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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一

  在一个模糊不清的时刻,整容师与笼中叙述者在殡仪馆大门口撞了一个满怀。你对我们说:我慌忙躬腰道歉,并且把身体撤到一边,伸出两只手,好像高级饭店大门口视顾客为上帝、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顾客、彬彬有礼的门童,在欢迎一位女贵宾。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发现连日劳累的整容师气色依然很好,她脸蛋潮红,胡须碧绿,脖子上扎着一条苹果绿绸纱巾。

  这条绸纱巾唤起了我一缕缕别人的旧日情思,仿佛连我都闻到了在那个古老的春天里,开花的白杨树散发出的辛辣的气味。正是受这种气味的引导,张赤球开始追逐整容师。如前所述,那时候她骑着一辆锃亮的自行车,在小城宽广的大道上飞驰,物理教师穿着99号运动服跟着自行车飞跑,从金鱼巷十三号跑到“美丽世界”或者从“美丽世界”跑到金鱼巷十三号。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那辆当年的自行车如今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十分清楚人到中年之后变得泼辣尖刻的整容师之所以没有痛骂我(我几乎撞进了她的腹腔)是因为她的心情很好。近日来她比较走运:将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看起来像个贪官污吏的王副市长整成了一副身材瘦削、容貌清癯看起来像个鞠躬尽瘁的公仆形象,得了奖金一百元;拔下了王副市长三颗金牙(下脚料),珍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为方富贵进行了换容术,替换出张赤球去做买卖赚大钱。她的心里演奏着欢快的音乐,这音乐里隐隐约约地有一些凄凉的、与主旋律不和谐的音符,她感觉到了,但没有多想。

  我仿佛跟随着辛辣的气味进入辛辣的春天,又由辛辣的春天迈进火热的夏天。我看到第八中学年轻的物理教师张赤球因每日发疯般地和自行车赛跑,腿明显变长,脚明显变大,第二双“回力”球鞋底子磨穿,换回了经高手修鞋匠修复好的第一双“回力”牌球鞋。他的白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唇上挑起燎泡。他穷追不舍,他闯进了金鱼巷十三号,用颤抖的手接过了她端过来的一杯温茶。吃过了鬓边斜插石榴花的蜡美人亲手做的名菜:香椿芽炒大对虾。大对虾早已绝迹于市场,于是这一道名菜便成为他终生难忘的记忆。

  她匆匆穿越“美丽世界”的大厅走向自己的工作间,她皮鞋上的硬胶木后跟敲击着人造大理石发出清脆的回响。殡仪馆的大门是自动开合的,整容师走进大门用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时,大门缓缓地闭合了。叙述者说他被隔离在茶色玻璃门外,但他能够看到整容师的身影。

  她掏出钥匙,拧开工作室的门。就像很多电影里表现的情景一样,她关上门后,不是扑向桌子和椅子,而是把脊背靠在门板上,仰着头,下巴翘起,脖子挺得笔直,那条富有象征意味的苹果绿色绸纱巾提在手里,她的胸脯在起伏,心潮激荡冲激胸肋所以胸脯起伏,有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们认为她的哭泣是莫名其妙的,根据我们掌握到的材料,整容师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为什么要哭泣?

  我们在整容师和叙述者之间发出疑问,叙述者呆呆地立在大门外沉思,整容师背靠着门板继续哭泣。

  我为什么流眼泪?我流了眼泪。她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们诉说。欢乐使人流泪,痛苦也使人流泪,我为什么流泪?她懒洋洋地把身体从门板上移开,拖着绸巾,绕着那张重新蒙上白台布、摆上塑料花的工作台左转三圈,又回过头来右转了三圈。然后她直着眼看那盆塑料花。这是一盆金色的菊花,千瓣万瓣菊花瓣,像美女的发卷一样,低垂下来,又卷曲上去,覆盖着小部分绿叶和大部分赭红色的盆沿。她开始低声地咕噜,咕噜咕噜,起初听不清咕噜什么,后来听清咕噜什么了。

  整容师看着工作台上的菊花对我们咕噜着,“别看你这般漂亮,但你是假的,假的!你空有菊花的容貌,但没有菊花的芳香;你有菊花的绿叶,但没有菊花的汁液,你是假的,你看起来风度翩翩、不同凡俗,但你毕竟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她用那条绿绸巾抽打着金菊花,与其是说抽打花朵,还不如说为花朵拂尘。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的笑声,都显得十分的矫揉造作,像三流电影演员的拙劣表演,看着都让我们肉麻。我们看到她把那盆花推到工作台下,花盆滚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奇迹般立起来,花朵依然金黄,枝叶依然碧绿,千瓣万瓣菊花瓣瓣瓣都在颤抖,好像狂笑的女人的头发在颤抖。那意念中的笑声是傲慢的、无礼的,带着强烈的挑战意味!

  我仿佛看到,你对我们说,她翘起屁股,对准王副局长的黑色方脸,淋了一泡焦黄的尿,这无疑又是一个杀佛灭祖、亵渎圣灵的举动。奇怪的是,王副局长绝对没有生气,他水灵灵的脸上绽开天真的笑容。他像一个恶作剧的小男孩,她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我仿佛看到记者处副处长双手攥着流汗的照相机,哆哆嗦嗦地抢拍着那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游戏。我仿佛听到了《好一朵石榴花》的美妙乐章在他的心里低低地回旋着,在河的波浪里回旋着,在白杨树的乳汁里回旋着,在油亮的家燕羽毛里回旋着。它们都在歌唱,歌唱《火红的爱情》。当然,只有火红年代里才能产生火红的爱情。

  我们仿佛觉察到,这里出现了一个技术错误:你曾说:她往王副局长脸上撒了尿后,意醉心迷地返回金鱼巷十三号,在乳房状的门钌铞前,碰到了正在等候好消息的记者处副处长。你现在却说,记者处副处长在白杨林里拍照!

  她还在审判着那盆假菊花:你尽管长开不败,但你是死的,你不能像真菊花一样呼吸空气,你断裂了也不会流出水分。她的嘴审判着菊花,心却飞向了猛兽馆旁边那栋白色小屋子……我抚摸着相册发黄的缎子封面,犹豫片刻,猛地揭开。只有十足的流氓才能拍下这样的照片……我往他的脸上撒尿。前天你还躺在这张工作台上,像当年躺在绿草地上一样年轻威武。昨天,钢板下的弹射机关把你像炮弹一样弹射进烈火熊熊的炉膛……你这个魔鬼!小偷!特务!整容师抡起相册砍着猛兽管理员光秃秃的额头……她抬起脚来猛踢了一下子那盆塑料花,塑料花滴零零滚到墙角上,颠几下,再次耸立起来,花、茎、叶,都没有丝毫伤损。她抱着脚坐在地板上。花盆碰痛了她的脚趾,真正的鲜花在墙外窃窃私语,仙人掌的黄花在窗台上微笑。

  我们仿佛听到了猴山上的喧闹,嗅到了东北虎尸体的血腥,那晚上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我们的眼睛、牙齿和指甲。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你并不爱的张赤球?”猛兽管理员攥住了整容师的手腕,使劲一捏,她感到剧痛,手指张开,古老的相册掉在了用王副市长的脂肪配制成的狮虎饲料上。

  她恼怒地用唾沫啐他,用脚踢他,用另一只手抓他的眼睛。他用另一只手在她的胳膊肘上捏了一下,她全身酥软,顿时老实啦。

  我仿佛看到一张绿色的日历,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在灿烂的晚霞里,石榴花的消灭诞生了红石榴和绿石榴。你没答理那嗅觉灵敏的记者处副处长,撞开大门,沐浴着一片辉煌走进母亲的庭院如今它成了你记忆里的风景。你往她嘴里填塞着具有催眠功效的配方食物时,如何能不思念那倒映在养着青青河蟹的水缸里的石榴树?还有那开花的季节里,母女俩赤裸着身体在院子里的浪漫行走?香椿的干枝上萌发了杏黄色的新芽,颔下有血色羽毛的燕子飞进我家,在檩条上筑巢……如今的虱子快把你吸成了一张灰白的皮,我的曾经风流成性的娘。你消灭了虱子,又往配方食物里添加了老山参的粉末。这是关于庭院的回忆唤起了母女的深情。你躺在床上,天已黄昏。你母亲用她的丰富经验开导你: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燕子在巢里啁啾,我在床上抽泣。后来乌云漫上来,春天的雨水下降。雨点吧嗒吧嗒地敲着檐瓦,一片瓦吧嗒,千片瓦吧嗒,一夜檐瓦吧嗒,清晨新美如画。属于田野的风,灌进了我们的小城,风里有槐花,风里有草芽,风里有蛙鸣,风里有爱情,风里有蝌蚪。金鱼巷里,应该出现一个提篮的村姑,亮开她甜而不腻的嗓子,叫卖时令鲜花。小城一夜听春雨,深巷叫卖红杏花。杏花早已化成了泥土,桃花也烂在树下,梨花随风翻滚,村姑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五月里应该叫卖金黄色的苦菜花。我仿佛看到,在那个早晨,蜡美人颠着小脚跑到第八中学,敲开了物理教师张赤球的门。他正在对着镜子刮脸刮胡子,满下巴肥皂沫。他使用着一把乡村铁匠锻造的剃头刀。此刀样式笨拙却锋利无比。完全可以肯定,是因为蜡美人的到来,才使物理教师慌张中出了差错——剃头刀在物理教师鼻翼上拉开一个大口子,结了一个疤,成了他鲜明的个人标志,为几十年后替方富贵换颜整容做好了准备。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但是你却嫁给了他。”猛兽管理员松开她的手。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凄迷,看到他从虎豹豺狼的食品柜里摸出一块黑色的干肉,野蛮地咬了一口。从他咀嚼的动作你猜想到他的牙齿异常坚固。从他腮上隆起的条条肉棱,你断定他的咬肌久经锻炼,异常发达。她凄凉的耳朵里响着他残酷的声音:

