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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瀚海凤砂迷望眼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星移物换,事过境迁,李逸踏出玉门关之后,晃眼间便过了八年。 
  八年之后,同样的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的时候,天山南面的草原,来了骑白马,骑在马上的是一个汉族姑娘,踏着八年前李逸走过的路,冒着扑面风砂,扬鞭疾驰。她身手矫捷,骑术高明,神情却是甚为忧郁。马鞭呼响之中,时不时杂着几声叹息。 
  忽听得有人喝道:“女子,停下马来!”原野上风砂滚滚,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转瞬间便有四骑健马,追到了这女子的跟前。 
  这女子勒着马鞭,眼睛一扫,但见来的是四个粗豪的突厥武士,其中一个,正在展开一张羊皮画卷,看看画图,又看看她。 
  这时中国的西北部,包括天山南北,都是在突厥大帝国统治之下,国力强盛,武士膘悍,举世知名。以四个骠骑武士,追赶一个单身的姑娘,在草原上确是极不寻常。 
  这女子诧意未消,只听得当前的一个虬髯武士喝向她道:“你是从大唐来的吗?”那女子微笑道:“中国早已不是大唐的天下了,我是从大周来的。”原来武则天称帝之后,改国号为“周”,不过因为历时未久,边远的民族,习惯上还是把中国称做大唐。 
  那突厥武士道:“我不管是大唐或是大周,总之你是从中国来的,是么?”那女子道:“不错。你们有什么事情,请快快说,我还要赶路。”那武士道:“哼,不行了!快随我们去见大汗吧。”那女子道:“我犯了贵国的什么律令?难道从中国来的,就要拘捕么?” 
  那武士道:“你问我们的大汗去!好呀,你敢拒捕么?你走不走?”那女子柳眉一扬,纵声笑道:“贵国民情淳厚,偏偏你们就这么不讲理。”那武士冷笑道:“要讲理你和我们大汗讲去!哼,还不滚下马来?”那女子道:“我偏偏不走,你们的大汗要见我,就请他自己来!’那突厥武士勃然大怒,喝道:“将她拿下,先给她一顿皮鞭!”四骑健马从四个方向围着了她,四条长鞭呼呼风响,看看就要打到那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笑道:“你们不是我的敌手,快滚回去吧!”双脚一夹,白马腾开四蹄,猛的向前冲去,前面那个骑士,提缰一闪,刷的一鞭扫下一马背上忽然不见了那女子,他的坐骑却蓦地一声悲呜,四蹄屈地,原来那女子早已躲在马肚底下,却用马鞭打断了敌人的马脚。那武士跌下马来,动弹不得。其他三个武士大大吃惊,急忙上前截击。 
  这汉族姑娘矫捷之极,闪电般的翻上马背,长鞭一卷,“啪啦”一声,便把一名武士摔下马背,第二名武士听得鞭声,正待招架,背脊已着了一鞭,第三名武士策马躲闪,那女子毫不放松,反手一鞭,那名武士被长鞭卷得腾空飞起,他的坐骑却还未知道失了主人,马不停蹄的向前直跑。 
  片刻之间,四个勇猛的突厥武士都被这女子打倒,而且都被她用鞭梢点了麻穴。这女子跳下马来,在虬髯武土的身上搜出了一张画图,只见羊皮纸上的画像,正是她!女子问道:“谁给你这张画像的?”突厥武士最佩服本领比他们高强的人,见这女子在片刻之间便将他们四个人一齐击倒,不敢不说实话。那虬髯武士道:“这是大汗分发下来的,大汗差遣了二十四名武士,分向四方追寻,每四人一个小队,你逃过找们这一队,后面还有追兵呢。你本领多好,也逃不出这大草原的,不如随我们回去吧。我们尊敬你是位女英雄,决不会虐待你的。”那女子道:“你们的大汗为什么要捉拿我?”那武土道:“我们只是奉命而行,谁敢去问大汗?” 
