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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莺莺赖柬
却说张生,自红娘走后,高兴得几乎发狂,反剪了手,在书房里团团转,心里不住地偷笑,心想凡事都有前定,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是在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的。谁能料到,崔家的婚姻已被赖掉,小姐却给我这一场好处,岂不是姻缘本是前生定吗?这件好事,己是煮熟了的鸭子,想我张珙是猜诗谜的老行家,足智多谋,是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小姐的那首诗,一猜一个准。他又拿出小姐的诗篇,字迹秀丽,一笔卫夫人的美女簪花格,上好的薛涛笺,散发出阵阵墨香。他爱不释手,放到鼻子上,闻了又闻,然后就一遍遍地吟哦,继而由低哦到朗吟,在抑扬顿挫的朗读声中,把他此时此刻的喜悦心情,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太阳还是老高老高的,心中很是焦躁,不觉骂开了:“今日这个鸟天,百般的刁难,就是不肯暗下来,老天啊,何苦硬要争这几个时辰呢?太阳啊!你快快替我滚下去吧!唉!读书时盼望白天长些,就怕黄昏来临,可是总是不知不觉地红日西沉,很不情愿地关门;今天我要去赴海棠花下约,日头就像生了根一般,死都不肯下去,只好再等一等了。”等了没有多久,张生坐不住,又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那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依旧明晃晃地高挂在那里,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

  琴童见了,说道:“相公,秋老虎吃人,太阳还是毒辣辣的,小心中暑!”张生道:“我恨煞鲁阳,只顾打仗,挥什么戈,不让红日西沉。我要看他刁难到什么时候。”

  琴童道:“相公,你今天为什么盼太阳赶快下山?”

  张生道:“休得多问!”

  琴童道:“是不是又要到假山上去操琴?”

  张生道:“不是的。”

  琴童道:“那么就是去会我家主母了。”

  张生道:“不用你管。”

  琴童道:“相公,你要去会我家主母,站在太阳下晒是划不来的,晒干了我家主母会不喜欢你,晒得发痧,主母也会心痛。”

  张生道:“啊哟,这还了得!幸亏你提醒,否则,太对不起小姐了。”

  琴童道:“相公,在树阴底下看天也是一样的。”

  张生一想不错,我何必非要晒太阳不可呢,就走到树阴底下,站了一会儿,又看看天色,太阳已偏西了。说道:“这不知趣的三足金乌,圆圆地耀人眼睛,怎能弄一把后羿的射天弓来,干脆把这留下的一轮红日也射落算了!”

  琴童道:“相公,太阳已经下山了。”

  张生道:“谢天谢地,总算下山了!”

  此时,前边寺院里传来暮鼓晚钟。张生匆匆吃过晚饭,将身上衣衫重换了一套,心想,今天必须把琴童支走,不能让他跟随,否则,我和小姐‘哩也波哩也罗”,他岂能在旁。说道:“琴童,晚饭后无事,你先去睡吧。”琴童想,今天相公一定有事,叫我先睡,是要把我支开,肯定是去和小姐幽会,我倒要看看怎样“会”法。说道:“相公,琴童还要侍候你哩。”张生道:“今日不用你侍候了。”

  琴童道:“现在去睡也太早了。”

  张生道:“叫你去睡,你就去睡,不必罗嗦!”

  琴童想去睡也好,我可以盯梢。说道:“是,遵相公吩咐。”说罢,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张生见琴童已去睡觉,自言自语道:“这就好了,稍等片刻,拽上书房门,到得那里,溜进花园,妙哉!”

  张生带上了房门,经过院子,走上花径,转眼到了便门口,用手轻轻推了一推,门依旧紧闭着,大概辰光还早,小姐尚未下楼,就转到假山上,站在那天弹琴之处,登高而望。只见隔壁花园里静悄悄地并无一个人影,只有蟋蟀在此起彼落地鸣叫。其时已月上东墙,清辉如水,好一派新秋景象。张生的心情格外舒畅,今晚上可以了却相思,不过也有点忧虑,小姐会不会失约?不过小姐是守信之人,不可能不来的,我只消待月西厢下,小姐一定会迎风户半开的。

  却说红娘告辞了张生,回妆楼复命,一路上暗自思忖,如何去回复小姐。如果实话实话,说我奉命去赶张生,他先是哭哭啼啼,后来见了你的情诗,欣喜若狂说你约他,和他“哩也波哩也罗”,他的病也好了。这样说,一定把小姐羞死,今晚肯定死也不会去践约了,那岂不又害了张相公么?不能说实话,那只有编谎话了,以假对假,两不吃亏。你小姐又发脾气,又骂我奴才,演得像真的一样,我红娘不能发脾气,更不能骂你,可是我会吓唬你,挖苦你,让你也难受难受。一路上设计好惩罚小姐的计策后,遂匆匆地上楼。小姐此时正在着急,挂念着那封诗柬,红娘是否交给了张生,张生看了以后如何?啊哟糟了,我在楼上对红娘要打要骂的哄吓骗,把约会的事瞒过了她,不要张生看了诗章以后,告诉了红娘,岂不糟透?我怎么不在信纸上面多写几个字,嘱咐张郎不要告诉红娘呢?现在已无法挽回,但愿张郎聪明一点,这种偷香窃玉之事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不过想来张郎也是个风流人物,应该有这个心眼,于是又把心放了下来。但心里终究不踏实。急于等红娘回来,观察一下红娘,确定秘密是否泄露。正在沉思时,听得楼梯响,知道红娘已经回来了,赶紧对着房门坐正。

