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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沈宗仪目送萧扬身影杳后,向吴天才慰然笑道:“吴兄,这场莫大风波,竟告平息,只可惜我不便向萧大哥追问,主使他对你不利之人,究竟是何身份?”

吴天才摇头道:“不见得,风波决未平息,因‘无情剑客’一向性情刚直,宁折不弯,他若非受人重恩,不会甘为驱使,既然任务未成,重恩未报,又岂是仅凭沈兄几句话儿,所曲解决的呢?”

岳倩倩并非寻常柔弱女子,也有一身上乘功力,故而,她的座位虽与沈宗仪东西相隔,仍因注意倾听,已把沈宗仪、吴天才,暨“无情剑客”萧扬等的一番对话,完全听在耳内。

萧扬一走,岳倩倩便向白嬷嬷回眸一笑,低声说道:“白嬷嬷,你大概想不到吧,天下竟有如此凑巧之事?”

沈宗仪刚刚说过这么一句同样的话儿,岳倩倩相当刁蛮,如今所说,便是完全仿效他的语气。

白嬷嬷看她一眼,笑道:“情情,甚么巧事,你是否指的是大家都去‘白水镇’?” ,岳倩倩以眼角余光,遥瞥沈宗仪,见他正与吴天才对坐畅饮,遂点了点头道:“沈宗仪是去‘白水镇’,吴天才是去‘白水镇’,我们也是去‘白水镇’,难道还不算天大巧事?”

白嬷嬷双眉微蹙,略作寻思,并饮了半杯酒儿,苦笑说道:“我是陪你省亲,他们前往白水镇却又作甚么呢?沈宗仪、吴天才均非俗士,难道‘白水镇’上,出了甚么足以启人觊觎的罕世宝藏或铄古震今的武林秘芨?”

岳倩倩笑道:“这种情况,无法猜测,但常言道:‘欲知人心事,且听口中言’,白嬷嬷不妨把耳朵竖得长些……”说至此处,点手叫过店家,先赏了一块碎银,然后含笑说道:“替我把马车拉到后院,卸下车辕,用上好草料,喂喂牲口,并准备干净上房,我们略进饮食后,便要休息。”

店家见岳倩倩出手豪阔,赏赐甚丰,自然千恩万谢,领命蹙去。

岳倩倩向白嬷嬷笑了一笑,扬眉举杯,两人佯作眺览街头景色,其实却集中耳力,聆听沈宗仪与吴天才的谈话。

这时,沈宗仪与吴天才杯酒言欢,两人之间的交情,仿佛又深了—步。

吴天才酒量甚豪,连进数杯之后,向沈宗仪叹息一声道:“沈兄,通过‘七杀阵’后,那谷口留诗,曾指你是我‘福星’,小弟起初不服,如今想想,此语竟丝豪不错,若非沈兄这‘福星’照命,方才我与萧扬中,便将定有一人,流血五步!”

沈宗仪笑道:“吴兄千万不要用这‘福星’一语,我们只是有缘……”

吴天才接口笑道:“不错,的确有缘,否则也不会异常凑巧地,同去白水镇了……”

语音至此微顿,替沈宗仪斟满杯中酒儿,含笑问道:“沈兄,小弟早曾相告,此去是受重聘,保护一人,但不知沈兄此去是……”

沈宗仪接口道:“小弟是去杀人……”

吴天才一惊道,“杀人?……像沈兄这等人,分明是正派侠士,怎……怎会……”

沈宗仪被勾起愁肠,目闪怒火,脸罩寒霜,冷冷接道:“萧扬大哥曾说‘名利’之外,有个恩字,沈宗仪之所以要去杀人,却是为了‘名、利、恩’,三者以外的一个‘仇’字。”

吴天才“哦”了一声道:“沈兄,你的仇人是谁?能不能容我……”

一语甫出,沈宗仪便连连摇头地,向吴天才苦笑说道:“对不起,吴兄,说来你未必相信,我虽为了誓不两立之仇,要去杀人,但直到如今,却尚不知我这仇人是谁?”

吴天才笑道:“相信,相信,我绝对相信……”

沈宗仪有点意外地,目注吴天才,挑眉问道:“吴兄居然相信?”

