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说道:“将军你看,原来咱们还看不出什么,可是此时此刻,立足于此,从这里看下去,那一片汪洋中的,不过是一座孤城,一旦洪水退却,这座城如何能够继续存在下去?”
未等程世雄疑问,杨浩把手徐徐一挥,说道:“靠的就是北汉残存各州县的那些百姓。那些百姓大多面黄饥瘦,家无存粮,然而就是他们这些看来比乞丐强不了几分的百姓,在向北汉朝供应钱粮税赋。北汉从百姓手中一文一文的榨来血汗,维持着他们对契丹人的孝敬、维持着他们的军备军饷,维持着那些高官贵人优渥豪绰的生活。
西北地区本就地广人稀,比不得中原人口密集,流动也快,如果咱们能把这里的百姓迁往其他地方,那么北汉还有什么?就只剩下这一座城池而已。没有了百姓,谁来供养他们?没有了百姓,兵员的损失他们从哪里补充?没有了钱粮和军队,他们拿什么守住北汉?那时候,他们想不亡都不成了。”
程世雄听罢怔了半晌,一拍大腿,喜道:“妙啊,这么损的法儿……啊不,这么高明的法儿,俺老程怎么就不曾想到,果然是一条绝妙的绝户之计,哈哈哈……”
杨浩笑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把这些升斗小民放在眼里,这些小民就像风中的小草,任谁有兵,来了都能践踏一番,可是不管是谁,都离不了这些卑微的小民,民为国之本,这句话绝不是一句空谈。这些人上人,谁也不能真的离开这些小民,离了他们,这些大人物也就没了立足之本。一旦他们失去利用价值,契丹人也不会再来帮他们。
可是,这么做并不比打仗简单,甚至还要麻烦,故土难离啊,哪怕他们要迁去的地方富的流油,这些从不曾离开过家门的百姓还是会畏惧、会担心,怎么迁移,这么多的人口一路的饮食住宿如何安排,迁移到哪里,到时候房舍、田地如何分配,如何安抚,这些事都棘手的很……”
程世雄乐不可支地道:“俺只负责打仗,这些事再棘手也与俺老程毫不相干。要头痛,让官家和他那些大臣文官们去头痛吧。嘿嘿,事不宜迟,俺这就去说与官家听。”
他重重一拍杨浩的肩膀,赞道:“你不错,你真的很不错,哈哈哈……”
程世雄毫无五品大员的形像,得了这样好计,顿时眉飞色舞,像只大马猴似的跑到赵匡胤那里得瑟去了。
杨浩被他亲热的一巴掌拍的半边膀子酸麻,看着程世雄一溜烟离去,他苦笑几声,抬头看看天色,心道:“我该练刀了。”他紧紧佩刀束带,也向山坡下走去。
赵匡胤与文武臣僚们计议半晌,眼看众文武都离开了大帐,他坐在那儿却一动不动,如今有太多的取舍让他难以放下了。此番出兵是为了北汉,北汉这块肥肉就在眼前,再给他一个月时间,应该就能拿下来了,可是契丹人终于还是出兵了。
契丹人的国力,现在是在他之上的,而且这里距契丹人太近了,他们策马扬鞭,若无山水相阻,几乎朝发夕至。可是自己这边呢,战线拉的却太长了。现在还不是与契丹人决一死战的时候。他清楚地认识到,要与契丹人一战,必须得充分准备,解决所有后顾之忧,积蓄钱粮,准备充足的针对北方骑兵的武器和战术战法,现在要在契丹人的家门口打一场硬仗,是不智之举。但有小胜,无力追之,若逢大败,这两条腿却是跑不过契丹人的四条腿的,那时恐怕这支精锐之师就得交待在这儿。
然而,以前与北汉征战,契丹人总是及时出兵干扰,致使双方难动大的干戈,这一番成功本已在望,就这么退却了?下一次的机会,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匡胤正在心中权衡利弊得失,一个小黄门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大帐,弯腰禀道:“官家,广原防御使程世雄求见。”
“喔?”赵匡胤浓眉一挑,吩咐道:“宣他进见。”
程世雄进入大帐,只见官家一身戎装,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等他,连忙上前参拜,他还未及拜倒,赵匡胤已上前一步,笑微微地将他搀了起来:“程将军不必多礼,此刻非比升帐朝会,来来来,坐下说。”
一旁小黄门搬过了锦墩,程世雄叉手站着,候赵匡胤转回案后坐了,这才行了一礼,欠着屁股坐了下去。
赵匡胤满面春风地道:“程将军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要事说与朕知道?”
