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学博士欧阳山本最近在这座美丽小城的日报上的“家庭生活”专栏里,向市民们宣告了一个无法用悲喜来定义的消息。请允许我把日报的情况介绍一下:几乎每一个小城市都有一张这样的日报,它四版,大小与公开发行的《参考消息》一样,纸的质量很好,轻轻一揉就像罗纹纸一样,富有吸水性和除垢性,这就决定了它与厕所的密切联系。市政府每年要为这家报纸补贴五十万元。我们没有必要来讨论这家报纸的存在合理性,因为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们偶然地想一想:当所有的小城市有一张日报,唯独我们这个城市没有这样一张日报,将会是什么样子?
去年,市政协一位多吃了老酒的老人写了一份枪毙市报的提案,这座城里有两千多人怒火冲天;市委书记办公室里愤怒的人们川流不息,有人扬言要把政协醉酒老人的蜗居聚财巷十九号炸平。
日报的总编和副总编一起拜访了王副市长。
总编从精致的人造牛皮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发黄的旧报,报上登载着一条消息:
女青年失足落河,副局长奋勇救人……昨日黄昏,市政府劳动局副局长王国忠与妻子儿女在白杨河边白杨林中小道上散步,忽见一美丽的女青年失足跌入河中,河水湍急,女青年随波逐流,生命危在旦夕,值此千钧一发之际,王副局长不顾个人安危,一个箭步,跃入河中,救起了遇难女青年……
王副市长抚摸着那张发黄的旧报纸,好像抚摸着情人圆润光滑、生着一层细细金毛的臂膊……
欧阳山本博士用他一贯的权威笔调,坚定不移地向本市人民宣布……无论因什么疾病死亡的人,在理论上,都存在着死而复生的可能性……有力地粉碎了“生命只有一次”这一庄严的谎话。
博士旁征广引,例举了无数事实,并用高等数学中的线性多变函数和齐次可列马尔代夫方程进行了复杂的推导——实际上,他的推导纯属多余,因为,没有几个人去看他的数学公式,我们对他的文章坚信不移。
只要是需要,什么人间奇迹我们也能创造出来,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原子弹可以有原子弹……
二
……原子弹爆炸时,钢铁都气化啦,沙漠里的沙子都变成了玻璃。你的眼前突然升腾起蘑菇烟云,身体飘飘,不知去向。只有右手紧攥着的一个物件,才使你没有飘向不可理喻的地方——他复活后多次讲过死亡的感觉;死亡就像轻烟一样在空中飘荡——你努力抓住这一点坚实,并竭力扩大着坚实的领域。效果明显,你感觉到自己,并且,恍然大悟般地想到:没有使自己化为一股轻飘飘的烟雾的那一点坚实,那一点重量,不是黄金也不是钻石,而是捏在手中的一截粉笔。
他睁开眼睛,立刻就被两根冰凉的手指按住了上眼皮,不但按,而且揉,与此同时,你根据声音方面的一般公式,推导出那个发出喋喋不休话语声的嘴巴距离你的眼睛约有一百零二厘米,他喋喋不休地对你说:方老师,您闭上眼睛,安息吧……您虽然不够资格,但我们已经打通了殡仪馆的关系,由“美丽世界”特级整容师李玉蝉为您整容……明天下午,王副市长将来我校参加您的追悼大会……
你感到校长冰凉的手指无疑是在迫害你:它旋转着压迫你的眼球,它向你发出命令:闭上你的眼睛!
现在,你才意识到,活人的世界已经拒绝接受你,校长用他威严的手指命令你闭眼。死人不许睁开眼睛!
你张开嘴巴,想告诉校长:我活着!根据欧阳山本博士的理论,死去的人可以复活!
三
方富贵以他辉煌的死——累死在讲台上——为第八中学、也为全市的人民教师,争得了同情和光荣。市日报以显著的位置和空前的版面向全市人民报告着他的死讯。广大的呼声从千家万户发出,汇成一个运动。呼声:关心教师生活,提高中年教师的工资!运动:向赚钱的企业和富裕的个人募捐,建立“中年教师保健基金”。
呼声日益高涨;运动方兴未艾;红领巾走上街头。
方富贵的死比方富贵的活更有价值——他不知疲倦地梗直脖子发议论:
如果说把尚未死利索或者说把死而复生的方富贵送往“美丽世界”当死人处理包含着不人道的因素,那么,牺牲这一点点人道,是为了换取更大的人道。这在历史上有过无数的先例:曹操为了安抚军心,借用了勤勤恳恳、忠于职守的粮官王垕的头颅;为了当上皇帝施仁政,李世民砍断了同胞兄弟的脖子。任何革命都是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一对夫妻一个孩”也是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
为了改善全市教师的生活条件,延缓他们的生命,方富贵如果复活是反动,方富贵活着进殡仪馆是大人道——议论完毕,你的脖子缩回,重新进入你反刍食物一般的叙述;你的喉咙里有一种糨糊流动的呼噜声:
你咬紧牙关,不使声音从嘴里发出,全市教师都希望你死,都怕你活。为了配合募捐活动,日报刊载了哲学博士的论文,从哲学的角度用哲学的方法对医学博士“生命不止一次”的论点进行批驳。光活着的人就够麻烦的了,死去的人不许回来凑热闹。人口爆炸,生存空间日益狭窄,如果死人都要复活,如何得了呢?
