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北城户部街东边乡调东街黄家一家老小,都给二奶奶折腾起来,人人带着两眼角眼屎,就洗肉洗菜剥葱切姜剁馅揣面擀皮包饺子包合子,忙乎开了。按例儿,今日填仓节。填仓原本是农家人过的,迎着年头,求收成好,填满仓围。城里人拿这节,不过讨个吉利。天津人好事儿,过日子好例儿,恨不得天天有佛拜有神求有福来,一天没佛没神没父母官,心里就没根。二奶奶是地地道道天津土里出来的老娘们儿,最讲究这套。成天拜佛,事事有例,举手投足有忌讳。单说饺子,还得给她包一屉煮一锅素的,折腾得全家五迷三道。
吃饺子叫填仓,吃合手叫盖食。填好盖好,男女老少伙计丫头聚到当院,照规矩,打大门口往里拿白灰画个梯子,通到院内;再在当院地上画个大老钱,钱眼里放撮米,拿砖头压上。梯子要画直,钱要画圆,米要好米,砖头要见棱见角,不准缺边少角。边齐角正,福禄寿满,缺边少角。鸡闹狗咬。小伙计灯儿人笨,拿块破砖,立时叫二奶奶劈头盖脸骂一顿,另一个小伙计影儿心灵,找块新砖来,才把二奶奶稳住。表面稳住,心火已起。心火不是好东西,这儿有首小诗:
浮火看似灭,暗火心中留,
心火要高起,还需一瓢油。
麻烦一截高过一截就来了。
先是人聚齐,独独不见二爷。二爷是位怪人,整天憋在后院书斋.不到吃饭拉屎不露面,无论谁也不准进他后院,逢人无话,问也不答,干嘛想嘛,谁也不知。这家有他赛没他。
丫头精豆儿去叫三次,还没见二爷脚丫子迈出门坎。二奶奶大声一吼;“叫书虫子吃啦!”人才来,迈四方步,攥一卷《大珠禅师语录》,不紧不慢,温温吞吞,远远一站,赛没他的事。一团火就见起,窝在二奶奶心里。
跟着是画老钱的白粉不中意,昨后响二奶奶叫精豆儿告诉账房九九爷预备好白粉,九九爷为讨二奶奶高兴,打发灯儿到日租界浮岛街静文斋买包洋粉笔。洋粉笔得使得劲,可二奶奶赛见一包虫子,扔了一地。洋人属邪,邪气冲福,这就火上加油了。幸亏精豆儿用心,头年使剩的木炭还存着,赶紧跑去拿来,才把这漏子补上。
随后是二少爷画不好。二少爷是病秧子,嘛药都尝过,嘛病都带着,就差没死过。他捏块炭灰打门口画梯子,一猫腰,腰赛柳条子,没劲儿,就趴下,腿没劲儿就跪下,手也没劲儿,每条线都画得东扭西歪南斜北拐,赛长虫爬,又赛雨后蚯蚓爬的道道儿。人爬线爬,爬进院子,就喘起来,气贯不到手上,线打哆噱,得把一架梯子画成烂蜘蛛网。待画到老钱,不成圆,赛大枣核儿两头尖,涂了再画更差,好比一片大海蜇。侍候二少爷的老妈马婆子说:“二少爷这才缓上来几天,别叫他再受这份罪了!”可是这种事非得主家自己干,佣人不得插手。偏偏二爷远远站着,不动劲不帮忙不吭声。二奶奶心火压不住,腾家伙蹿上来,面红耳赤青筋跳,说声:“我来!”打二少爷手里夺过灰炭,趴下大胖身子就画。
二奶奶天天晚上拜佛烧香,必看香头。凡事是吉是凶全要等着三柱香烧到一半时,看三柱香哪高哪矮,对照香谱才定。烧半根香得不小的功夫,所以她无论是趴是脆,全有功夫。可心里有火有气,就不一样,猛地一趴,火朝前冲,气朝前顶,赛炮瞠一轰上脑袋,眼前一黑,收不住身子,一下来个元宝大翻身,不知哪块骨头撞在冻硬的地皮上,嘎嚓一响,跟手连翻两个儿,浑身滚成一个肉团几,一时分不出脑袋屁股脚丫,只听打肉团儿里冒出杀猪赛的尖嚎。一家人先惊后慌,找着她胳膊大腿;打算往屋里抬。但这大肉蛋,摸哪儿都叫疼,没法下手。奇了,这一下就摔散架?