吴天才笑道:“当然相信,因为我去应聘,保护别人,却尚不知被保护者是谁,便当然相信沈兄要去杀人,亦尚不知那该死之人是谁?我们两个,可算得一对胡涂保镖和胡涂杀手……”

举起手中酒杯,向沈宗仪一轩双眉,狂笑说道:“来,来,沈兄,我们这两位胡涂杀手与胡涂保镖,应该互敬一杯!”

沈宗仪也觉得有点好笑地,举起酒杯……

但杯中酒儿,只不过饮了一半,他那两道剑眉,业已皱在一起……

吴天才道:“沈兄!你……你神色究变,是…是有了甚么感触?……”

沈宗仪未管吴天才所问,口中喃哺自语说道:“不对…不对……危险……危险……”

吴天才被他弄得莫明其妙,也皱起两道眉头问道:“沈兄,你在说些甚么了。”

沈宗仪苦笑道:“我是在担心是否会巧中有巧,发生了巧不可再巧之事?……”

吴天才望他一眼,正待再问,沈宗仪又复苦笑说道:“吴兄请想,我是去杀人,你是去救人,而我们两人所要去的地方,又全是‘白水镇’……”

这回吴天才也全身微震,怔了怔地,蹙眉问道:“沈兄你是担心你所要杀的,与我要救的竟会是同一人?”

沈宗仪苦笑道:“但愿不是,倘若事情当真巧到这般地步,则吴兄与我之间,在路上是知交好友,一到地头便会变成了生死冤家……”

吴天才饮了一口酒儿,含笑说道:“不至于巧到这种程度吧?但真若如此巧时,倒也颇有趣味的……”

沈宗仪摇头道:“有趣虽然有趣,但这趣味之中,却凄惨成分太浓,因为我与那人是无可解释之仇,而吴兄既受人聘,又必绝对忠于职责,万一所虑成真,到了‘白水镇’后,不是我在你‘九天神弓’‘九幽鬼斧’之下,含恨九泉,就是你在我……”

吴天才连摇双手,截断沈宗仪的话头,轩眉笑道:“沈兄不要说这些徒乱人意之语,此去‘白水镇’,还有千里长途,风波难测,莫论他是敌或友,且尽今宵酒百尊,来来来,让我们这两个胡涂,有趣的自作聪明人,好好喝上几杯!”

沈宗仪亦为对方豪情所动,眉间忧烦略祛,与吴天才不住倾杯。

另一面窗下的岳倩倩静听至此,向白嬷嬷低声笑道:“白嬷嬷,你听见了么?这沈宗仪与吴天才之间,有恩,有仇,有友情,有敌对,关系复不复杂?”

白嬷嬷笑道:“当然复杂已极,常言道‘无巧不成书’,我只怕他们所担心的事儿,多半会成为事实?”

岳倩倩笑说道:“白嬷嬷,你说错了,这种复杂,未臻极致,我要给它来个复上添复,杂中加杂……”

白嬷嬷惊道:“还要再添复杂,却……却是如何添法,恐怕不太容易……”

岳倩倩低低“哼”了一声,嘴角微掀,扬眉说道:“有甚么不容易,在‘恩、仇、名、利’之中,给他们再加上一个‘情’字,在‘情’字之上,再加上一个‘妒’字,便不单复杂到了极致,并会复杂到可怖地步!”

白嬷嬷皱眉道:“加上‘情’,再加上‘妒’,岂不是连你也要一齐牵扯在内?”

岳倩情从一双妙目中,闪射出坚定神光,点头说道:“牵扯在内也好,这沈宗仪与吴天才两人看来都是难得一见的盖代奇才,瑜亮并生,易招天妒,万一果如所言,他们到了‘白水镇’后,由好友究变为生死冤家,我也可以设法转圜,尽量使他们不要把局面弄到不可收拾地步!”

白嬷嬷点头道:“你这种想法,倒也有点道理,但进行起来……”

岳倩倩接口笑道:“白嬷嬷既然同意,事就好办,因为我的妙计之中,非要你帮助不可!”

白嬷嬷一怔道:“帮忙?你要我怎样帮忙?”

岳倩倩双现梨涡,墕然一笑,凑过头去,在白嬷嬷的耳边,低低说了一阵。

白嬷嬷听得先是双眉深蹙,然后似乎出于勉强地,点了点头。

岳倩倩在娇靥上现出一片安慰神色,付了酒帐,与白嬷嬷同去后店歇息。

沈宗仪虽与吴天才放怀畅饮,但仍然时常注意到岳倩倩方面。

他见岳倩倩对他毫不理会,分明幽怨已深,又不便主动低头,加以安慰,心中也不免相当惆怅。

等岳倩倩一离开前店,沈宗仪心中彷佛越发空虚,突然连斟三杯烈酒,—倾而尽!