  红娘原是个鬼精灵,在路上已经算定了,小姐一定要仔细窥探我的面部表情,我就不让她看出来。所以板起了脸,不露一点喜怒之色,而且不慌不忙,用平常的步子走进中房,在小姐身边一站,不发一言,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莺莺小姐看了看红娘的脸,并无任何表情,心想,红娘这丫头的脾气我是了解的,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即使在脸上看不出,听话音也可以听得出,现在连话也不说,倒是摸不透了。可能刚才送信之时,我责骂了她几句,她当了真,还在生小孩子气哩。你不说话,我就先开口吧。说道:“红娘,回来了。”

  红娘答道:“回来了。”

  小姐又问道:“西厢去过了吗?

  红娘答道:“去过了。”

  小姐想,平常红娘的嘴巴好比教熟了的鹦鹉,滔滔不绝,不问也要讲个不停,今日怎么这般沉默?其中是否有什么变故?最担心的还是那封诗柬,一定要问个明白。说道:“红娘,那封柬帖儿可曾送给张先生?”

  红娘听了,好哇,我就料到你一定要问,我先不告诉你,让你吃点小苦头。说道:“小姐,事情总是有先后次序的,你怎么不先问问张先生被赶走了没有,倒先问起书柬来了?”

  小姐想,好厉害的丫头,今天存心和我过不去。我这样急于问书柬,露出破绽来了,不过,弥补还来得及。说道:“我的书柬极为重要,当然要先问了,你可曾送给先生?”

  红娘道:“不曾。”

  小姐道:“你为什么不送?”

  红娘道:“小姐,你命红娘到西厢赶走张先生,我把小姐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哪晓得这穷酸气量太小,当场气得几乎发疯,差一点昏死过去。倘若我再把小姐的书柬拿给他,岂不要送他一条小命吗?他终究是我们崔家的大恩人,别人可以不认,我红娘不能忘恩负义,所以我不忍心,只是撵他,要他赶快离开。”

  小姐一听,糟了,你不忍心,却不害了张郎也。我这封信,不是撵他的啊。你这种好心肠,坏了大事,现在如何是好,没奈何叹道:“红娘,你没有给他,就把书信还我吧。”

  红娘想,还你,拿什么还,已经送掉了。却道:“小姐,我还没有说完哩。后来我一想,如果不给张先生,回来还给小姐,小姐又要怪我不会办事,所以我又给了他。”

  小姐一听,芳心暗自欢喜,忙说道:“如此甚好,那张先生看了书信,可有什么话说?”

  红娘道:“张先生见了书信,双手捧着,放声大哭,说小姐如此绝情,在信中也不会有什么好话,看了反而徒增烦恼,不看也罢。”

  小姐急道:“此信怎么可以不看呢?”

  红娘道:“他不看,我也没奈何,牛不喝水,岂能强按头?”

  小姐道:“他既然不看,你怎么不把书信索回呢?”

  红娘道:“已经送给人家了,怎么好意思去要还?你小姐可以说了话不算数,我红娘可开不出口!”

  小姐想,好啊,你挖苦我,由你去说吧,反正我并未反悔什么,不过此信关系重大,还是要追问下去。说道:“既然他不看,留着也无用啊!”红娘肚内暗暗好笑。说道:“红娘也是这么说的,我说相公,你既然不看,还留它干什么?”

  小姐说道:“是啊,张先生怎样说呢?”

  红娘道:“张先生说,要留看作个终身的纪念,毕生的教训,等到快要寿终正寝的时候,再打开来给儿孙们看看。”

  小姐一听,急得不得了,张郎啊,你怎么如此愚笨啊!你到那时再打开看,只好到下一世去后悔了,不觉脱口叫道:“啊哟,这如何可以呢!这如何可以呢!”她着实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把自己对张生的情与爱,竟亲手葬送了。不禁眼眶里滚动着泪花,还得强自忍住,以免被红娘看笑话。

  红娘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心想不能再逼了,张生再不看信,她今晚不会去“迎风户半开”的,还是让她知道张先生已经看过信了吧。就说道:“小姐,别着急。那张先生说过以后,一眨眼他又变卦了。”

  小姐忙问道:“他是怎样变卦的?”

  红娘道:“张先生说,既然是小姐的信,看就看,反正也不想活了,被小姐气死,总比给老夫人气死要强得多。我看着他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书柬打开,仔细看了。”

  小姐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心想张郎啊张郎,只要你看一眼此信,你就不会恨我了,病也会痊可了。但不知看过以后反应如何,千万不能把秘密泄露给红娘啊!让我试探一下红娘是否知道。说道:“红娘,那张先生看了书柬以后如何了呢?有无话说?”

