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姐从西厢书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张生,跟着红娘悄悄回到妆楼,坐定以后,越想越怕,我怎么竟然做出这种事来,损害了相府声誉,沾辱了崔氏家风,如果给母亲知道了,那还了得!但又一想,这并不是女儿的不是,都是老母亲赖婚所逼,你不赖婚,我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不过今天晚上可不敢再去,过几天再看机会吧,今天先命红娘到西厢去看一下,张郎那边有无动静,再作计较。遂叫道:“红娘,红娘。”
红娘正在外房和衣而卧,她昨夜是够辛苦的,小姐在里边软玉温香,她在外边冷月清风;小姐在里边双宿双飞,她在外边形单影只。还要提心吊胆,替他们把门望风,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所以把小姐扶到妆楼,安排小姐歇息后,自己也赶紧和衣躺下。满以为小姐辛苦了一夜,一定累了,现在正好睡呢,她也安然入睡,正在酣梦之际,听得小姐在叫,连忙起来,揉了一下倦眼,走到内房,见小姐已经起床,衣衫不整,云鬓散乱,坐在床沿上。红娘说道:“小姐,唤红娘何事?”
小姐道:“你到西厢去一次,看看张相公怎样了。”
红娘道:“小姐,时光还早,张相公可能还没有起床哩。等你梳洗了再去不迟,小姐的头发太乱了。”
小姐给红娘一说,想起昨夜狂荡的情景,脸儿一红,说道;“既然如此,帮我梳妆。”
红娘利索地替小姐梳洗完毕,命小厨房送上早餐,主仆用膳毕,红娘道:“小姐,现在红娘可以去了。”说罢下楼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回来,说道:“小姐,张相公那边没事,他叫我带了一首诗来给小姐,说是请你指正。”小姐接过诗稿,从头细读,真是字字珠玑,行行锦绣,赞口不绝,此诗此韵,如果没有神明相助是做不出来的。她有点技痒了,也想步和一首,说道:“红娘,拿文房四宝来。”
红娘问道:“小姐,是否要写信给张相公?”
小姐道:“不是,我要和张郎的诗词。”
红娘去把文房四宝端来,铺纸磨墨。
小姐先是坐在书桌边,提笔沉思,继而放下了笔,站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后来又靠在栏杆上仰头思索,想了好久,无法下笔,笑着说道:“我的才华不及张郎,不勉强去和了。”她想,张郎不仅长了个风流好模样,更有一段锦绣心肠,怎能教人不看上他呢?给他狂荡也不冤枉了。
却说小姐在告别张生时,张生跟她说“破工夫明夜早些来”,她回答他此事不能预定,决定今夜不去了。谁知一吃过晚饭,便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心已经飞向西厢,这是情爱的召唤,也是肉欲的引诱。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就是白天收到了张郎的诗章,要去和他当面讨教,决心要去了。今天她梳妆更是精心,梳了个青螺髻,脸上则换淡妆为薄妆,更增加了许多妩媚。二更鼓刚过,时间已到,忙叫红娘道:“红娘,我要到西厢去和张郎研讨诗文。”
红娘想,前两次你要去,千万百计瞒我,甩开我,今天你去要叫我了,我得跟她开开玩笑刁难她一下。就笑着说道:“小姐,你去西厢,嗯,那个那个,研讨诗文,红娘一个字也不认得,诗文和我没有缘份,小姐要去,就自己去吧!”
小姐一听,就知道红娘在开玩笑,也知道她还没有忘记我瞒她的这段过节。说道:“红娘,你果真不去,那昨天你为何那么起劲教唆我去呢?昨天逼得我几乎出人命,今日怎的不逼了?”
红娘道:“小姐,这叫做此一时彼一时也。”
小姐道:“我这里是彼一时此一时也。”
红娘道:“小姐,容红娘三思。”
小姐想,这鬼丫头放刁,说道:“鬼丫头,你还用得上三思,一思都不要。”
红娘道:“小姐,你不是三思过的吗?既然如此,也罢,小姐,就依了你吧!”
小姐笑道:“好,好,你这鬼丫头,全还给我了。”
主仆二人说笑一阵后,忙下楼来,悄悄地注西厢而去。
再说张生,虽然昨晚要小姐破工夫早些来,小姐并未答应,但仍然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小姐会来。他自昨夜经过了情爱的洗礼以后,今天一直在回味个中乐趣,心旌摇曳,神不守舍。他将心比心,以为小姐会和他一样难以忍受。此时,漫长的铜壶玉漏已经过了二更,月亮早就从院子里的树梢上升起,像一面新磨的铜镜,悬挂在空阔的碧天上,四周是静悄悄的,给人以落寞的感觉。玉人到此时还不来,张生的心头泛起了丝丝惆怅,但还没有失望,耐心地等待奇迹出现。正在这时,忽听得“哑”的一声门响,一股幽香已从门缝里飘进来。啊,小姐来了!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口迎接,一见小姐,真好比嫦娥仙子离月殿,王母娘娘下瑶台,忙对着小姐深深一揖,说道:“不知小姐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小姐虽说是昨晚已经过了初关,少女的羞涩依然还在,低着头,红着脸,也不还礼。
红娘从小姐身后出来,道:“罢了,一旁退下。”
张生见了红娘,道:“啊,红娘姐姐,你也来了!”
红娘一听,什么“你也来了”,好啊,讨厌我了!说道:“相公,我本是不想来的,是小姐把我硬拉来的,不欢迎吗?”