全市人民一齐发出怒吼:方富贵不能复活!死啦就是死啦,不许混淆生与死的界限。
尽管你的妻子屠小英在嚎哭,尽管方龙和方虎在嚎哭,你也不敢睁开眼睛。你只能从睫毛的缝隙里偷觑着妻子和儿女的泪脸。鲜花和荣誉像雨点般打在你的身上,像破砖烂瓦、像泥土沙石,镇压着你的胸膛。死去的不许复活。这是铁的定理。
第八中学校办兔肉罐头加工厂的大头汽车,把看起来是死了其实还活着的你拉到了“美丽世界”,车厢里的兔毛随风翻滚,好像春天的柳絮。
春天的轻薄气味挑逗着你,拉活兔的汽车沿着河边的水泥公路缓缓行驶,河里细浪如鳞,鱼鳖虾蟹都浮在水面上游泳。一个人要强制自己不睁开眼睛比强制自己装哑巴困难十倍,其原因是眼皮比嘴唇轻捷便利,睁开眼睛比开口说话要便利得多,所以,装哑巴可以成功,装瞎子比较困难。
在河边这条洋溢着爱情的甜爱路上,拉活兔的汽车,凭借着方富贵死在讲台上的荣誉,冲破了甜爱路严禁卡车和畜力车行驶的规定,载着你的尸体,鸣着汽笛,缓缓行驶,耀武扬威。把一对对情侣逼到路边,搂着白杨树侧目而视。你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打量着蓝得相当可爱的天空。空中游走着一团团蘑菇状的巨大白云,喷气式战斗机拖着银白丝线在空中进行特技飞行表演。丝线一样的烟云渐渐膨胀,变成了震惊过世界的物理学公式:E=mc2。E=mc2正在大力改变着人类世界的面貌,但它并没有穷尽宇宙的奥秘;是的,没有穷尽,不但没有穷尽,而且不如九牛一毛;无论多么了不起、功大盖世、名标青史的伟人,也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希望我的学生里出几个超爱因斯坦的人物!
他刚刚把嘴张开呼吁超爱因斯坦的诞生,吐出了一个不完整的音节,就有一张大手捂住了那妄图发出声音的洞穴。
“方老师,你已经死啦!”距离他的脑袋一米零二十毫米的上方,一个低沉的声音威严地说,“死人没有权利说话!”
我同意你的观点,死人没有权利说话。如果死去的人都喋喋不休,宁静的世界就会变得嘈杂不安,一个养鸡场;如果死去的人不随即闭上他们的嘴巴,活着的人都会大便秘结,手脚冰凉,舌苔颜色碧绿,厚若铜钱。但是,校长,我记挂着我的学生,盼望着从他们当中产生超爱因斯坦、超居里夫人、超杨振宁、超李政道、超马克思、超列宁——
校长粗大有力的食指和拇指,状如海蟹的大螯和钢制的大钳,抠进了喋喋不休的物理教师的腮帮子——那两个地方恰好有两个椭圆形的酒窝,它们当年是美丽的象征,如今成了钳口的方便窟窿。
方富贵只好把满腹的激情压下去把满喉咙喷薄欲出的语言咽进肚子里去。语言愤怒地下行,犹如怀才不遇的大才子,穿透层层障碍,曲曲折折,最后变成一串悠悠的长屁。
他让我们观看校长的心理活动:我从前在街头上听人说山东快书,说书的是个胖大老头,拿手好书《武二郎》。汽车底盘当啷当啷响,好像说书人敲打鸳鸯板: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山东好汉武二郎。说武松碰上了孙二娘,装醉倒在十字坡……说武松高,二娘矬,背不起来拖罗着。武松的裤子开了口,二娘的裤子自来破……拖拖罗罗往前走,忽觉得腚巴骨上撅了两三撅。说二娘边走边思量:自古道蜂死蜇子它不死,没听说人死屌还活!早知道武松好这个,跟您二娘俺说说……
校长想到妙处,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护送遗体的人都歪头看他。校长又苦笑一声,长叹了一口气。
校长的心理活动:曾听说癞蛤蟆剥皮心不死,方富贵人死嘴还活!当哩个当,当哩个当!活人话多都闯祸,哪轮着你死人胡啰嗦!要是你不听俺的劝,找团棉纱把您的嘴堵着。
汽车颠颠簸簸,是因为路面上砌着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心脏、花朵、熊猫——这些美丽的卵石图案导致汽车颠簸。你知道导致你颠簸的力学与运动学原理。
响屁随着汽车的颠簸,源源不断地从死人的屁眼里蹿出,一点气味也没有,但陪送死尸的人都紧锁着眉头,感觉到臭气扑鼻。
校长的心理活动:方富贵,你平日里不哼不哈,埋头苦干,素有拉革命车永不松套的老黄牛之称,小车不倒只管往前推,谷糠里也要榨出油。我本来想发展你当共产党员,可刘书记有意见,刘书记说你脑后有反骨,他研究过骨相学,他根据经验知道像你这种骨骼的人都野心很大。都会十年潜伏,一朝反动。喟然长叹。佩服刘书记,不愧是党务专家,管人的专家。你死了,还念念不忘培养超马克思、超列宁的学生!长叹。如果你不是死啦,单凭这两句话就可以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死人只要不给活人添麻烦,活人一般是不愿与你们打交道的。
校长忍不住低声咕哝起来,好像与一个知心朋友谈心,“方老师,你要注意啊,要不是念你生前无过,我会向上级汇报,取消你享受特级整容师整容的资格。”
他注视着平放在车厢铁皮板上的那颗头颅——脑后的反骨使脑袋左右摇晃,兔毛沾在嘴上,很像胡须——语重心长地说:“老弟呀,管理死人的官员,也喜欢埋头苦干、沉默寡言的人。你还要注意遮掩脑后突出的骨头,缝顶宽大一点的帽子,管理死人的干部,没准也有刘书记那样的怪杰——会看骨相——这一点也不稀奇——树林子大啦,什么鸟儿都可能有——他们也不会喜欢你这块可爱的(说到这里,校长的嘴巴里泄露出一股淡淡的嘲讽味道——有点像烧焦木头的味道)骨头。老弟,前途漫漫,好自为之啊!”