吴天才见状讶道:“沈兄—向文雅,为何突作狂饮,你眉锁重忧,莫非为了我和‘无情剑客’两人之间的错杂恩仇……”

沈宗仪摇头道:“萧大侠适才有言,最多到今夜三更时分,他便可想出办法解决困难,沈宗仪狂饮浇愁之举,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满腔雄恨,无法发泄而已!”

吴天才眉峰一蹙,突作深思。

沈宗仪问道:“吴兄在想些甚么?”

吴天才也举起面前的满满一杯酒儿,徐徐饮尽说道:“范仲淹说得好:‘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李白说得更好:‘举杯消愁愁更愁’,我刚才是在想沈兄的满腔雄恨,以酒浇之……”

沈宗仪双眉一挑,目中神光如电,朗声吟道:“举酒浇雄恨,雄恨聚眉头,愿洒颈间热血,狂笑了恩仇!……”

他本想慷慨作歌,但歌声却倏然顿住!

不是沈宗仪自己住口,是被一片从横里飞来的白光打断。

沈宗仪刚刚吟到“狂笑了恩仇”之际,眼前白光忽闪!

他右手微伸,凌空接住,知道是张白纸,但其中裹有硬物。

沈宗仪先行展开白纸,见纸上只极为简单地写了七个龙飞凤舞的字,“镇西十里左公祠”。

吴天才讶然道:“这七个字儿,写得真好,极有气势,但却何不具名?”

沈宗仪叹道:“不必具名了,因为在纸笺之中,包有信物……”

边自说话,边自把白纸中所包的一面玉牌,递了过去。

吴天才接过一看,见是一面上好玉牌,牌上镌有血红双心,但其中一颗心儿,已被刀剑等尖锐之物划碎!

吴天才仔细看完,一挑双眉,向沈宗仪问道:“沈兄,这面玉牌,是不是‘无情剑客’萧扬他……”

沈宗仪不等他再往下问,便自接口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我萧大哥的信物。”

吴天才道:“如此说来,萧扬是业已决定约我到镇西十里的左公祠中,彼此作生死一决……”

沈宗仪摇头道:“不见得吧?萧大哥或许是约我互议两全之策?倘欲决斗,则笺纸上不会不书吴兄之名……”

吴天才道:“不管怎样,这次左公祠之行,我是非去不可……”

沈宗仪听他这样表示,不禁略感为难地,想了一想说道:“吴兄定欲同去也可,但必须依从小弟一项条件……”

吴天才说道:“甚么条件?请沈兄先行言明,小弟尽量依从,但也不能过份使我受到委屈!”

沈宗仪笑道:“小弟怎会让吴兄受甚委屈?只是请你到了‘左公祠’后,先由小弟问清萧扬约会意旨所在,除非万不得已,势难两全,你们不可以鲁莽动手!”

吴天才听得双眉一轩,目注沈宗仪苦笑问道:“小弟体会出沈兄对我一番关切情意,但你为何始终认为我的‘九天神弓’和‘九幽鬼斧’,不是萧扬之敌?……”

沈宗仪道:“吴兄与我萧大哥是一时瑜亮,沈宗仪何曾有过甚么轩轾轻重之意?”

吴天才微微一笑道:“沈兄,吴天才一不怯场,二不自傲,我认为我与萧扬之间,谁想胜谁,都极艰难,倘若非分生死不可,至少也要互拼到五百招外,谁的临场状况较佳,谁就可能微幸?”

沈宗仪叹道:“小弟如今所关切的,不是你们二人的胜负问题,而是究系为了何事,才会引起这场凶险风波,一个弄不好可能把两位盖代武侠,一齐断送,划得来么?”

吴天才微微一笑,也不再辩,只从怀中取出三根金色小剑,搭在他那张‘九天神弓”的弓弦之上,轩眉问道:“沈兄,我们何时上路?”

沈宗仪道:“自然是去得越早越好,我总想能有段时间,可以善加利用,替你和萧扬之间,解开一个莫明其妙的仇结?”