张生连忙告罪,说道:“哪里哪里,红娘姐姐言重了。姐姐是小生的大恩人,岂有不欢迎之理,里边请坐。”
红娘道:“得了吧!你们都已急得不行了,小姐,你们去研讨诗文吧,红娘在门外等你。”说罢,很知趣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了。
张生过来,一搂小姐娇躯,小姐就紧偎在张生的怀里,双双进入里房。
床上昨天红娘送来的一套衾褥,并未带回,她知道这是经常要用的,索性就留在此处。
小姐今晚已是二度佳期,依旧羞怯,但比昨夜要自然多了,张生替她宽去外衣以后,就自动钻进被窝里,张生也麻利地剥去自己的衣服,上床和小姐睡在一处。
董解元有一首《梁州三台》曲子,写得倒也传神。其词曰:莺莺色事,尚兀自不惯,罗衣向人羞脱,抱来怀里惜多时,贪欢处鸣损脸窝;办得个噷着、摸着、偎着、抱着,轻怜惜痛一和。恣恣地觑了可喜冤家,忍不得恣情呜嘬。
两人把昨晚戏重演一番,张生是轻车熟道,恣情放荡;小姐虽然已尝过禁果,终究只有一次,还不大习惯。■雨尤云,把腰儿紧贴,娇声颤颤,情浓处不肯让张郎歇一歇,樱桃小口微张,笑迷迷吐出丁香舌,喷出了一股龙麝幽香,被张郎轻轻地咬着吮着,一阵阵的酥麻,一阵阵的怜爱,但愿永远像今夜这般的欢愉。两人灵肉感应了好一阵子,才雨散云收,并头儿眠,低声儿说,反正更深夜静,没人偷看也没人偷听,只有幽窗上的花影和西楼的明月,在羡慕他们的幸福。
自此以后,小姐的胆子越来越大,起先还是二更起动身,溜到西厢,在晓风残月时返回妆楼。后来觉得情长夜短,那么点时间不够用,在太阳快下山时就进了西厢,黎明时才回妆楼,而且风雨无阻,夜夜不虚。汉代的枚乘,在《上书谏吴王》中写过:“欲人不闻,莫若不言;欲人不知,莫若不为。”俗语则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张生与莺莺的私情,几乎到了公开的地步,日子一长,哪有不穿帮的道理。
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欢郎的奶娘。有一天晚上,欢郎因在中秋节赏月时,听老夫人和奶娘讲了月亮的故事,什么嫦娥奔月啦,吴刚伐桂啦,玉兔捣药啦,对月宫很是向往。见这天的月亮很圆,就不肯睡觉,爬在窗口要看月亮里是否有嫦娥、吴刚、玉兔下凡来,看着看着,就在窗口睡着了。奶娘正要去抱欢郎睡觉,忽然瞥见月光下花园里有两个人影一闪面过,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后来又见过好几次,就留上心了。再见有人影闪过,就定睛细看,断定是红娘和小姐无误。奶娘想,这两人合伙在黑夜去花园去干什么,小姐有拜月的习惯,可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拜什么月?几次见到小姐二人都是往同一方向去的,那路线正对着西厢。她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高兴,这是独家新闻,又可以在崔府仆妇丫环中间露一手了。这位奶娘,由于是小少爷欢郎的奶娘,就自以为在府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很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经常对仆妇丫环们指手划脚。其实仆妇丫环们都并不买她的账,只是碍在老夫人面上方处处对她容忍,另眼相看。如此一来,她有点忘乎所以了。可只有红娘不买账,不把她放在眼里,而且红娘又是得老夫人和小姐宠爱的,更使得她妒忌万分,一直想找红娘的岔子,压她一压。现在掌握了这么一个大秘密,岂肯轻易放过,她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往往没有事还要制造一些新闻出来搬弄搬弄,有此头等大事,不把它讲出来,闷在肚子里,岂不要憋死。她开始还顾虑到小姐,只对几个她认为是比较知己的人讲讲,后来讲滑了嘴,就逢人便说,添油加醋,一心想把事情闹大,好让老夫人追究,那么红娘就难逃罪责了。原来她是想直接去向老夫人汇报的,后来一考虑,这样做对自己不利,这是有关小姐名节的事,无凭无据,万一老夫人包庇女儿,反而怪她胡说八道,造谣生事,岂不自我没趣?不如扩大宣传,让别人去传到老夫人耳朵里,自己可以隔岸观火,也不会结怨。哪知她这么大事宣传,却毫无作用。原来崔府的仆妇丫环们对奶娘都没有好感,知道她是老鸦嘴。另外,红娘在府里人缘好,除了奶娘以外,对谁都客客气气,小姐平日对下人十分宽厚,不摆主人架子,平常有了小痛小病,又都是小姐开药方治好的,因之小姐很得人心。再说,就算小姐确有此事,大家也都同情小姐和张生,他们本来是一对美满的夫妻,硬给老夫人拆散,现在暗中来去,也是被逼出来的。所以大家都维护小姐,并不声张。奶娘见此计不成,只得另想办法。自己既然不能去和老夫人当面讲,现在只有利用欢郎,让欢郎去说,小孩嘴里出真言,再加上她在旁边证实,就万无一失了。老夫人如果一查究,小鬼丫头当然是罪魁祸首,这一顿家法,神仙也救不了。
其实,老夫人对女儿的生理变化已起了疑心,她觉得女儿近来变了许多,看上去容颜焕发出不像少女的青春美,可又是精神倦怠,好像睡不醒似的。胸前的乳房高高耸起,腰肢也不像以前瘦了,旧时替她做的衣服,裹在身上都紧紧的。讲起话来恍恍惚惚,眉头紧蹙。老夫人也是过来人,这种生理变化哪会不知道。一定是瞒着我做出见不得人的大事来了,但是并未抓到凭据,为了女儿的名声,暂时隐忍,自己在暗中留神察看。
这一天,刚好是重阳节,老夫人端坐中堂,等候子女们一起来赏节。往常总是小姐带了红娘先到,今日却等了好久还不见她俩的人影。这时奶娘带着欢郎来了。欢郎见了老夫人,奔上前去,扑向老夫人怀里,说道:“母亲,孩儿给母亲请安了。”
老夫人本因欢郎不是自己所生,总是觉得缺几分亲情,今日赏节,女儿不来,欢郎倒先来请安,儿子反而比女儿亲,心里很高兴,抱住了欢郎说道:“我的好儿子!”
欢郎偎依在老夫人怀里说道:“母亲,今天是过节吗?”