  那女子收起画图,微笑说道:“你们回去吧,告诉大汗,说我现在还没有工夫见他。待我的事情办完之后,不劳他派人来请,我自己就会去的。”说罢将那四个武士马背上盛水的皮囊解下,一共是四个皮囊,这女子取去了三个皮囊,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说道:“留下这一袋水,你们回去可以够用了。”原来前面数百里都是荒漠地带,食水难觅,这女子取去他们的水囊,乃是怕他们继续追踪。 
  那女子策马跑了一程,不见再有人追踪,定下了心,想道:“这事情可有点奇怪,我的行踪怎会给突厥可汗知道?他管理一个帝国,多少事情,又怎的会注意起我来?难道他知道我的身份?这又是谁告诉他的?我对他可没有丝毫危害啊?”这女子本来就是心事重重,这时又遇到意外,虽然她不怕那些武士,总是添了几分顾虑。因为她现在一心一意,要去访查一个她失踪了多年的朋友,实不愿在路途上另生枝节。 
  这位汉族姑娘,正是当时中国女皇帝武则天的侄女——武玄霜。 
  她又走了一程,前面发现了一队骆驼队,只有三匹骆驼,男女老幼不过十多个人,似乎是一家大小,武玄霜策马来到,但见他们的神色沮丧得很,队中的一个小孩子望着她马背上的水囊,伸出一只手指叫道:“水,水,我要水喝!” 
  旁边一个维族妇人,似是孩子的母亲,诃责他道:“真不懂事,一家人只剩下两袋水了,还要水喝?”武玄霜跳下马背,微笑说道:“我这水有的多。”拔了皮囊的塞子,让那孩子咕噜的喝了一大口,孩子呆滞的眼睛登时灵活起来,他的父母连忙向武玄霜道谢,武玄霜道:“点滴之水,何足介怀,请问你们到哪里去?”那维族妇人道:“我们要到天山北面去。”武玄霜有点奇怪,心道:“天山北面比南面寒冷得多,冬天将到,他们一家人不往南边进冬,却到北边去干什么?”想了一想,说道“前面一片荒凉,恐怕要走许多天才找得到水源,你们一家子只剩下两袋水如何够用?我带得很多,马儿跑起来也不方便,这三袋水都给了你们吧。”将夺自突厥武士的三个盛水皮囊,都解下来送给他们,沙漠之上,滴水如金,武玄霜一送就是三大皮囊,当真是比十一匹骆驼还更贵重的礼物。 
  这一家人感激涕零,起初还不敢要,后来见武玄霜出自真心,这才千多谢万多谢的收下了。那维族妇人招呼她坐下来烤火,问道:“姑娘,你又是往哪去呢?”武玄霜道:“这是到天山南面找一位朋友,你们要到北边,路途可比我远得多了。” 
  那家人中的一个老爷爷问道:“姑娘,你一路来可见有大汗的巴图鲁么?”“巴图鲁”即是突厥的武士,后来变成一种武官的封号。武玄霜怔了一怔,说道:“是曾遇见几个,不过都不是朝这个方向。”那老爷爷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逃避可汗的大兵的。”突厥行的是征兵制度,可汗大点兵那就是要在全国普遍征兵,准备战争的了。武玄霜“啊”了一声,说道:“要打仗了?”那老爷爷道:“是呀,听说是要和中国打仗呢!”武玄霜心中一凛,她在长安的时候,也曾听得突厥有入犯的风声,但还想不到会爆发得这样快。 
  那老爷爷道:“我们一家老的老,少的少,只有两个年青力壮的小伙子,要是都给抽了去,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啦,所以我们宁愿给人叫做儒夫,也得在大雪封山之前,到北边去躲避。”武玄霜道:“是呀,我们中国也不愿打仗,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岂不更好。”那老爷爷道:“大汗颁下了点兵令后,许多牧民部带着帐幕,带看络驼往北方去,听说大汗派出了许多巴图鲁来拦截逃亡的人,我们就是因为逃避追兵,走失一匹骆驼,那匹骆驼背上有五皮囊水,世随着失了。姑娘,你真好心,送给我们这三大袋水,足够我们用好多天啦。” 
  武玄霜说了一些安慰他们的话,那维族妇人道:“姑娘,你一个人在沙漠里走,沙漠气候变幻无常,甚是危险,不如与我们一道吧!”武玄霜一想他们的骆驼队行得慢,多谢了他们,仍然一个人乘着白马走了。 
  武玄霜为了避免麻烦,在路上经过一个游猎部落的时候,用弓箭换了一套维人的猎装,扛扮成一个英姿飒爽的猎人模样,希望可以减少那些追踪她的武士的注意。 
  她的白马走得很快,走了两天,远远已可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天山,不料走到第三天的时候,突然间天色大变,前一霎还是万里晴空,转眼间狂风就刮面而来,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尽是黄灰色的沙雾,像是千万重厚厚的黄绒帐幕,遮天蔽地,武玄霜避开风头,纵马狂奔,幸好这阵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武玄霜跑到一个砂丘后面,避了些时,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光景,风砂渐息,武玄霜出来一看,只见沙漠上平添了许多砂丘,前面原来有两座沙土堆成的小山的,现在却不见了。武玄霜大大吃惊,想道:“他们说得果然不错,只一阵狂隐卷过,就变得这么厉害!” 