她叫起来:
“肋叉于全断啦! 哎呀哎呀, 疼死我啦……我就知道今儿要犯邪,昨晚烧出‘恶事香’来了。哎呀哎呀,小的不争气,老的耍蔫损,成心逼死我,好讨小老婆呀……哎呀哎呀,别拉我呀,我知道你们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拉我死呀……”
谁碰她骂谁,精豆儿打屋里抱出两个大棉花枕头,垫在她脑袋下边才算稳住劲儿。可这大冷天,不能叫二奶奶总躺在当院。再找二爷,人不见,回屋了。老爷不急,下边人更急,急也没辙。
忽然哗啦大门一响一开,门口乐喝喝站着个高大胖子。狗脸哭,猪脸笑,一脸喜庆。
“惹惹!”九九爷用口叫道,好赛来了救命恩人。跟手又改了称呼说,“大少爷来啦!”
只见这人三十多岁,大耳垂,双下巴,白面红唇,头扣亮缎帽翅,元青暗花大棉袍子,酱紫对襟羊皮马褂。要看他细皮嫩肉,早早发福大肚囊子,是位阔人;细瞅袍子上好几块油,马褂襟口出锋的羊皮沾土发黑,帽子几处瓜皮开了线,透出穷气。他一瞧这场面,目光一跳,大步几下到院中,叫道:
“哟,这是怎么档子事?”
精豆儿舌灵口快,把事一说,二奶奶又嚎开了:
“哎呀哎呀,打进了黄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呀!男不是男女不是女,这回该报应啦,家破人亡啦,命到头啦,凶灾险难大祸小祸全来啦……”
惹惹大腿一弯蹲在二奶奶身边说:
“二婶,可不兴念损。是祸是福,您比我心里透亮。年头一跤,灾祸全消,好事全在后头,您往后瞧吧!马奶,快把二少爷搀回屋,院里凉,瞧他的脸不是色了。精豆儿、灯儿、影儿,站着等嘛?快帮把手抬二奶奶进屋。精豆儿,你托住脑袋,九九爷,您跟我托身子,灯儿影儿你俩一人抬一条腿。一齐用劲,起!好,步子小点,卷着她点身子,走,好!走,走,走……。”
一下大伙有了主心骨。病人比好人沉,死人比活人沉。好赛抬块大石头。
二奶奶又嚎,叫疼。惹惹对众人说:
“别打住!病点好治,不疼难治。二婶,我料定你不过扭了腰,拧了脖子。你放心,我认识能人,保管出了明儿,不出后儿,三天下床满地跑。”
直说得二奶奶不叫大伙笑。几下就把死沉死沉二奶奶摆在炕上。惹惹马不停蹄,紧劲张罗着:“摔一跤不算事,大伙稳住别慌,乱了阵脚。谁该忙嘛谁忙嘛,事别撂下。地上的老钱还得画好,回头我来,我行。灯儿影儿你俩随九九爷去照看好大门和铺面。买卖不能总上着门板,要不老主顾来了,当咱纸局黄了。精豆儿,你给二奶奶熬点姜糖水喝,刚头在精冷地界趴半天,别受寒。记着,千万别叫她动劲儿,疼也别给她揉,我这就去请大夫,眨眼就回来!”说着掉身出去,屁股后边棉袍下摆赛帘子一扬一扬,腾腾腾几下出了大门。
九九爷瞅着惹惹背影笑道:
“这人能救火,不能抱孩子。”
精豆儿没搭茬,悄悄在影儿耳边叽咕一句。影儿一闪,没了影儿。
二奶奶躺在炕上,出气也疼,吸气也疼,不喘气就死。可她顾不上疼,心里犯嘀咕。没出正月,没磕没绊,摔这一大跤,好赛鬼推的。到底是福是祸是吉是凶是嘛先兆?想起刚头自己那些话,又是家破人亡,又是命到头,又是四灾险祸,全不是好话。她后悔,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话说出去赛泼水,撕了嘴也收不回来。再想就更不对劲,为嘛不喊别的,偏喊这些不吉利活?这话平时一个字儿也避讳着,别是哪来的恶鬼附身附体,借她的嘴喊出来的。愈想愈邪门愈害怕,一股凉气打脊梁骨顺肋叉子透了全身,凉气后头是冷气,冷气后头是寒气,寒气后头是鬼气,鬼气疫人,不觉眼神发直,手脚比院里的砖头还凉。精豆儿一看一摸,吓得一激灵,以为二奶奶完了。再看,二奶奶眨眼皮,又吓得一激灵。死了吓人,活了也吓人,这可不对劲。对劲没事,不对劲有事,跟手一大堆奇事怪事邪事巧事真事假事绝事就接着勾着引着奉着杂着并着来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