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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千军辟易夸豪杰 长夜筹谋访故交
此时魏博的“牙兵”已是全部杀到,“帅”字旗下一个全身铁甲的将军,正在马上扬鞭,指着那辆装满珍宝的车子哈哈大笑。 
  华宗岱一跃而出,说道:“这是田承嗣的儿子,咱们擒贼先擒王!”华剑虹这才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要知魏博“牙兵”有数千之众,即使华宗岱武功多好,如果不能杀退这数千“牙兵”,只有擒了他们的主帅,才有希望可以解围。 
  华宗岱带领女儿,闯入乱军之中,逢隙即钻,尽量避免交战,倘若实在闯不过去,这才施展大摔碑手的功夫,把挡道的武士摔个头破血流。 
  田悦手下将士哗然大呼,说时迟,那时快,华宗岱已是闯过他的第一道亲兵防线,杀到田悦马前距离不过十数步了。 
  田悦身边的一个军官蓦地一声大吼,跳下马来,喝道:“好狂的强盗,敢小觑我军中无人么?” 
  这军官用的兵器十分古怪,是个独脚铜人,打出来呼呼风响,是大铁锥家数,但铜人的手指,却又是指着对方穴道,好像这铜人也是活的,捏着两支点穴撅一般。大铁锥是重兵器,而点穴则要用灵巧的手法,如今这军官用的独脚铜人,却使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兵器性能,刚劲轻巧兼而有之。饶是华宗岱武学深堪,见多识广,也不禁暗地皱眉,心头一凛:“想不到田承嗣手下也有如此能人!” 
  华宗岱未知虚实,不敢硬接,身形一晃,闪过一边。那独脚铜人指东打西,倏地变了方向,来点华剑虹穴道。华宗岱衣袖一带,将女儿轻轻的带过一边。信手抢了武士的一支长矛,一招“苍龙出海”,疾的刺出,只听得“咔嚓”一声,铜屑飞溅,火花点点。华宗岱的矛头折断,铜人身上,也伤痕斑驳。原来就在这一瞬之间,这支长矛已在铜人身上戳了十六八下。 
  华宗岱试出对方的功力竟然与自己不相上下,不过对方却占了兵器的便宜。华宗岱心里想道:“要是我有判官笔在身,倒可以与他一斗。如今双手空空,且又是敌众我寡,要想胜他,可就难了。” 
  那官军喝道:“好功夫!”铜人一收即发,又是横扫过来。 
  华宗岱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看看我的打穴功夫!”蓦地将长矛拗断,拿了一小段矛头在手中一捏,把手一扬,那段矛头已化作十几块碎铁,华宗笛就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将铁碎撒出,当作了打穴的暗器,霎时间便似冰雹乱落,带着刺耳的啸声! 
  那军官见了华宗岱抖露的这手功夫,也不由得心头一震,急忙把独脚铜人,舞得个风雨不透,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但还是有两块碎铁,他未能打落,从他的头顶飞过去,将田悦跟前的两个卫士伤了。这两个卫士都是有护心镜的,但还是给碎铁击破,伤得血流满地。田悦吓得面如白纸,连忙纵马逃避。 
  那军官哼了一声,道:“你可是笔扫千军华宗岱么?” 
  华宗岱道:“你可是雪山老怪的弟子北宫横么?哼,哼,可惜了你这副身手,却做田承嗣的鹰大!今日我是寡不敌众,有种的咱们约期再单打独斗一场。” 
  原来雪山老怪乃是三十年前与华宗岱师父齐名的一个介乎正邪之间的魔头,华宗估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弟子,不过两人以前从未会过。待到见了对方的功夫之后,才猜出对方的来头。 
  北宫横道:“我随时在节度使衙门候驾。”他如此说话,已是露出怯意,不敢爽快答应与华宗岱约个无人之处单打独斗。 
  华宗岱冷笑道:“谅你也不敢。虹儿,咱们走!” 