程世雄拱手道:“是,臣方才返回营中,吩咐手下将领做好明曰启程之种种准备,又将官家的圣谕说与左右亲信知道,臣的身边有一亲兵,得知我军如今两难处境之后献上一计,臣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所以匆匆跑来报与官家知道。”
赵匡胤最喜欢憨直粗鲁的武将,而程世雄又是折家的将,如今虽对他称臣,实际上却是听命于折家,心中更存了招揽之意,是以闻言亲切地赞道:“好,程将军不但战阵上骁勇无敌,还能为朕出谋画策,朕很是欢喜。你且说来,是怎样的妙计。”
程世雄便把杨浩的话说了一遍,赵匡胤听了沉吟不语,程世雄不禁忐忑起来,试探着问道:“官家可是觉得此计不可行么?呃……俺这个亲兵,入伍不久,见识自然是短浅的,若是说差了,还请官家莫怪。”
赵匡胤摇摇头,瞟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亲兵,嘿嘿,做一个亲兵着实可惜了。”
程世雄听出他弦外有音,不禁喜道:“官家也觉得可行?”
赵匡胤正要回答,门口儿小黄门又细声细气地禀道:“启奏圣上,程德玄求见。”
大宋臣僚私下都称皇帝为官家,这是一种亲昵而不失恭敬的俗称,正式场合还是要敬称圣上的,程世雄是外臣,当着他的面,那小黄门便改用了正式称呼。
赵匡胤不想让程世雄回避,免得他觉得自己把他当成外人,便道:“宣他进来吧。”
程德玄进入帐中,便见官家高坐案后,一旁侧首坐着程世雄,忙近前向皇帝大礼参拜,赵匡胤候他行礼已毕,宣他起身,淡淡问道:“天色已晚,程卿来见朕,有什么事么?”
程德玄看了程世雄一眼,见皇帝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便赧颜说道:“圣上,微臣思虑不周,弄这一场大水,不曾真个奏效,反而延误了我军攻城,特来向圣上请罪。”
赵匡胤摆手道:“罢了,这不是你的错。说起来,朕只恨你这一计想得晚了,唉!若是我军一到北汉城下便用此计而非强攻,此刻北汉已然在朕的手中了。”
程德率听他并未怪罪自己,心中欢喜,忙又禀道:“微臣知道契丹人已然发兵,留给咱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方才远眺北汉都城,苦思解决的办法,忽地想到一条计策,特来献与陛下。”
“喔?”赵匡胤大为诧异,今番程世雄刚刚献计,这程德玄又来献计,看来取北汉还是大有可为啊。他欣然问道:“程卿请说,有何妙计呈上?”
程德玄双手高拱,谨然说道:“圣上,臣这一计,叫做釜底抽薪之计。”
“啊!”程世雄大叫一声,手指程德玄,刚想说一句:“俺的亲兵已想到你前面去了。”忽地省起这是在皇帝面前,忙又闭紧了他的大嘴巴。
赵匡胤知道他的想法,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方才说道:“釜底抽薪?如何釜底抽薪法儿,你且详细说来。”
“是,臣遵旨。”程德玄好奇地看了眼扭着大屁股好象有点坐不住似的程世雄,定定心神,朗声说道:“圣上,凡砍伐树木,必先去其枝叶,然后取其根柢。如今北汉外有契丹之助,内有民众贡赋,我大宋天兵在短时间内恐难以攻下。如就此回返,三五年内北汉元气回复,下次讨伐又要劳民伤财。微臣想,西北地方地广人稀,最为宝贵的就是人口。如果我军已必须要退、不得不退,何如把北汉国内的百姓尽量迁往我大宋呢?失去了百姓,北汉便名存实亡,不攻自破了。”
赵匡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你且详细说说。”
“是,圣上,幸亏圣上早有防备,如今潘将军在通天河,李将军在插云岭,已分别布下重兵防范契丹人攻来,又有程将军去团柏谷接应左右,必可阻契丹人于一时。趁此机会,我们若将北汉民众尽量迁往大宋,断绝北汉的贡赋。这样,不用几年时间,北汉自会灭亡。只是,这如何搬迁、何处安置、如何安抚,还须想个稳妥的办法,否则若激起民变,或者迁走的百姓大量死亡,则反失人心,大为不妙。”
程德玄口才了得,将迁移北汉民众的利弊得失娓娓道来,说的清楚明白,比程世雄更有说服力,赵匡胤听得连连点头,程德玄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只道这一番必受采纳,弥补上一计的遗憾,不料赵匡胤听了却没有什么表示,待他全说完了,只点了点头,淡淡地道:“程卿忧心国事,献计献策,朕甚嘉勉。此计,朕会令众臣僚好生计议一番,天色晚了,朕也要歇息了。程卿,你们二人且退下吧。”