  “你是因为怀了孕才嫁给他!那时,去医院流产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要出示结婚证明,要出示单位证明,要有丈夫签字。”

  她的子宫开始回忆初次受孕的感觉。它隐隐地抖动着,好像又一颗受精卵植入了子宫壁。猴山上的猴子在疯狂地舞蹈,那只跌落在木船里的狰狞大猴爪在你眼前跳跃,你抬起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

  “不……我不愿意……”

  这时,带着雨的气味,捧着一束月季花,鼻子上捂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白纱布,膝盖上沾着雨水和泥巴,第八中学星期天的物理教师急火火地撞开了你的门,狼狈不堪地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到他浑身颤抖,好像一穗在春风中摇摆的花序。你当时还没意识到导致他颤抖的原因是欣喜若狂。

  他的身上带着小麦花的香味,还有,从麦穰里刚钻出来的小猪娃娃的气味。舅舅……啊呀我的“舅舅”……舅舅的家里养着一只老母猪,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小猪有黑的有白的皮毛光滑好像绸锻……杀猪的舅舅最会养猪……

  他齉齉着鼻子对我说:

  “伯母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你……这些花……”

  他把湿漉漉的月季花放在我的床沿上。他鼻子上蒙着白纱布,多像个唱戏的小丑!他的腰哈着,多像个虾米!他的头发支棱着,多像只傻不楞登的黑公鸡!

  他哭啦。眼泪流到纱布上。他的眼泪是黄的。他的耳朵好难看,多像一块豆腐皮!我多想揪他的耳朵!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整容师响亮地哭着,说。

  我仿佛看到蜡美人小脚上沾着的黄泥,那时小城里有很多黄泥。她跋涉在黄泥里,气喘吁吁,我知道她意识到自己的风流岁月已经到了尽头,找一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自己。那天早晨太阳露了一下脸就被雨水吞没,灰色的云团在二百米的空中团团翻滚,雨一阵大一阵小。蜡美人用最美的馅子包水饺。她还买了酒,她还炒了菜。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关上了大门,又插上了房门……

  她无可奈何地看一阵那盆假菊花,脱掉衣服,换上工作服,拉开冰柜,嗅嗅熟悉的死人味,又关上了冰柜。今天没有死人要整容。

  我仿佛看到,在雨声中,她闭上了眼睛。她说:

  “我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你不忌讳?”

  她的笑凶险又邪恶。

  “不怕!”物理教师跪在床前,像宣誓一样说,“我不怕!”

  她自己把被单子猛地撩开,露出了两条赤裸裸的大腿,粗野地、像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娘们一样说:“来吧!”

  二

  馆长有一把特级整容师工作间的钥匙。他打开了门,看到李玉蝉双手托着腮在那儿发呆。

  “哎,”他轻声细语地说,“第八中学又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可以与那个物理教师的遗体告别?”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嘴巴张着像一个椭圆形的洞口。

  “如果不太累,就胡乱给他刮刮胡子洗洗脸,反正是一个中学教师,又不是什么头面人物。”他靠上前去,关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还用潮漉漉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脖颈,“我知道这几天让那个大肚子把你累得够呛!市里领导非常满意,你是我的骄傲。”

  馆长的手从背后包抄过来,按摩着她的乳房——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往常对他的习惯动作你总是做出热烈的反应。他的钥匙打开你工作室的门;他的双手从后边按摩着你的乳房,你扭回头与他接吻,然后你们就推推拥拥地走向那张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二百厘米,铺上雪白台布的整容床。你们在这张躺过无数死人的床上颠鸾倒凤、恣意狂欢。馆长是位俊秀的男子汉,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今年他义务献血已累计二千毫升(市日报作过报道)。他的手催促着你沿着缀满鲜花的云梯向整容床攀登。你没有攀登。

  整容师在他的怀抱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的额恰巧触着他的嘴唇。感觉到他吻了三下额头后你把头往后仰,眼睛望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心跳对着心跳(整容师的心脏在右边,这样的人千万里难得一个)。你的心里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实发生着巨大的悲痛,在顶头上司的怀抱里,你感到全身的骨节都松懈了,他坚强的双臂架住你的双肋,你轻得像一片枯黄的榆荚,委屈得像一个受了流氓欺负的小女孩。你哼哼唧唧地说:

  “馆长……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亲爱的,碰到了什么难题?”他紧紧地抱着你,频频地吻着你说,“是不是又有男人爱上了你,或者是你又被别的男人迷住了?”

  “瞎说!你瞎说!”整容师揪着馆长的耳朵撒娇。

  “那么是什么事让你发愁呢?”

  “那个……中学教师的尸体不见啦!”

  “胡说!”馆长说,“有偷金子的,有偷银子的,难道还有偷死尸的吗?”

  “他真的不见啦!”

  “你把他放在哪里?”

  “放在冰柜里。”

  馆长拉开贴墙站着的大冰柜。柜里只有一些下脚料和几只黑色塑料口袋。

  “你把他存放在这柜里了?”馆长问。

  “是的,我把他锁在这柜子里了。”整容师答。

  “难道他变成了气味挥发了?”馆长犀利的眼睛紧逼着你。

  她心里感到空虚,却恼怒地说:

  “你看我干什么?难道我还能把他偷回家去?即便我要吃死人肉,也要选一个肥的、选一个年轻的。”

  馆长微笑着,又认真地察看了冰柜,察看了每一条墙缝每一个窗户,还钻到整容床下进行了详细的检查。

  后来馆长说:“你不要再提这件事,第八中学那边我负责解释。但这事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理解。”

  三

  整整一天,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那只巨大的猴爪。它躺在了裂了缝(缝里塞上麻线与油泥的混合物)的船舱里,明亮的指甲变成了明亮的眼睛,仰望着蓝天,天上的白云,盘旋的海鸥。灰色的细浪懒洋洋地拍打着船舷,缀满补丁的船帆像一面破旗,悲哀地垂着头。在猴爪的间隙里,穿插着那个周身生满金黄细毛的男婴(未来的状元郎)和他的面容枯槁、突然间苍老了几百岁的父亲。母猴子那一大段流水唱腔翻来覆去地回荡着,好像电影里的音乐。

  我们发现她的思维习惯与屠小英的思维习惯十分相似:在故事的缝隙里思想、工作。

  她究竟是骑车,是坐公共汽车,还是步行回到了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她在人民公园铁栏杆外边徘徊了没有?高大的鱼鳞松渗出了闪闪发光的油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香她嗅到了没有?她的家距离“美丽世界”只有二百米?足有十公里——叙述者隐入了人民公园的灌木丛中,灌木丛的洞眼里露出他(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我们看到她打了一个寒噤,随即,东风送来了猛兽的嗥叫和猛兽口腔里的腥膻之气。

  如果时间定在夜晚,就应该是他们开始崭新生活的第一个夜晚,叙述一开始就进入焦灼的等待:蜡美人等待配方食物,大球小球等待晚餐,方富贵等待整容师。她提着那个猪肝色的手提包昂首挺胸地走进家门。

  你进家门之前往嘴里塞了一片乳白色的小药片,一伸脖子没咽下去,我们感觉到药片在你舌头上溶化的气味:半酸半甜,并不难吃。紧接着我们得知你富有经验地卷动舌头,刺激口腔,让腺管里分泌出大量唾液。唾液混合着药片满了口腔,你轻松地咽了下去。

  他还告诉我们,你口袋里长年揣着这种乳白色的药片。当你沮丧、忧虑的时候,它使你亢奋、欢愉;当你激动、疯狂的时候,它使你冷静、温柔。

  你一进房子,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嘴巴格外地活泼,像只蹲在电线上谈恋爱的麻雀。你脱掉皮鞋,换上拖鞋,脱掉长裤,换上一条府绸布缝制的大裤衩子。在这个过程中,六只眼睛盯着她。

  她把大球和二球推进墙洞里。两个男孩嘟嘟哝哝地咒骂着什么。

  城市之光一如既往地泻进房子。她看了看他的眼睛,狡猾地笑着,轻轻地说:

  “怎么样?没有人识破你吧?”

  他脸上挤着一层层皱纹,绿色制服上沾着一层彩色粉笔末儿。好像嘴巴里很苦,我们听到他一个劲地咂巴嘴。

  “第一天难免不习惯,”她说着,走上前,举起嘴碰碰他的鼻尖。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轻微的接触给了他很大的安慰,使他郁悒不快的心头出现了太阳的光芒,“你要忘掉你是你,你要时刻牢记你是他。你的脸是他的,舌头也是他的,心脏是他的,膀胱是他的……千言万语一句话,你就是他!”

