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接旨!”
朱高煦高举双手接过圣旨,由两个小内侍扶着站起来,对那传旨太监和颜悦色地道:“一路辛苦,且去歇息吧。”那太监向太子躬身应了声是,由太子府中官乙一陪着下去了。
等那传旨太监离开,朱高煦转过身来,脸上还是一副没缓过劲儿来的茫然。跃入眼帘的,是刚刚站起的杨士奇,杨士奇也是一脸的茫然。支走了两个小内侍,杨士奇便道:“太子,皇上诏命群臣商议迁都事?皇上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朱高煦苦笑道:“皇上行事,莫测高深,我虽是陛下之子,也难以揣测。要说皇上就此长驻北京,那也未必,不过……皇上即诏令商议迁都,看来是决心已定了。至于皇上为何不等回来,先行诏令群臣商议,我也不甚明了了。”
朱棣有意迁都,这一点他身边的近臣大多已经有所察觉,这是有许多蛛丝马迹的,朝中为臣,侍奉的是君王,哪能不揣摩他的意思。
比如他登基之后立即把北京升为行在,派丘福那样的重臣驻守北京,将赵王封在北京,永乐四年派大臣开始扩建北京宫城,这些年不断地往北京附近迁徙人口,将成国公朱能的陵墓修在北京。他至爱的皇后过世以后,梓宫一直停放着不入葬。朝廷找来风水大师廖均卿,皇帝指明叫他去北京一带寻找“吉壤”……
这种种表现都说明皇上有意迁都北京,不过谁也没想到皇上的决定来的这么快。
明朝迁都之议一直就有,打从朱元璋定都金陵,没几年他就对金陵不甚满意了,不过迁都是一件大事,即便以朱元璋的独断专行,也不敢轻率决定。他准备了好多年,等到国家完全平定下来,这才派太子朱标去考察长安,他属意的定都之地,就是那里。
结果朱标从长安回来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朱元璋已经老了,皇太孙又年幼,这迁都之议就再次搁置下来,等到朱棣登基,迁都的风议再度若有若无的传扬于朝堂内外,即便只是风议,也有朝臣郑重其事地向皇帝提出了反对意见。
今天,它终于被明确提了出来,文武百官不得不正视这一问题了。朱棣下旨的起因是北京行部的一位员外郎叫李洵的上书建议皇帝迁都,皇帝便将这份奏章转来了南京,诏令群臣商议。
其实只要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投石问题,迁都是多么大的事儿,一个小小的行部员外郎就敢贸然上书,妄议此事?就算他真的敢,皇上就这么重视,把这份奏章批转南京,着文武百官商议?
明摆着,这位叫李洵的员外郎是受人指使,指使他的人是皇帝本人还是就藩北京的赵王朱高燧,那就不可预料了。如果这是赵王朱高燧的主张,那么很显然,已经长大成人坐稳一方藩王之位的朱高燧,已经对皇储之位起了觊觎之心。
但是不管这是赵王的意思还是皇帝本人的意思,皇帝本人也愿意迁都,这是明摆着的。
杨士奇询问道:“太子,这诏命……该怎么办?”
朱高炽道:“还能怎么办?将皇上的旨意明诏群臣,叫大家上书议论吧。”
杨士奇急道:“太子,迁都事大,臣当然也关心,可是皇上不回南京,却传诏令群臣商议迁都,明摆着一时半晌不会回来了,南京这边怎么办?帖木儿帝国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位使节怎么办?汉王监国之权在手,安知他不会又搞出什么花样儿来?”
朱高炽其实心中比他还急,他们借着汉王遣人刺杀杨旭一事,已经做好了种种安排,就等皇帝回京便立即发动,想不到皇帝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一下子打乱了他们的全盘筹划。难道……纪纲还没有把杨旭遇刺的真相密禀天子?
不能啊!就算纪纲隐瞒,东厂的秘奏也早报上去了,按照策划,这“倒煦”的急先锋是纪纲的,东厂则是第二梯队,一旦纪纲不肯尽力,东厂就要跳出来,因此东厂这份秘奏虽未指明一切,但是秘奏中不但说明了近来发生在南京的种种事情,而且含蓄地把怀疑目标指向了汉王,以皇帝之精明,安能无所察觉。
以时日推算,这急奏早该到了北京,至少应该在皇上这份旨意发出之前就到了北京,皇上何以对此置若罔闻?迁都是国之大事,却不是急不可待的事,皇上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
朱高炽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让杨士奇先去见见杨溥,两人商议个妥当的法子来,先跟内阁通通气儿,尽量不要显得皇上这道旨意突如其来,显得太过仓促,以免引起百官无谓的猜测。
杨士奇和杨溥匆匆商议了一下,决定跟内阁打声招呼,明日先把那北京行在的员外郎李洵的奏章发在邸报上,叫百官知道朝中有这么一个声音,然后再把皇帝的诏命宣示与群臣。
朱高炽听了回报,点头答应,杨士奇便急急赶奔内阁。这边,朱高炽就想回转后殿,授意太子妃以慰问杨旭的名义往辅国公府一行,把这紧急情况通报于他。因为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一举,他们原本的通盘计划,都必须要进行修改了。
朱高炽刚打算走,乙一就回来了,禀报道:“太子,都察院陈瑛求见!”
