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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概要
大车载着章永璘等前往就业的农场。正值饥荒的年月,看来牲畜的境况也并不比人强多少,三匹瘦骨嶙峋的马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其中一匹的嘴角正被缰绳勒得流下了鲜红的血,一滴滴地落在黄色的尘土里。车把式无视这一切,冷漠得似乎不近人情,他忧郁的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前方。太阳暖融融的,裸露的原野黄得耀眼。章永璘的身上酥酥地痒起来,虱子开始从衣缝里爬出来,令他感到一种茫然的抚慰。
  车上的人熬不住饥饿,纷纷去田里寻找吃的东西。运道不好,章永璘一无所获。但章永璘的情绪还是非常好:毕竟已经离开了劳改大队,毕竟开始了一种“自食其力”的新生活。一个充满蛊惑的未来正在前边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可是,他又分明地感到一种不安,在潜意识里,没有管教与呵叱的生活对他已经不习惯了。
  大车碾踏着寂寥的土路,一路沉默的车把式突然嘹开嗓子唱起了情歌,有力的尾音在苍凉辽阔的黄土高原上空回荡,显得压抑雄浑而又忧伤。歌声惊起了章永璘久废不置的想象力,唤起了蛰伏心底的情感,面对着神奇而又不可思议的黄土高原,他的眼里突然溢满了泪水。后来知道这个车把式叫海喜喜。新的“家”令章永璘沮丧:干草代替了火炕,窗户一无遮饰,屋子里缭绕着彻骨的寒意。凑和了一夜后,第二天他们开始正式出工。章永璘的任务是打炉子糊窗户。他干得相当卖力也相当顺利,两小时以后一个既简便又科学的炉子里便燃起来呼呼的火苗,于是他开始享受以稗子面浆糊烙成的煎饼。
  体内充满了热量和活力之后,章永璘来到了正在翻肥的人群前,因为没有准备工具,遭到了一贯认真的谢队长的训斥,正在尴尬的时候,一位年青的妇女主动借与了他工具,替他解了围。章永璘心里很感激,活也干得分外细致。收工时他主动向这位妇女道谢,妇女一时竟有些腼腆和不习惯。
  新的生活是开始了,但饥饿却依旧缠身,如何打发肚子,依旧是章永璘最关心的问题。发工资的当天,他便去了集市镇南堡,不失时机地骗过了一个憨厚的老乡,以三斤土豆换了五斤黄萝卜。可是运气仍旧不济,回途中,当他得意于自己的狡黠中时,却意外地摔进了一条冰河,萝卜被水冲了个精光。这一得一失的遭遇,令章永璘诚惶诚恐,他甚至相信起宿命的因果报应,晚上在被窝里,暗自对自己的小资产阶级品性展开了诚恳的批判。
  第二天,当他继续抱着《资本论》忏悔自己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位曾主动借与他工具的年青妇女踏着雪找上门来,点名让他去给她家打炉子。章永璘只有从命。可到了她家以后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是一个年轻女性邀请落难男人的一种特殊方式,目的只是让他来坐一坐,享受一个白面馍馍。这是一个印有美丽的中指指纹的馍馍,抚摸着它,章永璘辛酸难抑,落下了晶莹的眼泪。这位妇女叫马缨花。马缨花的出现,使章水璘的生活开始有了根本的转机,她的善良、她的纯洁和热情可以让章永璘放松地以一个落难流浪人的身分来承受一碗香喷喷的杂合饭,承受一个家庭的温暖。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但是,一直爱恋着马缨花的海喜喜却因此益发地恼怒起来,以至终于无法忍受章永璘在马缨花心中的优越地位,开始和章永璘暗暗较劲儿,并主动挑起了一场殴斗。没想到目睹了这一切的马缨花从此却对章永璘流露了进一步的热情,这使章永璘感到了幸福的恐惧,他开始意识到了马缨花在他生活中的重要性,意识到了一个美好又残酷的事实:他爱上了马缨花。这个事实令他无法回避,可他的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却使他无力承受这个事实,于是他开始营造自我防护之墙,阻拦自己同时也超越自己。但是,这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马缨花一句轻声慢语平静自然的质问会使这种努力顷刻间瓦解。
  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章永璘决定不再自寻烦恼,他又开始平静下来。与此同时,生命深处的思想也慢慢浮升起来,这个思想迫使他主动积极地去关怀世界,关怀那些永恒的存在,这使他与《资本论》的距离大大缩短了。心胸的扩大和思想的提升,使章永璘更清醒地认识到,他所有的变化,都和马缨花有关,他对自我对世界的了解和掌握,都无一例外地始于马缨花质朴无华的心灵感召。于是,在一个特殊场合,再次面对着马缨花美丽的眼睛和醇美的女性气息,章永璘再也无法抑制感情的冲动,当他把马缨花抱在怀里的时候听见了马缨花毫无抗拒的幸福的呻吟。他终于证实了眼前这个现实。而同样也证实了现实的海喜喜却陷入了失望之中,决定逃离农场。他主动找到章永璘,向他敞开了心扉,告诉他马缨花值得爱,劝章永璘珍惜现有的一切。暗地里保护了海喜喜出逃的谢队长也劝章永璘不要再犹豫不决,马上和马缨花结婚。但是,马缨花的态度却异常地平静而现实,对于未来,似乎比章永璘更有把握也更有信心,她要求章永璘先安心读书(《资本论》),等条件好了再成家。看到章永璘的迟疑和不安,马缨花表示:就是头断了,她的血身子也将永远地随着他!