吴天才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赶快前往镇西的那座‘左公祠’吧!”

两人计议一定,便立即付诸行动……

虽然,“左公祠”只在镇西十里,但路途却并不太近,原因在于这一带全是高山,区区十里之数,却最少要翻过两三座危峰峻岭。

沈宗仪见吴天才不单手执那张‘九天神弓’,并始终把三根金色小剑,扣在弓弦之上,不禁讶然问道:“吴兄,你始终搭箭在弦则甚?照我推测以‘无情剑客’萧扬的人品而论,即令与你有生死一博之意,也决不会在未到‘左公祠’的中途出手,暗加算计!”

吴天才笑道:“萧扬当然不会有甚下流举措,但别人却难保不会,我就是今夜执意与那位‘无情剑客’一决雌雄,才早作防备,不愿中途再受其他打扰!”

沈宗仪心想吴天才未免过于小心,天下那有如此巧事,再遇其他拦截,但口中却未表示这种意见,只是含笑说道:“吴兄的神弓金箭,定然威力非凡,异常精妙……”

吴天才笑道:“其他精妙之处,到也未必,但‘远’而且‘准’,却是一般暗器,难于望其项背,我只要发现障碍,可以远在十二三丈之外,便将其设法铲除。”

沈宗仪道:“但愿吴兄能有机会,施展绝艺,使小弟一开眼界!”

说话至此,眼前有一片排云削壁,不易攀登,非从壁下取道小径,回旋绕过不可。

沈宗仪与吴天才是向右回转,但才走丈许,吴天才便止住脚步,指着前方七八丈外的一株参天古木笑道:“沈兄,你既要看我薄技,如今机会来了。”

如今天光已渐黑暗,但沈宗仪内功精湛,眼力特强,略一注目,便看出那株参天古木近稍头处的枝檀之间,暇伏着—团黑影……

但那黑影大小绝非人体,大概只是一只昼伏夜出的巨型枭鸟之类,遂一扬双眉,含笑说道:“吴兄莫非要在远隔七八丈外,射那藏于古木稍头的一只枭鸟?”

吴天才点头道:“沈兄好眼力,猜得一点不错,吴天才不单隔枝取鸟,还要射中那只夜枭右目!”

语音才落,右手一曳一放,弓弦已作雷鸣……

沈宗仪看得好生惊佩地,向吴天才一挑拇指,失声赞道:“吴兄好箭法,今之养由基……”

话方至此,吴天才轩眉冷笑,突然腰肢微转,又是一箭射出。

这次,他并非再射古木,一道金色箭影,是直飞峭壁顶端的一堆丛生草树藤蔓。

惨哼起处,藤蔓草树间,出现了一条人影,也像适才那只枭鸟般,翻身向下坠落!

但这人手中,还提着一只木桶,桶中所盛,是液体物质,泼洒之下,山壁间起了缕缕青烟,分明蕴有奇毒!

吴天才道:“沈兄请去验箭,大概是鸟中右目,人中左目!”

沈宗仪叹道:“吴兄如此神射,必无丝毫差错,那里还要验甚准头?小弟委实钦佩你惊觉之力,倘若我们贸然行经壁下,被对方以桶中毒液迎头泼洒,真还不容易安然无恙呢!”

吴天才笑道:“沈兄可以不验准头,但小弟那两根金色小箭却铸制不易,必须取回……”

说至此处,与沈宗仪一同举步地,向前走去。

枭鸟中箭,当然早死,那壁顶人影,虽只被射瞎左目,但从高处跌下,也告立时丧失性命!

沈宗仪笑道:“吴兄,鸟身只能收回金箭,人身却似可稍加细搜,若能藉此查出这干凶邪的幕后主使之人,到是莫大收获!”

吴天才点头笑道:“英雄之见,往往不谋而合,小弟也正有此意!”

他边自说话,边自在那具黑衣人遗尸之上,动手搜查,并果然有了收获。

所谓收获,是一根长约三寸的金漆小小令箭。

但吴天才仔细一看这根令箭,却看出了满面团惑神色!

沈宗仪见他神色有异,在一旁微觉诧然,发话问道:“吴兄,这根金漆令箭之上,有些甚么花样?竟令你这素极沉稳之人,在神色间似乎颇觉错愕?……”

吴天才把那金色小小令箭递向沈宗仪,苦笑说道:“沈兄请看,事情是否扑朔迷离,越来越觉复杂?”