  北宫横心道:“华宗岱内功已臻化境,非我所及。看来只有我师弟下山,才能胜得他了。” 
  原来北宫横师父已死,他师父只有一个儿子,年纪比他几岁,但因自小就跟父亲练武,父亲传授儿子,当然特别用心,是以师弟的功夫要比他这个当师兄的高明得多。 
  北宫横不敢去追华宗岱,装作要去保护主帅,匆匆忙忙走开,华宗岱也带着女儿,再次杀出重围。 
  华剑虹道:“爹爹,擒不了田悦,咱们怎么办?” 
  华宗岱道:“把他们接应出来。”华剑虹道:“那一车财物那辆车子,此时已给田悦的手下驾走,正在大队骑兵保护之下,离开战场。但铁铮兄妹与展伯承三人还是陷在包围之下,也未曾汇合。” 
  华宗岱叹口气道:“救人要紧,失了的财物以后再说吧。” 
  知道有北宫横在田悦身边,擒贼擒王的计划是行不通了,目前只有希望能杀出重围而已。 
  幸而北宫横不敢离开田悦。华宗岱杀开一条血路,先去接应铁铮。他知道女儿最关心的是铁铮,而且铁铮的处境在被困的三人之中也是最险。 
  尉迟俊在包围圈的最内一层,听得外围士卒的呼喊,知道有敌人杀进。他是惯经阵仗的将军,立即指挥手下得力的武士摆成方阵,增强防御,他本人仍是不慌不忙的对付铁铮已。 
  铁铮激战了大半天,早已气力不加,尉迟俊一见有机可乘,当即便是一招杀手神鞭,霍地向铁铮卷去。他是意欲擒了铁铮,作为人质,再斗强敌。 
  眼看尉迟俊这一鞭有如狂风扫叶,就要卷着铁铮的身子,忽听得“呼”的一声,一团黑影端的似从天而降,恰恰替代了铁铮,被他的长鞭卷上。原来是华宗岱活擒了一名武士,抛掷进来,替铁铮解了这招。 
  尉迟俊被华宗岱这个恶作剐弄得啼笑皆非,又惊又恐,说时迟,那时快,他刚刚甩开了这个武士,只听得又是“呼”的一声,这回是华宗岱自己从众武士的头顶飞过,跳进内圈来了。 
  急切间尉迟俊哪里看得分明,只道敌人又是重施故技,将他的手下抛进来。尉迟俊骂了一声,回转鞭梢,想要避开,并侧袭铁铮。华宗岱怎容他避开?凌空一抓,己是把他的鞭梢抓住。 
  华宗岱大喝一声“撒手”,尉迟俊只觉虎口如割,果然应声便倒,长鞭脱手飞出。 
  尉迟俊手下忙着将他扶起,拥到他身边保护。华宗岱志在救人,也无暇去伤害他。尉迟俊受伤,阵势已乱,华宗岱带着铁铮,从容杀出。 
  包围展伯承与铁凝的那队官兵,其中并无尉迟俊这般的高手,可是却有数十名披着重甲的“藤牌兵”在内。 
  田承嗣的“芽兵”是军中精锐,而这“藤牌兵”又是“牙兵”的精锐,身披的重甲,刀枪不入,一手持刀,一手舞牌,最适宜于阵地上要活捉俘虏的包围战,缺点则是身披重甲,跳跃不灵。 
  华剑虹与铁铮并肩杀进,碰着了藤牌兵,利剑刺在他们的身此只听得当当声响,那些藤牌兵丝毫无损,仍然一排排的推挤过来。 
  华宗岱道:“待我破他!”夺过了一文铁枪,唰唰几枪,每一枪都是刺着一个藤牌兵的膝盖,藤牌兵虽然披着重甲,却怎禁得住华宗岱的内家真力,膝盖关节部位被铁枪刺着,登时都站立不稳,跪倒地上。 