  马缨花朴素至极的语言和思想又一次使章永璘失去了内心平衡,面对马缨花伟大的人格,他又开始迅速地全新估价一切,娶马缨花的决心也更加坚定和迫切。可是,未待把最后的决定告诉马缨花,章永璘就被召到场部,根据新的政治精神,他又被重新管教起来。章永璘又一次失去了人身自由,同时也永远地失去了马缨花。只是在失去自由几年后的一个偶然机会里,他从辞海上得知,“马缨花”原来还是一种植物,又名“绿化树”。二十年后,章永璘再返农场时,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了,经过多方探听才知道马缨花早已跟着哥哥走了青海,这令他感慨万千。漫步在静静的雪夜中追怀往事,不知不觉中,一颗清凉的泪水,从章永璘久已干涸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作品鉴赏                
  在80年代的中国文学中,还没有哪一部作品曾经像《绿化树》这样长久地因惑过社会的心灵,这样激动人心地启悟了社会的理解与想象力。《绿化树》对苦难历史辩证而温情的批判,对朴素而高贵的荒原人性的痴心崇拜,对知识自我内心世界里鄙陋成份的无私解剖与摒弃,以及横亘在这些思想下面赤裸斑驳的生命悸动和脱胎换骨的智慧痛苦,使整个时代的思想不禁顿然间变得深沉严峻起来:是时代过于现实还是历史本身的成份太多浪漫?是文学过于虚伪还是客观世界过于矛盾而真实?是群体存在过于僭妄还是个体生命近乎偏执?在这样的疑虑与动问中,时代开始觉悟到了自我思想中的漏洞和偏颇,开始意识到了自我教育的必要性,结果时代的形象因此愈益雍客而大度,一场痛定思痛的表现历史苦难的文学潮流因为《绿化树》等作品的介入而具备了真正的哲学品格:反思,即对自我思想的思想,对自我设问的设问,而不是语义学方式的时间意义上的反问思考和逆时回顾。从这些意义上讲,《绿化树》的意义是独特而重大的。另一方面,《绿化树》也是迄今为止张贤亮所贡献给我们的最为杰出的文本,它意味着张贤亮创作历程上的巅峰状态。无可否认,诸如《灵与肉》、《土牢情话》包括《河的子孙》等作品,作为《绿化树》的前身,和同期众多的新时期文学作品比较,无论在艺术趣味还是在艺术感觉上,都表现出了独特的优异的风格与秉赋,但是,和《绿化树》本身比较,这些作品则存在着明显的艺术不足甚至缺憾。严格地说,这些作品虽然蕴含着一种巨大的艺术潜力,但在根本上属于作家本人的东西并不多,创作的需要仍然建立在时代的规范之上,在巨大的历史遗憾中,作家无法平静因而也无法站稳脚根打量眼前的现实和经验中的历史。因为无法面对自我,无法独立于时代的风范之外,结果其中一系列非常独特的艺术体验在作家急于告知急于诉说急于表白的情结里迅速化为星星点点的光芒而无法组接成一片光明的天地,作品的笔触常常表现为一个匆忙浮躁的过程。而这一切只有在《绿化树》里方才达成沉静的和谐,透明的统一:思想之火最终照亮了生命的隧道,全部的表达机制开始积极主动适度地运行起来。但是,到了后来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及更后来些的《习惯死亡》那里,那些凝聚在《绿化树》里的成功的艺术经验又发生了新的变化,那种对思想、故事及表达本身的沉醉开始让位给刻意的想象和意图。在前者,因为作者把一个世界上最简单又原始的人类经验确立为重新发现的大陆,全部的写作行为变成了执拗地证明过程,致使文体本身的诗意变成了僵硬而又互相分裂的话语,艺术想象的翅膀最终飞进了一条死胡同:而《习惯死亡》则因为明显地表示了对一种流行的文学形式规范的好感,意欲超越自我的艺术传统,结果在一个作者所不熟悉的叙事模式里,一些非常精彩的思想最后成为一堆缠绕不清的语流,这样,超越自我传统的尝试最终还是进一步地限定了自我,封闭了自我,使得文本和外界的交流成为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说到底,《绿化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精神的产物,在这一文本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诗意充满了理想的光辉。所以,对作品解读如果只纠缠于故事的表象,只遵循一般的文学教科书上的浪漫主义的概念,那么,解读最终将陷入尴尬的处境而一无所得:以其为文学,里面充满了历史;以其为历史,则里面又充满了文学。真正的浪漫精神从来都是一种基于自我心灵的渴望,立于现实中的一种寻求,她抛却尘俗走向神圣,走向万古不灭的永恒。《绿化树》的精神实质就在这里。章永璘对黄土高原的崇敬,对海喜喜、马缨花的认同,对自我资产阶级世界观与性格基因的批判与摒弃,都是象征性背景意义上的,她们仅仅组成了故事,《绿化树》本身就是背景和方式,从这一时空中所释放的一切信息似乎都在呼唤着一种滤尽了灰尘后的美好人格,呼唤着人类从古至今都在心中营造着的梦想:天堂——一个由高贵、无私、温情、平和、自由、平等的灵魂和心性所组成的世界。这将是马缨花的家,是章永璘的家,也是作者包括我们众人在内的家。这样看来,在《绿化树》里,并不存在历史真理与历史事实的误差,而只有现实、历史与理想的距离,读者和作者的思想距离,而从这个意义上讲,改造灵魂将是人类永远的工作,而泯灭灵魂才是一件危险而可怕的事情。
  (执笔王景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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