沈宗仪接过一看,只见令箭上有四个朱漆小字,写得是:“杀沈避吴!”

沈宗仪看得先是一怔,后又把令箭交还吴天才道:“吴兄,原来这在壁顶埋伏,欲用毒汁倾泼暗加算计之人的目标,不是吴兄,而是小弟……”

说至此处,剑眉双轩,失笑又道:“短短旅途之间,变化委实莫测,如今由于‘杀沈避吴’的四字涵义,吴兄岂不又成了小弟的‘福星’?”

吴天才也自苦笑一声说道:“小弟对于判断事态,一向颇为自诩,这次也被这万分错综复杂之事,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不辩东西南北!”

沈宗仪与吴天才说话之际,并未松懈戒备,暗中以耳目之力,巡察四外,防卸会另有危机,猝然发难!

吴天才有所发觉地,含笑说道:“沈兄不必再担心了,这些鬼域伎俩,瞒不了我,我适才业已仔细看过,详细听过,在这左近别无其他阴谋人物!”

沈宗仪说道:“既已别无他人,我们便快点赶去‘左公祠’吧,你和我‘无情剑客’萧大哥之间,究竟能否化于戈为玉帛,还说不定呢?”

吴天才笑道:“干戈也罢,玉帛也罢,我到觉无所谓,只希望萧畅能开诚布公,把究竟是谁主使的秘密揭开,免得我们心中愁得太以难受!”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足下加快,绕过了这片排云峭壁。

沈宗仪道:“这种山路,太以盘旋曲折,又有上下距离,我们虽仅翻越两座峰头,但‘十里’之数,业已差不太多了吧?”

吴天才点头笑道:“这趟路儿,是我旧游之地,并不陌生,记得前面高峰脚下的竹林前方,山路右侧,有座庙宇,大概是萧扬所约的‘左公祠‘了!”

说话之间,果然瞥见前面二三十丈以外,影绰绰地,有座庙宇。

两人到了近前,只见庙中有微弱灯光外映,沈宗仪遂一抱双拳,向庙内肃立朗声说道:“萧大哥,小弟沈宗仪,奉陪吴天才兄,前来践约……”

话毕甚久,未闻那位“无情剑客”萧插在庙内应声。

沈宗仪咦了一声,向吴天才苦笑道:“萧大哥怎不理我?莫非他生我的气了?……”

吴天才皱眉略思,目光一扫,忽有所见的,指着“左公祠”庙门,向沈宗仪瞿然说道:“沈兄请看,那门上似乎划有字迹,莫非萧扬有事他往,改了约会?”

话完,身形微闪,欺进八尺,到了庙门之前。

沈宗仪也自跟踪赶过,果见门上用尖锐之物,划出“沈宗仪单独进庙”七个潦草字迹。

吴天才笑道:“这位‘无情剑客’是在弄甚玄虚?竟只要沈兄单独进庙,到底是看不起我吴天才?抑或忌惮我吴天才呢?”

沈宗仪因有心替他们二人,排难解纷,遂陪笑说道:“吴兄请莫误会,我萧大哥是性情豪迈的侠士英雄,他既不会忌惮吴兄,更不会看不起吴兄,这要我单独进庙之举。必有不得已的苦衷,或另外含有深意!”

吴天才从鼻中低低“哼”了一声,扬眉道:“好,一切看在沈兄份上,我就暂时在庙外等待,你单独入内去吧。”

他在这几句话儿中,把“暂时”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一点!

沈宗仪抱拳道:“吴兄请稍待片刻,小弟不会耽搁太久时光……”

话完,立即转身,推开那两扇虚掩上的祠门,叫了一声“萧大哥’。

祠中寂寂,无人应声。

沈宗仪颇觉出乎意外,不禁心中发冷,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所谓“左公祠”,并非甚么范围甚大庙宇,只是一间大瓦屋,屋中有神、供桌,中供奉一座左宗棠塑像,以示对这位曾为西北筹边,颇具功续的左文襄公,有所崇念而已。

不闻人声,沈宗仪自然双眉一轩,目光四扫。

共总只是一大间瓦屋,目光扫处,自然一览无余。

难怪适才他喊“萧大哥”时,无人应声,根本这座“左公祠”中,就没有“无情剑客”萧扬的半点踪迹。

沈宗仪由愕生疑,由疑生惧,才有点心头发冷!

