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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柳下盗跖 怒斥孔子
这一日,孔子正和几个弟子在泮池边咏诗诵文。温熙春风,掠扰在人们脸上,吹皱了绿锦似水面。几只白鹅从岸上钻进水里,笔直地向池中划去,然后它们把细长的脖子探入水中,寻觅着鱼虾。子张早已心不在焉了,他看看大家都在埋头学习,便捅了捅身边的子夏说:“嗳,我到那边去摸几条鱼来。”子夏拉住子张道:“那怎么行,夫子又该批评你了。” 
  “没事,不让他看见,一会儿就来,你没听见夫子这几日夜夜咳嗽吗?弄几条鱼补补身子。”说着他猫着腰走了。 
  四月的池水还是很冷的。正是所谓乍暖还寒时节。子张咬着牙,控制着身子的冷战,摸起鱼来。还算碰巧,不到二刻时就摸到三四条半尺长的白鲢鱼。他用衣裳兜着活蹦乱跳的鱼,喜气洋洋地跑回来的时候,猛一抬头发现孔子两束严厉的目光射向自己。“我,我,夫子,我摸几条鱼,给您补身子……”子张嗫嚅地说。 
  “快把鱼放回水里去!”孔子那声音是不容置辩的。 
  子张很不情愿地把鱼放回水中。 
  孔子凝视着水面说:“你们觉得我小题大作,太认真,太过分了,是不是?怎么不说话?子张你自己说呢?” 
  “嗳,嗳,夫子,都是我的不是。” 
  “你们说呢?”孔子把目光投向了众位弟子,孔子见大家无人作声便道:“你说吧,子夏。” 
  “我恐怕说不好,再请夫子指教。窃以为春回大地,万物始生。仁人君子应怜其弱小,助其茁壮,不该肆捕虐杀。” 
  子夏说完,小心谨慎地低下头。孔子高兴地说:“子夏所言甚是,然所言尚浅。仁人之心,仁者之政,泽披原隰,光照万物。仁可以推己及人,以至万物,爱物及类。竭泽而渔,则龙不至焉,杀鸡取卵,则凤不翔焉,近闻世人曰:仁发乎其内,礼施乎其外,此乃登堂之论,未入室也!人为一体,内外相契,仁人之行必有礼、履礼之人必仁心,不可强为内外之分也!”孔子说到这里停下了,望着弟子们,象往常一样,他希望听听弟子们的意见。 
  “看,那边出什么事了!”大家向东看,只见一群群人落难逃荒似地向鲁国奔来。“看看去。”孔子招呼着弟子向大道边走去。 
  逃难的人群中,有的肩挑幼子,有的身背老母,一个个惊恐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子张上前拽住一位中年男子道: 
  “尔等为何如此惊慌奔逃?” 
  那男人带着哭脸说:“不得了了。那盗跖率兵卒七千余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驱人牛马,取人妇女,食人肝肉,真吓死人也。” 
  孔子道:“他们侵暴诸侯,与草民庶人何干?” 
  那位男子道:“他们入城放火,进村抢夺,那大火燃起,哪还论诸侯庶民,掠夺的虽是大家人马,可草民以何耕地?” 
  说着他就慌慌而走。 
  弟子们问了一批又一批人,与先前那男子所言略同。怎么办?众弟子眼睁睁地望着孔子,希望他能有什么主意。 
  此刻的孔子,望着那络绎不绝的难民,心中十分痛楚,怎么办?自己既无地位也无权势,更没有兵卒,如何能制止盗跖横行侵暴。他无可奈何地凝视着平静的池面,心中却翻卷着忧国忧民的浪潮。坐视不问,无动于衷吗?那除非把心中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或者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前些日子听到盗跖举事的时候,以为他们是被迫逃亡的奴隶。他们所侵扰的也不过是那些诸侯贵族。那倒也无所谓,他们被迫无奈也只好走这条路。可是没有想到他们的锋芒所向不仅是贵族,还有普通的国人、平民。他们并不知道周族的国人、平民也是贵族的剥削对象,以为他们是一丘之貉,便不问青红皂白,一起杀戮。 
  想到这里,孔子毅然决定要前往泰山说服盗跖。弟子们纷纷劝道:“夫子,您如此高龄,身体又差,还是不去了吧。”孔子满怀深情地说道:“我何尝不想静居养老,颐享天年。 
  可是眼前的惨景,能让我安心吗?” 
  子贡道:“夫子啊,世上不平之事多矣,我等怎能管得了啊?” 
  “赐!那也该知其不可而为之,尽上自己最大力量。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一日,就要为仁道仁政奋斗到最后一刻。你们中哪两位随我同去泰山见盗跖?” 