  他告诉我们,整容师晦涩的语言使物理教师脸上皱纹层次减少,嘴里的咂巴声也停止了。两只死僵的胳膊迟缓地运动起来。他的手胆战心惊地去抚摸整容师毛油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三十支纱的圆领大汗衫,肩头半露,她的深邃幽暗的乳沟里的细毛像附着在岩壁上的湿漉漉的苔藓。

  她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也没有引导他继续前进的暗示。她只是放出她的独特的气味和香气洋溢的微笑。

  我们听他说,在香气与微笑之中,传来了屠小英继续怀念亡夫的抽泣。梦里才有的迟滞境界出现,他的手缩起来,就像大鸟收缩了刚刚奓开的翅膀。

  “男人总是如此。”她把他从梦境中拖出来,她说,“早就说过,你可以跟她继续来往,我没有道理吃醋!”

  整容师用手撕着自己的大汗衫,转身走进了厨房。

  物理教师脸上的皱纹又密集起来,他处在香味的发源地和哭声的发源地之间,像处在太阳和月亮的引力场之间。他无法违背物理学上颠扑不破的定理,他想奔向太阳,但忘不了月亮。物理教师用他的行动证明着定理,昭示着物理学的奥秘。

  她在厨房里噼里啪啦地摔打着锅碗瓢盆。她像一个雕刻艺术家,雕刻一个人的头,目的是为了赚钱;但把这个人头出卖给他人时,却有些暧昧的痛苦。

  物理教师走进厨房,看到整容师眼睫毛湿了。他又上去摸她的臂膊。她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任何企图准确揭示男女之间感情变化的文学家都是愚蠢的,只有白描永远处于胜利的位置,叙述者说。

  叙述者说物理教师和整容师在厨房里一起准备晚餐,他和她配合默契,心领神会,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久经训练的亲密搭档。她需要菜刀时,菜刀就像小鸟一样飞到她的手里。他需要碟子时,碟子便如蝴蝶一般翩翩降落在他的面前。这期间小球曾两次掀动门帘,伸进来他的圆圆的脑袋说话:

  “爸爸,妈妈,晚饭还没好吗?哥哥在拆墙!”

  门帘突然降落。他和她相对着脸。厨房里香气弥漫,锅里的油吱吱地叫着,炉子里明亮的煤炭火焰舔着锅底,好像性情暴烈的小兽鲜红的舌头在舔着牺牲者的白骨。

  她猛地扑上去,亲着物理教师的嘴,并且迷乱地说:

  “我的丈夫……我的亲丈夫……”

  我感到他的嘴是贪婪的,他搂抱我的胳膊有力,而且紧张。整容师说,我的心里有仇恨、有欲念、有恶作剧。但最主要的是一种对男人的渴望。在很早的时候,我曾被这种心情驱使,扑向了他的怀抱,后来我拔了他的牙,开了他的膛。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从本质上说,男人喜欢淫荡的女人。这好像是一场猫与鼠的游戏。他外出做买卖至今未归,我其实也在担心。但我不盼望他回来,不对,不对,我还是挂念着他。我是不是爱上了这个有着他的脸,但并不是他的男人呢?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是不是从一开始决定为他改换面貌时我就想到要和他同枕共衾呢?我说过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切都是凑巧。凑巧他死了,凑巧他要我为他整容,凑巧他被王副市长挤进了冰柜……我是不是有意勾引他?难道觉察到了他对你身上气味的迷恋了吗?

  “你……真香啊……”他迷醉地说。

  也是有一张这样的脸的男人,多次地批评我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他说连我的牙缝里都渗出死尸的气味。毫无疑问,他的赞美使我的心陶醉,你可能不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渴望赞美。女人也比男人更慈悲。他既然迷恋我的香味,我为什么要吝啬?你大概不知道,女人的真正的气味只有被男人搂抱和搓揉时才能放出,就像美酒被摇荡,才能洋溢酒香,就像花朵被揉烂才能提出香精。你不要挑剔我前言不搭后语,谈论这类问题,国家总统也是语无伦次,而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妇女,只受过中等教育。他紧紧搂抱我时,我的心在冷笑。他的下体滚烫时,我也滚烫,但我的心依然在冷笑。屠小英的哭泣抵不过我头发上的气味。屠小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的哭泣声突然大起来,好像墙壁被洞穿,有了声音通行无阻的渠道。他咂我舌头的嘴突然松弛了,他的胳膊也死了,他的温度开始下降。我听到哭泣声变成了得意的冷笑。她站在我面前,站在他背后,挺着她的俄罗斯大奶牛的乳房,炫耀着她的亚麻色假洋毛向我挑衅。我想,不能退缩。我搂抱着的是我的丈夫!他的脸是我丈夫的脸!她无耻地说:他的身体是我丈夫的身体;她对我如数家珍般地细说他的特征。她开始拉他、拽他,他降温继续,继续降温。我对她吼叫:找校领导去!连小学生都知道你丈夫已经死亡!他的尸体已经被医学院的学生用刀子切得四分五裂!校里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殖器上有一颗黑痣。你敢去找校长吗?她停止了哭泣。她可怜巴巴地哆嗦着,那两只俄式乳房沉重地坠弯了她的腰。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这样狠毒,女人与女人之间没有温存。同性恋?我不知道同性恋的心理状态。你不要责备我。我抚爱着他,对她又怜悯起来,她身着黑衣,一个受人尊敬的寡妇,含冤而去。我比男人更了解女人的痛苦。他又疯起来,他的温度持续升高,他的温度越高我越感到伏在床板上、咬着被单子、强咽下哭声的屠小英值得同情,好像我抢走了她的男人,我不会撒谎,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尽管我用疯狂回报他的疯狂,尽管我用高温回报他的高温……

  门帘又一次被掀起,伸进来小球圆圆的头,他说:

  “爸爸,妈妈,你们搂在一起交配,全不管我们肚子饿不饿!我告诉你们,哥哥已经把墙壁打通了!”

  他和她在小球的干涉下,不得不分开,各自品咂着对方口腔里的气味,仓促地把晚饭摆上了饭桌。

  她召唤出大球小球,又调配好蜡美人的食物。

  她与物理教师一起为蜡美人填食,蜡美人的牙齿经常咬住饭勺不松。她看到他满脸冒汗,躲躲闪闪地生怕碰到蜡美人的眼睛。

  大球小球在饭桌旁急速进食,整容师说:

  “你们好没教养,你爸爸还没回来,你们就先把好菜吃光啦!”

  大球脸上沾着砖缝里的灰,他抹抹脸说:

  “妈,我爸爸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小球说:“妈是被爸爸在厨房里咬昏了脑袋。”

  兄弟二人扮着鬼脸,钻进墙洞去了。

  我让他坐下来。我看到他脸上的皱纹又增多了,缠着胶布的眼镜滑下来,使他不得不经常把眼镜往上托。他的眼告诉我他的心又离别了他的身体,穿透墙壁,悬在隔壁的上空,注视着他的女人。

  她脱掉汗衫,露出双乳,用毛巾揩着乳沟里亮晶晶的汗水。她说:

  “不勉强你,你可以去看她。”

  他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我的胸脯。羞愧的样子那么明显。我自然不会漠视他对我双乳的那种既迷恋又不得不克制迷恋的态度。他悄悄地走了。夜晚之光从城市的上空倾泻下来。院子的门和房子的门都敞开着。要么是一个大发横财地回来;要么是一个在隔壁碰了一鼻子灰狼狈不堪地回来;要么是他蚀了本垂头丧气地回来,对我诉说做买卖的艰难,我不会谴责也不会鼓励;要么是他宿在旧日的温床上不回来,像他原来想象的一样美好;看起来像邻居通奸实际上是物归原主。对任何一种结局——即便他们两人同时回来,同时挤上我的床——我都持一种随其自然的态度。

  隔壁的声音暧昧又肉麻。叙述者说整容师用脱脂卫生棉堵住了耳朵。然后,她就那样光着背吃饭。失去热度的菜汤上浮着一层乳白色的油脂,好像洗大肠的脏水。她把菜汤倒进饭碗里,又往饭碗里倒进一些酒,一些酱油一些醋,用筷子搅拌一番,端着碗,哧溜哧溜喝起来。

  我们听说:她喝着汤,眼泪噼噼啪啪掉在碗里。你为什么要哭?她破涕为笑,对我们说:

  “这问题多幼稚!”