  藤牌兵是一排排向前推进的,只倒下了几个,立即便变成战的绊脚石,登时阵形大乱,有许多藤牌兵收不住脚步,前面刚给绊倒,后面也跟着倒了。 
  华宗岱冲开了一个缺口,不怎么费力已把展伯承与铁凝接了出来。 
  铁凝感激得很,说道:“华姐姐,多亏你们父女了,请你一定要做我的客人。”华剑虹道:“这本来是我们连累了你的,咱们同舟共济,理所应当。如今尚未冲出包围呢,还不能欢喜得太早,我们是要到贵寨拜访的,脱险之后再谈吧。” 
  田悦手下的“牙兵”有数千之多,铁铮等人只是冲出了小包围圈,四周围还是敌人。不过数千人总不能在一个小地方挤压,出核心之后,可以供他们活动的范围则是较大了。 
  铁铮等人都已相当疲乏,要杀出去亦非易事。杀了出去两条腿只怕也跑不过追兵的马匹。铁铮想到此层,说道:“咱们可以先找坐骑。”他们三人的坐骑都是素经训练的骏马,从前秦襄送给他们的父母的。 
  三人撮唇长啸,他们的坐骑听得主人呼唤,也发出嘶鸣呼声,原来田悦手下的一班武士,识得这是千金难买的三匹骏马,早已抢了去准备献给田悦。 
  但这三匹骏马只知服从主人,不肯陌生人骑的,那些武士骑不动它们,只好用蛮力牵着走,走得还不很远。它们听得主人使唤,要跑回来,踢翻了两个武士。其他武士,连忙合力将它制服。 
  就在此时,忽见军中分成两队,一队保护田悦离开,另一队却以北宫横为首,又向着他们所在之处杀来。 
  原来田悦见宝车己经夺获,此来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因为不放心让手下押解宝车,是以率领一部分队伍先行回去,却令北宫横率领剩下的牙兵捕“盗”。田悦来时带领了这许多牙兵来准备碰上大批“强盗”的,哪知和他们对敌的只是四少年男女和一个大人,当然无须再用那么多人对付他们了。虽然华宗岱的武艺高强,也颇出他意料之外。 
  田悦离开之后,北宫横倒是少了一重顾忌,心里想道:“单打独斗,只怕我多半不是华宗岱的对手。趁此机会,将他除了也好。 
  虽然难免为江湖好汉耻笑,但我这是奉命行事,大有藉口可以不遵江湖规矩。对,就是这个主意!” 
  华宗岱道:“你们先走,我来抵挡追兵。”铁凝年纪最小,激战了半天,比她哥哥更为疲乏,心中想道:“你倒说得容易,我可是连跑也跑不动了。”但她也是个倔强的姑娘,可不愿在人前示弱,当下,咬了咬牙,说道:“哥哥,咱们闯!咱们拼!”心想:“即使跑不动,也决不能叫人看轻了!” 
  心念未已,只见华宗岱有如饿虎擒羊,一个起落,扑翻了两个牙兵,夺过了他们手中的长矛。“呼呼”两声,两文长矛一齐掷出。普通暗器,最多不过在百步之内伤人,他这两支长矛,却直飞出半里之外,那儿正有一班武士在企图制服铁铮他们的三匹坐骑,这两支长矛掷得奇准,便似两道催命符似的,恰恰从两名武士的后心插入,前心穿出! 