  接着几天,不断遇到风砂,武玄霜在沙漠上兜圈子,为了避风,不时要改变方向,她所留下的两大皮囊的食水,也快要用完了,人马都极困乏,到了第六天的黄昏时分,她实支持不住,正想找个地方歇息,忽然脚下一阵震动,远远传来轰鸣之声,武玄霜想道:“这不知是地震还是雪崩?”那匹白马也似乎受了惊吓,不肯走动,口中直吐白泡,武玄霜跳下马来,举目遥望,忽然发现那边山脚有火光人影,武玄霜喜出望外,便牵了白马向那堆火光走去。 
  到得山脚,但见山口的道路都已被雪块封住,有一队骆驼队正在山脚扎营,营幕中间燃起一堆篝火,武玄霜未曾走近,便见有一个老人迎了出来,原来却是她前几天遇见的那一家人,那维族老人见她改了服装,有点诧异,说道:“果然是你,我还当认错了人呢!”武玄霜道:“改了猎装,在沙漠上走方便一些。”那老人道:“这几天天气不好,我一直为你担心,幸好你也来到这儿了。”武玄霜暗暗惭愧,早知如此,还是跟他们一同走可以免去许多风险,那老人道:“我在路上会合了好几个骆驼队,这些人都是逃避兵役来的,不巧得很,刚刚遇着雪崩,看来要在这里歇几天,等扫了积雪,才可以通过了。”又道:“不过,雪崩也好,咱们可以溶雪贮水。”武玄霜喜道:“我的食水刚刚用完,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幸好遇到你们。”那老人道:“行路之人,患难相济,那是应当的。你来吧,我们那儿,不但有水,还有驼马的草料。” 
  营帐外面有几十匹骆驼,围着火堆的少说也有百来人,武玄霜暗暗慨叹:“突厥可汗要打仗,弄得这么多人要在风雪之下逃亡!”那老人带她进去,对众人说道:“这位大哥虽然是个汉人,心肠极好,我们一家就沾过他的大恩。”将她慷慨赠水的事对众人说了,大家都表示欢迎。这老人见她改了男装,料想其中必有原故,故此一直没有说破。 
  一个维人问道:“你们汉人是不是准备要和我们打仗呀?”武玄霜道:“没有呀,我刚从中国来,并没有听说要打仗,一路上都是太平景象。”又一人问道:“听说现在是一个女人做中国的皇帝,是真的吗?”武玄霜道:“是真的,她做皇帝也做了好多年了。”一个维族妇人笑着对她的丈夫道:“你老是看不起女人,说女人样样都比不上男子,你瞧他们天朝上国,也还是女人做皇帝哩。”又道:“打仗是男人欢喜的事情,女人做皇帝的大致总会好一些,不至于动不动就要兴兵打仗了。”他丈夫道:“你这话不对,男人也并不喜欢打仗,要不,咱们这许多男人也不会逃到这里来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们并不惧怕打仗,若是你们汉人打来,我是马上要回去的。”武玄霜道:“我们汉人也是这样想法,只求安居乐业,不想侵犯他人。”有个老人道:“不过我们总是有点害怕你们汉人,记得几十年前,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你们汉人的军队,就曾打到我们的和阗。”武玄霜道:“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女皇帝,每年所颁发的命令不是劝老百姓勤工务农,就是说要工人用心做工,农人用心种田,末见过要准备打仗的命令。”