老夫人道:“是啊,今日重九登高,等你姐姐来了,咱们一起到花园假山上去登高。”
欢郎道:“娘,别等姐姐了。”
老夫人道:“为什么?”
欢郎道:“姐姐这时候正在睡大觉哩。”
老夫人道:“你怎么知道姐姐在睡大觉?”
欢郎道:“昨天晚上,我见姐姐和红娘去花园里烧香,好久不回来,我就回去睡,今天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奶娘看见姐姐和红娘才从花园回来睡觉去了。”
老夫人听了,心想她们俩在花园里难道烧一夜的香?其中必有蹊跷,莫非被我猜到了?要想问个明白,看看奶娘和两边丫环,心想这种事不宜当众查问,就对欢郎道:“小孩子不要胡说。”
欢郎道:“母亲,孩儿没有胡说,孩儿和奶娘都看到的。奶娘说她在中秋晚上就看见姐姐和红娘到西厢书房去的。不信你问奶娘好了。”
奶娘在旁边听得明白,现在正是插嘴告状的好机会。就上前说道:“老夫人,欢郎这孩子,一向是老老实实的,从不胡说。红娘和小姐到西厢去,我在中秋节晚上就亲眼见到的。”
老夫人想,凭你一张嘴,无足凭信,何况你奶娘的嘴本来是张臭嘴,怎能完全相信!既然你说穿了,让我问问其他丫环,遂道:“丫环们,你们有谁见过小姐和红娘往西厢去的?”
众丫环们想,我们都是听奶娘说的,没人亲眼看见,你老夫人没有问“有谁知道”,问的是“有谁看见”,所以都不吭声。老夫人见无人回答,一连问了三声,才听得有一个声音说道:“奴婢没有看见。”一人倡众人和,丫头一片声都说,“奴婢没有看见。”
老夫人对她们的回答很满意,对奶娘看看,怎么样?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吧。
奶娘见众丫环没有一个人帮自己的腔,心里很是恼火。这帮鬼丫头都不是东西,你们没人看见,就是说我在瞎说了。我平日编造不假,可小姐和红娘到西厢去,那是千真万确。好吧,你们不出来作证,有人会招认的。就说道:“老夫人,不必问她们,这些人只会吃饭,其他不管的,要问就得问红娘。”
老夫人想,我何尝不知此事必须问红娘,我是要私下去查问,岂能当众宣扬,你奶娘太多事了。可现在被奶娘提了出来,就不能不叫红娘来了。遂道:“秋菊,与我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道:“遵命!”就往妆楼而来。秋菊和红娘的交情很好,红娘和小姐去西厢,她不仅知道,也见过一两次,今天被奶娘捅了出来,红娘的这一顿家法是逃不掉的,得赶快通知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上得楼来,见红娘也是刚刚起身,还在梳洗。说道:“红娘姐姐,好早啊!”
红娘一看是秋菊,一句“好早啊”,似乎话中有因,说道:“秋菊姐姐也早,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秋菊道:“奉了老夫人之命,叫你立刻去见她。”
红娘心中一怔,夫人好久没有传唤过了,不知有什么事。说道:“是老夫人立刻要我去吗,那么急?秋菊姐姐可知道有什么事吗?”
秋菊道:“红娘姐姐,事情有些不妙,老夫人要查问小姐去西厢书房的事。”
红娘一听,吓得魂灵几乎出窍,面孔顿时变色,不觉“啊呀”一声。
秋菊道:“红娘姐姐,你和小姐到西厢去,被奶娘看到了,今天在中堂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大发雷霆,命我来传唤你。你快想些应付的法儿出来,再去见老夫人吧!”
红娘道:“是,多谢秋菊姐姐,我随后就到。”
秋菊道:“不要慌张,慢慢地想,我要去复命了。”秋菊自去复命。
红娘等秋菊走后,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想,糟了,西厢的事果然泄露了,这可怎么办呢?不过我也早料到,此事迟早总要泄露的,哪知这么快就瞒不住了。现在被老夫人知道了,这是不得了的事,虽然小姐和张相公做夫妻,是他们的事,可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红娘。小姐终究是老夫人的亲生女儿,绝对不至于不顾小姐的名节而当众责罚,自然要拿我顶缸,决不会宽恕。这可怎么办呢?只有先去跟小姐商量商量。
小姐因为晚上尽情受享云雨欢爱,太辛苦了,每天清早一回闺房就呼呼大睡,外边的事一概不问,在白天养足精神,以便晚上去西厢欢会。正在甜睡的时候,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
红娘见小姐还睡在那里,忙一掀帐门,说道:“小姐,不好了,西厢的事发作了啊!”
小姐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芳容失色,“啊哟”一声,几乎晕倒。
红娘道:“方才老夫人命秋菊传唤红娘立即到中堂,说什么奶娘在中秋节那晚,亲眼目睹我们到西厢去。现精老夫人大发雷霆,传红娘去责问!”小姐哭道:“啊哟,红娘呀,是我连累你了,总要替我遮盖遮盖啊!”