朱高炽听了顿时一愣,谁来求见他都不觉得希罕,唯独陈瑛……,这简直比太阳从西边出来都稀奇,汉王身边第一幕僚,居然跑来求见自己。
朱高炽略一思索,摆手道:“不见!就说孤身体不适,要他有什么事,经通政司上书便是!”
朱高炽刚一转身,突又转回,唤道:“慢!他可曾说过是什么事么?”
乙一道:“没有。”
朱高炽略一思索,又问:“他是穿的官服还是常服?”
“官服!”
朱高炽在殿上徐徐踱了几步,吩咐道:“去,请他进来!”
乙一欠了欠身,转身就往外走。不一会儿,便引了陈瑛进来,陈瑛束冠革带,衣着隆重,上得殿来,看见朱高炽站在那儿,连忙屈身下拜:“臣陈瑛,见过太子!”
朱高炽道:“陈大人请起,孤虽监国,却非人君。若无十分的要紧事,不宜官邸相见的,不知陈大人今日来,是有什么要事么?”
“老臣正有要事禀奏太子!”
陈瑛缓缓站起身,沉声道:“云南粮荒,危及安南,太子高瞻远瞩,为济云南百姓,解安南之危,着令召商中纳,这本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事,更关乎着安南战事的成败。可是因为有利可图,却有许多权贵达官,或赤膊上阵、或委托亲眷,从中渔利。”
朱高炽动容道:“竟有此事?”
陈瑛道:“是,公侯、都督……,许多人家,都令家人子弟运米中盐,他们若愿往云南运米,济百姓之危,原也没有什么。可恨这些人,先是尽购陈米、糟米,又往米中掺杂土沙,及至粮食运到,还要加倍多支。
本应每引米一石三斗的,他们就索要两引三引,贪得无厌,乖戾嚣张。若是各盐场官吏不答应,他们就倚仗权势,凌辱欺压。有无权无势的民商运米的,他们就百般打压,不许他们以米换盐引,再以低价购入,转手卖出,从中渔利,是可忍孰不可忍!
太子,如商中纳于朝廷来说,是解云南之苦、安南之危的政策,于太子来说,则是太子监国的一项英明决策,怎么能毁在这些社鼠蠹虫之手呢?一旦因此惹得民怨沸腾,恐怕要出大乱子。老臣闻听,心急如焚,所以急急赶来禀奏太子。
此等现象,当及时制止。臣请太子下令,禁止官员及其家眷运米贩盐、与民争利。但有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以权谋私、勒逼盐吏者,严惩不贷!臣已将此事写下奏章,同时禀奏皇上,太子请看,这是臣送通政司的奏章抄件!”
陈瑛说罢,自袖中摸出一件东西,双手捧起,恭恭敬敬往朱高炽身前一送。朱高炽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写给皇上的奏疏,内容与方才对他所言一字不错,通政司的奏章还要经他过目再发往北京的,因此这抄件绝不可能做假。
陈瑛又恭谨地道:“都察院里,臣也传令云南道御使严查此案,并挑选年轻精干的御使重点巡抚云南,因为事关重大,唯恐奏疏不甚明了,耽搁了太子的大事,所以臣急急赶来向太子陈述,太子您看,臣做得还有甚么不完善的地方,就请指示下来,臣一定马上纠正。”
看这情形,陈瑛倒是真的一心为国了,尤其是这封奏疏中把太子开商中纳以济云南的策略具有何等重要意义阐述的非常明白,这封奏疏送到皇上面前,云南那边若是真的出了事,甚至连累安南战局的话,也能最大限度地撇清太子的责任。
朱高炽惊讶地看向陈瑛,这是监察院系统负责的事情,眼下他还真不知道,如果这事没有及时察觉,坐视蠹虫坏事,难保不出什么大乱子,到那时,他是监国,这政策又是出自他手,就成了他执政的不可抹杀的一个污点。
陈瑛及时奏明这些情况,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是只有好处……,黄鼠狼给鸡拜年,居然是一番好意?朱高炽定定地看了陈瑛一眼,缓缓道:“此事干系重大,如今……汉王也是监国,陈大人可曾将此事禀报于他?汉王对此有何看法么?”
陈瑛欠身道:“汉王勇冠三军,乃当朝虎将。然则,说到经国纬政,料理国事,实非汉王所长。何况,召商中纳,本就是太子决策,太子乃国之储君,虽同为监国,军国大事么,还是报与太子决断更妥当一些。”
朱高炽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陈瑛的来意。陈瑛这是投石问路,意图投诚。
辅国公遇刺,太子派籍此紧密筹备,欲一举断送汉王争储的全部然望。汉王是皇子,轻易不致有杀身之祸,可要把汉王这棵大树从京城里拔走,就不知要吹掉多少枝干、拔断多少根系了。陈瑛这老狐狸,竟然嗅到了危险……
朱高炽怦然心动:陈瑛老谋深算,又掌握着言官力量,这可是朝廷喉舌,是可以拿到台面上公开使用的一股力量,这是锦衣卫和东厂远远不能与之比拟的优势。如今只要稍作示意,陈瑛和陈瑛所掌握的力量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