  北宫横大怒,拍马赶来。华宗岱不慌不忙,转眼之间又夺了两支长枪两支大戟,长枪飞出,又杀了两名伏马的武士,另外那两支大戟则向着北宫横飞去。北宫横挥舞铜人把两支大戟打断,可是他胯下的战马,一条腿亦已伤着,倒了下来。 
  北宫横飞身下马,来追华宗岱。大队骑兵,也跟着他冲杀过来。 
  那一班武士被杀了四人,余众纷纷躲避,铁铮他们的坐骑无人管束,登时向着主人,飞奔回来。 
  铁铮等三人得回坐骑,喜出望外。照铁铮的意思,本来还想等华家父女一同走的,华宗岱已是连连挥手,叫道:“快跑,快跑,避开驿道,日后我自会来寻找你们。” 
  铁铮一想,华宗岱身具绝世武功,不在他师父空空儿、父亲铁摩勒之下,凭他这身武功,料想可以保护女儿杀出重围。他们三人差不多都已筋疲力竭,留下来也帮不了他们父女什么忙,甚至反而会变成他们的累赘,倒不如听从华宗岱的主意,先杀出去。铁铮道:“好,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华老前辈,后会有期!”他们的坐骑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不须主人驱策,自会光选择敌人比较稀疏的地方逃跑。 
  华宗岱也向着他们逃跑的方向杀出,不断夺取敌人的枪矛,着杀追赶铁铮的骑兵。他们的坐骑跑得快,不多一会,已是跑出峡谷,摆脱了追兵。 
  铁铮等三人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天色已是入黑时分,这才策马缓行。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月亮已经升起,却不见华宗岱和他的女儿踪迹。 
  铁凝嘀咕道:“怎地还不见他们?华老前辈不是叫咱们避开大道的吗?他应该想得到咱们是抄这条小路的。咱们已经放慢坐着等了这许多时候,以他们父女的轻功,照理也应该赶到了。” 
  铁铮道:“华老前辈说过日后才到咱们山寨来的,也许他突破之后,另走一条咱们不知道的小路去了。华老前辈神功绝世,应不至于不能脱险的。”话虽如此,心中也不免忐忑不安。 
  展伯承道:“咱们找个地方先歇歇吧,人不疲马也累了。” 
  铁凝笑道:“谁说人不疲?你不提起还好,你一提起,我可已是觉得又渴又饿了。饿还好受,大半天滴水不进,喉咙却似要冒出烟来一般,难过死了。” 
  铁铮道:“好,咱们今晚就在这座林子歇宿吧。”三人之中,他的内功较厚,但紧张一过,亦觉疲累不堪。 
  进了树林,他们先在一道山溪边停下,人和马喝了一顿清水,精神稍稍恢复。 
  铁凝把头浸入水中,抹了一把脸,理好头发,笑道:“好舒服,好舒服!但现在不渴了,肚子可又饿啦。” 
  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不久就捉到一只黄麋。展伯承是在山中长大的孩子,熟悉各种野果,又采摘了许多可以供入食用的野果。 
  回到原处,只见已经燃起一堆火,铁凝却在篝火旁边盘膝低头,打瞌睡的模样。 
  铁铮推了她一下,道:“傻丫头,你一个人怎么就可以睡着了?蛇来咬你怎么办?火烧着你怎么办?” 
  铁凝一下子就张开眼晴,道:“谁说我睡着了?我是在想事情呢!” 
  铁铮道:“哦,原来你会用心思、想事情,你想什么?” 
  铁凝道:“你别小看我,我正在盘算一条妙计呢。吃饱了才告诉你。” 
  三人把黄麋烤熟了分食,黄麋是野味中最好吃的一种,铁凝吃饱了肚子,抹抹嘴道:“可惜少了一点盐。” 
  铁铮笑道:“馋嘴的姑娘,你想的什么妙计,现在可以说了吧?” 
  铁凝却先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失了展大哥的财宝,山寨的粮饷也没着落了,咱们还好意思回去见爹爹吗?” 
  铁铮笑道:“你不必绕着弯儿说话了,我早知道你是想的这一件事啦。”铁凝道:“不错。咱们总得想个法儿把那一车珍宝夺回才好。” 
  铁铮道:“但咱们只有三个人呢,华家父女和咱们只是一面之交,即使能够找着他们,咱们也不好求外人相助。”铁凝道:“求外人相助,那还有什么面子?当然只能靠我们自己的力量。不能力敌,难道不可以智取吗?” 
  展伯承道:“对,咱们先听听凝妹的妙计。” 
  铁凝道:“哥哥,你别作出笑话我的神气;这妙计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向一个人偷师的,她也是你佩服的一个人呢。” 
  铁铮道:“你越说越奇怪了。是什么人?难道他也有相同的遭遇?” 
