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充呆了一呆,这才忍着气道:“大人”学生说过了,杨旭身为生员,受圣人教化,却有违孝道”有乖亲情,不知尊卑长幼,破坏纲常名教,不配为圣人门生,为维护纲常,警示大众,应当削其功名!”
读书人把功名视做第二次生命,杨充逐人出宗门,掘人祖坟,还要夺人家的功名,真可谓是用心歹毒之极,夏浔这功名得来容易,而且他也自知不可能在科举上继续有什么发展,古代的经史子集他根本没甚么研究”他会背几首诗,可历史上从仕作官的人没有一个是靠作诗爬上去的”做诗可以扬名,但最终还是要靠做文章,真学问。他压根就没想过科举入仕。若不科举,这秀才功名虽有好处却也有限,他并不在乎,所以听了杨充恶狠狠的话”神态从容,并无怒意。
吴不杀听了杨充的话,翻翻白眼儿道:“削其功名?那不归本将军管呐”你该去应天府或者礼部才是。”
杨充气往上冲,忍不住道:“大人!杨旭是军籍,正是刚由应天府把案子转到大人案前呐。”,“对啊!”
吴不杀两眼一亮:“杨旭是军籍,可他又是生员,我们军中的汉子,居然也有人考中功名,成了读书人了。”
吴不杀激动起来,与有荣焉地看了杨旭一眼,和颜悦色地道:,“杨旭”方才杨充所言”你都听到了,你有什么解释?”
夏浔平静地道:“回禀大人,杨充所指控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词。杨旭与族人交恶”乃至被逐出宗门”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并非杨旭乖张无礼。”
夏浔把他从青州回到秣陵镇以来的所有事,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说道:“,因此上,杨旭才与族人生了嫌隙。本来,囿于自己的身份,杨旭颇想息事宁人”可谁知其后不久,族人便弃议修祖祠、建义田,而秣陵镇全族上下百余户,却要杨旭一人承担绝大部分所需钱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这分明是族人有心刁难,此后”便是杨旭被逐出宗门”父母棺椁竟在不通知本人的情况下,强行迁出祖坟,这不是欺人太甚么?现在他还反咬一。”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杨充抢着道:“大人,将杨旭一房逐出宗门,这是全族父老公议做出的决定。至于他父母棺椁被强行移出祖坟”却非学生祖父所授意”而是族亲父老痛恨杨旭所为,自发汇聚起来”做出的行动。”
徐增寿静静地听着,忍不住说道:,“纵是族人自发行为,总是有失厚道,不近情理。令祖父身为一族之长,虽不知情”难辞其咎。杨旭所为”虽然难免不睦亲族之嫌”从你双方所述,原因却不止在杨旭一方。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杨氏族人所作所为,是否尽到了为人长者、为人亲族的责任呢?如今杨旭已被你们逐出宗门,父母棺椁也被强行迁出,纵有千般不是”这也够了”再要夺人功名,用心何其歹毒?”,吴不杀连忙拱手道:“徐大都督所言有理,杨充,你听到了?”
“徐大都督?”
杨充目光一闪,忽地反应过来,徐大都督,可不就是中山王府的三少爷?
杨充虽然有些畏惧,此时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说勋戚功臣家族”每多跋扈之人,但中山王府的家教却非常好,子弟门人很少有仗势欺人的,反正自己将来走科举一途,不需沾他徐国公的光,如果怀抱大义”仗义执言一番,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大大的声名,这与他今后的仕途可是大有助益的。
于是杨充立即亢声道:,“徐大都督?可是中山王府的小公爷?据学生所知”大都督与杨旭甚有交情,上一次因杨旭怒杀耕牛一事,我杨氏族人曾举告杨旭,当时就是大都督从中翰旋”保全了杨旭。
将此杀牛大案不了了之,这一次仅仅是审问一个小小生员,用得着大都督当朝一品的官员出面听审么?大都督不嫌此举有公然包庇之嫌?”,徐增寿大怒道:“岂有此理,杀耕牛案”是应天府审的,此案例如今已载入大明律附录案例之中”诏示天下。与间经过,与本都督有何相干?”,杨充胆子渐大”冷笑着反唇相讥道:,“若非大都督出面,应天府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断他无罪么?”