  四

  市日报新闻:

  〔东北虎惨遭杀害〕

  (本报讯)我市人民公园猛兽馆内,一只九岁的东北虎被歹徒剥了皮。据有关方面专家分析,这只老虎先被浸有剧毒农药的牛肉毒死后,又被剥走了皮。专家们分析,行凶的歹徒是借白日游园之机,潜伏在园内,夜间出来行凶。市委市政府对这起案件高度重视。在当前大搞精神文明建设的时候,竟有人利令智昏,凶狠毒辣,干出这样的坏事,这是我们城市的耻辱。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下,公安机关正在积极搜捕剥虎皮的歹徒。

  市日报新闻:

  〔东北虎沉冤未雪管理员自缢身亡〕

  (本报讯)不久前,本报披露了市人民公园猛兽馆内一只九岁的东北虎被杀的消息,引起了全市人民的极大愤慨,大量群众写信给报社,强烈谴责不法分子的罪恶行径,并强烈要求公安机关积极努力,尽早把犯罪分子抓捕归案,端正社会风气,平息民众怒火。本报记者今晨得知,猛兽馆管理员见到虎的无皮尸首时,当场昏倒。苏醒后即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公园领导为了保护他的健康,把他关在一间静室里,并请医生精心治疗。前天,他恢复了神志,看护人员见他病愈,便经请示领导同意,放他出来继续工作。今晨,前去猛兽馆为猛兽喂食的饲养员发现他已经在东北虎的笼子上自缢身亡。

  市日报述评:

  猛虎被剥皮之后……

  自从本报报道了人民公园猛兽馆内那只威武凶猛的东北虎被歹徒剥皮致死的消息后,全市八十万人民在愤怒之余,都进行着痛苦的反思。

  〔一、孩子们的眼泪〕

  记者怀揣着一摞小学生写给报社的信件,走访了市育红小学。校长和教导主任热情地接待了记者并向记者介绍了有关情况。

  校长说:“育红小学是我市历史最悠久、教育水平最高的一所重点小学。现任省委副书记刘长劲、生物研究所所长苏敬文、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牛化虎,都是育红小学的毕业生。”

  校长说这所小学的办学宗旨之一是:绝不片面追求升学率,绝不把学生关在教室里变成畸型的书呆子。教导主任说,他们注意儿童的生理特点和心理特点,经常组织学生参加课外活动。譬如:春游、爬山、逛人民公园。人民公园里的猴山和猛兽馆,都是育红小学师生们熟悉的地方。学生们能叫出每一只猛兽的名字。因此,东北虎被剥皮的消息传来,很多同学难过地哭起来。

  校长用手指着校园内一块巨大的黑板。记者看到,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一只斑斓猛虎,上写红色的童体大字:康康,安息吧——教导主任告诉记者,康康是东北虎的名字。黑板下,摆着一个用柳条编织的花篮,记者看到,花篮里盛着一束束枯萎的花和七条香酥鸡腿、三条红烧小带鱼、一堆动物形状的饼干、一堆各种颜色的糖果……

  校长说:“孩子们省出自己的食物,来祭奠康康的灵魂。”

  教导主任说:“歹徒的恶行伤害了孩子们纯洁的心灵,如果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他应该自我谴责。”

  校长说:“我们要把后代培养成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富有同情心和怜悯的人。而人与大自然是一个整体。可是有的人不但滥伐原始森林、滥捕野生动物,连动物园里老虎也被活剥了皮……野蛮啊野蛮!”

  记者向校长提出请求,希望能与孩子们直接谈谈。校长答应在课间休息时,安排记者与孩子们见面。

  下课铃响了。教导主任把十几个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一年级小学生带进办公室。他(她)们的小脸蛋都绷得紧紧的。

  一个胖乎乎的脸上生着两只黑黑的大眼睛的女孩未及开口就哭起来,教导主任摸着她的头安慰了好久才止住了她的哭声。她哽咽着说:

  “记者叔叔……元元和方方好可怜……它们的妈妈死啦……”

  (元元和方方是东北虎和非洲雄狮的杂交儿,本报曾登载过它们的照片。)

  一个小男孩问:“记者叔叔,那个坏蛋,那个坏蛋抓到了没有?”

  记者对这位也叫康康的小男孩说,因歹徒狡猾,暂时还未抓获归案,并要他相信警察叔叔一定能把歹徒抓住。小男孩插嘴说:“为什么不调黑猫警长?要是调来黑猫警长,一分钟就能破案!”

  当记者问到如果把歹徒抓到该如何处置时,康康咬牙切齿地说:

  “把他剁成肉酱,拌在元元和方方的饲料里!”

  当然,如果歹徒被抓获归案,司法部门自然会依法对他进行惩处,记者对孩子的讯问目的是让大家看到孩子们对这种残杀珍贵动物的不法行径的痛恨。

  〔二、虎尸旁跪着的老人〕

  记者在得到康康被剥皮的消息后,曾驱车赶到现场进行过拍照。因碍于版面和美学上的问题,照片一直没能发表。经过数日的讨论,大家认为不能为自己遮丑,因此今日发表此文章时,配发当时的照片(见二版)。记者赶到现场时,一大群公安人员也同时赶到。离康康居住的铁笼很远时,记者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铁笼周围站着一些穿白色工作服和高腰水靴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他们的内心活动。康康被剥了皮的尸首横躺在铁笼里,因为虎尾巴被连根切走,虎身显得很短。昔日华毛蓬松、尾巴高扬、咧眦一啸地动山摇的山大王,如今变成了一条血淋淋的死耗子。虎尸旁边跪着一个面色漆黑的老人。他双臂下垂,脖子挺着,脸微微仰起,目光凄迷,不知在看着什么抑或谛听着什么。一位公安人员小心翼翼地钻进铁笼,拍摄踩在一块比较洁净的地面上的黑红的血脚印。又一位小心翼翼的公安人员钻进铁笼,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捡起了一块嚼得烂乎乎的肉(牛肉),放在一个白色的盒子里。后来苍蝇们飞来了。大群的苍蝇乌云般压下来,好像全市的苍蝇都得到了信号,集中到这里来聚餐。它们伏在虎尸上、伏在地面上、伏在铁笼上。虎的鲜红尸身变成了黑色的、蠢蠢欲动的怪物。那位跪在虎尸旁边的老人也被苍蝇包围了,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黑石头雕刻成的人像。记者看到歹徒逃走的路线,也由苍蝇明显地指示出来:他(也不排除歹徒是个女性)是沿着水泥小径、跨越冬青和黄柏树篱、绕过熊猫馆、跳过铁栏杆“逃之夭夭”的。沿着他逃走的路线往前看,恰巧可以望见“美丽世界”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后来,记者看到人民公园的党支部书记刘某吩咐几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用一块大白布把虎尸蒙起来,并建议记者们到办公室里去喝茶。记者们向他提问,他很少从正面回答。又待了一会儿,那几个给虎尸蒙白布的青年人抬来了一副帆布担架。为防止虎血弄脏担架,担架上蒙上一层塑料薄膜。当记者问将如何处理虎尸时,刘回答说,要请示有关方面领导才能决定。

  记者看到虎尸被抬到了一排仓房里,据一女工作人员说,这是动物园里的冷库,她还说每天光喂猛兽的肉就需要九百多斤。

  那位老人还跪在原地不动,苍蝇们因为失去了食物,焦急地飞舞起来。几位穿着严密的工作服,戴着特大口罩和墨镜的人背着“青蛙牌”喷雾器钻进虎笼喷洒灭蝇药。有一位工作人员把老人架起来。他突然哭嚎起来,像个大发脾气的小男孩一样在地上胡乱打滚,滚得全身上下都是虎血、虎屎、虎尿。刘某只得下令把他抬出来。

  记者从刘某那里得知,这位跪在虎尸旁的老人是猛兽馆的管理员,在猛兽馆工作了二十多年,本名早已被大家忘记,因为他经常站在猴山下摹仿猴子们的动作和声音(学得惟妙惟肖),所以年轻人给他起了个外号:“老猴子”。

  至于“老猴子”的政治面貌、个人历史,刘某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原先有一个很不错的儿子,后来被汽车轧死了。

  〔三、“老猴子”何许人也?〕

  记者被“老猴子”爱虎如子的精神所感动,很想对他进行专题采访,但不幸他已神经错乱。年轻人把他从虎笼里拖出来后,他就大喊大叫,说自己就是东北虎,被剥皮剁尾仅仅是酷刑的开始,紧接着的酷刑是从肉里往外剔骨头,因为骨头是像黄金一样贵重的药材,对风湿病、腰疼腿疼关节疼具有神奇的疗效。边说着他就趴在地上学虎的跑、跳、摇头摆尾,嘴里还发出嘶哑的啸叫。他的叫声引逗得那两只狮虎(元元和方方)也啸叫起来。这是两只既像虎又像狮的巨大猛兽,它们在笼子里疯狂地蹿跳着。它们的脑袋碰撞得钢铁的笼子喀啦啦发出巨响,使旁观者胆战心惊。有两个公安人员拔出手枪攥在手里;没拔出手枪的公安人员也把手按在枪套上,随时准备拔出手枪。老人在狮虎的笼外踞伏着说:“元元,方方,我的孩子……你们要复仇啊……”狮虎把头顶在笼子的铁网络上,凄凉地咆哮着。它们的眼睛里,好像流出了悲愤交加的、绿色的泪水。

  “‘老猴子’,胡闹什么!”我们听到人民公园的党支部书记在喊叫,“出什么洋相?回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腰佝偻得很厉害,双眼神秘地闪烁着,好像鬼火一样。

  记者举起照相机,对准了他的脸。他忽地立住脚,昂起了头,闪烁不定的目光变得执著而明亮,的确焕发出迷人的光辉——这样的光辉应该属于热恋中的年轻人。他的嘴一咧一咧的,闹不清他是准备哭还是准备笑。黑漆一样的脸上也渐渐洇出青春的嫣红来。记者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好机子……好机子……好一架漂亮的机子一架好漂亮的机子!”