校长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感动了方富贵。他的鼻子好像被谁的皮鞋后跟踹了一下子,奇酸奇痒。阳光热烘烘地照下来,他的眼泪挂满面颊。是多么深刻的悲痛,使死去的人热泪奔涌?你向我们提问吗?眼泪在脸上蒸发,蒸气袅袅上升,变成了稀薄的白云,燕子穿梭般飞行。他叹了一口气,发誓不再说话,免得给校长添麻烦。叹气时因为感到腮帮子酸痛,他张开嘴,意欲松动一下痉挛的咬肌,一粒热乎乎、稀溜溜的燕子屎不偏不斜,落进了嘴巴。
四
我们这个小城的人经常说:“快进‘美丽世界’啦!”
革命老干部们则说:“快去见马克思啦!”
毛泽东对美国记者斯诺说:“我快要见上帝啦!”
这三种说法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一个美丽小城里的人,因为和老婆吵嘴,便感到万念俱灰、噇了两杯苦酒,腮上挂着混浊的泪,长叹之后悲鸣:快进“美丽世界”啦!
这种悲鸣相当轻松,也相当不负责任。不死不知道,死去才知道要进“美丽世界”并不很容易。对一般人来说,不不不!对所有的人都一样:活着不容易,死后也不轻松。
方富贵身长一百七十五厘米,体重四十七公斤。五个男人抬着他往“美丽世界”大厅前进。两个中年的校工抬着他的两条腿,两个刚从地区师专毕业出来的年轻教师扯着他两条胳膊,校长走在最后,托着他的脑袋。你品尝着燕子屎的味道:酸酸淡淡的基本味道里,掺杂着蝗虫和蟋蟀的味道。
每个男人只分担不足十公斤的重量,可他们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死人是不是要比活人沉重?
校长托着你的头,暗中用右手的拇指按着你脑后那块高于常人的骨头。
校长的心理活动:方老师,我帮您把这块反骨按低些吧,这对您的前途有好处。不打麻药就施行压骨术,这是很残酷的,但是没办法。所以,我们在街头上看到冻饿而死的流浪汉,一定要收束住所谓的同情心。该冻死的就必须冻死;该饿死的也必须饿死。上帝能改变人的面貌,但无法改变人的命运。您忍着点吧,方老师。
那块高凸的骨头在校长拇指的强烈压迫下,不情愿地往里缩。疼痛难忍,小脑震颤,脊椎上迅跑着电一般的热流。你咬紧牙关,为了报答校长苦口婆心的叮嘱,把涌到喉头的言语硬憋下去。家燕粪便的味道又腥又咸,勾起肠胃的反抗——这是双倍的痛苦:硬憋下去的言语在肠胃中翻腾,硬咽下去的燕粪在肠胃中翻腾。翻腾加翻腾是双料的翻腾,痛苦加痛苦是复合的痛苦,死人加活人是半死不活的人。语言与燕粪混合在一起,就像酵母和面团混合在一起,生发开来,膨胀开来,产生大量的气体,气体急于寻找出口,于是,语言与屁就混合在一起,所谓的屁话就是这样产生的。你换了一个蹲踞在横杆上的姿势,用一种难以分清是油滑还是庄重的口吻对我们说。
响屁放得太多,引起了在前头抬腿的两个校工的强烈不满。
校工甲的心理活动:果然是个臭老九,死了半天啦,还嘣嘣嘣乱放臭屁!
校工甲五短身材,左臂上用两根大头针别着一个红袖标,袖标上写着两个黄漆大字:值勤。校工乙瘦长身材,与校工甲在外形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右臂上也用大头针别着一个红袖标,同样写着两个黄漆大字:警戒!