  铁凝道:“你还记得爹爹说过的,段表婶的故事么?当年段表婶是潞州节度使薛嵩的义女,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一要勾吞路。烂二要迫她嫁给自己的儿子,也正是今天领兵来劫咱们的那个田悦,后来段表婶偷进魏博节度署,夜盗金盒,那金盒是压在田承嗣床头底下的,这才吓得田承嗣不敢胡作妄为。那次田悦非但未得妻,还失了聘礼,只好自叹晦气。” 
  铁凝所说的,‘段表婶’即是段克邪的妻子史若梅,她在离之时,芳名“红线”。“红线盗盒”的故事传播江湖,不但铁铮兄妹知道,展伯承也是早就听得父母说过的。 
  铁铮道:“哦,原来你是要师法段表婶的故智。但当年段表婶有段表叔帮她,而今日的田承嗣,帐下高手如云,也恐怕要胜过当年呢。好像那个使尉迟鞭法的军官,就是一个劲敌。” 
  铁铮还未知道北宫横比那尉迟俊更强十倍,因为当华宗岱北宫横交手之时,他们三人都是陷在重围之中,未瞧见北宫横的本领。 
  铁凝道:“段表叔,表婶当年也不过十六八岁的少年,比咱也大不了多少,咱们还比他们多一个人呢。他们敢干的咱们为什么不敢干?” 
  铁铮比妹妹稍微老成持重,但决非胆小。他的性情是一旦作了决断之后,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向前闯的。在他妹妹说话之时,他也早在心中反复思量过了。 
  最“稳当”的办法当然是先回山寨报讯,但伏牛山与魏博远隔千里之遥,山寨决不能调动大兵来攻魏博。 
  铁铮心里想道:“爹爹与杜叔叔要在寨中坐镇,其他头目,头领还不如我们。我若回去报讯,爹爹也派不出能人相助,何必让他们操心?” 
  铁凝话声一落,展伯承被她激起了豪情,首先附和,说道:“好,铁家妹子,你敢去闯龙潭,我也何惧去探虎穴!” 
  铁凝道:“展大哥已赞同了,哥哥,你呢?” 
  铁铮筹思已熟,微笑说道:“你这条计策不是不可行,但也还要从长计议。” 
  铁凝道:“计议什么?” 
  铁铮笑道:“魏博的牙兵都是认识咱们的人,咱们总不能这样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进城吧?我看先得有个歇脚的地方,把坐骑寄在那儿,咱们半夜再潜入魏博。还有田承嗣的节度署,我想最少也有几百间房屋,咱们也应该预先知道里面的地形和布置,否则盲摸盲撞,就只能凭运气了。” 
  这些都是铁凝未曾考虑到的,不觉一呆,硬着嘴道:“凭运气就凭运气,总胜干什么也不干。” 
  展伯承道:“铁兄弟想得这样周到,想必心中已经有数了。” 
  铁铮道:“我倒想起了两个人来,凝妹,这也是你提醒我的。” 
  铁凝得她哥哥一赞,才又欢喜起来说道:“是哪两个人?我还没想起呢。” 
  铁铮道:“段表婶最要好的朋友是谁?” 
  铁凝道:“哦,你是说聂姑姑?对啦,她的丈夫又正是咱们的师叔呢。可是他们夫妇乃是江湖游侠,行踪无定,你怎知道他们此刻是在哪儿?” 
  铁铮兄妹所说的这对夫妇乃是方辟符与聂隐娘。方辟符是磨镜老人的关门弟子,与铁摩勒同一师门,因此在辈分上是铁铮兄妹的师叔。聂隐娘和他家的渊源更深,她与段克邪的妻子史若梅是异性姐妹,自小一起长大的。她的父亲聂锋本是朝廷大将,且曾在魏博节度使辖区之内做过镇守使,和田承嗣常有往来的。后来聂锋因事不能如朝廷之意,被削职为民(事详《龙凤宝钗录》),前两年亦已去世了。 
  聂隐娘嫁了方辟符之后,尽散家财,和父亲旧日在官场中的一班亲友都断绝了往来,夫妻俩双双行侠江湖。 
  铁铮说道:“方师叔和聂姑姑不比外人,咱们可以求他们相助。 
  聂姑姑从前是时常在魏博节度署中进出的,咱们不必劳烦她亲自出马,但至少也可以给咱们作一个指路人。” 
  铁凝摇了摇头,说道:“能够找得着他们,当然是最好不过。可是他们行踪无定,你怎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方?” 
  铁铮笑道:“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提起他们了。他们就住在离魏博城不过五十里的一条村子里。离城不远,但地方却很偏僻,是一个山沟里的村子。” 
  铁凝道:“你说的可是二龙沟?” 