  红娘想,我全知道了,可是不能说,一说穿,你一定害羞,不敢去践约。岂不是替张相公帮了倒忙。张先生的话,还得编造,说道:“小姐,张先生看了小姐的书柬以后。倒反而安定下来了,嘴巴里不住念叨,好像是老和尚念经,也好像在吟诗,我听不懂。”

  小姐想,是在念诗,又问:“后来怎样了?”

  红娘道:“我听得一两句,他说道:‘小姐的一番好话,一定遵命,就恐怕说了不算。’”

  小姐听后,沉默不语,心想,张郎,你等着我吧,我不会说了不算的。

  现在时光虽早,我却要先作准备,说道:“红娘,告诉厨房,安排晚饭。”红娘道:“小姐,太阳还未下山,前边暮鼓未响,吃晚饭不免过早。”

  小姐道:“我已经饿了,让他们安排就是。”

  红娘想,这么早吃晚饭,从来没有过,看来小姐是恨不得马上去赴约哩。说道:“是,红娘就去吩咐。”说罢,走到外房,恰巧厨房的小丫环提了一桶热水送来,红娘吩咐道:“把水放下,速速回去,安排小姐的晚饭。”小丫环说道:“红娘姐姐,天色还早,怎么就要进晚饭,恐怕厨下还没有做好呢。”

  红娘道:“休得罗嗦,小姐饿了,快去安排,马上送来!”

  小丫头应命而去。

  却说小姐吩咐红娘去吩咐安排晚饭后,她就坐到妆台旁,动手整理晚妆。今天的晚妆特别费心费力,本来小姐喜欢淡妆,今天却略为加浓,远山眉换成柳叶眉,樱唇点得更红,脸上重施脂粉,头上另换首饰,赤金单凤展翅步摇,百珠赤金双股钗,羊脂白玉簪绾住发髻,耳上挂一副八宝攒珠耳坠子,更显得雍容华贵,真个是杨妃再世,西子重生。小姐的晚妆方毕,晚饭已经送到,食不知味地吃了半碗,再也吃不下了,放下碗筷,小丫头收拾干净不表。小姐此时心里却很是着急,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可如何避开红娘的脱身计策还没有想出来,很后悔在写诗定约时,没有把红娘的因素考虑进去,弄得现在进退两难,去赴约吧,怕红娘知道;不去吧,太对不起张郎,这可如何是好?

  红娘在外房,一直想着白天的事。小姐你命我去送信给张生,当面多少做作,原来在诗里暗约他来!你瞒着我,害得我为张生而难受,本来我要来质问你,当面揭穿你,看在张相公的份上,不说破算了。我看你们俩在此刻,都巴不得立即天黑,在太阳老高老高的时候就盼望月亮赶快爬上来,挨一刻好像过了一个夏天。看到太阳挂在柳梢头,迟迟不肯落山,恨不得请羲和圣贤来把它狠狠地打下去。看你天还没有晚,就叫着吃晚饭,把晚妆打扮得神气活现,这都是为要配成一对,控制不住心猿意马,准备着云雨巫山,去和张生幽会。可怜那张秀才,这二三日来水米都不沾牙,完全是为了闭月羞花的小姐,可是小姐的性子,真真假假,无法捉摸,一个劲任性胡来。总以为可以瞒过别人,真是欲盖弥彰。我知道你现今如坐针毡,没有办法到花园去“迎风户半开”。我宁愿冷眼旁观,也不想替你出谋划策,我要看你小姐有多大的能耐瞒过了我出去开门?不过,万一你被我盯得紧,出不去,岂非又要害苦了张相公?刚才张相公再三托付要暗中相助,就助你一把吧。但是怎么去助,既要助,又要不露出我已经知道小姐的秘密,让她放心前去,倒是要费一点脑筋的。还是老办法,叫她烧香拜月,看她去不去。说道:“小姐,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小姐道:“是啊,花阴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沉月淡明。难得的初秋夜景。”红娘道:“是啊,今夜景致和往常不同,凉丝丝的晚风,透过了窗纱,绣帘儿用金钩绾束,暮色停留在朱栏,楼角上收敛了晚霞,一轮明月已在东墙高挂。小姐,这样的月色秋景,耽在屋子里,未免可惜,不如到花园走走。”小姐正在苦思如何到花园去,听得红娘如此说,心中一虚,忙说道:“到花园做什么啊?”

  红娘见小姐心虚,很是得意,谁叫你瞒我!说道:“去烧香拜月啊!这是小姐的老规矩,怎么忘了!”

  小姐是巴不得立刻就走,张郎在那里大概等得心急火燎哩。但又不能让红娘看出自己也急不可耐,就装做平淡的样子说道:“红娘,我想夜色已深,不去也罢。”

  红娘想,瞧,又在口是心非了,却道:“不去花园,又有何事可做呢?”小姐道:“且去睡吧!”她想,安排你去睡了,我可以一个人悄悄地去。红娘想,你要安排我睡了一个人去么?那我不放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担待得起,还是同去为妙。如何让她和张生会面,到时候看情况再说。主意打定了,说道:“小姐,楼上闷热,睡不着的,还是到花园里去烧香乘凉,一举两得啊!”