第八中学这两位校工与中国传统小说里的押解公人、搭配合适的相声演员有点类似,这是不幸的偶然巧合,你与他与我与第八中学领导人都没有关系。
校工乙的心理活动:这个死教师脚脖子上有脉搏跳动,这说明他的血液还在循环,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装死……我们把他抬进殡仪馆……半夜里……
校工乙眼前出现的幻象:一个瘦骨伶仃的死尸从停尸房里悄悄地爬起来,把殡仪馆里的大小灯泡、粗细灯管全部拧下来,装进一条麻袋……殡仪馆里一团漆黑……大门无声开……窃灯贼扛着麻袋……消逝在河边的白杨树林里……
刚从地区师专毕业出来的两个见习教师是双胞胎,连他们的亲娘也分辨不十分清楚谁大谁小。他们听过方富贵老师的示范课。实际上,他们考中地区师范之前就是方富贵老师的得意学生,遗憾的是,双胞胎没有语文细胞,偏科,语文考试从不及格,政治考试经常考出反动口号。最后,糊里糊涂、赖赖巴巴地混进了地区师范。
他们抬着恩师的尸体,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泪眼模糊。他们从老师的脸看到了自己的脸;他们从老师死尸上发出来的气味里闻到了自己的气味。与其说你们在为恩师痛苦,不如说你们为自己痛苦。
双胞胎的内心独白:老师啊老师,我们抬着您活蹦乱跳的尸体,在咕咕唧唧的哀乐声里进行,好像抬着一只永不屈服的大对虾。老师啊老师,您满肚子的物理学无处发射便从肛门里发射出来,我们听着您的长屁,眼前出现您写在黑板上的一串串物理学公式和浓如烟雾的彩色粉笔末儿。它们虽然臭,我们照样喜欢它们……
方富贵感觉到了两位爱徒滚烫的泪水沉甸甸地打在脸上。他使劲捏着他们的手,向他们表达着满腔的爱情。死人抓住活人!一个教师,一辈子能教出一个好学生就足矣,何况教出了一大群好学生。你的嘴唇像两条肥胖的虫子,被内心的激动冲动于是像虫子一样蠕动,你开口说话的危险随时存在。
一切都逃不过校长洞察人类灵魂的眼睛。他除了继续对方富贵的脑后反骨施加压力外,还用两只眼睛的余光,左右横扫着双胞胎。校长虽然不是那种喜欢整人的人,但他有一种维护革命利益的自觉性。他的思想活动在几分钟之内局限在两张政治试卷上——压迫反骨的动作依靠下意识支配——自然不会是你和我们的政治试卷——我们暂时从政治考试的沼泽里逃脱了性命——当然是双胞胎的政治试卷——政治考试的前夜他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怪梦:校长和教导主任,各提一根警察叔叔使用的电警棒,戴着铁手套,穿着高筒马靴,站在考场入口处的两侧,对每个进入考场的学生进行通电试验。每个被试验的学生头上都飞迸着绿得灼目的电火花——那一夜他们一起尿了褥子和被子——第一题:填空(每空一分,填错一空扣二分)——“四人帮”是指由四人组成的反党集团。
双胞胎的答案:校长、书记、教导主任、赵大嘴(食堂的炊事员)。
这样的学生难道不该开除吗?学校要开除他们,你方富贵发难,煽动教师和学生联名写信上告。我早就看出他脑后有反骨!刘书记恼怒地说,可你还要发展他入党!你用力按着他的反骨,连自己的指头肚儿都发了热。
这样的学生!不开除也对。他们双双考中大专,使我校的高考升学率提高了百分之四,名列全市第二。如果没有这4%,我校就要屈居第四位。第一名发金牌。第二名发银牌。第三名发铜牌。第四名屁牌也没有……
“站住!”“美丽世界”华丽的大厅门口立着一个头戴黑色大盖帽,身穿黑色西服,足穿黑色驴皮鞋,黑帽子上绕着一圈血红箍,脖子上系一条血红领带,面如扑粉、唇若涂脂、长发飘飘的年轻女郎,“站住!”她不高兴地重复着,“站住,你们有证件吗?”
双胞胎被黑色女郎的美貌激怒,把沾着泪水的脸往袖子上蹭蹭,挑衅性十足地说:“这里是一级保密单位?殡仪馆还要证件?死人就是活证件!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人无论生在什么地方,最终发出的臭味是一样的!’‘有的人活着,但早已死啦;有的人死啦,但永远活着!’你神气什么?黑羽毛红脖颈的乌鸦!”
“住嘴!”她愤怒地跺了一下脚,脸上浮起一层桃红的怒火,她闪烁着洁白的牙齿,不时让鼻梁上出现竖道的皱纹,她说,“这里就是要证件!”
校长出面的时候到啦。因为,他恍惚记起这个漂亮的地狱之门守卫者,好像是第八中学业余女子排球队的那位外号“二郎神”的扣球手。
他双手抱着死者的头颅,大拇指压着死者脑后的反骨,好像按着一颗巨型炸弹的启爆机关。死者蠕动着的嘴唇仿佛在说:“只要你一松手,我就爆炸!”一个死人开口说话,其效果绝不亚于炸弹爆炸。
校长还不知道这位把大门的二郎神正与市日报的一位喜欢穿石磨蓝牛仔裤的记者谈恋爱(已发生过多次性关系),记者还是省作家协会的会员,专写死亡与性爱以及死亡与性爱之间关系的小说,二郎神既为他提供素材又为他提供进入“美丽世界”体验生活的方便。
“我是第八中学的校长!”他牢牢地按着你的骨头,一字一顿地说。
美丽的女郎嘴边隐约着天堂里才有的微笑。
“我们抬的是全市有名的物理教师,请让我们进去!”校长说。
“要证件!”她冷笑着说。
“你是第八中学的学生吧?我记得你是第八中学的学生,打过排球?打过排球。”他把方富贵的脑袋往高处托了托,说,“这是方老师呀,他没教过你?”
“要证件!”
“难道你的老师进殡仪馆也要证件?”
“少啰嗦!”
“我们送方老师来整容,已经得到了市委领导的批准。”
“别废话!”
“找你们领导来!”
“你咋呼什么?校长大人!”她说,“这里是‘美丽世界’,不是第八中学!”
“我们已经和你们领导预约好啦!方老师一生辛苦!累死在讲台上!进‘美丽世界’让特级整容师为他整容是党和政府对人民教师的关怀!你一个把大门的有什么资格拦挡!”
“要证件!”