有个商人模样的说道;“这倒是真的。我去年到过吐黄(即今西藏),他们皇太后是大唐的公主,现在还一直和中国走亲家。听说那位公主嫁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书籍、种籽、工匠、乐师等等,许多吐黄人都会种田,我就曾在拉萨附近亲眼看到田里的禾苗绿油油的,要是咱们也会耕种,就不用这样辛苦啦。我还吃过他们种的大白菜,这些都是公主带来的种籽,咱们这里没的,味道好吃的很哩!吐黄人很感激那位公主,和汉人非常的好。”武玄霜知道他说的是文成公主(李世民之女)嫁给藏王松赞干布的事,微笑说道:“普天之下,喜欢打仗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人,我们汉人本来就愿意和各族人和好。” 
  大家正在听那维族商人谈论着的新事,这时又来了一个维族妇人,粗眉大眼,面色黄中带黑,是维族中常见的那种女猎户,她带着一个孩子,孩子却很清秀,不像一般维人的孩子,她牵着一匹瘦骆驼,来到之后,也和孩子杂在人堆之中烤火。武玄霜忽然发觉那女人好像很注意她,时不时用眼角膘来,武玄霜只道她少见汉族男子,心中还不以为意,见她那孩子伶俐可爱,就挨近去想逗他玩,并掏出了一片杏仁果铺给他,这是武玄霜从长安带来,还未吃完的。那孩子正伸手待接,她母亲突然一掌打下,将孩子的小手打开,瞪眼骂道:“不准要汉人的东西!”那孩子嘴唇开阖,好像非常奇怪,想向母亲问话的样子,那维族妇人斥道:“不准要就不准要,不准你说话!”这一刹那,武玄霜忽然发现她的目光对看自己,眼光中竟然有极其怨毒的神色! 
  武玄霜一生不知碰过多少敌人,却从未曾见过有人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她,那是充满阴沉、冷漠、仇恨、怨毒的眼光。更奇怪的是:用这样眼光看她的人,并不是她的敌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维族妇女! 
  那维族老爷爷说道:“大娘,不要害怕,这小伙子是个心地很好的汉人。”刚才那商人摸样的人解释道:“汉族客人,我说实话,你别见怪。你的心地很好,可是也有许多不好的汉人,曾经让我们上过当。他们拿一些好吃的东西哄孩子,拿一些好看的花布骗姑娘,往往用一匹布就换走了我们的一匹骆驼。所以好些做父母的都不准孩子们和姑娘们接受汉人的东西。”接着转过头来对那维族妇人说道:“汉人有坏的也有好的,这位客人是好的汉人,他前几天在沙漠里还送过三大皮袋的水给康巴大爹,救了他一家子哩。这位客人不会骗你的,他送东西给你孩子吃,你就要下来吧。”那维族妇人一声不响,却拉着她的孩子避开武玄霜,挤到另一边的人堆里了。 
  武玄霜心中知道,那维族妇人若然只是为了不信任汉人,决计不会用那样仇恨的眼光看待她,令她大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她呢? 