  小姐想别说一举两得了,一得没有我也是要去的,但是还不能立即答应,就故作迟疑,说道:“这个嘛。。”

  红娘道:“不去则辜负了如此花月良宵,罪过罪过。”

  小姐道:“既然你坚决要去,看在你的份上,不要扫了你的兴,我就去一回吧!”

  红娘气得差点叫出声来,你自己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还说我坚决要去花园。你去找男人幽会,还说成全我,好像是我和张生幽会,真是岂有此理!不过,为了暗中相助,也就认了。说道:“多谢小姐的一番美意。”

  于是红娘拿了香具,执了纱灯,小姐拿了一把齐纨团扇,一方汗巾,主仆二人一同下楼。到了园中,小姐的心跳得格外剧烈,她担心张生会莽莽撞撞从花影下跑出来,那时,红娘在身旁,叫我如何是好?一路上尽在盘算如何应付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其实小姐也是杞人忧天,她不想想,门都没有去开,张生怎么能进来呢?她一忽儿赶在红娘之前,她想,万一张生已经进了园内,我在前边,先看到他,我就向他递个眼色,打个手势,让他先藏好,等我调开红娘以后再出来。又一想,走在前边不妥,我使眼色,打手势,又不是白天,在这朦胧的月光下,万一他不注意,没看到,一下子走了出来,我连退步都没有,还是走在后面好。如果张生冒冒失失走出来,前边有红娘挡着,我还可以退身躲避。心里患得患失,一路上忽前忽后,徘徊不定。红娘都看在眼里,心想,好啊小姐,到现在你还要弄虚作假,你先走,是想堵住张生,不让他给我看见;你走在后,是怕万一张生出来,你可以拔脚逃回去。想得真如意,且看你如何应付吧。

  小姐与红娘走在小径上,脚步声、衣裙窸窣声惊起了嫩绿池塘里的睡鸳鸯,发出了泼刺刺的声响。小姐吓了一跳,莫不是张生从哪儿钻出来了?定神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池塘里的几对鸳鸯在游动,连忙把脚步放慢。走不一会,又听得“哇”的一声,又把小姐一惊,原来是嫩黄杨柳丛中有栖鸦惊飞。小姐心慌意乱,脚下金莲踩损了牡丹芽,头上的玉簪钩住了荼■架。夜凉露水重,花径青苔滑,湿透了凌波袜。

  今晚,红娘把香案儿设在湖山杨柳边,离便门不远,对面是棋亭,亭子正中一张汉白玉石桌,上面刻有围棋盘,两筒黑白棋子,棋案四围有四只鼓形石凳,正好可以休息。小姐焚香拜月以后,红娘道:“香已经烧了,小姐,不妨到棋亭里歇一歇。今晚园里萤火虫很多,我去扑几只来玩玩,小姐,你看怎样?”

  小姐想,这鬼丫头真聪明,我巴不得你走得越远越好。她向四周看了一眼,果然有不少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流星般飞掠,很是好玩。说道:“红娘,夜深露水重,花径湿滑,小心摔倒了!”说罢,独自走向棋亭,坐下后手托香腮,陷入沉思,谋划着如何去开门。

  红娘之所以借扑流萤之机离开小姐,是想看看张生到了没有,便有意挨近便门。一看,便门还关着,可见小姐并未来过,就轻轻拨开门栓,把门慢慢地拉开,门外却不见张生,暗道:“什么时候了,这傻角还不来?也许躲在别处,给他发个暗号吧。”说着,就撅起嘴唇,“赫赤赫赤”地吹了几声。张生在假山上早已等得脚疼腿软,垂头丧气,情绪极为低落,几乎绝望了,但两只眼睛从未离开过便门。现在忽然看到从便门里探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来,不用问,一定是小姐无疑,顿时精神倍增,立即撩衣从假山上跳下,直趋便门,嘴里也轻轻地吹着“赫赤”,“赫赤”!

  红娘一听,知是张生,轻声说道:“那个鸟人来了,我只以为是槐影风摇暮鸦,原来是戴歪了乌纱的玉人。”这倒很妙,一个是暗藏在曲槛边,一个是背立在湖山下,既未嘘寒问暖,也未互相搭话。

  红娘正在张望,冷不丁给张生一把抱住,说道:“小姐,你来了,想煞小生也!”

  红娘连忙挣扎道:“该死的,是我呀!你仔细看看。”

  张生定神一音,却是红娘,窘迫至极,说道:“啊,红娘姐姐,我不知道是你,小生鲁莽了,请姐姐原谅。”

  红娘道:“相公,你是读书人,怎么这般莽撞!”

  张生道:“小生等待良久,已是心慌意乱了。”

  红娘道:“看你这穷酸,饿得眼花!幸亏是我,若是老夫人,看你怎么办?”

  张生道:“姐姐,羞死我了!”

  红娘道:“下回看得仔细点。”

  张生道:“是,是。红娘姐姐,我家小姐在哪里?”

