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此行是为了游览天下,放松身心,一路上不是带着儿子去遍访名胜、出入里坊、领略地方风情,就是与阿奴和婉儿两个美人儿登山渡山,抚琴吹箫,极尽鱼水之乐,是以走的并不快。
但水路终究顺畅,几日后抵达洛阳附近。杨帆想换乘小船,由漕渠入洛水直达洛阳城,到洛阳故地重游一番,却不想大河上关隘重重,哨卡不断,两岸大队兵丁气势汹汹,盘查极为严格。
杨帆此番出游没有乘坐官船,也没有通知地方官府,是以无人知道这艘船上乘坐的乃是当朝辅国大将军,杨帆又不想暴露身份,于是也被困在漕渠入口了。杨帆起初还不在意,可是捱了一天一夜还是未得放行,这才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命人持了他的鱼符去唤地方官。
正在大河上盘查的是河南县的一个县尉,一个从九品的小官儿,突然听说当朝辅国大将军被他拦在河口一天一夜,只吓得屁滚尿滚,慌忙捧着那块烙铁似的大将军鱼符,爬上大船请罪。
杨帆见他一脸惶恐,笑着安慰道:“少府勿需惊慌,杨某此番出游只是与家人四处走走,并不想惊动官府,迎来送往的忒不自由。是杨某隐瞒身份,少府何罪之有呢,杨某在此的消息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张扬出去。”
那县尉慌忙应是,杨帆这才问道:“洛阳出了什么事,怎么戒备如此森严?”
那县尉急忙对杨帆禀报一番,杨帆这才明白缘由:谯王李重福,反了!
李显四个儿子,长子李重润因为非议了张易之、张昌宗几句,和他的妹妹、妹婿一起被武则天杖毙了;次子李重俊因为屡受安乐凌辱。愤而宫变,被杀死在终南山;三子李重福被韦后嫌弃,赶到岭南为王;四子李重茂做了十八天的皇帝,现在变回温王荣养在京。
李重福在岭南一直不甚安心,曾上书父亲李显请求回京,李显气怒而死,韦后专权,立李重茂为少帝后,李重福在岭南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是慑于韦后的淫威。他还是不敢妄为。
却不想没过多久,韦后也死了,相王李旦成了皇帝。李重福在积威之下畏韦氏如虎,对这个没接触过几回,性情一向温和恬淡的叔父却没有什么畏惧。在他想来,他虽非李显嫡子。却是李显长子。李显驾崩,就该由他当皇帝,如今他四弟逊位,更该把皇位禅让给他而不是叔父,不平之下,野心顿起。
李重福身边颇有几个不自量力的谋士。也巴望着谯王登基,他们能鱼跃龙门。在他们看来,谯王如今是先帝长子,是最合法的皇位继承人。只要谯王登高一呼,天下臣民必定响应,一举夺得皇位。
于是,几个很傻很天真的阴谋家怂恿李重福,带着二十几名卫士,换了便装悄然潜离藩王封地,秘密来到洛阳,住到他妹夫裴巽家里,积极联络一些在政变中落马,不得志的官员试图谋反。
在李重福的想像中,只要他赶到洛阳,凭他高贵的血统和身份,闯入左右屯营,大军立马就得倒戈,随即杀掉洛阳留守,占领东都,号令天下,兵锋直指关中,天下指麾可定,是以行事肆无忌惮。
在他串连不得志官员的时候,根本不注意保密,以致弄得街坊四邻无人不智,居然有百姓把消息报到了洛阳县。
东都洛阳下辖洛阳县与河南县两县,此地正归洛阳县管辖。洛阳县令牧承轩闻讯大吃一惊,急忙派了个做事沉稳的老捕头去驸马都尉裴巽家探查,结果这老捕头去了根本不用查,还没到门口呢,就看到谯王李重福带着几个谋士招摇过市而来,居然连彼此间的称呼都不做掩饰。
这老班头当了一辈子差,头一回办谋反的案子,也是头一回看到蠢到如此极致的反逆叛党,当下一溜儿就去回禀县令,洛阳县令考虑到谯王身份贵重,不敢擅专,于是又报与洛阳留守柳徇天。
这柳徇天也算是一棵政坛长青树了,他当初本是武则天心腹,可武则天居洛阳二十余年,他远在长安,这派系烙印就淡了,之后几次风波,他要么很幸运的站对了队,要么因为不在中枢而示受牵连,现在帝都迁回长安,他居然又被派到东都洛阳任留守了。
他这留守本就是负责监督官员不轨的,哪会在乎一个不得志的王爷,立即命令洛州长史率军捉拿。
李重福大吃一惊,急忙逃出裴家,直奔左右屯营,想着王霸之气一震,大军立即倒戈,却不想跟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屯营大门紧闭,矢下如雨,根本不容他靠近。
李重福无奈,又跑到洛阳宫城的左掖门,想效仿李旦神龙政变夺南衙兵权时的法子,夺取宫防戍卫的兵权,结果左掖门也是大门紧闭,对他置之不理。
李重福大怒,命令左右侍卫去搜罗柴禾要把宫门烧了,刚找来几捆柴,还不等点燃,左右屯营官兵已接到了洛阳留守柳留守的调令,派兵来捉拿他了。
李重福一见学不成皇叔李旦,只好学他皇兄李重俊,慌慌张张逃出洛阳城,幸好官兵知他身份,未得皇命不敢下杀手,被他单枪匹马逃出洛阳,一路向东,一头扎进了邙山,官兵又往山上搜寻,李重福眼见走投无路,只好投水而死。
说起来,这李重福的叛乱根本就是一场荒诞闹剧,连一点浪花都没折腾起来,可是他的身份太敏感,事变的性质也严重,洛阳地方官员哪敢大意,这几天洛阳地面上到处折腾,搜捕余党,是以闹得天翻地覆。
杨帆弄清原委,叫那县尉退下,后舱便走出了婉儿,轻叹道:“真是荒唐之至!”