“你到底要什么证件?”校长挥舞着一只手。
“要能证明死者处以上干部身份的证件。”
“方老师是得到特别批准的!”
“拿我们领导的批条来!”
“我们在电话里联系好啦!”
“领导没告诉我。”
“你们的电话呢?”
她对着墙壁噘噘嘴。
校长冲向挂在墙壁上的红色电话机。
“送我回去……送我回去……”
先是两名见习物理教师听到了死者低沉的呼唤;继而是两名校工听到了死者执拗的哀求。最后听到死者愤怒吼叫的是美丽的女门卫。
“送我回去……”
听到死者的呻唤,双胞胎认为老师犹如老马恋栈,死了还想回去看看那熟悉的校园,那熟悉的教室,那一张张像小老太太小老头一样的熟悉的学生脸。他们泪水又盈了出来。悲痛转化成愤怒:“‘二郎神’!你这匹母骆驼!把守地狱大门的女妖精!你逼得死人开口说话!老师一生辛劳,死后还要受气!老师啊老师,你好命苦啊!”——愤怒又转化成悲痛。
“送我回去……”
听到死者的哀求,两位校役突然想到那些被关在第八中学大门外的学生,他们也在哀求:“放我进去吧……”
校役俩对姑娘说:“好同学,看在我们两个糟老头的面上,放他进去吧……”
“送我回去……”
死人发出了咆哮!女门卫尖叫一声,双腿罗圈,又罗圈……突然直起,冲向挂在墙壁上的红色电话机——校长正在嘎嘎吱吱拨号码——拨拉开校长——争夺电话机——往昔的业余排球队扣球手腕上劲大得胜。
趁着女门卫给她在市日报社工作的情人打电话的时机,校长使了个眼色,五个人抬起死人,飞一般蹿进了“美丽世界”。
你的声音戛然而止。
五
生活中的计划常常被突发的事件彻底打乱,这种被突发事件彻底粉碎计划从而导致命运变化、导致历史变化的情况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每个人身上、每个家庭里、每个国家里发生着。马克思主义者用偶然性和必然性来解释这种现象;非马克思主义者用命运和上帝的旨意来解释这种现象。他枯燥地对我们说教。他继续说:
今天上午,李玉蝉本来应该为方富贵整容。
今天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去第八中学参加刚刚被授予“优秀教师”光荣称号,并被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的方富贵老师的追悼会。
今天上午,王副市长在一次有关城市建设远景规划会议上,不幸殉职。
今天下午,被抬到特级整容师李玉蝉整容床上等待整理的方富贵又被原封不动地抬下来,放到墙边的大冰柜里,暂时保存。
今天下午,王副市长本来应该在方富贵老师的追悼大会上讲话,但他躺在了特级整容师李玉蝉的整容床上。
时间的顺序是为小说家安排的。
先死的要为后死的腾地方。
六
为了不使学校当局难堪,方富贵决定不说话。被扔进冰柜里他也不说话。
冰柜里亮着一只橘红色小灯泡,光线柔和而温暖。他认为冰柜里的温度是凉爽而适宜的,尽管他看到冰柜的内壁和格子棂上生着洁白的、长长的、柔软的霜花。连续几天,不,他连续几十年都处于动荡不安的生活中,情绪一直焦虑干枯,像随风翻滚的枯树叶子,发出嚓嚓啦啦的磨擦声。他形象地认为自己体内的各个部件之间在干摩擦,干摩擦生出的过多热量导致大便干燥、牙龈脓肿、满嘴恶臭。人身体上的所有洞穴,其实是往里灌注润滑油的油嘴。他生前就幻想着用几只高压油枪往身体里注油:从左耳里注进去——金黄色的油膏子咕唧咕唧地从左耳注进去——哧哧溜溜地从右耳冒出来不完全金黄色的油膏子——油膏从肛门注入——像疾速扭动腰肢的蛇从嘴巴里冒出——机器高速运转,变黑变脏的油膏从机件的缝隙里挤出来——然而这是幻想——冰柜里安静,与世隔绝,机器在工作,沙沙的电流声在冰柜里回旋——好像沙土的瀑布,按摩着你的灵魂,你感到了空前的轻松愉快,无牵无挂。至此你才真正品尝到死亡的滋味,体会到尸体被冰镇的幸福。
没有永恒的幸福。你的肉体具有一种可恶的劣根性:不满足!极度疲倦后你渴望休息。休息后你又渴望运动。吃不饱时你渴望美食,吃饱后你的肉体又盼望异性。在冰柜里,你的愉悦和幸福逐渐升级,肉体的劣根性开始破坏你的精神的安宁。沙沙的电流声变得刺耳,你坐起来,毫无顾忌地睁开眼睛,研究周围的环境。
——在此之前——在方富贵爬起来,研究冰柜的结构、冰柜里的储藏物等等之前,有过一段漫长的半休眠状态。在这段时间里,他凌乱地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小学时期)——青年时代(中学、大学时期)——死亡时代(中学教师时期)。
童年时代回忆片断:
……躺在黄色的草地上,一个瘦脖子大眼睛的小男孩,那就是我。我看到秋天的天空惊人的蓝,内战的子弹在半空里飞,像小鸟一样啾啾地叫着……大炮在轰鸣,炮口的强烈白光像闪电一样把远处的、黄叶子的树林照得雪白。白光下奔跑着一些满身红色的人……一忽闪出现了,一忽闪又消逝了……齐腰深的蒿草像浪潮追逐……我躺在草丛里,看到肥大的鸿雁尖声鸣叫着俯冲下来……内战的流弹在空中滑行着,一只雁垂直下落,跌在了我的腮边,雁嘴里的血溅到了我的眼睛里……让我回忆雁血的味道,它那么遥远,又仿佛近在眼前……我难过得想流泪时,我的眼睛就猛然忆起雁血的颜色,雁血的温度,雁血的气味。红色的雁,滚烫的雁,芳香的雁。红色的雁血凝在枯黄的草上,像浑圆的露珠。中弹的雁睁着眼,漆黑的小眼珠定定地望着我。悲凉的雁的眼。我的眼泪里有雁血。大地在抖动,枯草在燃烧。成群的雁掉下来……烧红的弹片吱吱叫着,打在一条腿上。一只蹦得像牛犊那样高的野兔被一块弹片撕成了十几片。野兔子吱吱地叫。我抱着一只雁站起来……娘啊娘……
方富贵被自己的喊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冰柜里的霜花也被往昔的炮火映照出虹彩。他回忆了一场亲眼目睹的战斗。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地点是城北大荒甸子,战斗双方动用的武器:飞机、榴弹炮、迫击炮、掷弹筒、水压重机枪、仿捷克式九二轻机枪、苏式冲锋枪(俗名“花机关枪”)、美制汤姆枪、三八大盖枪、老汉阳、陟峨枪(八路军织女洞兵工厂制造的一种威力巨大的步枪)、德国造大镜面匣子枪、日本式“王八”匣子枪、土造鸡腿匣子枪、马牌撸子、枪牌撸子、英造豪华型镶金象牙柄女式袖珍手枪。战斗持续四十八小时,战斗结束时尸横遍野,血沃荒原肥劲草。
……你看到童年时代的你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孩怀抱一只死雁,站在枯草丛中,咧着大嘴哭叫亲娘。你的头上流弹如蝗,四周硝烟弥漫。一个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战士把你抢到树林子里。夜晚,你们围着一堆火,把雁烧熟了吃肉。芳香的雁甜蜜的烟。眉清目秀的解放军战士是连队的通讯员,大家都喊他小王。
这位小王,就是躺在整容床上的王副市长。
方富贵漫长的回忆会在后边的章节里像鬼影一样重复出现。现在他弓着腰站起来,观察、研究这种日本造巨型冰柜的构造。他对冰柜的除霜性能不满意。他看到在冰柜的一格上,放着一只黑色的大塑料袋,袋口用白丝线紧紧缠绕,还打着灰色的铅封。他撕破一点,伸进一根指头,戳到了软绵绵……凉森森……啊咦!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指甲缝里沾上了白色的脂肪。塑料袋旁边放着一些破碎的皮肤、乱糟糟的毛发、七长八短的骨头、大大小小的眼球,还有一些肾、心、肠之类的东西。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一股刺人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你,只一会儿工夫,就把你冻透了。连那盏橘黄色小灯放出的光线也是冰凉的。
曾经,你把冰柜想象成地狱,你欣慰地认为:地狱里有光明也有温暖,待在里边能永远是人死后的大幸福。现在,寒冷使你清醒,一生中从未有体验过的对妻子屠小英的思念之情,被寒冷激发。寒冷是爱情催化剂。在冰柜里,你懂得了,一个男人,应该紧紧地贴在女人的肉上。
他一头撞开了冰柜的大门,惯性使他坐在距离冰柜五米远的地板上。人间暖洋洋的空气包围着他,融化着他。头发上、眉毛上的白霜变成了露珠。有两滴露珠轻捷地跳到手背上。青筋暴跳。墨水斑点。手背很脏。指甲很破。营养很差。指甲上有虫斑;你肚里有毛病。你想起在大学上了很多课,读了很多书,眼镜很大,懵懵懂懂往前走,一头撞在一个柔软的物体上,是什么物体具有这样柔软温暖的物理属性?是俄语系女生屠小英的乳房。你的脑袋嗡嗡地鸣叫着,飞速地膨胀着。那是盛夏,屠小英穿着一件豆绿色的薄绸衬衣,领口敞开,露着锁骨。那两个乳房像两个小苹果,在衬衣里在她的胸脯上上蹿下跳。她身高一米又八十厘米,身材瘦削,面孔上皮肤紧张。她居高临下,怒气冲冲地盯着方富贵。
她说:“对不起,我撞了你的脑袋。”
方富贵说:“你的胸膛很柔软,没碰痛我……”
她眼皮一眨巴,两颗泪珠跳到手背上,手背上血管子青紫……
你告诉我们那时候,他被那两颗晶亮的、耀眼的泪珠震惊了,爱情由此萌生。傻瓜动了感情比老虎还可怕。他把高出他半头的俄语系高材生放倒在图书馆的夹道里,屠小英满嘴都是俄罗斯伟大语言的味道……他用纯粹的中国嘴巴贪婪地吞食着俄罗斯爱情语言独特的、疯狂的、热烘烘的、煮熟了的土豆和白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后来,你和这位来自哈尔滨的、有一半俄国血统的女杂种结了婚。你的好日子从此结束了。
屠小英的苹果大的乳房,结婚后一个月,就长成了两个小足球,简直像个奇迹!简直像用气吹胀的气球。
高呼口号:打倒大奶子的苏修女特务!