  铁铮道:“不错,方师叔的老家就是在二龙沟的。” 
  铁凝道:“这个我知道,但你怎知道他们准在家中?” 
  铁铮道:“南叔叔上月曾在潞州道上碰见他们,方师叔告诉他要回老家住三几个月的。南叔叔为了怕咱们路上失事,曾把这一条路上的可以信赖的几位爹爹的好朋友告诉我,第一个就是方师叔。我本来想告诉你的,这几日在路上心情紧张,就忘记说了。”铁凝年纪虽小,心思却很灵敏,说道:“咦,这里面有点奇怪之处。” 
  铁铮道:“有什么奇怪?聂姑姑不愿和娘家那班亲戚往来,她父亲所留下的那间将军府她早已不要的了,她不是贪慕富贵的人,难道不能和丈夫住到山沟里吗?” 
  铁凝道:“不是这个意思。南叔叔不是要到江南劫漕运的吗?他为什么不拉方师叔和聂姑姑帮手?方师叔自幼父母双亡,为什么突然间又想到要回老家去住几个月?” 
  铁铮过后也曾想到这两个问题,但当时却因南夏雷行色匆匆,没有细间。当下说道:“南叔叔是绝不会骗咱们的,方师叔和聂姑姑与咱们就像一家人一般,更是绝对可以相信,他们回老家住必有缘故。先去见了他们,你再问聂姑姑吧。” 
  铁凝笑道:“要是方师叔和聂姑姑也不能相信,天下就没有可信之人了。我当然信得过他们,我只不过好奇而已。好吧,那么咱们不必等华家父女了,明天早上就去。” 
  铁铮道:“不,现在就去。天亮了路上怕会碰到官兵,露了风声。你已经吃饱了肚子,该有精神了吧!” 
  铁凝笑道:“就是有点儿想打瞌睡,也好,我且撑着眼皮,待到了方师叔家里再睡,走就走吧!” 
  少年人有一股劲,说干就干,尽管十分瞌睡,一骑上马背,精神也就来了。好在这晚月色明亮,铁铮虽没去过二龙沟,却知道是在魏博城东五十里的一座山下,从他们现在的这个地点前往,则大约有七十里路。 
  当下铁铮在前引路,三人三骑,就朝着那个方向夜行。他们的坐骑都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夜间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也懂得自行避开凶险之处,选择合走的路,简直不须主人分神照料,而且比普通的马匹白天在平地上走还快得多。 
  有一座山作为目标,不至于迷失方向,他们是三更过后出发的,七八十里路程,天亮没多久便已到了。 
  他们找到了一个一早出来所柴的樵子,问起了二龙沟方家,这樵子正好是自小熟识方辟符的,虽然觉得这三个少年来得有点奇怪,也还是给他们指了路向。 
  方家的屋子是泥砖所砌,外面围有一道仅仅高逾人头的矮墙,看得出是刚不久前粉刷过的。这座住宅比之富贵人家的青砖大屋当然差得很远,但在一个穷山沟里,却已有如鹤立鸡群。铁铮等人不必再问,已知道是方家了。看这情景,方辟符夫妇料想也在家中,而且要住一段较长的时间,否则他们不会多花工夫粉刷。 
  这道矮墙,铁铮他们要跳进去乃是易如反掌,但他们是小辈,可不能这样。 
  铁铮拍了会子门,里面无人答应。铁铮与展伯承道:“咱们好不好通名禀报?”要知铁铮颇懂江湖避忌,他是绿林盟主铁摩勒之子,由于父亲的关系,江湖上有许多人是知道他的。这地方虽然偏僻,也得提防隔墙有耳,泄露了风声。 
  话犹未了,忽觉微风飒然,墙内突有暗器袭来,铁铮吃了一惊,连忙使个“龙翔凤舞”的身法避开。 
  铁凝心中有气,说道:“方师叔,你怎么打起我来了。”把那暗器接下,却原来是两颗熟透了的龙眼。 
  大门打开,走出来的果然是方辟符,笑道:“你们这两个小鬼长得这么高了,叔叔都几乎认不得你们了呢。这位是——” 
  铁铮道:“他是展大哥。”方辟符道:“哦,知道了,进来吧。”铁凝这才知道方辟符是用龙眼充作暗器,试出他们的家数的。聂隐娘与铁、段两家的交情在先,他们小时候与聂隐娘常在一起。 
  方辟符出道在后,虽是他们的师叔,见面的次数却不多。一别了六年,小孩子长得快,也难怪方辟符不敢立即相认。 
  铁凝剥了壳,把两颗龙眼送入口中,笑道:“多谢方叔叔的龙眼,聂姑姑呢?” 