红娘道:“小姐,我的娘呵,我早就叫你做得秘密些,只叫你夜去明来,倒还有个地久天长。要知道你小姐和张相公握雨携云,如胶似漆,我红娘经常提心在口。谁知道你们太贪图欢娱,停眠整宿的,胆子也太大了,不是吗,有时候天还未黑就往西厢去。再说你小姐这些时眉毛散乱低垂,眼睛格外明亮,这都不要去说它,你自己试一试你的裙带短了多少?钮扣儿扣一下紧不紧,比一比早先是胖了还是瘦了?你长得越来越有精神,越来越风流了,即使没有奶娘多嘴多舌,老夫人也会看出来的。如今败露,早该预料得到,老夫人的心计又多,性情又狠毒,这次不是我红娘花言巧语、将无做有能哄得过去的。老夫人一定认为那穷酸做了女婿,小姐做了娇妻,都是我这个小贱人做的牵头。”
小姐道:“好红娘,你到了老夫人那里,说话要小心些,别说错了。”
红娘道:“我到老夫人那里,老夫人一定会问:‘你这小贱人,我命你去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监坐守,监督小姐的,谁让你引诱小姐胡乱行走!’如若问起这一节,你看用什么话辩得过去,即使辩得过,那知情不举的罪名也逃脱不了。”
小姐道:“好红娘,我和张郎能够成为夫妻,全靠你从中帮助,我和张郎不会忘记你的。现在好事多磨,我娘亲不关心我,你红娘一向爱护我,这次无论如何要想想办法替我遮盖遮盖。”
红娘道:“小姐,说起来你受责怪是理所当然,你和张相公在床上颠鸾倒凤多么痛快,我红娘在窗子外边连轻声咳嗽都不敢,立在青苔上,绣花鞋子都冰凉湿透,我图些什么呢?今日里老夫人的家法板子粗,我这身嫩皮肉一定被抽得血淋淋。小姐啊,我想想替你们牵线搭桥瞎殷勤真是没有来由。”小姐哭着说道:“红娘,我是自作自受,不过现在老夫人叫你去,你就救救我吧!”
红娘道:“这可怎么办呢?”
主仆二人抱头痛哭。
忽然红娘不哭了,眼泪一抹,对小姐说道:“小姐,别哭了!哭也无用,老夫人绝不会罢休。”
小姐也停止了悲泣,哽咽着说道:“红娘,可有什么妙法么?”
红娘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已经做出来,迟早总会泄露的。不过我想这事你我都没有过错,错的是老夫人。她如果不赖婚,你和张相公就是夫妻,哪里会有西厢的事?小姐,不必害怕,哭也没有用,一切有我红娘承担。你就在楼上等着,我去对付,如果说得过,你也别高兴;如若说不过,你也别烦恼。”小姐拉着红娘的手说道:“红娘,全靠你了!”红娘道:“小姐你放心,红娘拼了一身嫩皮肉挨一顿打,替小姐承担就是了。小姐,红娘去了。”说罢,转过身来,匆匆下楼。红娘此时反而心定下来了。
小姐见红娘下楼,一直送到楼梯脚,哭着说道:“红娘,都是我连累了你!”
红娘道:“小姐,不要说这种话了,我们是一根绳上拴的两个蚂蚱,谁都跑不了。你也别哭了,再哭,我的心更乱,更想不出好办法了。”
小姐见红娘去了,很为红娘担忧,她知道母亲手辣心狠,不知红娘这顿家法能受得了否。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月圆便有阴云蔽,花发须教急雨催!这件事不知如何了结也!”
却说红娘下了妆楼,脚步放慢,一路在想办法。她想,先跟老夫人讲道理,老夫人一品皇封,知书达理,不会蛮不讲理的,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也许可以免了一顿家法。又一想,讲理是讲不通的,我的理就是老夫人不应该赖婚,老夫人如果讲理,就不会赖婚了。她绝对不会自己承认错误,我的理岂不是白讲了。老夫人手段毒辣,我就怕她一到中堂,不问情由,给我一个下马威,先打一顿再说,然后把罪名硬安在我头上,接着就是把张相公赶走,从此小姐和张相公永世都做不成夫妻,岂不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红娘越想越急,平日聪明伶俐,计谋主意多得用船装,今日却一筹莫展。没办法,拼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豁出去了,进去见机行事吧。
红娘走到中堂门口,并未马上进去,而是先揭起一点帘子,从帘缝往里一张,只见老夫人铁青了一张脸,杀气腾腾,这样严峻可畏的脸色,红娘来到崔家还没有见过。再往旁边看看,一众丫环几乎全部出席,一个个肃立在两旁,奶娘则抱着欢郎,得意洋洋地站在老夫人右侧。红娘看了这种场面,就知道今天要拿她红娘开刀,起个杀鸡惊猴的作用,这顿家法是逃不了的。在门外拖延是这样,不拖延也是这样,丑媳妇难免见公婆。一掀门帘,踏进中堂,自己叮嘱自己别心慌,保持镇静,当心别说错话。紧走几步,上前说道:“老夫人在上,奴婢红娘给夫人请安!”
老夫人平日见了红娘,很是喜欢,今日见了,越看越生气,都是你这个鬼丫头,吃里扒外,害得女儿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来,心里十分恼火,说道:“大胆的小贱人,还不与我跪下!”
红娘道:“是!”就倒身跪下。
老夫人道:“奶娘,家法伺候!”
奶娘此时,如奉圣旨,答应道:“遵命!”她此刻的心里比当年做新娘还要高兴,扬眉吐气的喜悦使她心里痒痒,手也痒痒。她想老夫人不叫我掌刑便罢,叫我掌刑,嘿,不把你这鬼丫头打死也得让你脱掉一层皮,看你还敢小看老娘!她一手拿起一块早就准备好了的家法板,杀气腾腾地站在老夫人身边。
说说那块家法板,也确是令人生畏。这玩意儿是用上等紫檀木做的,取其木质密度大,又重又硬,它的规格也有规定,总长三尺,来自《史记·杜周传》的“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其实《史记》所说的“三尺法”,乃是古代用三尺长的竹简书写法律,不是刑具的法定长度,是后人附会上去的,不过和“法”有点关系,不算牵强。宽三寸,厚三分,一头削成圆形,以便手握,打起来确是有点份量,府中的下人们,对它都谈虎色变,敬而远之。两旁的仆妇丫环,都为红娘捏一把汗。老夫人今天要当众拷打红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并非不怕家丑外扬,而是被奶娘如此宣传,全家无人不知,无法一手遮天了。西厢之事,奶娘不敢胡说,既是事实,也就不能不问。这样,当众拷打红娘势在必行,一来可以说我老夫人治家有方,不徇私情。二来打了红娘可以惩一儆百,杀鸡给猴看。三来红娘能言善辩,和小姐情同姊妹,有关损害小姐名节之事,一定会替她掩盖过去,这样也可以顺水推舟下台阶,当众辟谣,女儿的名节可以保全。四来万一红娘经不起吓唬,全部坦白交待,也无妨,可以说她串通张生,引诱小姐,败坏门风,触犯家规,那么西厢之事可以为女儿洗刷掉了。老夫人的计算真是天衣无缝。一切都想停当了,说道:“小贱人,你做的好事!”
