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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老汉解放前扛了十几年长工,一直没有能力娶个女人。解放后,他分得了几亩河滩地。那一年他才二十多岁,凭他下的苦力和在农业生产上的技能,那几亩河滩地居然也长出了丰盛的庄稼。那时,他对未来真是满怀信心,而日子也的确一年比一年好起来。到了四十岁那年,别人给他说了个女人。当然,也没有好的姑娘愿意跟一个四十岁的半大老汉。他的女人老是病病歪歪的,结果跟他一起生活了八个月就死了。在这八个月里,连置家带看病,他把几年的积蓄都折腾光了。不过,这一年正是大搞合作化的一年,现实的遭遇真正使他认识到了单干无法抵御不测的天灾人祸,于是他把几亩河滩地、一头毛驴和他自己都投进社里。一两年中,生活真的有了起色,他的希望又在一个坚强的集体中重新萌生出来。但是,正在他张罗着再娶个女人的时候,却来了个“大跃进”。他本人被编入炼钢大军拉进山里去“大炼钢铁”了。他准备娶的那个寡妇并没有等他的义务,就又另找了个主儿。
以后,虽然由于在生产劳动上实行了协作与分工,由于在土地上投入了大量的劳动力,由于引进了化学肥料和简单的农机具,土地的产量是比过去有所提高,但交公粮、售余粮、卖贡献粮、留战备粮的数量总是超过提高的部分。有几年,上面派下的收缴任务甚至只有叫农民饿肚子才能完成。这样,邢老汉只好仍旧打他的光棍了。
然而,世界是会变化的,生活也是曲折的,这条简单的哲理在这个乡下老头子身上也体现出来了。
一九七二年,邻省遭了旱灾,第二年开春,就有一批一批灾民拥到这个平川地区。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拉家带小,也有的独自行乞。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条肮脏的布口袋,还准备乞讨一些干粮带给留有家乡的亲人。在城市的饭馆里、街道上、火车站的候车室里,都有像蝗虫一样的灾民。在城市民兵轰赶他们以后,他们就深入到穷乡僻壤里来了。
一天中午,邢老汉正准备做饭,忽然听到门外有个操外乡口音的女人叫道:“大爷,行行好,给一点吧!”乞怜的声音打动了他,他把虚掩的门开开,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蓬头垢面的女人。他把她让了进来,叫她坐在炕上,就忙着做两个人的饭。一会儿,要饭的女人看出了这个老汉做饭时笨手笨脚,就小声地说:“大爷,你要不嫌弃,我来做这顿饭吧。”邢老汉高兴地答应了,自己装了一锅子烟弓着腰坐在炕上。女人洗了手就开始做饭,动作又麻利又干净。同样的面,同样的调料,可是邢老汉觉得这是他五十多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两个人都吃了满满两大碗汤面,邢老汉还嫌不够,看到要饭的女人像是也欠点,又叫再做些。
正在做第二次饭的时候,村东头的魏老汉推门进来了。“嗬!我说你咋还不套犁去呢,闹了半天是来客了。”
“哪……”邢老汉不知为什么脸红了起来,讷讷地说,“要饭的,做点吃的,吃了就走……”
魏老汉是这个生产队队长的本家三叔,又是队上的贫协组长。“唉——可怜见的,妇道人家出来要饭。”他在门坎上一蹲,掏出一支香烟。“老是说啥复辟了咱们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哩,我看哪,现时就复辟了,咱庄户人就正吃着二遍苦、受着二茬罪哩。是陕北来的吧?家里还有啥人?”
“就是。家里还有两个娃娃,公公婆婆。”女人低着头腼腆地回答。“别害臊,这不怪你。民国十八年我也要过饭,我女人也要过饭,遭上年馑了嘛。家里人咋办呢?”
“我们公社一人一天给半斤粮,我出来就少个吃口,省下他们吃。”锅里水开了,女人忙把面条下到锅里。魏老汉看见她切的面又细又长,和城里压的机器面一样。
“啧,啧!好锅灶!”魏老汉灵机一动,爽朗地说,“我看哪,风风雨雨的,要饭遭罪哩。现在要饭又不像过去,每家每户就这么点粮,谁给呢!再说还这里盘那里查的,干脆你就留在这里吧,给邢老汉做个饭干个啥的。邢老汉让你吃不了亏,这可是个老实人,我知道。”
女人背着脸用筷子在锅里搅和,没有答话。魏老汉转向邢老汉说:“你先去把犁套上,天贵正找你呢,那几个后生近不到青骡子跟前,套了犁再来吃饭。”天贵就是他那当队长的本家侄儿。
邢老汉把烟袋别在腰上,到马圈去了。抽两袋烟的工夫,魏老汉也到了马圈,喜笑颜开地拍着邢老汉的肩膀说:“狗日的,你先人都得谢我啦!人家愿意留下了,跟你过日子。眼下她口还没说死,以后你好好待人家,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她的心就扎下了。有钱没有?没钱的话打个条子,我给天贵说说,先在队上借点,给人家扯件衣服。”
邢老汉咧着嘴笑着,满脸的皱纹都聚在一起了。晚上收工,他一进门,女人就不声不响地给他端上碗热腾腾的“油汤辣水”的面条。她自己也坐在炕下的土坯上吃着。她梳洗了一下,再也看不出是个要饭的乞丐了。吃完晚饭,邢老汉叼着烟锅想说点什么,女人在洗锅抹碗,他才发现整个锅台案板都变得油光锃亮的,油瓶盐罐也放得整整齐齐的了。
“邢老汉呢?恭喜恭喜!”这时,大个子魏队长低头推门进来,他两眼在屋里一打,忍住笑说,“对!这才像一两口子过日子的样子,真是蛐蛐儿都得配对哩!喏,这是十块钱,明天队里给你一天假,领你女人到供销社看买点啥。”
邢老汉忙下了炕,把一锅子烟装好递到队长跟前,一面张罗说:“坐嘛,坐嘛!”魏队长没有坐,掏出自己的香烟,还给了老邢头一支,笑着对那女人说:“是陕北来的?那地方苦焦,我知道。咱这周围庄子上还有你们那里的人,也是逃荒过来的,现时都跟庄子里的人成家了。咋?在家是种庄稼的?会旋筛子不会?”旋筛子算是种技术活,是手巧的女人才会干的。
“会,”女人细声细气地回答。
“那就好,后天你就劳动。咱队上现时正选种,会旋筛子的还不多。别人多少工分你就多少工分,咱这地方不欺负外乡人;再说邢老汉可是个好人,这些年来给队上没少出力。你安心跟他过吧!艰苦奋斗嘛!稀的稠的短不了你吃的。”
邢老汉意想不到在半天之内就续了弦,这并不是什么“天仙配”一类的神话,的确像魏队长说的,他们附近庄子上还有好几对这样的姻缘。在农村,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些年,法制观念是极其薄弱的。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和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只要他们愿意在一起生活,人们就会承认他们是“一家子”,这好像并不需要法律来批准,更何况主持这件婚事的又是生产队长和贫协组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