  红娘用手一指,说道:“你看,在湖山脚下棋亭里边坐着哩!”

  张生道:“姐姐,请闪过一边,我要去见小姐。”

  红娘忙拦住道:“慢来,我问你,真的是小姐约你来的吗?”

  张生道:“姐姐,这还有假,有小姐的亲笔简帖为凭。”

  红娘道:”你可别错会了意。”

  张生很自信地说道:“姐姐,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小生是猜诗谜的行家里手,风流随何,浪子陆贾,还会错吗?放心好了,请让我过去。”

  红娘看他说得如此肯定,也就放心了,说道:“相公,今晚是你的吉日良辰,红娘有几句话要事先嘱咐,你一定要听我的。”张生心里很焦急,但又不能不听,因为便门给红娘堵死了。说道:“姐姐请讲,小生洗耳恭听。”红娘道:“今晚你们这样成亲,虽然没有贺客,还是很热闹的,你看淡云笼罩着月华,好像红纸护银蜡的花烛,小园林是洞房,那柳丝花朵是帏幕,绿莎草茵是绣榻。你看这良夜迢迢。周围寂静,花枝儿高低交叉,正是入洞房的好时候。相公,我要叮嘱你,小姐还是黄花闺女、你千万不能粗暴,要温柔多情,话语要甜蜜,万不可把她看作是残花败柳。”

  张生道:“姐姐放心,小姐是相国千金,小生怜香有心,惜玉有意,怎敢唐突西施?”

  红娘又道:“相公你仔细瞧,她是个娇娇滴滴的美人儿,白玉无瑕,粉脸焕发春情,乌发光可照人。像这样的可人儿,给你享受,相公,你好福气也!”

  张生道:“多谢姐姐成全!”

  红娘道:“我也不图你一杯酒,也不想喝你一杯茶,却要这样的担惊受怕,可全是为了你啊!免得你在夹被窝里孤眠凄苦,从今以后,你可以不必再唉声叹气,也不需要牵肠挂肚,准备你那聪明解事的能耐,小心地去奉承小姐吧。”

  张生道:“多谢姐姐关心,请姐姐引领小生去见小姐吧。”

  红娘道:“不行不行!小姐写诗约你,还把我瞒得紧紧的,我到这里,还是借口扑萤火虫才来的。我替你带了书信,小姐恼羞成怒,把我骂了一通,现在我把你领了去,那还得了,当心别又弄砸了自己的好事。”

  张生道:“那么请姐姐闪开,让我自己进去见小姐。”

  红娘道:“这也使不得,你不能从便门进来!”

  张生道:“这是为什么?”

  红娘道:”相公你也不想想,小姐根本没有来开门,你怎么能进园内呢?很显然,是我红娘放你进来的。小姐瞒我,就是想不让我知道你们约会的事,你要从便门进来,岂不要坏事吗?”

  张生道:“既然便门不得而入,难道要小生插翅而飞吗?红娘姐姐,君子有成人之美,还望姐姐想一个好办法出来,成全了小生吧!”

  红娘一想,这倒也是,便门不能进,难道叫他飞来不成!她向周围察看了一下,见西厢书院靠粉墙处有座假山,花园这边贴墙刚好有棵桂树,地势很好,可以利用。就对张生说道:“相公,办法有了。”

  张生很是高兴,忙说道:“姐姐快讲。”

  红娘道:“相公你看,那假山靠近花墙,这边又有一棵桂花树,刚好探过花墙,你从假山上爬过花墙,沿着那棵树跳下来,不就进来了吗?”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乃读书之人,这粉墙儿叫小生如何跳得过去呵!”

  红娘道:“相公,亏你还是个读书人,这矮粉墙也跳不过,以后还能跳龙门吗?”

  张生道:“红娘姐姐,别开玩笑了,龙门容易跳,这粉墙嘛,实在吓死人了,请姐姐再想一个妙法。”

  红娘道:“除了跳墙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了。”

  张生道:“既然如此,小生也豁出去了!请问姐姐,何时才能跳墙?”

  红娘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吧,我先回去,和小姐下局棋,让我避开和你串通了的嫌疑,再者,还可以分散小姐的注意力。然后你再跳,等我见到你以后,我再找借口离开,你就可以和小姐倾诉相思了。不过,和小姐谈话时,千万不能说我知道你们的事,也不要说我见到你来,否则你要自讨苦吃的。”

  张生道:“多谢红娘姐姐关心,小生记住了。”

  红娘道:”我回棋亭去,你也去吧。”说罢,转身入园,随手关上便门。又装模作样扑了几只流萤,包在素丝汗巾里,向棋亭而来。

  却说小姐,独自坐在棋亭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由于自己一时疏忽,没有去把便门打开,害得张郎在那边空等了半夜,真对不起,不过,我也没办法,红娘始终没有离开过。现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也许见等不到我已回去了。张郎,这不是我失约背信,我实在没有办法啊!现在红娘不在身边,我且去开门,如若张郎没有回去就好了。正要立起身,只见有个黑影从便门方向自远而近向棋亭走来,小姐心头一震,我还没有去开门,张郎怎么会来的。等黑影走近一看,原来是红娘,小姐的心又沉了下去,心想张郎啊,你我真是命苦,好事多磨,这个佳期算是完了。说道:“红娘,怎么现在方来,扑了多少流萤?”