红娘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低声答道:“是!”
老夫人道:“你知罪吗?”
红娘道:“回禀老夫人,奴婢不知身犯何罪?”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还敢狡赖!”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连所犯何罪都不知道,何来狡赖?”老夫人道:“你嘴巴还凶!”
红娘道;“奴婢不敢。”
老夫人道:“既然不敢,你与我从实招来,若是实说了,可以饶了你;若是不肯实说,看我不活活打死你这贱人!”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不知所犯何罪,叫奴婢从何说起,又如何实说?”红娘想,你老夫人不说出西厢之事,我决不自己承认,无凭无据,看你拿我怎么办。
老夫人见红娘就是不认罪,口口声声说不知所犯何罪,好吧,告诉你,说道:“谁叫你和小姐到花园里去的?”
红娘忙说道:“老夫人,你老人家不是不知道,小姐一向有烧香拜月的习惯。每次拜月,总要祝告老相爷早升天界,保佑你老夫人健康长寿,你老夫人从来没有禁止过啊!”
老夫人被红娘堵住嘴巴了,不错,女儿是经常拜月,不过这次的拜月不一般,说道:“小贱人,你还敢强辩!我来问你,无月的日子你们去花园拜什么月?傍晚出去,清早回来,难道要拜一整夜月?你与我从实说来!”红娘想,这可糟了,先赖了再讲,说道:“没有去,谁看见了?”
老夫人道:“奶娘和欢郎都看见了,你还想狡赖!”老夫人十分恼火,“你再狡赖,看我不揍扁你个小贱人。”说罢,从奶娘手里夺过家法板就打。尽管老夫人力气不大,份量不轻的家法板打在身上到底也痛。
红娘道:“老夫人别打,当心闪了你的手,别打了。”老夫人今天火透了,这小贱人嘴硬,一味强辩狡赖,我最痛恨的就是抵赖,我一生从未打过一个人,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小贱人不可。说道:“我要打死你这个不守家规的小贱人!”举起板来又是一记。
红娘痛得浑身一抖,说道:“老夫人,不要打了。”
老夫人道:“不打你,那你说,深更半夜和小姐到花园里去干什么来着?”红娘道:“这个嘛,那个啊。。”
老夫人道:“不说,我再打!”
红娘道:“我说,我说,中秋那晚,是和小姐去拜月,最近两次,是奉了小姐之命,去花园摘桂花。”
老夫人更火了,说道:“全是一派胡言!最近已是重阳节,哪里有什么桂花?即使还有,你白天不去采,晚上去采,看得见吗?小贱人,你休想搪塞过去!”
红娘道:“就是这些了,再也想不起别的,”
老夫人道:“大胆的小贱人,还敢在我面前抵赖!”
红娘道:“奴婢怎敢抵赖,就算有一点抵赖,也是你老夫人教导的。”
老夫人气极,说道:“怎说是我教导的?我何曾教过你抵赖?”
红娘道:“老夫人赖过穷酸的婚约,奴婢我也学着赖一次。”
老夫人又气又恼,好呀,你挖苦我,说道:“小贱人,你竟敢顶撞我,你再不实说,不打死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红娘想,老夫人啊,你一向精明干练,老奸巨猾,怎么今天糊涂到这种地步。我红娘拼着挨打,死命抵赖,还不是为了保全小姐的名节!你却咬牙切齿下毒手,一定要逼我说出真相,你不为你的女儿着想,我何必硬要受皮肉之苦。况且,去西厢又不是我的事,小姐是主人,我跟小姐前去是主命难违,你老夫人叫我做的事我能违抗吗?我大不了是一个知情不报之罪,但是,子不言父过,徒不论师非。我是奴婢,不能举报小姐。现在你再三逼我,我就全部说出,到时候你这个积世婆婆不要后悔。说道:“老夫人息怒,让红娘从头到尾细细讲来。”
老夫人道:“容你讲来,若有半句虚言,重责不贷!”
红娘想,不用你说,保证货真价实,现在你叫我说假话我也不会说,再说假话,对小姐和张相公不利,只有讲真话,才能逼得你老夫人没有退路。说道:“老夫人请放心,奴婢不敢说谎,如有半句虚言,但凭老夫人处置。”老夫人道:“好,既然如此,快快讲来。”
红娘道:“那中秋去西厢的事,却和我没有关系。”
老夫人道:“怎么说和你无关呢?”
红娘道:“中秋节那晚,我停了针绣,去和小姐聊天,见小姐靠近楼窗,对着一轮明月不住长叹,眼泪也扑籁籁地落下来。”
老夫人道:“中秋佳节,为何啼哭?”
红娘道:“是呀,奴婢也是这么说的。我问了小姐,有什么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里也可以好受一些。”
老夫人点点头说道:“小姐她怎么说呢?”
红娘道:“小姐是真伤心呵!她流着泪跟我说,她听说哥哥病了好久了,心里很是担忧。”
老夫人已经忘记赖婚时让莺莺叫张生为哥哥的事。说道:“是哪一个哥哥?”
红娘想,你真是老昏了头,你在赖婚时不是说“救命的哥哥”吗?怎么赖过婚就忘了?说道:”就是那个救命的哥哥张相公。”老夫人一窘,怎么会忘记那哥哥就是张生,确是我亲口说的。这鬼丫头太刁了,张生就是张生,却要叫“哥哥”,叫“救命的哥哥”,真气人,可又拿她没办法。只有道:“讲下去!”
红娘道:“小姐说,他在异乡客地没有一个亲人照看,现在病倒在西厢,也没有一个人侍候。所以小姐要到西厢去探望张相公。”老夫人听了,心中暗暗叹气,一向婚规蹈矩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张生这个哥哥原是假的,他病了关你什么事,还值得亲自去探望,真是家门不幸。说道:“小姐她去了没有?”