  他突然像猛虎捕食一样扑上来——那般衰弱佝偻的身体竟能爆发出如此的敏捷——记者未及按快门,照相机就被他抓到手里。他拿着机子飞一样地逃窜着。他跳过树丛,翻过假山,一边跑一边欢笑着。他的动作他的声音的确都像极了一只发了疯的老猴子。记者、公安人员、公园里的工作人员一起围追堵截,才把他抓住,从他手里夺出相机。

  刘某下令让人把他抬到一间空房子里关起来。记者胆战心惊地听到他拍打包了马口铁的门板发出的哐哐的响声,还听到他吼叫:

  “还我的机子!还我的武器!我再也不拍你们的风流景啦!不,我要揭露你们……”

  据公园里的工作人员反映,这位猛兽管理员有玩相机的瘾,他有一架破旧的傻瓜相机,后来被猴山上猴子抢去摔坏了。

  记者带着满腹疑问找公园领导人了解这位管理员的情况。支部书记刘某三年前刚由市郊一个乡里调来。他说三年来这位管理员像个哑巴一样埋头苦干,而且成绩卓著。他成功地进行了狮虎的杂交,搞出了元元和方方这两个被全市人民喜爱的宝贝。刘某说狮虎杂交成功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在世界上也很少(非洲一个国家级的动物园与某大学生物系联合进行过杂交试验,但只生了一只小狮虎,而且三天就死亡了)。他的工作为人民公园带来了声誉也带来了经济效益(看狮虎的人络绎不绝)。刘某义正辞严地谴责谋虎剥皮者。他说歹徒不仅仅是害了一只猛虎,还害得一个优秀人物神志失常;如果说猛虎还有价格,可以花钱买到,一个优秀人物则是无价之宝,花多少钱也买不到。

  记者到公园人事科调阅猛兽管理员的档案。管档案的女科员把“老猴子”的档案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柜子里揪出来。令人吃惊的是,档案袋上的姓名格里,竟然只写着“猛兽管理员”五个字,好像这就是他的姓名。更令人吃惊的是:猛兽管理员的档案袋里装着几张发黄的破报纸,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记者就此向女干事发出疑问,她扬了扬拔成一条线的眉毛,神色不悦地说:“我是刚调来的。”

  再问下去,她就用小剪子磨指甲的吱吱声来回答啦。

  〔四、虎骨哪里去啦?〕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不幸纠缠在虎骨问题上。据一位工作人员反映:

  连续几天来,办公室里电话不绝,除了有关心罪犯是否被抓获的热心人打来的电话(只占十分之一),其余的电话全部与虎骨有关。

  记者就此采访党支部书记刘某,每次去每次扑空,问及刘某的下落,被问者要么摇头,要么说不知道。

  为了证实传闻的真实性,记者说服了一位掌管冷库钥匙的保管员,让他打开冷库。记者掀起盖虎尸的白布,发现担架上只剩下一堆破破烂烂的虎肉,虎骨是一根也没有了。记者向保管员打听虎骨的下落,保管员说不知道,并且说冷库共有多少把钥匙他也搞不清楚。他还说:您何必多管闲事呢?你相信我们公园的领导不会贪污虎骨。他们会把虎骨送到该送的地方。

  记者问:“送到中药店里?”

  他不高兴地说:“你耍弄我傻大头?”

  记者问:“这只虎是被剧毒农药毒死的,虎骨里肯定有毒,他们不怕?”

  “早化验了,不是剧毒农药,是一种麻醉药。”

  “他们不怕被麻醉?”

  “您好啰嗦!”

  记者查阅了辞典,那上边写着:虎骨,中药名,虎的骨骼。性微温,味辛,功能祛风湿,强壮筋骨。主治筋骨屈伸不力,游走疼痛,足膝痿弱等症。本品含磷酸钙、蛋白质等成分。

  你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嘛,虎骨。

  不,它非常了不起。

  〔五、他为什么自缢?〕

  据看守过猛兽管理员的小王反映:“‘老猴子’神志不清的时候,经常大呼:‘哎哟!痛死我啦!他们剔我的骨头啦!他们剔我的骨头啦!元元,方方,别忘了给我报仇哇!’我那时还故意逗他:‘老猴子,谁剔你的骨头?’他紧紧地缩成一团,好像真被剔了骨头一样,‘他们,他们,他们拿着杀牛的刀子来啦……’他死命地往床底下钻,拽都拽不出来。我说:‘得了,老猴子,你别瞎咋呼啦,人家要的是虎骨,虎骨能治病,要你这几根猴骨干什么?难道猴骨也能治病?’他说:‘他们杀了三只猴子,把猴骨混进虎骨里送礼,他们还喝猴脑……’‘他们是谁?’‘他们……他们……’后来医生给他打了针,他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浑身抽搐,好像真的有人在剔他的骨头……”

  记者还采访了另一位看护“老猴子”的工作人员,他说:“前天早晨,‘老猴子’的神志恢复了正常。他说:‘我已经好啦,告诉领导,放我出去工作吧。’领导同意了,他就出来了。可谁知这老家伙会寻短见呢?嗨,这个‘老猴子’!”

  记者赶到出事现场时,“老猴子”的尸体已被解下来。他蜷缩在一张帆布担架上,小得令人心酸。他是用裤腰带吊死在虎笼子的铁桁杆上的。

  猛兽馆里的工作人员都神色黯然。猛兽馆里的猛兽们在嗥叫。元元和方方站在笼子里,眼望着这边,它们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好像遥远的雷声在滚动。

  记者终于见到了党支部书记刘某,他的指头缝里夹着香烟,看到我进去,他什么也没说,把一张纸条推给我。

  纸条上写着两行曲里拐弯的大字:我的尸体给元元和方方吃!!!

  “是遗书吗?”

  他点点头。

  “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么大的事,我们也不敢做主。”他又换了一支烟点燃,用一种听起来很像嘲讽的口吻说,“精神确实可嘉。”

  记者还亲自观看了“老猴子”生前居住的小屋。这是一栋立在猛兽馆旁边的白色小房,房子里摆着工具和饲料。一张小床,一个盛过肥皂的旧木箱。木箱里有半箱子纸灰,一个尚未烧尽的相册缎子封面埋在纸灰里。

  他就这样死了。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生活在这座美丽的小城里,我们经常于深夜里听到猛兽们的吼叫,但我们却不知道他的辛劳。我们经常挽着女友的胳膊、或者搂着爱人的肩头、或者与妻子儿女一起,流连在猛兽馆里,我们观看猛虎的英姿,我们欣赏雄狮的风度,我们端详狮虎的异相,我们嘲笑恶狼的阴险(它们躲在黑暗的洞里很少露面),我们惊讶豹子的慵倦……可是我们不知道有一位连姓名都迷失了的老人。

  本文应该结束了,但事情没有结束:

  虎皮和剥虎皮的罪犯你在哪里?

  虎骨(也许真的混进三架猴骨)你在哪里?

  “老猴子”,你叫什么名字?

  五

  物理教师跌跌撞撞地回来了。整容师放下碗,把大汗衫披在裸着的肩膀上。她端坐着不动,听着那失败的呼吸声渐渐靠近了自己的耳朵。

  她没有回头,冷飕飕地说:

  “怎么样?为什么不在她床上过夜?”

  他在她背后,坦率地说:

  “她……她骂了我……”

  “骂你什么?”

  “骂我……”

  “骂什么?”整容师挖苦道,“骂你流氓?无赖?调戏寡妇?对不起朋友?”

  “她骂我‘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

  整容师猛地转一个身,双腿分在椅子两边,下巴搁在椅子靠背上,牙齿闪烁着,小胡子绿油油的,她用嘲弄挑逗的口吻说:

  “可是你碗里的也没吃到。你不过仅仅舔了舔碗边。”

  他回头望望洞开的门,听到她轻蔑地说:

  “难道中学物理教师都阳痿吗?”

  他关住了房门,想了想,又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里,几乎没有声响地关上了大门,又蹑手蹑脚回来,几乎没有声响地关上了房门。

  “你很像个行家里手!”

  “不,不是,我是个新手……”

  他逼近啦。他扑到了我面前,把我和椅子一起搂住了。这个男人拼出了全身的力气,椅子的靠背挤痛了我的肉。我的心不痛也不痒,有感觉的只是我的肉。如果他此刻回来敲门怎么办?没有答案,随他的便。

  他把我从椅子上掰下来,用他的瘦骨头把我抱起。身体悬空多么迷糊。他把我抱进厨房。随他的便。把我放在他那张摇摇欲坠的床上。随他的便。他在纸板那边弄出响动。随他的便。他跑出去拉灭外间的灯。随便。

  床的响声如此大,随便。他低低地哭着,随便。如果他敲门敲不开,要报复,去了隔壁……整容师摇着头,把这些念头甩出去。一切随便。

  叙述者说:这是一次痛苦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的偷情,对方富贵来说是这样,对整容师来说也是这样。当高亢凄厉的号角响彻骨髓之后,他们几乎同时昏倒在床上。昏倒后他们交叉着胳膊,死死地搂抱着,两颗心脏挤在一起,错综复杂地跳动着,好像两个因为萌角头顶发痒互相碰撞的牛犊子。

  他们就这样搂抱着做梦。他们的梦与一般的梦比较起来有很大的差异:如果一般的梦是一般技术拍摄出来的黑白照片,他们的梦就是用特殊技术拍摄出来的全息照片。

  我们看到叙述者躲在笼子阴暗的角落里,窥探着物理教师和整容师的全息梦境,并听着他把他看到的杂乱无章地转述给我们。在他的语言的浊流里——在他的嘴巴和我们的耳朵之间,经常插进一个老女人的身影。她满头肮脏白发,身上沾满屎尿,虱子团团簇簇,在她身上滚动。她是多重叙述的总枢纽,所有的声音、气味、颜色、动作,都是她盒子里的私产,她是一部大型电影的总导演,一个庞大乐队的总指挥,一位统率三军的总司令。