  红娘道:“扑的不多,就这么几只,有个把飞到那边墙外去了!”说着,把包萤火虫的汗巾扎好,挂在棋盘上方,萤光闪闪,倒也别致。又说道:“小姐,你曾讲给我听过,古人车胤好学,家贫无钱买灯油,在夏天捉了萤火虫来照着读书,叫做囊萤读书。我们今晚也可学他一半,来个囊萤下棋,小姐,你说好不好?”

  小姐心想,你的棋是我教的,一手臭棋,何况今晚已经约好了张郎,哪里有心思下棋?一转念想道,下两局也好,可以挨些时间,一会儿找借口把红娘支开,好去开门。说道:“红娘,下几局无妨。”

  于是主仆二人各拿棋子,在棋盘上角逐起来。

  张生在粉墙上把二人的举动看得很清楚,心想,时光差不多了,可以往下跳啦,可从墙上往下一看,吓了一跳,刚才在地下看粉墙并不高,现在爬在墙上为何变得高了呢?叫我跳下去,不死也得摔成残废。这便如何是好?看看周围,根本无路可通,张生心里又急又恨,真个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如果不跳吧,到手的好事,服睁睁地丢掉,往日的相思岂不是白费!怎能甘心?看看时间又不多了,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这真是“人急悬梁,狗急跳墙”,色胆大如天。张生把衣襟一掖,一手攀住桂树枝,牙齿一咬,鼓足勇气,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纵身往下一跳,刹那间就脚立实地。连忙整了整衣冠,衣服上只沾了些许露水,并无尘土。张生借了月光撩起衣襟,遮遮掩掩,挨近棋亭,掩到小姐背后,在一根亭柱后躲着,只要红娘一抬头,就能见到他。此时主婢两人虽然在下棋,但各有心事,所以这盘棋彼此都是昏着迭出,哪里是在下棋,不过是耗时间而已。红娘更是屡屡抬眼四顾,搜寻张生的影子。猛然间瞧见小姐身后有个人影,倒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果然是那呆鸟来了。心想你既然到了,那么我要脱身退出了。遂道:“小姐,这一步棋不大好下,让我多想想。这萤火虫的光也太暗了,让我再去扑几只,一会儿就来。”说罢,起身出了亭子,走到小姐看不见她的地方,就折了回来,绕到棋亭边,在花阴下躲着,注视着张生和小姐的举动。张生一见红娘走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就从小姐身后走出,转到前面,说道:“呀,小姐!小生有礼了!”一拱到地。

  小姐不由得“哟”了一声,一看是张生,心里又惊又喜又奇,惊的是太突然了,喜的是心上人终于赶来了,奇的是你怎么能进来的。我被红娘缠住了,无法脱身来开门,难道是飞进来的,还是红娘先前去扑萤火虫时给领进来的?如果是你自己来的,那还可以和你一诉相思之苦;如果是红娘领进来了的,哼,今天要你下不了台。我且先问问清楚,问道:“你是如何进来的?”张生正在施礼,听到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就立起身来,连忙回答道:“小生是跳墙过来的。”

  小姐一听,总算还好,是自己来的。又问道:“有人看到你来吗?”

  张生脱口而出,说道:“只有红娘一个人看见。没有别人。”张生此时高兴得过了头,把红娘的千叮万嘱全给忘了。

  小姐听得如此回答,心中火冒三丈,就红娘一个人看见,你还要多少人看见?我用尽心机,为的就是不让红娘知道、你倒好,全给我抖出来了,真可恶,叫我的脸面放到哪里去?越想越恼火,你是什么玉人,连木头人都不如!红娘缠了我一个晚上,不给我一个空隙去开门,此刻忽然又去仆萤火虫,人一走,张生就出来,有那么巧的事,还不是你们已经串通了来糊弄我。小姐此刻是火上加气,气火交加。别看你鬼丫头不露面,肯定躲在近旁瞧把戏,我来戳破你的诡计。就提高了喉咙喊道:“红娘、红娘,红娘快来!”

  红娘躲在近旁,张生和小姐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当听到张生说“只有红娘一人看见”,就知道事情糟了。心想,这个傻角,真拿他没办法,虽然事先千叮万嘱,还是露了出来,今晚别说好事了,坏事还不知坏到什么地步呢?现在听得小姐叫唤,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收拾。但不能立即就出去,出去得快了,连自己一起倒霉,还是等一会,看看事态的发展如何。再出去不迟。

  张生给惊呆了,好好的事一眨眼变得如此难堪,礼也不回,话也没有,又一个劲地喊红娘,我究竟犯了什么错,真是莫名其妙。这时的张生,窘得无地自容,口中“这这这。。”说不出话来。

  小姐见红娘还没有来,是真的走远了吗?又提高了喉咙喊道。“红娘快来,红娘快来!”回头看看张生,心想,都是你,谁让你被红娘看见,弄得我下不了台,现在我只好作一篇假文章,又要委屈你了。小姐连叫了好几声“红娘”,不见回音,就对张生说道:“嗳,你是什么样人啊?”