红娘道:“去了,并且命奴婢陪同前往。奴婢主命难违,只好跟着去了。”老夫人道:“我命你侍候小姐,是要你行监坐守,你为何不劝阻她?”
红娘道:“老夫人要奴婢对小姐行监坐守,老夫人又没有明言,即使是行监坐守,也没有说不让小姐走路。要我去劝阻她,也没有道理啊!”
老夫人道:“怎么会没有道理呢?女孩家的,如何深夜乱走!”
红娘道:“小姐并未乱走,哥哥有病,妹妹去探望,是理所应当。”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可知道男女攸关,授受不亲吗?”
红娘道:“啊!老夫人,你怎么忘了,那是你允许的啊。”
老夫人道:“我忘了什么?我又何曾允许过?”
红娘说道:“前番宴请张相公的时候,你命小姐到堂前敬酒,小姐怕羞,是你老夫人再三逼着小姐,说什么相国人家,应当知恩报德,硬要小姐过去与救命的哥哥敬酒,那杯酒还是奴婢斟的哩。奴婢想,那时可以敬酒,这次哥哥病了,做妹妹的去探望探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就是人之常情,也应当去。”老夫人听了,说不出心中有多气。我当时是为了赖婚,婚已赖了,一切也就过去了,兄妹之情是当不得真的。说道:“小贱人,你懂得什么,这个兄妹是要回避的!”
红娘道:“兄妹是自己人,又不是外人,用不着回避。”老夫人想,不跟你歪缠了。说道:“快说下去!”
红娘道:“这件事不但老夫人被蒙在鼓里,连红娘也被瞒过了。”
老夫人道:“怎么会瞒你呢?”
红娘道:“他们暗中书信往来,早就约好在中秋相会。”
老夫人道:“他们书信往来,总是叫你传递的了。”
红娘道:“传递倒是我传递的,可我哪知是书信啊!”
老夫人道:“难道你是死人,一点都看不出吗?”
红娘道:“老夫人,这可屈煞红娘了。一来红娘不识字,二来,日前张相公有病,夫人命小姐开张药方,有没有这事?”
老夫人道:“有这事。”
红娘道:“这不得了吗?小姐命我把药方交给张相公,哪知道不是草头方,乃是一服专治相思的汤头歌。”
老夫人听了,说道:“唉,好聪明的女儿啊!”她此刻真后悔不该让女儿读书识字,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看来,古人的话是不错的。她也有点后悔,没有让红娘也认识几个字,就不会药方情书弄不清了。说道:“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他们约定在黄昏时分,月上东墙,相会西厢。”
老夫人道:“小姐到了西厢,做些什么呢?”
红娘道:“小姐到了西厢以后,这个嘛,老夫人,你也不必追究了。”
老夫人想,什么,不必追究,说得倒轻巧,我就是为了要追究此事才叫你来的,岂能含糊!说道:“快说,到了西厢以后便怎样?”
红娘道:“老夫人既然一定要查问个明白,红娘就直说了吧,不过有些不大好听的话都是张相公和小姐说的,红娘只是搬搬嘴而已,望老夫人不要怪罪于我。”
老夫人道:“恕你无罪,快快讲来。”
红娘道:“中秋那晚,我跟着小姐来到西厢,当时我一直在小姐身边。”老夫人听了,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接着讲。”红娘想,你听到我一直在身边就叫好,等一会叫你双脚跳。接着说道:“他们兄妹相见,面对面坐着淌眼泪,真是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老夫人道:“他们从何而来的断肠?”
红娘道:“老夫人,你不知道啊,他们都在怨恨你老夫人哩!”
老夫人道:“为什么怨恨起我来呢?”
红娘想,你还装什么蒜!说道:“恨你赖婚没有道理,说你枉为相国夫人,一品皇封,言而无信,忘恩负义,将恩变为仇!”
老夫人道:“我何尝把张生当仇人!”
红娘道:“老夫人,我也是这么说的,我家老夫人怎么会把你当作仇人呢?”
老夫人道:“那张生如何说?”
红娘道:“那穷酸说,老夫人赖掉他的婚姻,害得他半途上喜变做忧。
想当初,你老夫人在佛殿上亲口许婚,还硬逼着长老为媒,连菩萨都知道,哪料到在酒席间设下了赖婚计,兄妹相称把好事变成仇。”
老夫人道:“我不问你张生,问你小姐如何了?”
红娘道:“老夫人别急,我就说小姐。小姐当时也泣不成声,说娘亲赖婚太荒谬,所以她到西厢来向相公请罪。小姐又对我说。。”
老夫人道:“跟你说什么?”
红娘道:“她说道,红娘啊,你先走一步,一个人回妆楼去。”
老夫人着急道:“红娘,你怎么可以先走呢?走不得呀!”
红娘道:“他们不要我在那里,我何必留下呢?”
老夫人道:“那小姐怎样?”
红娘道:“小姐暂时落后一步。”
老夫人道:“她是个女孩儿家,怎么可以教她落后呢!你为什么不叫小姐一起走?”
红娘道:“小姐自己要落后,红娘不能作主啊!”
老夫人道:“那你就等小姐一会儿就是了。”
红娘道:“老夫人啊,他们两人都叫我先走,怎么能赖着不走,惹人家生厌呢?”
老夫人道:“小贱人,你就真的丢下小姐走了?”
红娘道:“是啊,我刚跨出书房门一步,他们就把房门关了,里边还上了闩呢。”
老夫人着急道:“这如何可以呢?”
