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离开府衙,带着穆羽向“如雪坊”走,途径贡院,就见贡院门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贡院门前则有许多小买卖人正在吆喝叫卖。
杨浩诧异地道:“贡院里出了什么事,怎么戒备如此森严?”
穆羽刚要找人询问一下,旁边就有一个大嗓门嘿然道:“看你穿着打扮。也像个读书的,不晓得今日是春闱之期,天下学子都来科考的吗?”
杨浩扭头一看,却是一条铁塔般的大汉,头戴一顶金线棱盘的蕉叶形幞头巾子,身穿一袭圆领紫袍,脚下一双紫色的平底靴。杨浩在北方军中见多了高大强壮的汉子,比较起来,眼前这人并不比自己高多少,只是身材雄壮的很,浓眉阔目,神完气足。
杨浩笑道:“多谢壮士指点,在下虽然穿着斯文,可是论学识么,这贡院的大门儿都不配进的,算不得正经读书人。”
那大汉一听哈哈笑道:“你这人倒是性情直率,看来是俺以貌取人了。不过你也不必称我壮士,俺虽比你长得雄壮,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读书人?”
杨浩大吃一惊,就凭这大汉的模样,若不是他自己说,恐怕真没有一个人想得到他居然是个读书人。杨浩上下一打量,见这人襟上沾着些泥土,奇道:“这位公子,方才莫非跌了一跤?”
那人嘿嘿笑道:“这泥土不是跌的,是方才被人抛出贡院,在地上蹭的。”
杨浩忍不住想笑。强忍着道:“公子进贡院,自然是要参加科考的,怎么却被人给扔出来了。”
“嗨,说来晦气。”那大汉与他傍肩走着,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年岁与小羽有些相当。
那人笑道:“俺是山东齐州(济南府)人氏,姓崔名大郎。不瞒你说,其实俺现在就是有功名在身的,三年前俺便中了,不过那一次俺考的是‘贴经’,‘贴经’无甚鸟用,只须把《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和《春秋左传》四十多万字倒背如流便可。
所以俺虽中了,今春仍来重考,要考自然是考进士科,这才是出将入相之道。今天考的是律赋,题目叫《未冠》。律斌是讲究压韵的,考官择定了八个字的声韵定出八类韵脚,要求写篇不超过四百字的律赋。
只是俺着实晦气,快写完时才发现用错了韵,用韵不合规定,文章再好也是枉然。心中焦灼之下,急出俺一头汗来,便解了衣衫乘凉,不想那考官见俺身上有字便说俺抄袭,直娘贼,也不听某家解释,就将俺赶了出来”。
杨浩诧异道:“身上有字,有什么字?”
那大汉愤愤然道:“我这身上只有一个人的诗句而已,怎么用来抄袭?那狗官,直直地长了一颗驴脑袋!”
他说的性起,顺手扒开袍子,指指赤裸的前胸:“兄台,你可看到了么?”
杨浩定睛一看,这大汉胸口果然纹的有字,不止有字,还有画。
那纹身是一幅田院风光、群鸟飞翔的图案,旁边还有两句诗。那大汉抖了抖袍子正欲穿上,忽地乜了杨浩一眼,说道:“看你模样就算不读书,也该是个识字的,你可知道某家胸口这‘累累绕场稼,啧啧群飞雀’的诗句是谁写的么?”
杨浩还真不知道,不禁汗颜道:“说来惭愧,在下着实不知”。
那大汉一听赫赫笑道:“无妨无妨,不知者不怪,白乐天你可听说过?”
白乐天?
杨浩脑子里转了一个弯儿,才想起白乐天就是白居易。白居易他当然是知道的,忙笑道:“知道,原来……这是白居易的诗么?”