  方辟符道:“你聂姑姑还未起床。”其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分,普通练武的人,习惯都是起得很早的,铁凝心里想道:“聂姑姑这个时候还未起床,难道是患了病?”可是刚刚踏进人家的门口,不好就这样探问。 
  方辟符带他们进了屋子,叫道:“隐娘,你看是谁来了?” 
  聂隐娘刚好梳洗完毕,走了出来,笑道:“哪里来的这位标致姑娘?哦,原来是阿凝。走近来让姑姑瞧瞧,几年不见,你可让姑姑想死了。嗯,还有铮侄和展世兄,你们也长得这么高了,已变成了大人啦。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真是难得!” 
  铁铮兄妹小时候常与聂隐娘一起,尤其铁凝,更是常常跟在她的身边,十分稔熟,就像一家人一般。故此聂隐娘一见他们,就与铁凝先开玩笑。 
  铁凝仔细一瞧,只见聂隐娘面色焦黄,略带浮肿,腰躯粗大,腹部隆起,但双眼有神,神情也很愉快,却又不似有病的模样。 
  铁凝纳罕道:“聂姑姑,你可真是发福啦!”她记得聂隐娘从前是一副杨柳腰肢,十分苗条的。 
  聂隐娘“咕”的一笑,道:“是么?”她的一个侍女正端上茶来,这侍女是聂隐娘从前的手下女兵,与铁家兄妹也很熟的,听了铁凝那句话,更是笑得弯下了腰。 
  铁凝道:“咦,你们笑些什么?我说错话了?”那侍女道:“铁姑娘,你们多住两天,就可以吃上你姑姑的红蛋啦。” 
  铁凝这才知道原来聂隐娘不是发胖,而是怀孕,不禁也笑了起来,道:“我真是糊涂。姑姑,恭喜你啦。” 
  方辟符道:“我就是因为你姑姑有了喜,不能在江湖走动,我们才回老家住的。但你们却怎知道我们在这儿?” 
  铁铮道:“十多天之前,我们碰到南叔叔,南叔叔告诉我们的。”方辟符道:“南夏雷要到江南去劫漕运,可惜你姑姑身子不便,可帮不上他的忙。你们是为了他的事来么?” 
  铁铮道:“不是。”心想:“聂姑姑是就要生产的了,可好不好告诉他呢?”铁铮虽然懂事,但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对妇女生产的事情,连一知半解也谈不上,他倒是怕聂隐娘为了他们的事操心,影响了腹中胎儿。 
  方辟符吃了一惊,道:“是山寨中出了事么?”聂隐娘笑道:“你不用顾忌,说吧,我即使帮不了你们的忙,也可以给你们出出主意。” 
  铁凝素来知道这位聂姑姑计智过人,是一位女中褚葛,平生也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决不至于临事慌张。她心里藏不住说话,便说出来道:“不是山寨有事,是我们遭了意外。我们有一车金银珠宝,给田承嗣的手下抢去了。” 
  聂隐娘道:“哦,有这样的事吗?你们哪儿来的这许多珠宝,又是怎样给田承嗣抢去的?” 
  铁铮简单他说了经过,铁凝便抢着说道:“姑姑身子不便,我们不敢劳烦姑姑与方师叔,只是来求姑姑指点的,我们想今晚进他的节度使衙门,但地方还不熟悉。” 
  聂隐娘笑道:“原来你们是师法你们段表婶的故智。勇气倒是可佩,但恐怕还要从长计议。田承嗣帐下颇有能人呢!” 