红娘道:“老夫人啊,我原以为小姐的医道高明,神针法灸,能医好张相公的病,哪知道他们一双心意两相投,男欢女爱,成就了燕侣莺俦,到如今他们俩在一处双飞双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老夫人听到此处,已气得头晕目眩,手足冰冷,耳朵里嗡嗡直响,手中的家法板也失手掉在地下,万万想不到女儿会做出这种事来!你失了贞节,丢尽了相府的尊严,也叫我脸往哪里去搁!女儿啊,你在自是知书达礼的相国千金,平日里三从四德,《女儿经》、《女孝经》并没有少教你,如今倒不顾羞耻败坏了家风自家去成亲,叫我如何去遮盖呢?我好后悔呵!悔不该赖婚以后还留住张生,种下了这个祸根。张生啊!看看你长得一表人材,读书识字,哪知你长了人样不干人事,简直是衣冠禽兽!我好心好意把你留在西厢,哪知道你蛇蝎心肠,胆敢勾引我女儿,辱没我相府的声誉,玷污了崔氏家风。你是圣贤门下的败类,欺人太甚,我岂能善罢甘休,决饶不了你!说道:“好一个大胆的狂徒,难道我就罢了不成!”
红娘跪在那里,一直在注意着老夫人的面部表情,心想,你要赖婚,他们现在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看你如何处置。按常理而论,你老夫人应该自知理亏,他们既然已经做了夫妻,就成全了这份好事,岂不是一天乌云消散,一双两好,丑事变成了好事?不过,看样子,老夫人是不甘心的,一定又在转什么恶毒的念头了。红娘听了老夫人的自言自语,就替张生担忧,不知又要受什么折磨了。让我探一下老夫人的口气,看她有什么手段。说道:“老夫人息怒,为今之计,应该怎样处置呢?”
老夫人怒气冲冲地说:“我要把这个衣冠禽兽扭送官府,告他一状,以泄心头之恨!”
红娘道:“老夫人,你要告谁啊?”
老夫人道:“告那个圣门败类,衣冠禽兽的小张生!”
红娘道:“老夫人,告他不得的,你要三思啊!”
老夫人道:“如此恶棍,有什么告不得的!你休要与张生辩解!”
红娘道:“老夫人,红娘是崔府中人,和张相公非亲非故,犯不着去替他辩解。红娘是为你老夫人着想啊!”
老夫人道:“你替我着想些什么?”
红娘道:“敢问老夫人,你告张相公是什么罪名?”
老夫人道:“我要告他个伤风败俗,引诱官宦人家妇女之罪。”
红娘道:“老夫人,请你想想看,此事是张相公到东楼呢,还是小姐到西厢去?”
老夫人听了,对啊,是我女儿送上门去的,怎能都怪在张生身上。说道:“这个。。唉,真是家门不幸,如此说来,要怪小姐的不是了!”
红娘道:“老夫人,红娘以为也不能怪小姐,小姐去西厢,是妹妹去看望哥哥,并没有错。”
老夫人道:“既然不能怪张生,也不能怪小姐,就只能怪你这个穿针引线的小贱人了。”
红娘道:“啊!老夫人,我和西厢之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要怪我呢?依我红娘看来,张相公、小姐和红娘都没有罪错。”
老夫人道:“你们倒推得干净,一个都不错,难道是旁人的错?”
红娘道:“老夫人,别的旁人都没有错,只有一个旁人有错。”
老夫人道:“那个旁人是谁啊?”
红娘道:“这个旁人嘛,就是你老夫人。”
老夫人觉得被红娘戏弄了,有些者羞成怒,说道:“小贱人,信口雌黄,胆敢顶撞我!我有什么差错,讨打!”说罢,举手要打,发现手内空空的,家法板刚才气得掉了也没觉得,就弯腰去拾。家法板刚好落在红娘身旁,今见老夫人又要打她,心想,给你打好了,不过,你是打不成的。就把家法板拾起,递到老夫人手中,说道:“老夫人,当心别扭了腰!”
老夫人想,好啊,小贱人一直在挖苦我,现在不跟你说,等你的罪名定下了再和你算账。遂道:“小贱人,为什么是我的错,你给我说清楚,如若有半点含糊,看我不打下你的下半截来!”
红娘道:“请老夫人息怒,容奴婢细说。说错了,该打该罚,由老夫人处置。”
老夫人道:“暂且记打,容你说来。”
红娘道:“谢老夫人暂时不打之恩。”
老夫人道:“不必多言,快快讲来。”
红娘道:“老夫人,据红娘看来,老夫人对西厢之事,不仅仅有错误,还有三个大不应该。”
老夫人想,简直是胡说,我不但有错,还有三大不应该。说道:“小贱人,你真大胆,派我老夫人的不是,好,好,就让你说,说得不对,看我不活活地打死你!快说,哪三件?”
红娘道:“第一件,想当日强盗兵围普救寺,要抢小姐,老夫人答应谁能退得贼兵,便将女儿许配给他,张相公如果不是爱慕小姐,也不会那么起劲地想出退兵之策。等贼兵退去,平安无事了,你老夫人出尔反尔,悔却前言,内堂赖婚,害得张相公一场空欢喜,常言道:信誉是做人的根本。我听小姐在读《论语》的时候,听会了几句,说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老夫人失信于人,这是一不该。老夫人,你说是不是?”
老夫人听了,心中大骂红娘,这小贱人太可恶了,当面说我不该失信于人,还要问我是不是。这当然是事实,难道我要当众说“是”么?说道:“这个嘛。。”
红娘可不放过,逼问一句道:“老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老夫被人逼得没法,只好说道:“这一件算你没有说错。”
红娘道:“奴婢没有说错,就是老夫人错了。第二件,老夫人既然要赖婚,就赖得干净些,应该拿些金银财帛出来作为酬谢,打发走张相公算了,却偏偏要兄妹相称,还把张相公留在西厢书院,让他们怨女旷夫,一个在东楼,一个在西厢,咫尺相思,早晚相窥,西厢的事,实则是老夫人造成的,这是二不该。老夫人,你说是不是?”