程世雄、程德玄方才见他频频点头,都道他肯欣然应允了,不想却等来这么一句话,二人齐齐一怔,连忙分别辞驾,拜别而出。
一出大帐,程德玄便向程世雄拱手笑道:“程将军,下官没想到您也在这儿,今曰攻城,程将军之骁勇,令下官钦佩的很呐,战阵之上,堪与程将军匹敌的虎将着实不多。”
这本是一句恭维话,可程世雄对这个本家却不像上次那么客气,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便道:“再如何骁勇,这城池不还是没攻下来么?此事不提也罢,明曰本将军就要发兵赶赴团柏谷,如今要回去安排一番,告辞了。”说罢扬长而去。
程德玄愕然拱手,望着程世雄背影暗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打不下那城,也用不着向我撒气吧?真是……粗人一个。”他摇摇头,也拂袖而去。
程世雄一面走,一面在腹中大骂:“直娘贼,老子没你能说,文诌诌的又是比做甚么大树、又是甚么官家英明,竟来抢俺手下功劳。官家若把这功劳只算在你一人身上,那俺绝不罢休。”
程世雄最为护短,否则哪有那许多骄兵悍将为他誓死效力,如今程德玄向官家献计,其实并不知道他已献上此计了,也算不得抢功。可是他见程德玄口齿伶俐,说的远比他更具说服力,自己这先说的反不如这后说的,觉得愧对自己属下,这股邪火儿自然要发泄在程德玄的身上了。
一个无名火起,一个莫名其妙,两人献策者不欢而散,大帐中赵官家却亲手持着火烛,正望着帐中悬挂的那张大幅地图出神。地图非常简陋,只有几座重要城池和几条重要的山川河流的位置,赵匡胤点了点北汉城的位置,在它周围慢慢画了一个圈,然后收回手向它周围打量着。
北面的插云岭、东面的通天河,两者之间的团柏谷,三处都是要隘,然而,在三者之间还有无数的山谷河川,契丹人和北汉人更加熟悉这里的路径,一旦还有什么可以通行的秘密要道,被他们突破进来的话,那么这三处险隘的作用就全部丧失了。
从地势上看,穿过这一片边绵的山脉,就是向南一马平川的河谷平地,西面和东面都是山脉,整个河谷地就像被围在当中的一片狩猎场,而置身中央的北汉都城就是那只猎物,一旦契丹人铁骑穿过那片要隘,北汉都城这只猎物就成了诱饵,自己这个捕捉猎物的猎人反过来就要变成被人狩猎的目标。十五六万以步兵为主、鏖战一月有余身心俱疲,又缺少战车等抗拒骑兵的必要装备的队伍,一旦对上这支挟锐而来的虎狼之兵会是什么下场?
不能存着侥幸的想法,战场上可以有侥幸,但是身为统帅者是不可以把侥幸当成倚仗的,如今是该做好走的准备了,如果就这么撤走,下次来攻北汉时它必然再度恢复元气,可是带上北汉的百姓一起走那就不同了。
赵匡胤暗忖:“如今北汉国百姓一共不过五万余户,这还是把那穷山恶水深山沟里的人全都计算在内的,这么点人口早已国不像国了,只是勉强支撑而已。若是能将北汉残存几个州县的百姓尽量迁往内地,哪怕只迁走三分之一,这北汉也要垮了,不过……那个甚么杨浩和程德玄都曾提到搬迁、安置,显见迁移人口能否成功,这才是其中重点。
朕如今秣马厉兵,南征北讨,试图一统天下,打得是仁义的旗号。若这迁走的一众老弱妇孺安排不善,暴死于途,那与直接在此屠尽北汉居民有何两样?此事一旦传来,必受天下人指摘,未免得不偿失。朕要用此计,先得想好这些民众的搬迁安置才行啊。”
赵匡胤的手指再度指向地图,在北汉都城及其周围徐徐地划了个圈,然后向东缓缓滑去,滑向河北西路,河北东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河南、山东,这一片区域相对平稳一些,也富裕一些,但是一下子安置两万多户外来居民,恐怕哪个地方官都吃不消,但是可以一路行去,逐步安置,把带走的北汉百姓分散安置,妥善安置在这四路。
然而由此向东,整个行进路线几乎是横着的,犹如一条长蛇,处处暴露在契丹人的眼皮底下,以契丹骑兵的突出速度,如果横下一条心来阻拦,恐怕各地驻军难以阻挡,而自己的大军也无法护应周全。
另一条路,就是把这些百姓一路南迁,进入永兴军路,往府州、河中、延安一带转移,这条路下去,越往南走越安全,尤其是一旦过了黄河,契丹人未必便敢再追下去,但是这一来,这些人口就要置于折家地方势力辖区,壮大他们的力量,恐更难让他们驯服。北汉解决了,万一西南再生事端,那不是一得之后又有一失?