杨帆笑着揽美入怀,道:“谯王的举动或许荒唐,可是追逐权力的**却很正常。权力就是一堆篝火。不知多少人热衷于做那扑火的飞蛾。倒是我的婉儿,放着名扬天下的内相不做,只愿做我身后的一个小女人,你不是飞蛾,而是云雀。”
婉儿眸波流转,嫣然笑道:“那郎君是什么?扶摇于九宵之上的鲲鹏么?”
两人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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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做那飞蛾的,又何只是谯王重福,太平公主也正振翅飞向世间最明亮的那堆篝火。然而,愿远离那篝火的,也不仅仅只有杨帆和婉儿这一双智者。李成器同样抗拒住了那巨大的诱惑。
太平公主劝他争储的举动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反而适得其反,李成器虽然没有因此怀疑太平公主有觊觎帝位之心,但是很显然太平公主有独揽大权之意,所以才想干涉储君废立。李成器生怕姑母再生是非。第二日早朝时突然上殿,要求面见天子。
今日不是大朝会。诸王本不用上殿。李旦闻听长子求见,心中纳罕,忙让人宣他上来,李成器上了金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李旦诚恳地道:“陛下。储君乃天下公器,国家平安时可以先嫡长,国家危难时则应先有功。若是违背这一规矩, 则海内失望。实非社稷之福,平王有大功于国,臣今敢以死相请,请陛下立平王为太子!”
此言一出,如一石入水,满殿哗然,文武百官都没料到皇长子竟贤达若斯,毫不留恋唾手可得的皇位。
刘幽求是李隆基的心腹,自然盼望李隆基为太子,一听此言立即出班附和道:“陛下,除天下之祸者,理应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亲之难,论功最大,论德最贤,今皇长子主动弃位,臣以为陛下不必犹疑,可立平王为皇太子!”
刘幽求此言说罢,葛福顺、陈玄礼、楚狂歌、马桥等禁军大将纷纷出列,高声道:“臣等附议!”
李旦见儿子上殿是为了当众再次表明不当太子的决心,心中很是欣慰,便对百官道:“众卿以为如何?”
拥戴李隆基的官员自不待言,本来赞成嫡长子为储君的,眼见皇长子主动推让,他们没了拥戴的对象,于是也改变了立场,要么赞成由李隆基为太子,要么缄默不言,除了几个认定非嫡长不可为储君的老脑筋一时拐不过弯儿,反对的声音极其微薄。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李隆基耳中,李隆基闻听此事又是惶恐,又是激动。
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李成器是嫡长子,二哥李成义和他一样也是庶子,他既不占嫡也不居长,原本没有想到太子之位会落到他的头上,却不想长兄居然主动放弃皇位,荐举他为太子。
李隆基心怀大志,并不像李成器一样性情淡泊,他自然是愿意做皇太子的,可他不确定大哥是真的无意于皇位还是不想贪人之功,若是大哥有意于皇储,他纵有心也不会为此坏了兄弟情份,于是亲自上殿,向父亲固辞。
两兄弟就此较上了劲,就在皇帝面前推让起来。如果李成器真有意于皇位,在他顺理成章本应为太子的情况下,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而李隆基既然当着满朝文武公开辞让,势必也没法再图谋皇位。
这就像李显当初假惺惺地要立李旦为皇太弟一样,就是要以退为进,逼着你主动表态。可李成器并非如此,他跪请天子,坚决辞让,说到情切处,甚至流下眼泪,李旦终于下定决心,宣布立李隆基为皇太子!
在此期间,太平公主只在最初两天,授意她的门下进行了阻拦,之后就偃旗息鼓,完全放弃了行动。李隆基甫立大功,锋芒正胜,李成器主动放弃皇位,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数,智慧如她,一时也想不出阻挠的理由。
但她并没有就此放弃,她从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于婉儿而言,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女儿就是她的地,拥有了他们,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而对太平来说,从来都不是如此。
薛绍被赐死时的悲痛与无助,李唐复兴的责任和理想,执掌朝政的野心和抱负,对子女的关爱和期盼,还有与杨帆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如此种种,既是枷锁,也是动力,但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会努力攫取。
太平公主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只飞蛾,即便是,如果那火在她眼中只是一点烛火,勇敢地扑上去,焉知就不能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