他生惧之故,是恐怕自己这位结义大哥,有了甚么意外?

因萧扬先于“五福客栈”中,以信物投书邀约自己前来“镇西十里左公祠”,又在“左公祠”门外,留下“沈宗仪单独进庙”宇样,便决不会不在祠中,等待自己………

人应在此,却不见人,岂非了意外?

沈宗仪认为若出意外,不外有“内”“外”两种原因。

外来的原因是萧扬在等待自己之际,突遇强敌,或是强仇,*得他非离开此处,与对方放手一博不可!内发的原因,是萧扬会不会业已自尽,身遭不测?

虽然,沈宗仪与萧扬之间的相交,极为短暂,但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就这短暂知交,彼此情谊之厚,已远胜过十年酒肉朋友!

沈宗仪可以确定,“无情剑客’萧扬,是位大英雄!

大英雄,必有血性!

有血性者,在处理事务之际,往往异于常流,重人轻已!

萧扬在“五福客栈”中,先有“只要沈宗仪在旁,便决不对吴天才出手”之语,然后才发现沈宗仪与吴天才不会中途分离,他们是不约而同地齐去“白水镇”……

于是萧扬遇见了难题。

若向吴天才出手,则不仅不遵许言,也对沈宗仪这位新交的金兰好友负义!

若不向吴天才出手,则对背后主使之人辜恩!

江湖汉子最重“思、义”,若把这两个字儿,分置天枰两端,应该是左右持平,份量相等。

不辜恩,必负义,不负义,必辜思……

沈宗仪曾经替萧扬想过,换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想了颇久,想出了一个可怕的办法那就是在万般无奈之下,只有牺牲自己。

一路之间,沈宗仪便担心“无情剑客”萧扬可能会这么做对别人深情,对自己无情。

刚才他心中发冷,遍体生寒,也就是由此而起。

沈宗仪一面身上在打寒颤,一面把目光低垂……

目光低垂之故,自然是改上而下,在地下寻找东西。

但沈宗仪好生矛盾,他既在寻找,又心中暗暗祷祝,不要有所发现。

他怕的是目光垂扫之下,会看见重义轻生的盟兄萧扬尸体

沈宗仪曾经大敌,艺压江湖,是何等沉稳之人但如今却稳不住了,他的身儿在抖,他的心儿在跳……

看见了……

沈宗仪的身儿不再抖,心儿不再跳,因为他所看见的不是萧扬的尸体,只是一张笺纸。

这张笺纸,是隐于桌下。

显然,先是置于桌上,因“左公祠”失修微朽,窗檑有隙,为夜风所拂,飘落地下。

沈宗仪走过拾起一看,果是萧扬留致自己,遂加仔细阅读。

不读还好,一读之下,竟把沈宗仪读了个旧病复发!

所谓“旧病复发”,是他的“身子又抖,心儿又跳”!

不,不止是“旧病复发”,应该是“旧病”之上,又加“新病”!

所谓“新病”是沈宗仪除了“身子又抖,心儿又跳”之外,“眼泪也不断流下”……

他猜对了!

萧扬在与沈宗仪,吴天才“五福客栈”中一别以后曾仔细思忖,觉得“恩、义”无法两全,找不出中庸之策!

于是,他本着侠义襟怀,血性男儿本色,决定牺牲自己!

但他有桩心愿未了,故而邀约沈宗仪来此,准备先在“左公祠”中,横剑伏尸,然后再藉遗书奉托沈宗仪,代他浪迹天涯,诛杀一个名叫“辛冰冰”的女子……

但留书方毕,忽然巧遇生平强仇,邀他去往“百丈崖”头,生死一搏!

萧扬不能示弱,遂于书后再复草草添书,声明此次决斗,对手甚强,自己若败,必死无疑,即令侥幸获胜,亦必如书自绝,只不过把“左公祠”中横剑溅血,改为“百丈崖”下碎骨粉身而已,希望沈宗仪看在结义情谊,务必代他完成诛杀辛冰冰的未了心愿……

沈宗仪看了这种血性留书,怎会不万分感动?

他的身怎不抖?……他的心怎不跳?……他的泪怎不流……

就在沈宗仪五内如焚,热血如沸之际,突然吹来一阵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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