  张生听此问话,脑子里“嗡”了一下,什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是救了你命的张郎。心里是这么说,可嘴巴却堵住了,只是“呀”了一声。

  小姐又说道:“我在这里烧香,你无缘无故地闯进来,有何居心?”

  张生已是张口结舌,只是“这、这、这。。”

  小姐道:“若被老夫人知道了,有什么理可说?”

  张生想,怎么变了卦了?明明是你约我来的,你的诗我已背得滚瓜烂熟,须知这是你亲笔所写,如何可以赖得?哪知张生只在肚皮里说话反驳,口中却没有声音,可能是被小姐当头一闷棍给打蒙了。他还在暗自嘀咕!看来你们崔家耍赖是门风,你的老娘,当初赖我,赖的还是口头婚约,可以说是口说无凭。你小姐今晚却把黑笔落在白纸上的亲笔诗都能赖掉,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一边想,一边呆呆地瞧着小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红娘在花丛里,蹑足潜踪,听得清楚,心想,小姐啊小姐,你太过分了。你们本是一对儿夫妻,又何必如此难堪?一个是怒气冲冲,唠唠叨叨讲个不停;一个是满面羞惭,悄悄冥冥,早禁住了随何,镇住了陆贾,低着头,躬着身,如聋似哑。红娘心里火不打一处出,这个傻角,背地里的嘴巴到哪里去了?平日在我面前,那么会讲,在小姐面前,就成了哑巴!你也太没出息了,你为什么不记得那“待月西厢下”,走向前去把她一把抱住了,即使告到官府衙门,难道怕丢了你的脸!你真是个花木瓜,中看不中用,活该给香美娘训得狗血淋头。红娘看了张生这副窝囊相,真是有火发不出。

  莺莺小姐责备了张生几句,见张生呆呆地站在那里,躬身低头,一言不发,心里也老大不忍,本想去向张生打个招呼,说明是假的。忽然发现花丛那里露出一片衣裙,分明是红娘躲在旁边暗暗偷看,那么我说的后她全都听到了。这就不能跟张生打招呼,而且戏还要做足,于是提高了声音喊道:“红娘快来,园中有贼啊!”

  张生听得小姐喊园中有贼,不由得“啊”了一声,气得几乎晕倒,浑身都在发抖,好啊,不仅不认我,还把我当成小偷!

  红娘一听,小姐大喊园中有贼,连说坏了坏了,半夜三更喊有贼,被别人听到,一起来捉贼,事情闹得更大了。赶快从花丛下钻出来,转到棋亭里,说道:“呀,小姐,做什么,做什么?”

  小姐此时已明知“有贼”这两字太过分了,但已经说出口,也就只有错到底了。说道:“有贼!”

  红娘道:“是哪一个呀!”

  张生道:“是小生呀!”

  小姐听了,“呀!”他如何自认是贼呢?

  红娘听了,惊得“啊”了一声,心想有你这种傻角,会抢个贼来做做。

  本来我问是哪一个,小姐总不会指着你说就是这个贼,一定会改口的,现在自己承认是贼,有什么办法呢?红娘对张生看看,唉,真傻,只好我来挽回挽回吧。说道:“我们花园里不可能有贼的,让我来查查看。”

  装模作样地对张生端详一番,说道:“原来是你,小姐,这个贼子不是生贼,是熟贼。不要紧的。”

  小姐听了,差一点笑出来,这鬼丫头,贼也有生熟!说道:“啐!一派胡言!”

  红娘道:“小姐,红娘并未瞎说,这个贼子你小姐跟他也很熟,不是别人,乃是张先生!”红娘这么说,是在点醒小姐,不要太过分了,也可以下台阶了。

  小姐道:“不管是谁,给我赶了出去!”

  红娘想,张生啊张生,小姐要把你赶走了,你有话快说吧!你不说,我来逼你说,遂问道:“张先生,你深夜来此,要做些什么勾当?”

  张生心想,你们主仆倒好,一个写了诗约我来,一个出了馊主意让我冒了天大的险跳墙过来,现在一个把我当成贼,一个查问我做什么勾当,你们是存心捉弄我。张生被气得噎住了。

  小姐见红娘在查他做什么勾当,心想,不能让她查,等会儿张生实话实说,我还不羞死,遂道:“红娘,不必与他多说,快撵他出去!”

  红娘想,你不让我问,我偏要问,问出了实情,张相公的贼名可以洗刷了。于是道:“张先生,你说不说,你不说,扯你到老夫人那里去!”

  小姐一听,大为着急,把他带到母亲那里,我还有什么脸面呢?忙说道:“红娘,带他到老夫人那里,恐怕坏了他的名誉,不必计较了,撵他走了便罢!”