  一个面有刀疤的青年站起来道:“这位大爷的话说得不错,汉人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就碰过一个很好的汉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没有留下名子,可是我知道他是谁,你们中也许有人碰见过他,没见过他,也可能听过这个名字。他就是天山剑客!”此言一出,许多人都纷纷嚷了起来,“天山剑客!”“天山剑客!“不错,我听过这个名字。”“我受过他的恩典。”“快说吧,天山剑客是怎样救了你的性命的?”从人们哄动的情形看来,敢情那位天山剑客乃是一位行侠仗义、深得人心的汉族英雄 
  武玄霜心中一动,只听得那面带刀痕的少年继续说道:“我像诸位一样,也是为了逃避可汗的点兵的。我带了老母弱妹,逃到半路,便碰见大汗派来的巴图鲁,共有四人之多,他们不但要捉我,还要抢我的妹妹,我并不怕当兵,但我却不能不保护我的妹妹,喏,你们瞧,我面上的这一刀,就是那凶恶的巴图鲁劈的!这个是我的妹子,你们瞧,她受了那次惊吓之后,现在病还未好!”他身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睁着怯生生的眼睛看着人家,眼中含着泪水,那维族老爷爷喃喃咒道:“真可恨,真可恨,把个小姑娘吓成这个样子!” 
  那面带刀疤的青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好在那位天山剑客突然来到,刚好救了我的性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四个巴图鲁都给他刺伤了。他用一柄光闪闪的长剑,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过有这样锋利的刀剑,那四个巴图鲁的兵器一碰到剑锋,就被削断了!” 
  那面带刀疤的青年说完之后,一个老人站起来问道:“你所碰到的那个汉人是什么模样?”那青年道:“是个俊秀的中年勇士,他武功高强,又有宝剑,不是天山剑客还是谁?”武玄霜则在心里想道:“这不是李逸还是谁?”但觉心弦激动,八年前的往事霎时间都奔上心头。 
  那老人的说话打断了武玄霜的思路,只听得他说道:“我也曾见过天山剑客,却不是你说的模样,他是像我一样,外貌看来有点龙钟的老人。我家世代采药为生,那一年阿尔金旗的藩王限下三月期限,要我缴纳一朵天山雪莲,给他最心爱的妃子治病,想那天山雪莲生长雪峰之上,极为罕见,我一生只采过一朵,那还是我二十来岁,身强力壮的时候,如今年老气衰,限期又短,哪能找到雪莲。三个月的期限过了,我被藩王的手下迫得极紧,再限三天,若交不出,全家都要收监,三天的期限转眼即过,我没办法,想想活着受苦,不如死掉,便在天山脚下上吊,想不到有那么巧的事情,就在我上吊的时候,天山剑客来了,他一剑削断绳索,将我救活,并在我身边留下了一朵天山雪莲。他有宝剑,又有天山雪莲,你想除了是天山剑客,还会是谁?” 
  接着又有几个受过“天山剑客”思典的人,各自谈起他们的故事,在每个不同的故事中,天山剑客都以不同的相貌出现,但有两点相同的是:天山剑客乃是一个汉人,他有一把宝剑。“天山剑客”究竟是不是李逸?武玄霜也给他们弄得糊涂了,在众人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八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的心头翻过,几番遇合,几番离别,树林中的琴歌酬答,骊山上的恩怨纠缠,而最后一次的离别,则是李逸在悬岩上跳下去,她遣小丫环去探听他的消息,从丫环如意的口中,知道他驱车远赴疆外,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她欣慰李逸还在人间,但生离比死别却更要令她伤心,这八年来,她已不知几次独向西风洒泪?她知道李逸是绝不肯回头的了,她也不指望和李逸再见的了。然而天下往往有料不到的事情,武则天这次却差遣她去找寻李逸。 
  武则天如今已是七十岁的老妇人了,她迫切需要决定继承帝位的人选。她的侄儿武承嗣很想继承她的位子,她觉得武承嗣的才气不够,同时狄仁杰等一班大臣又向她劝谏,她一想自己的儿子虽然是碌碌无能,但帝位既不能传给外人,与其传给侄儿会引起大乱,不如传给儿子,这才决定了将来以卢陵王李显复位为帝。她有了这个决定,却尚未向大臣宣布。由于她还要找寻唐宝中有才干的人辅佐她的儿子,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李逸。她要武玄霜必须为她把李逸找到。这便是武玄霜来到天山脚下的原因。 
  八年长的时间过去了,他对武则天的仇恨,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冲淡了呢?如果他知道了武则天的决定,知道江山仍将回复李姓的手中,他会不会回去呢?哦,还有,在这漫长的八年之中,他可也曾想起过我么?这八年的时间他是怎么过的?是孤独行吟,还是已经有了知心的伴侣了。 
  这些都是武玄霜所要知道的问题,她在幻想着和李逸相见的时刻,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此际,她来到天山脚下,已经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了。 
  众人在闹哄哄的声中,从谈论“天山剑客”又说到了逃避兵役的苦况,有几个哈萨克族的姑娘弹起东不拉,唱出草原流行的小调:
  “妹到草原去牧羊, 
  哥在家里擦刀枪; 
  大汗下了点兵令, 
  分离就要在眼前。 
  羊群一人难照料, 
  父母有谁来供养? 
