些静静地躺在水泥路面上的金黄落叶,但又必须践踏那些金黄落叶,因为他不可能搬着脚行走,也无法选择道路。
在河边的白杨林里,金黄色的音乐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辉煌壮丽。金黄色的阳光从枝叶稀疏的树冠里直射下来,照耀着遍地的金黄。
一群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把他拦截住了。
你看到他们高举着一面面纸糊的大旗,那些旗子一面上用彩笔画着一个戴着大眼镜、高鼻梁上有一道伤疤的男人头像(头像被一个黑圆圈包围着),一面上写着:
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中年中学教师募捐。
一个领头的孩子递给你一张粉红色的油印传单,传单上印着黑体仿宋大字:
公民:
你有同情心吗?
你有怜悯心吗?
你知道我市中年中学教师的困境吗?
他们累死在讲台上!
他们吊死在教室里!
你有准备考大学的子女吗?
你有读中学的经历吗?
请为他们解开您的钱包——
一万元不嫌多;
一分钱不嫌少。
你抬起头来看着这些在金黄阳光照耀下的、像盛开的葵花一样可爱的孩子脸,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你听到他们在齐声喊叫:
“老爷爷,请解开钱包!”
你张开了紧紧攥着的手,把那卷被汗水浸湿的人民币,投进了红纸扎成的募捐箱的黑洞洞的大口。
少先队员们齐声欢呼起来。
一个小姑娘把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你的胸前。纸花上贴着纸飘带,飘带上用白粉笔写着:捐款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