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一月风暴”刮起后,湖北省委“瘫痪”了。我看见爸爸张体学被戴高帽、“架飞机”……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开始了流浪生活。我那时才十五岁,在家想离开家,离开家又想家。二月下旬的一天,我终于回到武汉。舅婆见我回来了,满面笑容,拉着我的手直往里屋走,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我心想:“老舅婆笑得这么好,准是好事!”到了里屋,舅婆悄悄地对我说:“可出头啦!你老子(二月)十六日到北京去了……。”听舅婆说完我才明白过来,是周总理把爸爸从“造反派”手里要出来,接到北京,保护起来了。
第二天,我上街看大字报。刚出家门,就碰上韩东山伯伯(当时是武汉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她是特意来找我的。她叫住我,对我说:“爸爸叫我来告诉你,徐海东伯伯来电话,说你爸爸叫你去北京,而且越快越好!”
我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谁骗你不成。”
看她那认真的样子和说话的口气,不象是开玩笑。我相信了她的话,高兴得连声“谢谢”也没说,转身跑回家,向舅婆讨了三十元钱,连夜跳上了开往北京的直达快车。
二月下旬的北京,正是严冬时节。天空灰蒙蒙的,干冷的北风,吹得人直打寒颤。街头巷尾,贴满了打倒“走资派”、“叛徒”、“特务”的大字报大标语。我下了火车,便直奔爸爸一位老战友家,请季阿姨帮我打听徐伯伯家的住址。颇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打听到徐伯伯家的电话。要通了电话,徐伯伯知道我到了北京,立即派车来接我。
我坐上徐伯伯的汽车,想起了一段往事:那大概是一九六一年冬天,徐伯伯从外地返回北京时,路过武汉住了几天。我那时还小,听爸爸说要带我们去看望“徐大将”,心里还有点儿害伯哩!那次徐伯伯穿一身深色的旧呢制服,坐在圈椅上,一说话脸上就露出笑容,和蔼可亲,丝毫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威风凛凛”的“大将”。回家后我问爸爸:“徐大将为啥老坐在椅子上不动,叫别人抬着他走路哇?”爸爸说:“唉,徐大将战争年代得了严重肺病,连呼吸都困难,怎么能走路呵……”从爸爸讲过以后,我才知道,徐伯伯一直与疾病进行顽强地斗争,甚至躺在担架上还在指挥战斗,是位坚强的、了不起的人民将军!
我正想着,忽然汽车鸣了两声嗽叭,驶进徐伯伯家的院子。周东屏妈妈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呵呵笑着,迎了出来。她象我舅婆那样牵着我的手,领我去见徐伯伯,一边走一边说:“你徐伯伯听说你这么快就来了,简直高兴坏了。他叫人赶紧去接你,叫我给你收拾床铺。你看,床铺好了。这间是你徐伯伯的外屋,这间屋子安静,徐伯伯怕你在家睡不好觉,说要让你在这里好好睡一觉。”
我跟在周妈妈身后,看着那柔软的枕头和洁净的床单,偷偷地抹去滚落在脸上的两滴泪珠,走进了徐伯伯的卧室。卧室里简单朴素,没有一件奢华的摆设。就是一张大床,床头柜上放着一盏老式台灯和一摞文件;床的另一边立着一只氧气瓶,整个屋子空空荡荡。徐伯伯半躺半坐地靠在床上,脸上没有笑容,似乎心事沉重,在思考什么问题。见我来了,徐伯伯伸出手握了握我的小手,叫我坐在床前,问我说:“妈妈呢,她不能来呀?”
“妈妈还好。她,她在机关,来不了。”我不由得撒了个谎,隐瞒了妈妈被关押、批斗、扫厕所的境遇。
徐伯伯“嗯”了一声,又问我家里其他人和武汉的情况,我一一作了回答。
“他们打倒你父亲,你想不想得通?”
我看着徐伯伯,摇了摇头,意思是“想不通”。
“不光你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在下面勤勤恳恳干工作的同志,都成了‘走资派’,都打倒了!那些不干工作的人,现在却一步升天,红得发紫。我看红得发紫,是要紫得发黑的!湖北的工作,中央和毛主席过去是肯定的。造反派‘炮轰湖北省委’,江青说什么王任重(原湖北省委第一书记)是‘CC特务’,要打倒;张体学工农出身,参加红军时还是个小鬼,没有历史问题,也要打倒,而且连老婆孩子都要跟着倒霉!”徐伯伯眉头紧锁,脸涨得通红,越说越气:“他们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我看好人都要被他们打光了!”
周妈妈见徐伯伯喘着气,激动了,忙说:“海东,孩子刚来,说这些干什么?”
