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是个国学大师,也是世纪老人,让他来谈人生,也许是最恰当不过了,就象他自己说的: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在人生中已经滚了九十余个春秋了。一天天面对人生,时时刻刻面对人生,让我这样一个世故老人来谈人生,岂不是易如反掌吗?但是,稍微进一步一琢磨,立即出了疑问:什么叫人生呢?我并不清楚。
所以,我们只能说,人其实是越活越糊涂,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季老并且判定:不但我不清楚,我看芸芸众生中,也没有哪一个人真清楚的。吾辈凡人的诞生,无一例外,都是被动的,一点主动也没有。我们糊里糊涂地降生,糊里糊涂地成长,有时也会糊里糊涂地夭折,当然也会糊里糊涂地寿登耄耋,像我这样。他甚至下了结论: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
所以,让季羡林来谈人生,实际上是一种失策,这也许和他长期的书斋生活,严谨呆板的治学风格有很大关系,根本就是抹杀了生活的丰富色彩,浪漫的诗意以及深刻的寓意。还不如让他来谈谈养生,给我们讲他的养生之道,也许对我们有些裨益。
不过,讲到养生,这老头竟然还有一些厌世,好象觉得活够了,活腻了。他说:自己已经到了望九之年,活得远远超过了我的预算。有人认为长寿是福,我看也不尽然。人活得太久了,对人生的种种相,众生的种种相,看得透透彻彻,反而鼓舞时少,叹息时多。远不如早一点离开人世这个是非之地,落一个耳根清净。他引用老子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命真不算什么?连上天造化都把它当小狗来玩耍呢。
由于对生命价值的藐视,因此,季羡林认为:那些在生活不走运的则穷困潦倒,终日为衣食奔波,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即使日子还能过得去的,不愁衣食,能够温饱,然而也终日忙忙碌碌,被困于名缰,被缚于利索。同样是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不知道为什么活过一生。
对这样的芸芸众生,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从何处谈起呢?我自己也属于芸芸众生之列,也难免浑浑噩噩,并不比任何人高一丝一毫。大师尚且如此,我等侪辈何以堪?
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使季羡林是一个才高八斗的大师,但他毕竟和下里巴人无异;即使他是个世纪老人,但毕竟他的生活也有过轻狂、蹉跎和跌落,因此,他对人生的感悟并没有任何超脱之处,反而他的质朴,他的简括,他的寻常,甚至糊涂,更让我们觉得他的平易可爱,于平凡之中显见其不平凡的人生。
季先生认为,如果想勉强找一点区别的话,那也是有的:我,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人,对人生有一些想法,动过一点脑筋,而且自认这些想法是有点道理的。那么,他对人生有哪些思考,有哪些与我们有所不同之处呢?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还的,总要尽一点本分,担当一点责任。经过了战火纷飞,人欲横流,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十分不安定的时代,季老认为:在人类社会发展的长河中,我们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务,而且是绝非可有可无的,对人类发展的承上启下,承前启后的责任感。按季老的说法,就是尽传宗接代的责任,以及精神传承的责任。如果说人生有意义与价值的话,其意义与价值就在这里。
讲到做人,季羡林提出一种道德黄金分割法。一个能为国家,为人民,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他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所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是绝无仅有。这种道德黄金分割法倒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觉得蛮符合生活准则的。像曹操那样: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人怎么能这样呢?也许这就是天下人都痛骂曹操的原因吧。
季先生用苏东坡的一句诗概括人生: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种说法适用于一切人,连皇帝圣人也包括在里面。皇帝君临天下,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可以为所欲为,杀人灭族,但他们威仪俨然地坐在宝座上,却如坐针毡。汉武帝造承露金盘,妄想饮仙露以长生;唐太宗服印度婆罗门的灵药,期望借此以不死。结果,事与愿违,仍然是龙御上宾,呜呼哀哉了。帝皇将相是神仙化身都不能身前身后圆满,何况我们?上天缔造了我们,是一种幸运,也是不可逃脱的悲剧。
所以,季羡林归结一个平凡的道理:每个人都想争取一个完满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内海外,一个百分之百完满的人生是没有的。所以我说,不完满才是人生。季先生最反感哲学家论人生,认为他们是以己昏昏,何以使人昭昭?不过,哲学家朱光潜的人生观,竟是和季羡林一致,他说: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于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像的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