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幸福离我如此之近,我几乎抓住了它温柔的手。
这是发生在散步的时候。一个炎热的夏夜,一大群年轻人聚在伏尔加河畔捕鲟渔民那里的牧场。大家坐在篝火旁,喝着渔民们煨的鱼汤,饮着伏特加和啤酒,谈论怎样更快更好地把世界建设起来。后来,大家都感到身心疲倦了,便纷纷跑到已经刈割过的草地上歇息了。
我和一个姑娘离开了篝火,我觉得她聪明又伶俐。她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她的谈吐里总是流露出朴素纯真的感情来。这个姑娘待一切人都十分温和。
我们走得远远的,肩并着肩;在我们的脚下,草茎被踩折了,发出唰唰的声响。天穹的透明酒杯向大地倾泻出月亮清辉的醉人气息。
“多美啊!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接着她提议,像白天一样,坐在干草垛下,在浓浓的圆形阴影里,草螽呜叫着,远处有人悲凉地唱道:
“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我开始热烈地为姑娘讲述我所熟悉的生活,讲述了我不能理解的生活。可是,她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晕倒,刹那间我感到惊慌失措,想喊,想求援,但立刻想到我熟悉的小说中品德高尚的英雄,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就解开她的裙带、短上衣和衣领绦子。
这时,我看到了她的胸脯,好像两个小银环,凝聚着明月的清辉,倒覆在她的心上。我贪婪地看着,脑子里嗡的一下,如火燎一般,想去吻她。可是,我立即打消了这个愿望,拼命地奔到河边去取水,因为按照圣书上写的,在类似的情况下,万一出事地点没有小溪,这是小说的聪明作者事先设置的,英雄总是跑去找水的。
我捧着盛满水的帽子,像烈马一样,在草地上跳着跑了回来。这时,害病的姑娘已经倚着草垛站了起来,被我弄乱的衣服也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了。
“不要。”——姑娘用手推开我的湿帽子,疲乏地说。
她离开我,朝篝火边走去,那里有两个大学生和统计员依然悲吟着那支令人厌烦的歌儿:
“哎,为什么你背叛我?”
“我没有给您带来痛苦吧?”
——姑娘的沉默使我困惑,我问道。
她简短地答道:
“没有。您——不是很敏捷,我,当然还要感谢您……”
我觉得,她不是真诚地感谢。
我不是经常见到她,可是,打这以后,我们的会面更少了。很快地她就从城里完全消失了影踪。大约过了四年,我才在船上遇到了她,
她住在伏尔加河畔的农村别墅里,启程回城里丈夫那儿去。她已经怀孕,穿得漂亮而且舒适。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长长的金项链,衣服上别着一枚大胸针,好像佩着勋章一样。她变得更美、更丰腴了,就像快活的格鲁吉亚人在梯比利斯炎热的广场上出售高加索浓葡萄酒的皮囊。
“你看,”我们亲切地交谈,回忆往事,她说,“你看我已经嫁人了,可还是……”
夜来了,河面上倒映着霞光。船舷卷起小沫,呈红裙筛状的宽阔条纹,隐没在北方蔚蓝的天际。
“我已有两个孩子,现在等着生第三个了。”——她用行家热爱自己事业的骄傲口吻说道。
她的双膝上放着一袋黄纸包的桔子。
“呃,要我告诉您吗?”——她问道,黑眼睛里漾出温柔的笑意:“假如那时,在草垛那儿,您是知道的,您要是……勇敢一点……唔,吻我的话……那么我就是您的妻子了……我难道不喜欢您吗?真是怪人,急着去打水……唉,您!”
我告诉她,我的举止是书上指示的,那时我认为,遵照圣书去做是神圣不可违反的,首先就得给昏迷的姑娘喝水,只有等她睁开眼睛,叹道:“啊,我在哪儿?”这之后才可以吻她。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沉思地说:
“我们的不幸正在这儿,我们依然想遵照圣书生活……生活——比书本更广博,更充满智慧。我的先生……生活完全不像书本……啊……”
她从纸袋里拿出一只澄黄的桔子,仔细地瞧了瞧,然后皱起眉头,说:“恶棍,真掺了烂的……”
她用笨拙的手势把桔子抛进水中,——我看到桔子打着旋,沉入红色的波浪。
“那末,现在——怎么呢?还是照圣书生活,啊?”
我沉默不语,凝望着岸边染上落日火焰般色彩的沙滩,凝望着更远处——空旷的金红的草地。
翻倒的船只横七竖八地卧在沙滩上,像许多死鱼的僵尸。在金黄的沙滩上躺着白柳忧郁的阴影。远方牧场上,干草垛如同小丘似的耸立着。我想起了她的比拟:
“像非洲的沙漠一样,那草垛就是金字塔……”
美丽的妇人剥去第二个桔子的皮,以长辈的口气重复着,像是教训我:
“是的,我要是您的妻子……”
“谢谢您,”我说:“谢谢”。
我感谢她——是真诚的。
意林札记
曾经最喜欢徐志摩的一句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但现在很多人的口头禅是“温柔一刀”,因为我们经常为“温柔”所伤,随时防范着“温柔”背后的杀着。故事主人公面对无可抗拒的诱惑,没有去拉温柔的之手,从而避免了“温柔一刀”。他说,他是在按圣书的指引。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无缘无故的“温柔”,当我们面对的时候,是不是也要想想“圣书”,想想远去的传统精神文化?(张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