  铁凝道:“我们都想过了。只有这个办法可行,我们不怕危险。” 
  聂隐娘道:“好吧,少年人也应该多经一点风浪,今晚就让你们的师叔陪你们去吧。” 
  铁铮道:“不,方师叔应该留在家中照料姑姑。我们今日到来,一路上虽没遇见形迹可疑之人,但也不能不提防意外。万一有狗腿子到此搜查,有方师叔在家也好对付。”铁睁性格最似他的父亲,凡事都惯于先替别人设想。 
  聂隐娘笑道:“这真是一代胜于一代,辟符,你看他们这几个娃儿,比我们当年又强得多了。好吧,你们先吃点东西,让我给你们安排。” 
  铁凝见聂隐娘赞同她的意见,松了口气,笑道:“我们昨晚三更吃了一只黄麋,肚子倒不饿,只是想睡觉。”她精神一松下来,不觉连打呵欠。 
  聂隐娘道:“好,那你们就先去歇息。放开心事,好好睡吧!今晚没有精神可是不行的呢!” 
  这一觉直睡到黄昏时分,聂隐娘叫他们起来,吃过了晚饭,便给他们安排今晚的行事。 
  聂隐娘已经绘好了一张地图,说道:“我也已经有将近十年未到过田承嗣的衙署了。不过相信里面的建筑虽有增加,大致不会有太多的变动。田承嗣从前是住在东面这间暖香阁的,他的儿子田悦则住在西面这座拒翠楼。你们不妨先到这两处地方试试,倘若能擒得他们父子任何一个,就不愁他们不还你们的珠宝了。” 
  聂隐娘接着道:“我知道你们都已练成了一身功夫,但田承嗣帐下,高手甚多,总之是要加倍小心才好。你们进了他的节度府之后,不要走在一起,三个人可以各走一个方向,一个去暖香阁,一个去捐翠楼,还有一个在这两地之间的假山上策应。这样有个好处,倘若有一处给发现了,其他两处也可以出来扰敌,使得敌人风声鹤唳,不知你们来了多少人。你们就可以减少被围困的危险,必要时也可以多些逃脱的机会。” 
  聂隐娘思虑周详,许多铁铮他们想不到的细节,聂隐娘都一一加以指点。她把那张地图详加讲解之后,又拿出了三套衣裳,三个暗器囊,说道:“今晚有几分月色,你们都换上夜行衣吧。这暗器囊里除了有梅花针,铁莲子之类的暗器之外,还有火石,我是准备给你们必要的时候放火的。” 
  铁铮三人这才知道在他们睡觉的时候,聂隐娘已经给他们赶裁了三套夜行衣。聂隐娘不过比他们大十岁左右,却不但像他们的大姐姐,还简直像他们的慈母了,三人都是深深感激。三人回房中换好了衣裳出来,已是二更时分,聂隐娘道:“地图由铁铮携带,你们两人把这张地图再看一遍,尽可能默记心中。进了衙署,你们要分开来走,就不能再看地图了。好了,你们可以走了,祝你们顺风。我在家中静候你们的佳音。” 
  三人出了方家,立即施展轻功,奔往魏博城。路上,铁铮说道:“聂姑姑真是替我们准备得十分周到,只是有一件事情,却有点出我意外。”铁凝道:“什么事情?”铁铮道:“方师叔不是说要护送咱们的吗?我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才能将他劝阻的,谁知聂姑姑和他都不再提此事了。” 
  铁凝笑道:“这不好吗?这就是表示聂姑姑已经放心得下咱们, 
  所以她和方叔叔也就无须再和咱们客气了。” 
  铁凝哪里知道,就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方辟符与聂隐娘正在家中提出这件事情。 
  原来他们夫妻早已商量定妥,由方辟符暗中保护他们,却不让他们知道,免得他们于心不安。 
  他们一出门,方辟符也立即换了夜行衣,并多戴了一张面具,因为他还是要在家中住几个月的,恐防给人认出他的面貌。此他将要出门,但又放心不下妻子,欲行又止。 正是: 
  仗义犯难出门去,拔剑四顾心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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