  “哎呀,那怎么能行?我看还是派人把子路唤回来,再多带上些人马一同前去。”子张着急地嚷道。 
  “难道我们靠人马刀枪吗?那盗跖从卒七千,我能带几千人去吗?我们靠的是攻心,而不是拚命。”孔子不以为然地说。 
  回到家中,孔子便令人召回子路,请他与自己同赴泰山,自己也忙着做些起程的准备。弟子们都为孔子担心,纷纷劝说他不要去见盗跖,孔子决意已坚,毫不动摇。 
  子夏、曾参流着眼泪劝道:“你可千万不能去啊!你飘泊了十四年,回到家里没有几年,刚过上安稳的日子,又要出去。你已是暮年之人,还能一起在这个世上活多久呢?” 
  “这次不是长久外出,很快就回来。快,别哭了,象个童子似的。” 
  子贡接着说:“过去你是与国君卿士交往,此番可是去见一个人人畏惧的杀人巨魔啊,我不能让你去!” 
  孔子故作轻松,坦然地说:“那盗跖看在他兄长柳下季先生的面上也不会害我的。” 
  “我早听人说过,那盗跖不光残暴凶狠,而且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你何苦抛下我们这些弟子,而去白白葬送性命呢?” 
  孔子无可奈何地叹道:“唉!你们担心我的安危,可你知道世上有多少家被拆散,有多少丈夫、妻子、儿女被惨杀,他们需要有人拯救。人活在世上,不能光为一家活着啊,要为大家、国家去献身出力啊!” 
  大家都静静地聆听着孔子讲述自己的道义主张,谁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是一颗多么伟大纯洁的心灵,多么宏阔豁博的胸怀啊!可是道理尽管正确,大家感情上还是不愿意让他去担风险。 
  “夫子,你不要去了,就让我和子路、曾参几个去见盗跖就可以了。”子贡向孔子恳求着:“以我的口才,子路的勇力,曾参的智谋,还怕那盗跖不来放下屠刀伏于足下?” 
  孔子淡淡地一笑,拍着子贡的肩头道:“赐!你的口才确实甚佳,这句话把我的心都说活了。可是,你需知此番不是让你到诸侯军师之中去游说,而是去见一伙盗寇。对我量他不敢如何,对你们他可是不会客气的!” 
  孔子动情地说着,突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泰山南麓,篝火熊熊。这支九千人的队伍,围在一堆堆火旁正在大嚼大吞。少数几个人用刀押着一群女人从那大帐前的火堆边走过。火堆旁的一个纠纠武夫,正在吞撕着一块刚刚烤熟的人肝。他那脑袋大如漆桶,他那身驱壮如铜柱,他那乱蓬蓬的头发和胡须缠绕在一起,使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孔,只见两只机警的大眼闪烁着流星似的光芒。他似乎在低头大吃大嚼,偶尔用余光扫视一下眼前过去的女人。突然他阴森地说了声:“留下!”几个小喽啰立即上前把刚走到火堆旁的衣衫褴褛姑娘拽了出来。那姑娘哭喊着拼命地挣扎、咒骂,他们理也不理。又一个女人走过来,看样子象个富贵人家的少妇。“留下!”随着他一声令下,众喽啰又上前把那女人拽下。那个女人哭喊着:“你这盗跖,总有一天要用刀剐了你!”他尽管低头吃着,再也没有抬头, 
  那一群女人都押过去了。他顺手抛掉一块骨头,用油手抹了一把嘴,站起来,走到那个身衫褴褛的姑娘面前打量了一番。那姑娘本能地护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向后退却着。 
  他一挥手:“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姑娘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立在那里。后边的一个小兵猛地推了她一把:“还不快滚!”她顺势向前跑了几步,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飞快地跑了。 
  盗跖来到那个正在哭骂的女人身边,用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嘴巴然后托起。那女人再也骂不出声了。他恶狠地说:“我们是盗,还是你们是盗?!你们什么不干为什么粮食满仓,貂皮满墙?!你们才是真正的大盗!”他嗖地从身上拔出一把尖刀,放在那女人的喉头上,吓得她“啊”地大叫一声,瘫在地上。“今夜就叫你陪我这个大盗睡觉。”他用粗野的话来戏谑她:“算你有福,给你换换口味,尝尝你那富贵之人和我这卑贱之人的味道一样不一样!哈哈哈——”他仰面大笑着,他的部众也随着他粗野地大笑着。 
  一个小卒从山下跑来,跪在盗跖面前报道:“将军,山下来了三位文士,其中一位口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 
  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气冲冲地说道:“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替我告诉他,你作言造语,多辞谬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子之罪大极重,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之肝剖而食之!” 