“好吧,不说了。东屏,你去给体学打个电话,就说孩子到了,今天太晚,孩子先住在这里,叫他放心。”
不一会,周妈妈打完电话回来,说爸爸一定要让我到他那儿去住。徐伯伯笑了笑,说:“也好,不去体学是睡不着觉的。”我点点头,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徐伯伯。
当天晚上,我见到爸爸。父子俩谈得很晚很晚。听爸爸说,他一到北京,徐伯伯就打听到他住的地方,把他接到家里,炖了两只肥油油的老母鸡,让他饱饱地吃了一顿。在饭桌上,徐伯伯给大儿子文伯下了道“命令”,让文伯每个星期六告诉厨师做好吃的,接爸爸“打牙祭”。那天,徐伯伯还和爸爸谈了很长时间的话,让爸爸用“两分法”看待自己,既要肯定成绩,又要总结工作中的经验教训。对群众运动中的各种意见,要采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徐伯伯对爸爸说:“说你是‘三反分子’,我不同意!我们是穷苦人出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的今天。我们跟党走了几十年,现在怎么会去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呢?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红的说不白,白的也说不红。要相信党,相信群众,会给我们做出正确的结论的。”徐伯伯的话,对爸爸是极大的安慰和鼓励。爸爸还告诉我,要我到北京,也是徐伯伯出于对爸爸的关心而决定的。当时,爸爸虽想找个孩子来和他作伴,但考虑到长时间没有回家,不清楚里的情况,因此有些顾虑,害怕连累我们,不敢和我们联系。徐伯伯对爸爸说:“你就不用管了,我们想办法联系……”临睡之前,我问爸爸:“和我们来往,徐伯伯不怕‘沾边’?”爸爸说:“徐海东可不是那种人!”
严冬过去了,春天来了,爸爸和我成了徐伯伯家的常客。每逢星期六,周妈妈和文伯哥早早就打来电话提醒我们:“今天是星期六,没忘记吧……”。“明鸣,今天星期六啦,你们下午一起床就来,一定要来,不然,你徐伯伯又要发脾气啦!”爸爸和我每次到徐伯伯家,都象回到自己的家,无拘无束,温暖舒适。徐伯伯不是和爸爸谈谈话,就是让爸爸阅读一些文件,了解了解外界的情况。每次吃饭,徐伯伯是一定要穿好衣服,让人把他抬到饭厅,陪爸爸一起吃饭。看到我们吃得香,吃得多,他就满意了。饭桌上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具有大别山风味的瓦罐鸡汤、红间猪蹄、夹干扣肉……却都是徐伯伯特意叫周妈妈准备的。
在那个人人自危、人人都害怕“沾边”的荒唐年月,不光爸爸是徐伯伯家的常客,许多无辜遭受林彪、江青一伙诬陷迫害的老干部,也是徐伯伯家的常客。
当然,到徐伯伯家的客人,也有受冷遇、碰一鼻子灰、很快离去的。记得三月的一个星期六下午,爸爸和我刚到徐伯伯家,突然,在北京开什么会的王效禹打电话来,说他的老婆要来“看望”徐伯伯。爸爸听说这位“革命领导干部”的“夫人”要来,便想告辞回去。徐伯伯坚决不让爸爸走,他命令式地对爸爸说:“饭准备好了,你走什么?你不会拿几份文件,到东屏房里去看!”爸爸“藏”好后,王效禹的老婆来了,但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晚饭时,徐伯伯说:“我最恨那些投机取巧、出卖灵魂的家伙,对这些人千万小心。王效禹叫他老婆来,你晓得他安的什么心?”我心里想:“怪不得王效禹的老婆来去匆匆,原来是徐伯伯懒得理她!”
七月下旬,武汉“七·二○事件”发生后,林彪、江青、康生一伙掀起了一股反军乱军、“揪军内一小撮”的恶浪。当时中央文革成员、代理中央办公厅主任的戚本禹,秘密指使北京航空学院的造反派冲击中直招待所,把爸爸抓走,尔后又抄了徐伯伯的家,并对徐伯伯进行野蛮的围攻和恶毒的诽谤,妄图把徐伯伯打成“勾结党内走资派”、发动“反革命暴乱”的“黑后台”。我听说徐伯伯家被抄,以为这是因为爸爸受到的牵连,心里难受极了。当时见不到爸爸,又不敢到徐伯伯家去,只好含着眼泪给周妈妈打了个电话告别,返回了武汉。
从这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可亲可敬的徐伯伯了。
后来我才知道,林彪、江青、康生一伙早已把徐伯伯视为他们篡党夺权的一大障碍。他们对徐伯伯既怕得要死,又恨得要命。“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们就采取种种卑鄙下流的手法,罗织罪名,一心要把徐伯伯置于死地而后快。一九六九年十月,他们以“战备”为名,强行把徐伯伯“疏散”到郑州,进行惨无人道的摧残迫害。一九七○年三月二十五日,为中国革命建立了卓著功勋的徐伯伯含冤去世。
如今,每当我想起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徐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