  〔整容师之梦〕

  她站在人民银行高高的柜台外边(柜台与房间的顶棚之间拉着用铅笔杆那样粗的钢条编织成的钢丝网),脑袋的重量几乎全部消失。她畏畏缩缩地偷看着关在钢笼里的两位银行职员。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宛若一个灌满了氢气的气球,脖子则变成了牵拉气球的细绳。气球要上升,身体要下降,导致的后果是脖子被愈拉愈长。一个男职员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脖子上扎着一条玫瑰色的领带,领带上卡着一支金黄色的别针。一个女职员穿着黑色的绸衬衫,脖子上扎一根白领带,领带上卡着一支金黄色的别针。忍受着脖子被强行拔细的痛苦,她靠在了钢丝网下端的一个方形的小窗户上。钢丝里的男女青年对望一下,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她感到全身冰冷,那男女职员的笑容使他们的身体上放出猛兽馆里猛兽的气味。这时她感到那氢气球接连不断地撞击天花板,并发出嘭嘭嘭嘭的空空洞洞的巨响。她的手死死地攥住手提包的带子,感觉到汗水沿着金色细毛涔涔下流,汇聚在鞋子里。这时她听到笼子里的人在对话:什么气味——是女人的气味——是腐烂尸首的气味——是花的异香!——是死尸的臭气——她使劲地缩着身子,生怕看到那两位职员的脸。一只生着绿毛、手指弯曲、指甲破碎的大手伸出来,大声说:“拿来!”她顺从地拉开手提包的拉链,摸出一个装过雪花膏的白色小瓷瓶,放在那只大手里。她看到那只大手捏碎了瓷瓶,从破碎的瓷片里拣出那三颗金牙。金牙的光芒四处飘舞,好像一群金色的蝴蝶在房间里飞翔,这时她感到脊背上硬邦邦的一阵冰凉,回头看时,那位女职员戴上了一副大得出奇的眼镜,双手端着一支乌黑的大手枪,枪筒弯弯曲曲戳在自己的肚子上。女职员说:“老实坦白,金牙是哪里来的?!”她感到枪管积极地钻进了自己的子宫,翘着准星的枪口像公鸡的脑袋,在里边歪来斜去,并啄食着什么。她惶恐不安地扭着屁股,忍受着枪口在子宫内制造出来的如煎如熬的骚乱,她说:“是我舅舅留给我的……”女职员把枪口猛烈地拧着,并且咬牙切齿地骂:“撒谎!你这个从死尸嘴里拔牙的女妖精!”她像忍受着粗暴的强奸一样忍受着女职员的扭动,委屈的泪水哗哗地流出来。他挺着大肚子从天花板上降落下来。整容师像遇到救命恩人一样对他伸出了手。他拍拍女职员的肩膀。女职员立即躬身退到一侧,那弯弯曲曲的枪管也随即萎缩着退回,跌在地上,是一条死蛇,蛇的一只冰冷的眼睛阴险地大睁着。他张开大嘴,指着缺牙的豁子说:“这是我的牙,是我送给她的,她是我的外甥女。”女职员诺诺而退。他脱掉上衣,指着肚子中间一条从双乳之间开始到阴处结束的拉链,说:“拿袋子来装吧!”然后,他拉开拉链,闪着幽幽蓝光的银灰色脂肪和肚肠像一堆堆搅和在一起的鳗鱼,蠕动着、鸣叫着,一咕嘟一咕嘟地涌出来。她被那股子难闻的、热呼呼的腥气熏得直想呕吐。它们往外涌着、涌着,把他的身体盖住了。她陷在脂肪和肚肠的层层纠缠和包围之中,到处是黏腻,到处是尖的钻动,她感到身体上的每一个窍门都受到被侮辱的威胁或正在忍受着侮辱。她爬着,哭着,手极端厌恶的但也必须抓,皮肤极度厌恶的也无法躲避。但最使她恐怖的是它们的见孔就钻。她无法容忍它们的入侵,于是,她紧紧地闭住嘴巴,用一只手捂住下体的孔洞,另一手的拇指紧紧地堵住肛门。

  〔物理教师之梦〕

  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背上,然后重重地往下施加压力。一低头看到的是整容师酡红的双颧,咧开的嘴巴,还有肿胀的嘴唇。他的身体僵硬起来,整容师眼睛里流露出不满和嘲讽。这时,他听到空中的笑声。那只手捏着他的脊背上的皮肤,轻轻地把他提起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如一片鸡毛,并且,紧接着体验到凌云飞行的乐趣。耳边沙沙地响着风吹动松针的响声,还有,悠远的钟声。他看到身体的下面是无数蘑菇状的巨大云朵,万道霞光照耀着它们,使它们变成了鲜艳的秋天的俄罗斯森林。在两片黑云的挟持下,太阳像一只金黄的眼睛,照耀着我梦中思念过千万遍的、美丽又富饶、凝重又苍凉的俄罗斯大地。你激动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她站在一群乳房如罐的花奶牛群里对你招手。她生着那样温柔的眼睛,天蓝色的眼睛;她生着那样光滑的头发,亚麻色的头发;她生着那样丰硕的乳房,俄罗斯乳房……红色的“康拜因”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收割黑麦,高音喇叭里交叉播放着震耳欲聋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东方红》。你看到她,好像看到生离死别又邂逅相逢的情人。晚霞像一抹鲜红的眉毛,她的眉毛像鲜红的晚霞。她张开双臂,像展开翅膀的白鸽,向我飞来。她的白裙鼓满了风,她的秀发在飘动,她扑到了我怀里。她流着眼泪说:“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你还是孤身一人!”“是的,你呢?结婚了吗?”“没……没有……”物理教师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他的心像被针尖扎着,一阵阵忧伤像滔滔不绝的浪潮涌上来。她哭着说:“二十年来,我写给你五千多封信,可你连一封信也不回。我每天都到山上去望你,可只能看到一团团烟雾、一片片火光,有时候我梦到你死啦,就从梦中哭醒,泪水把枕头打湿了,我的心也剧痛……”物理教师把俄罗斯情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你们穿着结婚的礼服向教堂走去,教堂门口站着两个手持红缨枪、腰扎红皮带、留着短发的女人:左边那位是屠小英,右边那位是整容师。

  〔整容师之梦〕

  我在街上行走,起初好像穿着裙子,后来又好像穿着工作服。我提着一只黑色塑料口袋在街上行走。袋子沉甸甸的滑溜溜的,我的手指又酸又麻。好像是谁让我把这袋子“下脚料”送到市政府去。我看到了那栋豆绿色的小楼,楼顶上竖着几十根电线杆子,杆子上缠绕牵拉着蛛网般的、闪亮的天线。天线的中央高挺出一根旗杆,旗杆上高挑着一面大红旗。市政府的大铁门两侧站着俩身穿绿色制服的男人,他们都剃着同样的光头,都戴着眼镜,腰里扎着红皮带,手里都攥着红缨枪,胳膊上都缠着红袖标……他俩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了他们的来历,趁他们没注意,我想低头从大门口溜进去。但两杆红缨枪几乎同时戳到了我的胸脯上。左边的红缨枪尖挑着我右边的乳房,右边的红缨枪尖挑着我左边的乳房,两杆红缨枪交叉着。我胆怯地退回来,低头看到两只乳房都被戳穿,露出丝瓜瓤子一样的结构,一滴血也不流,流出来的都是乳汁。我提着沉甸甸的口袋在市府街上徘徊着。看到一群群身穿红呢子工作服、黑色尼龙紧身裤的美丽女青年抬出一张张蒙着白台布的餐桌,搬出一把把电镀靠背的折叠椅,摆在大街上,摆在市政府前的大广场上。穿着白衣的男人端着一盘盘香气扑鼻的鸡、鸭、鱼、肉,穿梭般行走。一眼望不到边的餐桌,震耳欲聋的碰杯声,人们都在拼命地吃、喝,成群的人弯着腰呕吐,一边呕吐一边往嘴里填食物。我混在一群衣衫破烂的人群里,与他们一起贪馋地望着美味佳肴。耍龙灯的也来了,跑旱船的也来了,扭秧歌的也来了,耍猴子变戏法的也来啦。一个小女孩被拴着小辫吊在一棵松树上,有人在推她的腿,使她悠荡起来,悠得很高很高……有人高喊:“饺子来啦!饺子来啦!用老虎肉包的饺子来啦!老虎肉饺子!”一盘盘包成小老虎形状的饺子冒着红色的蒸汽落在餐桌上。那些人挤成了一团……有人高喊:“狮虎来啦!元元和方方来啦!”我看到从人民公园那边,飞奔来两只毛色斑斓、眼放凶光的猛兽——一只狮头虎身——一只虎头狮身——它们咆哮着,跑起来身子一蹿一蹿,速度不比马快。大吃大喝的人们愣了三秒钟,便突然炸了营,有的往餐桌下钻,全不顾桌上淋漓的菜汤和地上肮脏的呕吐物。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退,有的原地打哆嗦。狮虎出笼啦!狮虎出笼啦!街上的人都在吼叫。满城的人都在乱蹦乱蹿,有的跳下河,有的爬上树。小轿车像被猫撵着耗子一样见洞就钻。有两辆小轿车撞在一起,慢慢地肚皮贴着肚皮立起来,又慢慢地肚皮朝天跌在地上,八个汽车轮子朝天空转着,汽车肚皮里冒出了黑色的油烟,然后蹿出了焦黄的火苗。有一辆大卡车撞倒了一座二层楼。我被人群裹挟着逃跑,我并不十分害怕,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狮虎对我无恶意。转眼之间,大街上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遍地流淌的酒浆与漂着拳头大彩色油花子的菜汤。狮虎大踏步走过来,它们的尾巴拖在街上的脏物里,湿漉漉的,黏糊糊的,真恶心人。它们围着我转圈,我也转圈,我怕看不到它们的眼睛。但我悟到我转圈等于不转圈——总有一只狮虎威胁着我的背后。我退到一个墙角上,使劲往后靠,墙壁哗啦啦倒塌了。狮虎又围着我转圈,我眼前发了黑,冷气从背后袭来,是猛兽馆里的熟悉气味羼在冷气里向我袭来。完了,它扑上来了。它们就要把我撕开,一口口吃掉,连骨头都嚼烂咽下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天上喊:“放下你手中的袋子!”