你坐在距离大冰柜五米远的地板上,思念着屠小英美丽丰硕的乳房,就像那俗话所说:到了夏天,才知道雪花的美丽。就像那戏文所唱:骂一声薄幸奴!你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珍珠当泥土!
冰柜门大开着,橘黄色的灯宛若地狱里的鬼火,闪烁着,人的破皮烂肉和内脏器官放着绿幽幽的光泽。地狱的大门为你敞开着。屠小英白璧般的大乳好像两颗太阳,在天花板上晃动着,光影徜恍,是天堂的光辉。
你处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笼中食粉笔者言。
他站在天堂和地狱的分界处——我们随声附和。
一阵尖利的嗥叫从方富贵的嘴巴里冲出来——殡仪馆里一个守夜的老工人在一天夜里听到了鬼哭——他嗥叫时感到腮帮酸麻得不轻——少年时他学习吹奏铜号,运气要领掌握不好,腮帮子也是这样又酸又麻——你记得校长用两根手指钳制你的嘴巴的情景——你不想嗥叫也要嗥叫,人有时是会失去控制某些器官的能力的——他嗥叫着,从地板上跃起来,以非人的敏捷。你用力推上了冰柜的铁门。地狱之门关闭,房间里只有人间的气息和虚幻的天国之光了。
电冰柜关闭后,他随即就感到若有所失,究竟失去了什么自然是说不清楚了。屠小英的乳房上那种辉煌光芒顿时黯淡了一半。他用手抚着它,就像抚着一块缝鞋的猪皮。
王副市长直挺挺地躺在整容床上,他面容清癯,腹部平坦,犹如一块绷紧的钢板。这是王副市长吗?
即使不是王副市长,也是王副局长,或者王副处长。你是他从硝烟炮火里、从燃烧的草丛中、从染血的大地上抢救出来的孩子。
你怀抱着死雁,哭叫亲娘。一个男人站起来。他光着头穿着一件破棉袄他是你的爹,一块炮弹皮子几乎把他打成了两段。鲜血飞溅时是有声音的。你亲眼看到了爹娘像一棵拦腰折断的枯树。小王叔叔背着你跑进了树林子。伏在他的背上,你认为他是你的年轻的父亲。
这种回忆,不断唤醒他的软弱的感情。在妻子面前他软弱过。现在又在儿女的影子前瘫痪了。
方龙是个十六岁的男孩,他已长出了喉结。
方虎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她没长喉结。
这两个杂交二代,无论在体型、相貌和智力水平上,依然表现出明显的优势。他和她身材修长——身高超过同龄孩子,皮肤白皙光洁,鼻梁挺拔,眼睛大,睫毛长。女孩的嘴巴大而妩媚,嫣然一笑,近乎妖冶——总而言之,这是大受青睐的两个孩子。
想到此处,这间装饰着鲜花和香草的工作室立即变成了地道的魔窟。玻璃窗外,河水与污水沟里倒映着霓虹灯五彩缤纷的影子,夜行的客车像陨落的大星在高楼大厦间穿过,起重机的巨臂挑着一个个房间在无声地组合大楼……我既然活着,为什么要和死人做伴?他大彻大悟地想,你校长有什么权力对我发号施令?人死过一次就不能再活?满载着荣誉死去果然就比默默无闻甚至臭名昭著活着好?
他很友好地握握躺在整容床上、抢占了他的位置的、你的双重救命恩人的冰凉的手。心里默念着:恩人,您先走着吧,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妻子和孩子……
王副市长的手像铁钩子一样,好像要拉住你。他拉住你不放,死人抓住活人不放。你使劲抖掉死的勾连,挂着一头惊惧,拉开房门,扑进大厅,房门在身后砰啪一响自动关闭,好像说:不要后悔!
殡仪馆的大厅同所有的大厅一样,不分昼夜总是灯火辉煌,五色霞光照耀着伏在方形大玻璃鱼柜里的、臃肿不堪的黑色金鱼。大厅的四周摆着一圈花圈。白天被践踏的化纤地毯在夜里重新把丝儿立起来,好像刺猬,好像绿茸茸的草地,好像死去又活来的苔藓。
这片散布着冷酷表情的大地毯使你踌躇不安,它明确无误地向你表现它要复仇的愿望。你徘徊在裸露着大块方石板的地毯边缘,无意中发现了黑金鱼的翅膀摆动。这个蠢笨的、无棱无角一塌糊涂的丑东西,与其说它是金鱼,勿如说它是一只放大的蝌蚪。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办公室里的对话蓦然涌上心头——不是你说的是小郭说的:市政府大宴宾客,上了九道名菜:第一道:红烧蜥蜴。第二道:油炸蝗虫。第三道:活吃蜻蜓。第四道:清煮蝌蚪。第五道:盐水螳螂。第六道:糖酥蜜蜂。第七道:爆炒胎盘……孟老夫子摇头晃脑,表示怀疑。张赤球老师很惊讶。李老师说现在什么都吃,大家都挖空心思,开拓吃的范围,从天上飞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几乎是逮到什么吃什么。蝎子吃到八毛钱一尾,麻雀吃到五元钱一只,蚯蚓吃到五毛钱一条……就差吃蛆吃屎壳郎啦……这不是不可能的……难道还能吃人吗?这不是不可能的……吃胎盘就跟吃人沾上边啦……等着瞧吧……放心吧,吃不到中学教师头上,一个个瘦得贼硬,谁喜吃?……我是瘦肉型……张老师一句话引起了大笑。大笑过后是欢乐,欢乐之后是狂喜,狂喜过后是悲伤。我们吃什么?啊,吃什么?我们可以吃粉笔,吃粉笔头儿……你想到适才在冰柜里看到的那只黑色塑料袋里装着的白脂肪……有人抓住你的肩膀,你回头打量着他:一个腰间挂着手枪的武装警察,冷冷地看着你。