老夫人想,我要赖婚,又怕张扬出去,相府声誉攸关,用尽心机,反而弄巧成拙,也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了。只得说道:“这一件也算你说对。”红娘道:“老夫人现在要想惊动官府,办张先生的罪,好像是痛快,其实老夫人首先要得个治家不严之罪,如若追究根源,还要落一个背义忘恩的恶名。老夫人,你看能告吗?”老夫人听了,觉得红娘说得合情合理,到时候会弄得两败俱伤。官府是惊动不得的。说道:“所言极是,那第三件呢?”红娘说道:“这第三件,西厢之事只有我红娘一人知道,红娘为了爱护小姐,尚且守口如瓶,替她隐瞒,这种事隐瞒还嫌来不及,哪有做亲娘的硬要家丑外扬?一来叫小姐今后如何做人,对不住小姐;二来辱没了相府家声,对不起去世的老相爷;三来张相公日后名重天下,他对我们有恩,怎么能忍心让他蒙受耻辱呢,也对不起恩人张相公啊!”
老夫人听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手中的家法板也握不住了,一脱手又掉在地上,哭着说道:“啊哟,我的老相爷啊!我真愧对先人啊!”
红娘道:“老夫人,这三大不该说得对不对?”
老夫人道:“说得对,都是我做事糊涂。真是家门不幸啊!现在叫我如何收拾呢?”
红娘道:“老夫人,依红娘看来,此事只要你老人家处置得当,收拾是不难的。”
老夫人道:“我如今心里乱得很,你有什么好的主意?”
红娘道:“为了小姐的名节,主意怎么会没有,只是。。”
老夫人道:“只是什么?”
红娘道:“只是红娘跪在地上大半天了,膝盖好痛。”
老夫人道:“好啦,恕你无罪,起来吧。”
红娘道:“多谢老夫人开恩。”
老夫人说道:“有什么好主意,快些讲来。”
红娘道:“目前之事,老夫人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西厢之事,本来是一件好事,现在生米已煮成熟饭,不如顺水推舟,把小姐名正言顺地许配给张生。这样,既可以保全小姐的名节,也可显得老夫人的大度,树立起了知恩下忘报的美名,那张相公更会感激不尽。”
老夫人实在不甘心,空担了赖婚的恶名,结果还是赖不掉,真可气,说道:“这未免太便宜那个小畜生了!”
红娘道:“唉,老夫人哪!不是我红娘在者夫人面前卖弄口舌,君子有成人之美,何况他们两相爱慕,不识忧,不识愁,一双心意两相投,夫妻已做了一个月之久,岂不闻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老夫人道:“小贱人,我何尝要把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小姐已经中表联姻了么?”
红娘道:“老夫人,奴婢知道中表联姻,也知道中表联姻只是一句空话,又没有经过问名纳彩、六礼三端的礼节。说中表联姻,不过是老夫人赖婚的借口而已。”
老夫人被红娘一语说破,心中着实有气,怎能承认这句话确是赖婚的遁词,只有赖掉,说道:“我何尝用此言为借口,要知道一言为定,确守信义啊!”
红娘道:“老夫人,中表联姻原是老相爷临终时的一句糊涂话,老夫人要守信义,那佛殿联姻是你老夫人亲口所许,如何可以不守信义了呢?老夫人是小姐的亲娘,你应该了解女儿,小姐如果满意中表联姻,也不会自己到西厢去的,老夫人难道要小姐一辈子在这中表联姻的不如意婚配中受折磨吗?”
老夫人道:“这个。。”
红娘道:“老夫人呀!你能罢休,便罢休,这其间何必苦追求?他们既然已经做了一个月夫妻了,就成全了他们吧,让他们堂堂正正地成为夫妻,一双两好。老夫人你看他们,一个尚书公子,一个相国千金;一个是洛阳才子,文章魁首;一个是博陵佳人,仕女班头。小姐有三从四德,张生读万卷诗书;小姐是天香国色,张生是冠世硕儒。小姐的温柔胜过卓文君,张生的才调超过司马相如;小姐不在做媳妇,张生不枉做丈夫。凭看张生的才学,凭着小姐的福分,张生不久必中魁首,小姐也完全可做夫人。他们两个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让他们有情人成为眷属,也是老夫人积了桩大阴德啊!像这等事,世上又不是没有,能罢手就罢手了吧!对这个白马将军的盟弟老友,杀孙飞虎草寇的大恩人,怎么能把他当成冤家对头呢?如果硬要和张相公作对,那就是替老相爷出乖丢丑。老夫人啊,说到底牵连着你自己的骨肉,请老夫人三思。”
老夫人听了红娘一席话,也觉得很对,张生的人品是和女儿相配的,一对玉人,哪儿去找。就是门不当户不对,婚姻总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相国千金嫁给一个穷酸,实在太丢人了。说道:“那张生是个穷秀才,与我家门第不相配,我是不能答应的!”
红娘道:“老夫人,张先生是礼部公子,我家小姐是相国千金,正好是门当户对。要说到张先生现在是个白衣人,目前说来是高攀了,不过张先生才华盖世,满腹经纶,来年考试,得状元如探囊取物。那时节,门第家声都有了。如果老夫人现在再不肯罢休,恐怕将来要后悔不及的。”
老夫人道:“我要后悔些什么?”
红娘道:“奴婢刚才下楼的时候,小姐对我哭着说,倘若西厢事发,婚姻不成,情愿一死。老夫人,万万不要再把小姐逼上绝路!”
老夫人一听,急得眼泪直流,知道女儿的个性,为了保全名节,会去寻短见的。哭道:“儿啊!你不能去死啊,为娘就答应你们吧!唉!我怎么会生出这种女儿呢?”
老夫人到此时,思想上不通也得通,把女儿许配给张生,比被孙飞虎抢去当强盗婆要光彩得多,有女儿在比女儿死去要强得多。即使我现在霸王硬上弓,强迫女儿中表联姻,难保不泄露西厢之事,到那时,丢丑更大,女儿也非死不可,想来想去,除了把女儿许配给张生以外,没有别路可走。说道:“也罢!我们崔家没有犯法之男,再婚之女,就把女儿给了这小畜生吧!红娘,你替我到妆楼去,把那个不肖的贱人唤来见我!”
红娘道:“是,红娘遵命,”说罢,转身往妆楼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