“你,你”,”徐增寿吹胡子瞪眼,可是对一个背后站着未来的帝师,辕门外国子监诸多学子助威的太学生,还真不能因为他出言顶撞就动手揍人。
“三哥!”,一个很清脆的女孩声音忽地响起,声音不大,很脆很甜,只是因为徐增寿正在发怒,满堂上下尽皆屏息,这一声轻微的呼唤才被人听见,但是这一声轻唤只响了一次,然后便寂然无声,听到声音的人下意识地四下寻去,这大堂上全是军伍中的汉子,以及原被告双方,再就是两个应天府的小吏了,哪有什么女孩子,一时间不免又以为自巳听错了。
徐增寿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抵在猛虎下山的屏风上,就听后边一个很轻很轻的女孩儿声音道:“三哥好笨呶,你在堂上问案,却被给人家问住了。”
徐增寿老脸一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屏风后面”正是徐茗儿,徐家的小小姐。她刚从北平回来,在徐家,她的兄弟姐妹行里,三个姐姐早就出嫁了,大哥是国公,又是徐家长子,自幼性情严肃庄重,不易亲近,二哥幼年早天,她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二哥,根本不曾见过的,四哥也承父荫做了官,现在放着外任”不常在京”所以她和三哥徐增寿最亲。出去跑了一趟,把小姑娘的野性儿跑出来了,在家待着无聊”就跑到三哥衙门里玩,结果正好撞见这桩官司。
一听说是杨旭的案子,茗儿的兴趣来了”非要缠着她三哥来听审,徐增寿最宠这个小妹子,受不得她的央求,只得把她安排在屏风后面,徐茗儿蹲在后边,听见老杨家这么欺负人,气得鼓鼓的”最后又见这杨充指她最亲近的三哥滥用职权”干预司法,就更加不悦了。
“三哥啊,咱大明律法规定,严禁告赦前罪”禁止以赦前事相告言。这个杨充犯了法呢,打他板子,叫他胡说八道。”
“唔?”徐增寿两只眼睛咕噜噜乱转,以手掩口,小声道:“真的假的?有此一说?”,“当然啦”,”徐茗儿在屏风后面飞快地讲了几句”然后又道:,“皇大爷明令天下:除不可赦的“十恶”大罪以外”一径判决”不论轻重”以后不得以前事相告言”否则治罪。尤其是这桩案子,可是皇大爷亲自审阅修订载入大明律的喔”他犯了法了,而且是冒犯天子,打他屁股!打他屁股!”
茗儿说的皇大爷就是朱元璋,朱元璋和徐达是儿女亲家,徐达的三个女儿嫁了朱元璋的三个儿子”论辈份,茗儿得叫朱元璋大爷。徐家与皇室关系密切,茗儿也常去宫中走动,她从小生得粉妆玉琢的惹人喜爱,朱元璋也常把她抱在膝上”逗她开心的”从小她就叫朱元璋为皇大爷,并不称皇上。
而大明律中,也确实有这么一条,就是已经判决了的案子,你若不服可以再告,但是严禁你告别的案子,却把以前已经做出判决的案子搬出来纠缠不清。如果是朝廷大赦的案子,也是依此办理,判决了就是判决了,绝不允许你告其他案子的时候再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都搬出来,夹缠不清地理论。
朱元璋其实骨子里是相信以法治国的,同时他也很注重礼制教化。明初的《大诰》一家一本,普法工作做的比任何一个朝代都细致,为了防止一些百姓文化水平低,看不懂国家律法,他在《大诰》后面附了许多〖真〗实案例,将判决结果和为什么这么判都写得很详细。
他很爱民”关注民生,同时也很注意法律的权威性”治理国家,太过倾向于哪一边都不好,必须注意它的均衡发展,正走出于维护法律的权威性和尊严性的考虑,他才做了这么一个规定。其实类似的规定在唐律丰也有,朱元璋是借鉴吸收,去芜存精而已。
杨充见徐增寿掩口不言,还当自己指斥其非,徐增寿有些心虚了,便微微冷笑道:“大都督,为中山王府和大都督的清誉着想,这杨旭既与大都督有旧,大都督是否该避避嫌疑呢?”,徐增寿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杨充啊,当今皇上颁《大诰》,那是用心良苦啊。
这《大诰》天下万民,一家一本,似县学、府学、太学这样的地方,更将我大明律法列为必读的文章。可惜啊,你们这些圣人门徒”只知道之乎者也,四书五经,什么有助于你们科考做官,就看什么”却把我大明刑律视若无物。”
徐增寿说到这儿,脸色一沉,伸手抓起“惊虎胆”,往案上重重一拍,戟指喝道:“当今皇上明令天下:除不可赦的“十恶”,大罪以外,一经判决,不论轻重,以后不得以前事相告言,否则治罪,你不知道吗?来人啊,打他屁股!呃……拉他下去”打二十大板!”,“什么?”,杨充又惊又怒”说实话,《大明律》他虽有涉猎,却真没通读过,确实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规矩。两个如狼似虎的军校早看这个子曰子曰的家伙不顺眼了,他们恶狠狠地扑上来,像拎小鸡儿似的,提了他就走,杨充真慌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是原告,我是原告啊……”
杨充一被拖出去,屏风后面就跑出一个明眸皓齿、清丽动人的小姑娘,穿一袭滚银边的葱白斜绫小袄,纨色靴裙,手里捧一张细白瓷的果盘儿,上边是一盘“三月红”的鲜荔枝,甜甜地笑道:“喂!大骗子,吃不吃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