  天山北面寒风烈, 
  为了求生也只得逃到那一边。” 
  闹哄哄的人们静下来了,这歌声唱出了他们共同的遭遇和心境,有人垂泪,有人叹息,有人叫道:“换一个情歌唱唱吧,让大家愉快一些。”哈萨克姑娘重调弦索,又唱出了一个草原流行的小调: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 
  你虽然不怕风沙,你也不要下来呀!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风沙, 
  妹呀,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 
  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 
  歌声粗迈缠绵,表现出草原男女的真情挚爱,不很愉快,却极动人,武玄霜听得痴了,心中想道:“我虽然不是兀鹰,但我也要冒着风沙来找他回家。” 
  静寂中忽听得有马蹄声响,只见两个突厥武士疾驰而来,已到了营帐外面,这些人都是逃避兵灾来的,想不到在天山脚下,还碰到有武士追来,都不由得心中一沉,但随即人人都这样想道:“我们这里有一百多人,他若是要捉拿我们,一人一块石头,都能把他打死。” 
  那两个武土翻身下马,正巧有一匹大骆驼挡着他们的去路,那两个武士忽地喝道:“让开!”一人抱着骆驼的脚一人抱着骆驼的后脚,竟然把那匹骆驼举了起来,一摔就摔出数丈之外,这匹骆驼少说也有千斤气力,竟被这两个武士制服得不能动弹,众人都吃了一惊,有几个暴躁的少年本来想发作的,这时也不敢作声了。 
  那两个武土挤进堆,搓搓手道:“好冷,好冷!”没有人和他们答话,在他们两旁的人像逃避瘟神似的,站好了位置,那两个武士好生没趣,厚着面皮坐了下来,伸出手去烤火。 
  刚才闹哄哄的气氛霎时间都静止下来,连孩子们也受了感染,有一群孩子本来在地上堆砂石玩“砌宝塔”的游戏的,这时也停止了,砌到一半的“宝塔”哗啦啦倒塌了,有个孩子叫了一声,碰到那两个武士的目光便不敢喊了。孩子们虽然不懂事,看到大人俱怕,他们也惧怕起来,只有一个孩子全无惧意,露出好奇的神色盯着那两个武士,忽地“呸”的一声叫道:“砍你的头!”一掌砍在“宝搭”还未倒下的那块“塔基”的石头上,那块石头应声而落,飞出了一丈开外。武玄霜心头一动,看这孩子最多不过六七岁,居然有这样的掌劲,自是练过“童子功”的无疑。那两个武士并不生气、哈哈笑道:“好,好气力。”这个孩子正是那维族妇人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对那两个武士怀有敌意,只有武玄霜那匹白马,却和那两个武士骑来的战马玩在一起,这匹白马吃饱了草料之后,恢复了力气,见到同类很是欢喜,三匹马挨近来互相擦摩,踢踢蹄子,发声嘶鸣,好像欢迎朋友一般。 
  那两个武士坐了下来,目光注视到武玄霜的身上,武玄霜心道:“敢情是来追捕我的?”傲然不惧,将目光迎了上去。一个武士道:“这匹白马是关内来的吧?真是一匹好马,谁骑来的?”武玄霜道:“我骑来的,怎么?”另一个武士道:“阁下靠一匹马就通过了沙漠,来到了天山脚下么?哈哈,确是值得佩服!”拿出半边野猪,在火上烤熟,拔出佩刀,割下一块,递给武玄霜道:“阁下辛苦了,你远来是客,咱们没有什么款待,你不嫌弃,请赏一块野猪吧。”武玄霜接过来便吃,准备和他动手,那武士客客气气的递过来,殊无动手之意。 
  那武士又割下几块野猪,送给几位老年人。大家在沙漠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吃的是干粮,骆驼乳,那野猪烤得黄湛湛的,香油欲滴,实足引起食欲,可是那几个老人连望也不望,也不伸手去接。 