  〔物理教师之梦〕

  我起初在河边的白杨树林里行走着,绕过一株树,又绕过一株树,再绕过一株树……有的树生着雪白的皮肤,有的树生着金黄色的细毛……它们都生着一对乳房……不是我对着它们走去,而是它们对着我迎面扑来……我匆匆忙忙地躲避着它们……我看到了美丽的、蓝色的河水。河边立着那个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清洁女工,她端着一簸箕避孕用具,对我说,又好像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简直不成体统!”“是不成体统!”我好像自言自语又好像回答她。在我背后两棵树在冷笑,我感到万分羞愧。河里有好多小船,船上都立着光头赤脚的渔夫,渔夫手里都提着黑绳结成的大网。他们把网撒下去,又把网拖上船,网里都是面色灰白的中学生。有的戴着眼镜,有的没戴眼镜。头发都贴在头皮上。我对着渔夫大喊:“放开我的学生!不许捕捞学生!”渔夫们好像全是聋子,对我的喊叫连半点反应都没有。我的学生们在网里团着身子,有的头朝下,有的头朝上,有的头朝南,有的头朝北……他们的头都朝着立体几何学所揭示的所有方向和所有的方向可能性。他们都圆睁着鱼一样的灰白眼睛,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看着我……后来,河水干涸了,河底的淤泥被太阳晒干了,裂着极不规则的花纹。全市人民都在河底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寻找什么。他们寻找什么呢?原来他们在找鱼。有一条剪刀状的鱼尾冲着天空也冲着我的脸摆动着。鱼的身体干结在淤泥里。我跪下,用手指抠着鱼尾周围的泥土。泥土很硬,把我的指甲都磨秃了。我找了一根枯树枝,用牙齿咬出一个尖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抠着。鱼身渐渐显露出来。底下的泥土也渐渐湿润起来,渐渐变成了黑色的泥巴,泥巴里噼噼地冒着黏稠的气泡,有一股腥味,一些金黄的小泥鳅狡猾地钻跑了……我扔掉树枝,用手挖起泥巴来,我迟早会挖出这条鱼,也许它是一条红鲤鱼。

  〔整容师之梦〕

  屠小英甜言蜜语,把你哄骗到第八中学校办兔肉罐头厂里去。偌大的车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的声音激起轰轰隆隆的声音巨浪。地上十几根管子里,有节奏地往外喷吐着滚烫的蒸汽。她用近乎猥亵的口吻说:“我们为什么不剥光了衣服呢?我跟他在一起从来都脱光衣服。”你很响亮地笑了。你心里暗想:要论剥光衣服,她只能算个见习生,她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光着身子在太阳底下散步。你没有说什么,一弯腰就把裤子褪到了脚下。你跟她在进行着一场脱衣竞赛,结果是胜负难分。也就是说:当你一丝不挂地站在车间里时,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你的对面。你惊讶地发现她的丰美异常,具有难以抵抗的诱惑力——不但男人受诱惑,女人也受诱惑——你禁不住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肉体——就像见到艳丽的花朵禁不住想把鼻子凑上去嗅嗅气味一样。但是你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用深呼吸和大口咽唾液克制欲望。你冷冷地说,并且举着一根手指,像举着手枪,瞄准她的胸膛,用冰冷的语言宣判她肉体的死刑:“你皮肤的颜色太难看啦,白得像猪肠子!你的乳房太大啦,像两个水罐子!”她的脸顿时涨红啦。她红着脸说:“这是不由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我多么想像你一样遍身生毛,像个猴子,嘴上生胡须,像个男人!”她的话里渗透出来的讥讽使你不悦,正想挑选些更加刻毒的语言对她的身体进行攻击时,她却息事宁人地揽住你的胳膊。她说:“我们不要争论啦,女人是无法对女人进行公正评价的,一个女人的身体好不好,只有男人知道。”你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快感。并且意味深长地重复道:“说得对,是只有男人知道!”她拉着你参观车间里的设备,从第一道工序介绍到最后一道工序。后来,又站在了第一道工序的机器旁。她站在操纵台上,笑眯眯地指着一块与方形小窗口下沿连接在一起悬在空中、犹如跳水平台一样的木板。木板上沾着兔子的毛。她手里提着一柄圆圆的橡皮锤子,脸上的笑那么真诚,那么迷人。她说:“你愿意把脸贴到木板上吗?你必须把脸贴到木板上!你没有理由不把脸贴到木板上!”你把脸贴到木板上,双眼竖起来,看着她的笑脸。她问:“你听到了什么?”你听到了爱情的音乐。她说:“如果听到爱情的音乐,就请你闭上眼睛。”你闭上了眼睛。她说:“我现在开始报数,当我报到十三的时候,你就会甜蜜地睡去!”你在轰轰烈烈的音乐声中,听着她清楚地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这时候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你看到那十二个已经报出的数字,像十二个清晰的脚印,印在金黄的沙地上,“十三!”这个数字是吼出来的,随着这一声吼,你感到耳边扇来一阵风,随即,你的太阳穴上受到了一下沉重的打击。你知道自己被打昏了,但头脑是清楚的,被打昏的是指挥运动和言语的能力。你看到自己的身体歪倒在地,脑袋从木板上揭离,你听到皮锤击中太阳穴时嘴巴里喷出的、像兔子交配时发出的潮湿的、痛苦的叫声。叫声像弯弯扭扭的蛇在车间里缭绕着。她提着皮锤,弯下腰来,把脸贴到你的左胸上,谛听你心脏的跳动声。如果你的心脏还在跳动,她就会继续用皮锤敲打你的太阳穴,你无声地冷笑,感觉到她贴在你左胸上的耳朵,感觉到她的侧歪在你肚子上的沉甸甸的乳房。你的心脏骄傲地在右边跳动。她站起来,扔掉皮锤,懊丧地说:“连兔子都不如!”她拖着你的两只脚往车间深处走……她用开水除掉你身上的所有的毛发……她取出你的心脏……她把你的头卸下来扔到一个筐里,筐里有几十只兔子头……她把你煮熟了,切碎了,和兔肉搅拌在一起,装进罐头瓶子里……你从筐里看着她……你在数百只透明的瓶子里望着她……

  〔物理教师之梦〕

  他坐在那棵生着金色细毛状苔藓的白杨树下,凄凄艾艾地向你转述一个梦——他的脸跟你的脸完全一样,他穿着跟你一样的绿衣服,说话的腔调都跟你完全一样——你疑惑地想:他是我还是我是他——他说:“伙计,你已经把我的脸糟踏得不像样子!你趁着我不在家,给我戴上了绿帽子——嗐!什么‘朋友妻不可欺’!男女之间的事原来就是胡闹,还是让你听听我的梦,俗话说,‘梦里有黄金’——我刚才躺在草地上睡着了,一个生着亚麻色头发、挺着漂亮的大乳房、身上焕发着新鲜牛奶气味的女人对我说:‘有一个古老的美丽传说,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单步行走——麻雀总是双腿并拢往前跳,跳呀跳呀它不会像小鸡那样左脚迈出,右脚落地,左脚再迈出,右脚再落地,小鸡走路跟人走路一样,麻雀只会跳呀跳——她说人只要看到麻雀像小鸡一样往前走,就会有好运气降临,它走一步你交财运,走两步你交官运,走三步你交桃花运,走四步你身体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快,走六步你工作顺利,走七步你智慧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诚,走九步你名满天下,走十步你容貌变美,走十一步你妻子美丽,走十二步你的妻子和情人和睦相处,亲如姐妹。但是决不能看到第十三步,如果看到它走了第十三步,前边的所有好运气都将变成加倍的坏运气降临到你的头上!’说完这话她就走了。”

  他用手指抠着泥土,抠出了一条小鲫鱼,小鲫鱼半死不活地摆动着尾巴,垂死挣扎地翕动着腮盖。

  “你看到麻雀单步行走了吗?”你问他。

  他的眼泡里汪着泪,呜咽着说:“看到了……她刚走,就有一只麻雀落在了我面前。”

  “它走了多少步?”