那大汉喜道:“正是。我这周身上下,刺的都是白乐天的诗句和应景的画儿。”
他把袍袖一撸,露出左臂,卖弄道:“你瞧这里,纹的是‘东海一片白,列岳五点青’。”
杨浩定睛一看,果然是一首诗句和大海青山的图画。
大汉把右边膀子一横,又道:“这里纹的是‘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
杨浩笑道:“啊,正是正是,果然果然……”
大汉一抓腰带,笑道:“我胯下刺的是‘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
杨浩被他吓了一跳,急忙阻止道:“兄台,这里……不看也罢。”
那大汉哈哈一笑,便不再解裤子,要不是杨浩阻止,他倒真会让杨浩鉴赏一番的。此时天下风气开放,常有狂士做惊人之态,南唐的大学士韩熙载大宴宾客时就经常喜欢当着众多侍妾的面用尺子去量客人那话儿的大小,大家品评笑谈一番,和韩大学士的恶趣味比起来,这位仁兄的作为实在算不得什么惊人之举了。
那话儿露不得。别的地方却没甚么关系。这位白居易的超级粉丝说的眉飞色舞,便转过身去,稍稍褪开衣袍,露出后背和小半拉屁股蛋子,用手指着那里道:“你瞧这里,这里纹的是‘满园花菊郁金香,中有孤丛色似霜’”。
杨浩从他宽厚的背上一路望下来,花花绿绿的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再看他手指之处,只见磨盘大的黑屁股蛋子上刺着一幅青瓦白墙的花园,里边是处处怒绽的菊花……
这位长的比熊还结实的大汉居然是个很有小资情调的文学爱好者……。真是令人想不到,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这菊花纹的实在太不是地方。
杨浩只觉心头一阵恶寒,那大汉得意洋洋地束起衣袍,问道:“还未请教足下大名,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杨浩见他穿起衣服,这才松了口气,大街上这般肆无忌惮,他自己不在乎,杨浩可是替他汗颜了半天:“在下姓杨名浩,这是往‘如雪坊’去。”
崔大郎一听喜上眉梢:“‘如雪坊’?某家听说过的,听说那里的柳朵儿姑娘才貌双全,力压东京群雌,只因她洁身自好,不肯以身侍奉,得罪了朝中权贵,这才被人打压,俺正想见识见识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正与杨兄同行。”
杨浩见自己造的谣连这远来的考生都知道了,许多人开始同情起柳朵儿的遭遇,不禁心中暗喜,他见这崔大郎考试不中还有心情逛ji院,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禁问道:“兄台远自山东齐州而来,今番科举不第,不急着返乡么?”
崔大郎笑道:“俺好说歹说,那驴脑袋考官儿只将俺打将出来,却不曾登记在册,所以仍具考生资格。春闱不中,还可以考秋闱,俺家远在齐州,等俺回去,又得打点行装再赶回来,就在这里等到秋试岂不自在?”
二人一边走,一边听崔大郎说些举子事情,杨浩这才晓得,朝廷一年考两次,春天一次秋天一次。许多考生春闱不中考秋闱,一考就是半年几个月甚至是一年。等候的时间他们就留在城里,没钱的住客栈、或者借住道观、寺庙,有钱的大多就是住在ji院里了。
ji院就相当于后世的星级宾馆,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官宦子弟和富家子弟大多都是住在这种地方,崔大郎被人扔出贡院,本来就要去寻ji院,可巧杨浩提的柳朵儿正是令他感到好奇的一位姑娘,于是顺理成章便同道而行了。
一路攀谈,听这位崔大郎自我介绍,他们家在山东齐州,那是数一数二的豪门世家,田地之广,骑马而行一天都跑不出他们家的田地,祖宅里金银成山,仆从如云,原本不需要考这个官儿,他要考这个进士,其实自知也是没那么本事的,主要就是家里头规矩大,找个由头出来散心,所以他不得中自然不放在心上,而且也不急着回去。
杨浩听了不觉心情一动,那吴娃儿是汴梁名ji,公卿权贵、士绅名流她都十分熟悉,自己能为柳朵儿争取来的支持度有限。再加上中国人乡土观念重,两支球队比赛,自己当地的球队再不争气,心里也是向着它的,柳朵儿与吴娃儿之争,恐怕当地士绅也大多有这种观念,如果人单势孤,如何为柳朵儿造势?
此人是个外地举子,家里又十分富有,如果笼络住他,多拉来些进京赶考的外地豪绅巨富家公子,那柳朵儿的粉丝群就有了规矩,这场“超级女生”大赛,自己这边也不至于连个“亲友团”都没有了。
心里存了个这个念头,杨浩对崔大郎也客气起来,两人称兄道弟,越谈越是投机,待到了如雪坊,杨浩请崔大郎前厅就坐,笑道:“崔兄请稍坐,我去见见朵儿姑娘,随即便为你引见,眼看着天色也不晚了,今晚我与崔兄在此把酒畅谈。”
“好好好,杨兄请便。”崔大郎笑嘻嘻地应了,杨浩便向后宅急急走去。
“大公子,今晚唐三公……”
崔大郎把手一扬,身后的小厮立即住口,崔大郎看着杨浩背影,眼中闪过一抹与其粗犷外表绝不相衬的精明神色,似笑非笑地道:“这个杨浩,十分有趣,你不觉得么?”
那小厮看了杨浩背影一眼,却丝毫没有看出他全身上下哪里有趣来,便言不由衷地赞道:“大公子慧眼独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