“你是方老师……”警察满脸狐疑地问。
“是,是,方富贵……”你点头哈腰地说,“你……”
“我是你的学生,跟‘二郎神’同班的。”他说。
你虚伪地说:“记起来啦,记起来啦。”
“‘二郎神’跟我说你死了呀!”他说。
“我死了吗?”你说,“我也闹不清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再见,我要回家啦。”
你向当了警察的学生摆摆手,大踏步走上地毯,一股股电流在指尖上飞蹿。殡仪馆内的武装警察发现他的物理教师身上闪烁着翠绿的电火花。他很想向老师请教,弄懂这神奇放电现象的科学根据。但机会稍纵即逝;方富贵拉开玻璃旋转门,一闪身,便消逝了。
他不知道当了警察的学生在大厅里干什么。他现在自由地行走在狭长的街道上。殡仪馆的旋转门把生死分离,进去容易出来难,但规律在他身上颠倒了一下:进去不容易出来还算容易。
一辆豪华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行过来,它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吓了他一跳,跳到马路牙子上,崴了脚踝,哎哟了一声,蹲下,伸手去抚摸伤处,眼前一片血红,红中迸出星星点点的绿。他站起来,脚点着地,以龙腾虎跃的精神,回到马路上,狭窄的,轿车的尾灯像猛兽血红的眼睛。蓦然回首,那人——昔日的学生今日的警察,手按着腰间的“六九”式公安手枪,站在“美丽世界”灯火阑珊的大厅门口,向你行着注目礼。
夜间清扫街道的女工,也不愿让人看到她们的脸,甚至不愿让人看到她们的皮。她们穿着米黄色的帆布工作服、戴着帆布手套、头上扣着帆布帽、嘴上捂着大得出奇的帆布口罩,眼睛里发射着随时准备与人干架的信号。你的眼睛看到她们好像幽灵(她们的眼睛看到你也像幽灵)。“到这里来寻找爱情简直是做梦……”嚓嚓嚓!她把几块冰棍纸扫进铁撮子,“私生子个个都聪明……”
你被这位从扫地的麻利劲儿上来判断年龄不会超过三十岁的女清洁工吸引——她嘎哑着喉咙哼唱着的亵渎爱情的爱情歌曲具有臭豆腐般的魅力。她优雅地穿行在本市的风景区:河边的白杨树林里。为了增添爱情的神秘色彩,这里灯光黯淡,杨树的影子横七竖八倒在茸茸的草毯和凸凹不平如我们前面所知的鹅卵石路面上。因为灯光黯淡,星光闪烁;河里星斗灼灼,青蛙呱呱鸣叫。有超级浪漫的男女在树林里露宿,避孕技术的普及和避孕药具的易得为年轻人带来福音,这是人类的进步。
你在杨树林里碰到了一个正弯腰小便的女青年,她蓬蓬着一头黑发,她的头发形象地说明着“怒发冲冠”是什么意思。你听到了小便的声音闻到热烘烘的尿臊味。她睡意蒙眬睡眼惺忪,含意模糊地对着你一笑。然后慢腾腾地提上裤子。那裤子很瘦,硬把屁股塞进去你马上联想到她脱裤子时必然很像从腚上往下活剥皮。哪怕你为了什么极力否认看到了她的屁股,实际上你还是看到了她的屁股。
你急匆匆地寻找旧路。一个严肃的好父亲、一个为人师表的模范丈夫,竟然跟踪女人,还听到了女人撒尿的声音嗅到了雌尿的味道看到了另外的女人的屁股……你高举起自我批评的巴掌,狠狠地、从容不迫地扇到自己脸上。
“打!狠狠地打!”
“权当被儿子打啦!”
这两句话好生耳熟,骂人的声音也好生耳熟。
权当被儿子骂啦。
你的眼前是一棵棵调皮的白杨树,它们光滑、高大、挺拔,它们抖动着枝叶笑出了声。你想到了杂交二代。一个高大、挺拔、光滑的裸体青年抱着怒发冲冠的女青年亲嘴,女青年哼哼着,用巴掌拍打着很像你儿子的那家伙的屁股。
方富贵受了惊吓,在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辰,飞跑,跑出白杨林,跳上八一大道,穿越五一广场,拐入爱民街,斜插群众巷,钻进过街的红星隧道。在市府旁边,你看到,一座旧建筑物无声无息地瘫痪在地上(工兵专家进行定向爆破),你怔怔,留下一个与力学有关的疑窦等待闲暇时思索。弯着腰走过建筑工地,碎砖烂瓦,一踏冒白烟的石灰。一跳,跌进了一个矾石灰的大坑,仿佛陷入万丈深渊,差不多就是灭顶之灾,费了千万的力气爬上来。爬过一道生草的土墙。又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块木牌上写着:第八中学教师宿舍区。一道破栅栏。钻进去。敲门。
屠小英看到浑身雪白的丈夫站在窗前,大叫一声:
“有鬼啊——!”
你很悲哀。
你想回“美丽世界”。
你回不了“美丽世界”。
你去敲同事的家门,他的妻子是一级劳模,殡仪馆特级整容师,名叫李玉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