  那两个武士讪讪的将手缩回,把半边野猪切开来自己吃了。一个武士道:“大雪封山啦。”另一个武士道:‘咱们去探一探谷口道路吧,看明天能不能走?”众人心中大喜,以为这两个武士自觉不受欢迎,所以走了。 
  那两个武士走过那群孩子的身旁,其中一个将吃剩的一块野猪递给那维族妇人的孩子,那孩子看了母亲一眼,大声说道:“我不要你的东西!”那武士忽然哈哈大笑,抱起这个孩子,倏的跳上马背,那维族妇人怔了一怔,大叫一声,立即飞身跃起!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围坐烤火的这群维人固然是措手不及,末曾阻拦,连武玄霜也因为事出意外,怔了一怔,就在这瞬息之间,但见那两个武士已策马疾奔;而那个维族妇人也已飞越了两重帐幕,抢了武玄霜那匹白马,赶去追了。就在这时,那孩子尖锐的叫声冲破了凝冷的空气,他在大声叫唤“妈妈”,叫出的竟然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那维族妇人的卓越轻功已是令武玄霜大感惊异,而她的孩子会说中国话,而且是标准的长安口音,这就更令武玄霜惊奇。看那孩子清秀的相貌,莫非他本来是汉人的孩子?但他为什么刚才装做不懂汉语,她母亲又不准他接受汉人的东西?这孩子到了危急的时候,自自然然的说出长安口音的陕西话来,足见他平日在家中必定是和父母说这种家乡话的。 
  武玄霜一怔之下,但觉这里面含有许多难于索解的疑团,但此时此地,已不容她细心推究了,就在众人纷纷起哄的时候,她疾忙展开了绝顶轻功,向前追去,众维人但见她脚步一起,便似一阵风的在眼前掠过,转眼之间,雪地上便只见一点黑点,他们那曾见过跑得这样快的人?惊愕不已,有人叫道:“对啦,对啦!这个少年才是天山剑客!” 
  武玄霜已听不到背后维人的议论了,她一心一意追赶前面那三匹骏马,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十多里的路漠之内,她不过落后少少,但仍然是暗器打不到的距离,她大声呼叫,那维族妇人不知是急疯了,还是因为对她怀有敌意,没有答她半句话。过了十多里后,武玄霜的轻功纵然好,是也无法与日行数百里的骏马相比,好在雪地上马蹄的痕迹非常清楚,她跟着马蹄的痕迹,一直追到了前面的山脚,马蹄的痕迹不见了,想必那两个突厥武士和维族妇人都已上山去了。 
  这座山是天山山脉的一部分,虽然不是高耸入云,却也甚为险峻,尤其在大雪封山之后,更为难走,武玄霜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攀登了两座山峰,到了一处山拗;忽听得前面有兵器碰击的厮杀声音。 
  武玄霜走出山拗,抬头望去,只见前面里许之遥,那维族妇人正在和一个突厥武士厮杀,那维妇用的是一柄长剑,剑法展开,有如流水行云,轻灵迅捷,落在武玄霜这样的行家眼中,一看便知道是中原武林的名家一脉。那突厥武士使的是一条长鞭,鞭梢到处,雪块纷飞,武功亦是甚为不弱,比起武玄霜前遇见的那几个武士高出多多,激战中只听得那武士笑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儿子的,你回去吧,过两天我们自会送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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