赵匡胤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回到案前,把灯烛放下,高声吩咐道:“去,传朕旨意,程世雄部属杨浩,进谏有功,破格加官,着即擢升为西翔都监,任移民钦差副使,令程世雄拨一路人马给他,立即着手北汉百姓内迁事宜。再传朕旨意,擢升都监程德玄为引进副使,任移民钦差正使,全权负责北汉百姓内迁事宜。沿路官府、驻军,当尽力给予方便,携助两位天使办理移民内迁事宜,不得有误。”
一旁起居郎匆匆记述,起居舍人草拟圣谕,听到官家擢升程世雄麾下一小卒为八品都监时,以二人整曰随侍天子,见多识广的气度,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讶异。
都监是官,而且是八品官。从一个小卒、一个小吏,循正常途径做官的话,那难度不亚于在某事业单位打零工的转正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公务员。而且大宋官员分为九品,这人一步便从无级提升到八品,直接跳过了从九品、九品、从八品,这是连升三级啊。
程德玄原本是八品都监,如今提拔为引进副使,正七品的官儿,这连升两级的荣耀比他杨浩从小卒而做官,且连升三级而为都监官的光彩来也不免要黯然失色了。
别看后人看戏曲,戏台上的七品官都是芝麻官,那是因为戏里的主角尽是些帝王将相,其实这七品官可不算小,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博学才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弄个七品官当当的。
如今大宋朝廷上,一二品的官多是虚职,用来给年老德昭、功勋卓著的老臣加封荣耀之用的。朝廷上真正掌大权的多是从二品、正三品开始的官吏,从五品往上的官那已是相当级别的高官了。这官岂是那么好当的,后来的大宋咸安郡王韩世忠少年时乃一泼皮,人称泼韩五,只因出身卑微,他当兵之后屡立战功,也不过是个没有品的小官,后来亲手擒拿了反贼方腊,立下这样的大功,这才升为从九品的承节郎。虽说后来做官不比开国时容易,更要循资覆历,由此也可见升官之难了。所以说,接近天颜就有这个好处,以帝王之尊,他未必记得住那些芝麻小官的官职,所以随口一封,这职阶就不低了。
起居舍人匆匆拟好圣旨交予赵官家看了,赵官家浏览一遍,点头允可,用过了玺印,便有内侍太监持旨分别赶去传旨。赵匡胤略一思忖,又唤过一个小黄门,沉声说道:“去,把程德玄给朕唤来,朕还有吩咐与他。”
小黄门奉谕,一溜烟的去找程德玄了,程德玄接了圣旨,得知自己做了钦差天使,官升两级,正自喜悦不禁,一听圣上传唤,慌忙整装再度赶向官家的营帐,拜谢天恩。
赵匡胤对他嘉勉一番,这才吩咐道:“程德玄,明曰朕便拨一路人马给你,搜罗北汉国内远近居民,软硬兼施,把他们尽数迁往宋境。此釜底抽薪之计,是你与程世雄麾下杨浩两人先后进谏,朕识人重人、赏罚分明,便把这桩大事交予你二人去办。至于沿路官府、驻军,你二人持天子节,可就近借助其力。”
“微臣谨遵圣命。”
“你来,”赵匡胤把他引到地图前,往河北西路、河北东路、京东西路一带用手指一挥,说道:“朕命你把这些北汉百姓带往这里,一路分散安置,直至京东东路。这是此番移民内迁的第一条路线,你要尽量循这条路线去走。”
“是。”
“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如果……契丹人来的急了,获悉朕迁走了北汉百姓之后沿途堵截追杀,而朕又不能发兵阻截,你等实在东去不得……”
赵匡胤的目光慢慢移向西南,手指向那里重重地一划,沉声道:“那就往西南去,引北汉百姓往府州、延安府一带转移,在那里安置他们。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法子,能不去尽量不走,但若事涉百姓生死安危时,你亦可便宜行事。”
程德玄心中了然,沉声道:“是,微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此时,杨浩正在半山腰军营中练刀,他光着脊梁,刚刚满头大汗地劈下第四百零一刀,一抬头,就见一个小黄门在四个高大的禁军武士扈卫下扭着屁股进了军营,杨浩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全神贯注在自己手中的刀上,他还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居然升了官了,而且是连升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