  红娘道:“小姐别生气,让红娘替小姐开导开导他。张先生,你是个读书之人,既然读了孔孟之书,一定懂得周公之礼,你深夜来此何干?不是我们崔家硬要像衙门里那佯审问你,我跟你说几句老实话,我只道你学问像海样深,有随何、陆贾的才智,谁知你的色胆有天来大!谁让你深夜进入人家的花园?你本是个蟾宫折桂的秀才,却不道来做偷花窃柳之人,不想去跳龙门,却来学跳墙。”说到这里,转头对莺莺道:“小姐,看在红娘的份上,饶了他吧。”

  小姐也趁势下台,说道:“张先生,若不看在红娘的面子上,带你到老夫人那里,看你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红娘说道:“张先生,现在小姐已经看在红娘面上,和你罢休了。如若弄到官府衙门,官府大老爷一定会说,你既然是个秀才,应该好好在寒窗之下苦读,谁叫你深夜随随便便到人家花园,夜入人家,非奸即盗,这个罪名你担得起吗?张先生呵,到那时,你只好让细皮白肉挨一顿打!”

  小姐也说道:“先生虽然有救活我们一家之恩,受恩应当报答,但是既然已经兄妹相称,怎能有这非分之想?万一给老夫人知道了,先生你何以自处?”

  红娘道:“小姐息怒,叫他向你赔个礼,道个歉,消消气。”说着,过去一拉张生,说道:“小姐已经饶恕你了,快到小姐面前跪下请罪吧。”张生此时已被她们主婢一吹一唱,气得好像木偶一般,红娘叫他跪下,他就跪下。

  小姐见张生跪下,如何受得了,连忙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回楼而去。

  红娘没有防备小姐会临阵脱逃,一走了之,赶忙想位住,已经来不及了,出棋亭一看,小姐逃得像飞一样快,也追不及了。就回到亭子里,对张生说道:“相公,请起来吧!”

  张生茫然地说道:“小姐,呀,小姐走了!”

  红娘道:“走了,相公,请起来吧。”

  张生才想到还跪在地上呢,想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几乎跌倒,说道:“姐姐,请你扶我一把。”

  红娘道:“是,相公当心了!”见张生双手冰凉,脸色苍白,形容憔悴,知道这回受的刺激太深了,关切地问道:“相公、怎样了!”张生只觉得头晕脑胀。四肢无力,一边从衣袖里掏出莺莺的回柬,一边说道:“是你叫我来的,怎么一下子变卦,唉,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红娘道:“别念了,我问你,小姐究竟约了你没有?”

  张生道:“怎么没有呢?”

  红浪道:“要不你解释错了!”

  张生道:“并非小生夸口,我是猜诗谜的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

  哪会解释错呢?”

  红娘道:“相公,算了吧!你是哪门子的猜诗谜行家?‘迎风户半开’差了一拍,‘隔墙花影动’被假山遮挡,‘待月西厢下’月儿不见,‘疑是玉人来,来了也白搭。”

  张生道:“唉!从今以后我死了这条心吧!”

  红娘道:“你这个强作风情的穷秀才,别再题‘春宵一刻千金价’,尤云■雨被太阳晒干了,窃玉偷香的胆子收起了吧,倚翠偎红的话语儿删除了吧,你管你何郎傅粉自己搽,她管她张敞的眉儿自己画,准备着‘寒窗更守十年寡’!”

  张生道:“小生想再写一封信,请红娘姐姐捎去,让我表白一番,可以吗?”

  红娘道:“相公,你那种淫词儿算了吧,书信儿也用不着再写,你怎么还看不透、想不穿这风流戏法?从今以后,让卓文君自家去忏悔,你这个司马相如,收心养性游学去吧!”

  张生道:“唉!你这小姐,送了我的命也!”说罢,连连叹息。

  红娘扶着张生,说道:“相公,自己保重。”

  张生道:“和小姐成为夫妻的念头再也不敢想了,但我自病自知。红娘姐姐,这半年来,蒙红娘姐姐关心照顾,小生万分感激,小生也把姐姐看成平生第一红粉知己。”

  红娘道:“多谢相公看重。”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身在客中,自知疾病已入膏育,如果侥幸不死,请姐姐来西厢看我一两遭。”

  红娘道:“相公何出此言,要多多保重才是。”这时已经到了便门口,红娘拔去门栓,拉开便门,说道:“相公走好,红娘不远送了!”红娘看着张生摇摇晃晃走出便门,心里一阵难受,对张生无限同情,但却无力相助,只有长叹一声,悻悻然把便门关上。

  张生走出便门,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跌倒。这时琴童飞奔过来,连忙扶住主人,说道:“相公,相公!”

  张生见琴童过来,连忙把手搭在琴童肩上,嘴里不住地叫道:“气死我也,气死我也!”琴童也道:“气死我也!”

  张生诧异道:“你气些什么?”

  琴童道:“棋亭上的事,琴童都看到听到了,把你相公当成贼,我变成贼琴童,岂不气死我也!”

  张生忙制止他道:“小声点,今夜之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快扶我回房!”琴童扶着张生,觉得主人周身发抖,一摸双手,冰凉冰凉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说道:“相公,你怎么这样了?”

  张生道:“身上不舒服,恐怕要生病了。唉!这一场怨气,眼见得此生全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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