  那小卒跑下山来,也神气十足,威风凛凛地把盗跖的话复述了一遍。孔子听后淡然一笑道:“孔丘有幸与将军之贤兄柳下季先生为友,愿望履将军幕下。” 
  小卒只好复入通报。不一会儿又跑来道:“将军使尔前来。” 
  子路子贡二人与孔子并肩向前。那天孔子和子贡离开曲阜直奔泰山,不到半日,子路就催马赶上。一路之上,但见田园凋敝,难民四逃,大为春光平添几分萧条之色。一行三人无心交谈,急如星火,一路奔驰。今日刚走到这片松树林,便被一群兵卒截住,险些丢了性命。 
  三人见大帐正中坐着一位将军,知道是盗跖。他虽然外表邋遢,蓬头垢面,但却透出一股英武豪气。孔子心中顿生敬佩之情。他穿过刀林剑丛,上前拜礼。 
  那盗跖叉开两腿,按剑嗔目,声如乳虎,嗡嗡震耳:“丘,来前!尔所言,顺吾意则生,逆我心则死!”说着他拔出刀朝不远处一具人尸上就是一刀,剖出心肝,挑在刀尖放在火上烤着,发出一阵阵的腥臊的臭味和滋拉拉的响声。 
  这场景别说是连鸡也没有杀过的孔子,就连子路这位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武将,也不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毛骨悚然。 
  孔子此时象是没有见到眼前发生的事,他慢慢说道:“丘闻之,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而皆爱之,此上德也。智维天地,能辨万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从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王矣。今将军兼此三德,而名为盗跖,孔丘窃为将军耻而不取焉。将军若听臣言,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那盗跖听到此处愈发恼怒,他大声吼道:“谬辞胡言耳!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暗而诋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以利诱我囚而畜之,安可长久也!城之大者,莫大于天下,尔敢将天下与我焉?且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为天子,而后世绝灭,皆以其利大之故耶! 
  “古者民知其父而不知其母,耕而食、织而衣,无相害之心,此至德也。然而黄帝不能全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此之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 
  孔子听了这番话,真真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杀人巨盗竟有如此雄才利口,心中暗想:此人若能改邪归正,弃暗投明,真可谓盖世之奇才,他比那些自视清高而实则昏庸的王公贵族更有见地。 
  孔子倒真动了惜才之心,要是能够说服他,说不定可以成为一代明主。想到此,孔子道:“将军,乱世出圣明,然非仅以暴力可为之,只有仁德以化万民,恩威以治百官,而致物阜财丰,国强兵壮者可得天下。” 
  未待孔子说完,盗跖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子自谓才士圣人耶?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哈哈哈哈——” 
  子路见他在戏谑孔子,气得怒目圆睁。正欲发作,子贡轻轻拉他一把,自己上前说道: 
  “将军,当今乱世,正为不用夫子之道所致。诸侯蜂起,群霸争雄,大战数百,小战数千,然无一独霸天下者,何也?不用孔子之道不会长治久安,不能独占鳌头。今日独霸一时,明日反成囚徒。以实论之,战以力胜,国以德取,恃力者不可久矣!” 
  “噢,你就是那个巧舌存鲁的子贡吧?哼,你离间齐吴之计,何足论也!什么以德取国?试看天下之国有几个是以德而取,有德者几有善终?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偏瘫,今之半身不遂),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此公子者,世之所高也,其行可羞也! 
  “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肉以食文公,文公后叛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此子无异于磔犬流豕探瓢而乞者。 
  “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和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 
  “古者,弱肉强食之世;天下尔虞我诈之天下。我不食人则人食我,我不诈人则为人诈。丘之所言,皆我之所弃也。亟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奚足论哉!” 
  孔子见盗跖目中喷射出一阵阵的凶光,自知多谈无益了,也只好拱手说道:“将军不听孔丘之言,只好告辞了。然望将军不可将昏君奸卿与国人平民等而论之,一并侵暴。丘非为肉食者谋,而为刍民无辜痛惜哉!他们如俎上之肉,案上之牺,任人宰割。为王公贵族被迫驱驰沙场,无辜丧生。尔等沦为奴隶,身如牛马,于井田之上艰苦劳作,常为邑主所杀。国人平民充军服役,出征劳苦,常为敌国所屠,其实一也!均为他人掌上之骰,作恶之具,杀人之器,非自愿也。望将军不可视国人为寇仇,见之留情矣!” 
  “哈哈哈!”盗跖爆发出一阵阴森可怖的狂笑。“好一个忧国忧民的孔夫子,还要巧言诡辩,还不如做些实事。怎么样?你若愿在此为国人平民之利而献出你的心肝,定可以名垂万古!如何?”说完他“刷”地从腰间抽出寒光四射的长剑。 
  子路和子贡顿时紧张起来,拔刀在手,怒目而视。孔子并没有觉得性命危险,因为盗跖的话意只是威胁,而不是动手。他冷冷地说道:“丘手无寸铁,文弱书生,你杀我算何英雄!” 
  “好!言之有理!”盗跖说完转身对几个小卒道:“送他们下山!” 
  孔子依然拱手拜礼而别。当他走到车前执绥上车时,三次失手。上车之后面如死灰,目茫无见,拂面拭汗。在盗跖面前他可以毫无惧色,行不失礼,现在他才真正的害怕了。片刻,他仰天叹道:“此行无异于拔虎毛拽虎尾,编虎须,险不免于虎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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