  “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然后它一耸翅膀,飞到树上去啦!”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仰起脸来,看着杨树干上伸出来的一根胳膊粗的横枝,说:“我想还是上吊的好……我半辈子没交过一点好运气,我再也受不了坏运气的折磨了。与其让坏运气折磨死,不如我自己吊死。听说人民公园那位猛兽管理员就是因为看到麻雀行走十三步才自缢身亡的。”

  你看着他的脸,就像看着自己的脸。

  “伙计,咱们认识了一场,求你一件事,在我临死前。”

  你看到两片乌云把太阳挤成一条细缝,金光灿烂,照耀着庄严的大树和肃穆的河流。他说:“请你把我的衣服带回去,天国里拒绝穿制服的人进去。”

  他脱光了衣服,从地上捡起一段旧麻绳,挽了一个套,挂在树枝上。然后,身体猛地往上一蹿,头颅就钻进了绳套,身体也悬了空。麻绳子勒进他的脖子,颈骨破碎了,舌头吐出来,眼睛瞪出来了,双臂顺从地沿着大腿外侧下垂,十分舒展。

  〔整容师和物理教师同梦〕

  这个梦令我十分气恼!他从横杆上蹦下来,盘腿坐在铁笼的底板上,用两掌外侧把失落的彩色粉笔末儿刮拢起来,堆成一个尖尖的小坟包。他珍惜地用沾了唾沫的指尖粘来粉末放进口里嘬着,好像品咂粘有蜂蜜的指头一样。他说:她梦到他也梦到张赤球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大发了利市。赚了成千上万的钞票,随即采购了大批优美的食品,有生肉,有烧鸡,有海参……他和她在梦中咂着舌头,口水流到了腮帮子上。财大气粗的张赤球就从腰里抽出了一支教鞭,像威胁中学生一样,把教鞭高高地举在头上:你们干的好事!他和她在严肃的教鞭下颤抖。她梦到自己说他梦到她说:你是屠小英的丈夫呀!她知道自己在混淆黑白,他知道她在混淆黑白。他和她紧接着看到高举教鞭的发了财也黑了心的人冷笑着向邻家走去,他和她知道他要用金钱敲开她禁闭的门户,然后开着报复的快车长驱直入。那两扇用棺材板子改造成的破门上有儿童用彩色粉笔涂抹上的神秘的符号。她和他同时跳起来,她和他都知道每个人都在忌妒,心里都酸溜溜的如同老陈醋。还有,他和她他蹲在一扇黑板下吃着五颜六色的粉笔末儿……

  究竟是谁在吃粉笔的头儿呢?

  ……

  叙述者抓了两把粉笔面儿掩进嘴去,粉烟儿横飞,他说物理教师和整容师紧紧搂抱在一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全息梦境里不能自拔,说他和她的梦开始互相渗透,好像一场交欢,不但使两个肉体而且使两个灵魂建立了密切的联系。他和她共同听到用纸壳板隔开的厨房的另一半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感觉到蜡美人从沉湎日久的床铺上爬起来——这几乎又是一次伟大的死而复生的奇迹——他们都看到奇迹放出熠熠光辉,都想应该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去分析奇迹的原因,庆贺奇迹的产生,但肉体与他们的精神再一次如此强烈地背道而驰——他们愈是想起床,身体贴得越紧,恨不得把对方塞进自己体内或是钻到对方体内。

  在叙述者的语言浊流里,我们看到蜡美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起初还需要扶着墙壁行走,很快就不需要扶着墙壁行走。她的走态稚拙可爱,一片天真。我们观看着她的行走,就像观看我们的独生子女在我们眼前蹒跚学步一样。我们的心宽大而欣慰,我们的精神放出善的浓郁气息,我们心中充满爱,我们的心里一片温暖的阳光。

  六

  市日报那位穿着石磨蓝叫花子服、戴着四方形大眼镜的年轻记者在“美丽世界”守门员的陪同下,钻进了整容师的家门。这是深秋的一个夜晚,城市里的所有树叶都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如前所述,这是一对领导道德新潮流的恋爱者,有现代万无一失的避孕技术做着安全保险,他们肆无忌惮地做爱。记者是一位候补青年作家,如前所述,守门员是原第八中学业余女子排球队的主攻手,外号“二郎神”。

  她说:“李师傅在家吗?”

  整容师披着一条棉毯子坐在一把嘎嘎吱吱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闯进门来的两个年轻人。蜡美人弓着腰,嘴里低声咕哝着什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女青年把小伙子拉进来,说:

  “李师傅,这位是市日报的记者——专写死亡与爱情的——他去过我们‘美丽世界’——我是守门的小吴呀,李师傅,咱们在一个单位工作——我是第八中学毕业的,张赤球老师给我上过物理课,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学不好对不起老师的辛勤培育——咱们天天见面,李师傅——张老师悬梁自杀,我真难过,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都在我脑袋里演电影——我知道您很难过,我也难过——他叫小花,很像个姑娘的名字对不?因我太男性,所以他就叫小花啦。从前我姥姥家有一只小母狗名字就叫小花,好可爱啊,一见男孩就摇摆尾巴。它是个哑巴狗,从来不叫,它有个癖好:把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叼到窝里守着,它趴在男孩子的鞋子袜子后边,眼泪汪汪地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那位叫小花的记者把“二郎神”拽到一边,弯腰鞠了一躬,自我介绍道:

  “李师傅,我是市日报的记者。”他掏出一个蓝色小塑料本子在自己面前晃了晃,“不久前,我们报纸报道了第八中学中年物理教师方富贵累死在讲台上的事迹,并掀起了一个营救中年中学教师的运动。据说市政府正计划拨款建造教师住房,提高教师工资,挽救在高考的生死场上挣扎着的教师和学生的性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赤球老师吊死在教室里的消息传出之后,社会震动,我们新闻界更是百感交集,忧虑万分。报社领导准备大造舆论,掀起第二个营救运动高潮,为此,我特来采访——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沉重——为了那些即将死还没有死的中学教师们,请您强忍悲痛,接受我的采访。”

  他打开录音机,按下红键,录音机的工作指示灯放出红光,磁带刷刷地转动。整容师端坐不动,脸色惨白。他关掉录音机,在采访本上急速地写着:“……记者看到,自缢身亡的张赤球老师的妻子披着一条破毯子在椅子上发抖,她的眼睛里滔滔不绝地流着泪水……死者的老岳母因为过度悲恸而神经错乱……她佝偻着身子,像被人打怕了的小狗一样贴着墙边行走,嘴里不停地嘟哝着:‘赤球啊赤球……你是生生给累死啦……你是活活给瘦死啦……狗娘养的校领导……一年到头不让你喘气……’……记者还看到,这个三代同堂的五口之家,只住着一间半房,老人住着厨房的一半,两个儿子则睡在墙洞里……”

  他关了录音机,与“二郎神”交换了一个眼神。“二郎神”拍着屁股说:

  “市里那些大肚子光会耍嘴皮子,说的比唱的还要动听——反正他们都住着小洋楼,吃着香的,喝着辣的,连拉屎都有人给擦屁股。”

  整容师披着毯子端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尊沉默的泥菩萨。

  记者问:“李师傅,您能从一个中学教师遗孀的角度,谈谈对片面追求升学率的看法吗?”

  整容师好像一尊石菩萨。记者在采访本上疾书着:“……谈到片面追求升学率的问题,这位在殡仪馆工作了几十年的市一级劳模气愤地说:‘我丈夫就死在这上头。这几年他一直送毕业班,而毕业班每月只有一个星期天,号称’大休‘,校领导强令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去学校坐班,连国家规定的寒暑假也被剥夺得几乎干干净净。最近,学生也死,老师也死,我看非到了几百名教师和学生集体自杀,那些老爷们才能真正深入到基层学校,看看他们把教育办成了什么鬼样子!’……记者对死者家属的愤极之言并不能完全赞同,但她反映的问题确实令人吃惊。据悉,本市高中一年级即将开始分成‘文科’和‘理科’,学‘文科’的根本不学高中物理、化学;学理科的根本不学地理、历史。也就是说:不学一切与高考无关的东西。记者曾与有关学校的领导探讨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提前分科、不准片面追求升学率,社会舆论也接连不断地掀起批评浪潮,可为什么不起作用呢?校领导为难地说:片面追求升学率的危害,我们并不是不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市里把高考升学率作为衡量学校工作好坏的唯一标准,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想减轻教师和学生的负担,可是不敢……”

  记者问:“李师傅,请您谈谈您对张老师自缢身亡这件事的想法——固然这样问法等于往您流血的伤口上涂碘酒。”

  整容师披着毯子,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转,好像一尊木菩萨。

  记者的笔在采访本上疾书:“……死者的遗孀愤愤地说,‘我准备到市政府广场上去自焚!让那些被酒精灌糊涂了的官老爷们清醒清醒,哪怕他们能清醒一分钟也好!’……”

  记者站起来,合上采访本,装好录音机,说:

  “李师傅,谢谢您的配合,我们会把采访录的小样提前给您看,您同意后我们就见报。”

  他很想与整容师握手,但整容师紧紧地裹着毯子,哪里去找她的手?

  郊区的公鸡打了三遍鸣,灰白的晨曦已经涂在玻璃上。方富贵死去已有半个月,倒霉的气味依然在每一个墙角里、每一件家具上散发着。白天这气味要淡一些,夜色降临,它就如夜雾,渐渐地漫上来;到公鸡啼鸣三遍时,夜雾的浓重达到高峰,它的浓重也达到高峰。

  此时正是倒霉气味的高峰。屠小英枯涩的眼睛疼痛难忍;死去丈夫毕竟是女人一生中的大转折——昨天你是一位妻子,今日你是一个寡妇。

  伴随着丈夫死亡而来的倒霉气味是有颜色的。它是黑色的,与白色的丧服对比鲜明。它与红色格格不入。红代表着喜庆,白代表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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