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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精神
一种精神的稀释,总需要时间与语言来经手。大师经典都必须承担被误读的义务,何况一些并不被人喜爱的词。潘安宋玉,千年后被说书人简化成弱柳扶风美少年的剪影;状元及第,成了被贾府老太君嘲笑的陈腐戏剧中无趣的头衔。
  
  譬如说,被塞万提斯巧笔勾勒过的那个老头儿,也许比真正的骑士更动人。一个情节代表了一种精神,漫画总比长诗深入人心。堂吉诃德举矛力战风车的图景,胜过一万个骑士单膝跪在玫瑰丛中,将怪物首级献给阳台上贵妇人的故事。骑士精神成了桑丘牵着洛西南特吹口哨而行的形象,塞万提斯漫长的玩笑,让骑士精神可以成为一种笑谈。堂吉诃德在书页中回过身来,满面严肃的陈述他所秉持的精神——自此而后,骑士精神像庖丁卸下的牛肉一样一块块委诸尘土。
  
  多年以后骑士精神成为了一种轻柔的笑料。大仲马8岁时敢于提支火枪到处找上帝决战,但在描述达达尼昂进巴黎时依然只得轻描淡写的拿他的剑与马匹、波托斯的斗篷、阿拉密斯的手帕开玩笑。类似的,二千年前的游侠以武犯禁、仗剑列国,而今天坊间的小说上与采花贼大战争夺地盘为美女解衣疗伤的先生们也冠着侠客的名头……一个名词就是这样被稀释去的。
  
  这又是一个词语被大众舆论毁灭的时代。一个姐姐的几张照片可以让芙蓉这个词意味大变,许多张手机选票可以让一种快餐食品变成一个团体的专有称呼。乔伊斯不动声色的让布卢姆承当起了奥德修斯,让他淫迭的太太变成了佩内洛普……我们都有涂鸦的欲望:初中时把教科书上庄严的头像添笔绘成熊猫或唐老鸭。你很难抑制一种恶意,尤其在这个以自由为口号的时代。用戏噱的口吻去嘲弄罢沉重的一切,然后信步走开……每个人都是塞万提斯,只需要动一动按键(手机、电脑或其他)发送几句聪明的解构,我们就可以得到快乐。
  
  只是,那被堂吉诃德用严肃的口吻——因而更显得滑稽——道出的骑士精神,曾经并不那么古板到令人厌恶。求诸于史,骑士精神始自查理曼大帝——那个经历五十余战、将西欧绝大部分土地纳入版图的“伟大的罗马人皇帝”和他那因《罗兰之歌》而闻名的十二圣骑士(帕拉丁)。骑士精神包括了八大美德: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公正。
  
  因为良马的难得,很长时间,骑士是身份显贵者。亚历山大东征途中,享用着其父亲腓力为其留下的骑兵遗产,而那些骑士被腓力命名为“国王的同伴”。至于查理曼大帝,骑士依然是征战者的贵族。于是你可以说,骑士的八大美德是为贵族量身定做的——虽然八大美德的存在并不妨碍骑士们为非作歹、贪花好色……
  
  只是,重读这八大美德,也许你会略感惊讶。骑士并非僧侣或民众,必须依靠法令与刑罚去强制他们执行一些精神。对骑士的私德加以限制,显然难加硬性规定;骑士精神能否实践,很多时候,只能依赖于骑士本身的荣誉感。这种依赖本身是理想化的,但又渺茫得难以把握,一如这八大美德本身一样:
  指望一个贵族谦卑,在丰沛物质的可能性面前重视荣誉,肯为多数人利益牺牲,永远不带怯懦,对弱者保持怜悯,虔诚于上帝,诚实,而且公正无私。
  任何一桩都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甚至可以说,宗教色彩。这些律令与精神如果照搬到一所寺庙的墙壁上,想必也不会有人嫌太宽松。
  
  
  是这样的:曾经有这么一个群体,能够在没有监督机制、没有舆论压力的前提下,给出这样的精神来约束自己。在那法纪散漫的时代,约束他们的仅仅是对上帝的虔诚,以及这种精神本身。这很诡异。尤其是,考虑到这些近于宗教律令般理想化、非尘世化的品行,针对对象却是世俗社会中的人?譬如说,假设你是孙大圣,一朝飞出五行山,为何不回花果山,却要去当行者,而且自找一副紧箍儿戴呢?
  
  设若这么想,也许我们能够多少念及骑士精神的核心。某一个伟大君王提出价值观,也许只是为了驾驭下属,但这种精神所针对的对象阶层如此圆转广被,以至他自己也身陷其中。用一种理想主义精神来策励周遭,所依赖的仅仅是周遭本身的荣誉感和理想主义程度。这本身就是一种理想主义。
  
  塞万提斯所嘲弄的那些作风,包括了僵化、爱幻想和流于俗套,但那许多是骑士小说的过错,而非骑士精神本身。当堂吉诃德与桑丘担任审判官来坐堂议事时,他们的公正与——虽然显得滑稽——优雅,却多少现出了骑士精神的本质。《三剑客》中,无论达达尼昂、波托斯和阿拉密斯闹出过多少世俗的玩笑,大仲马依然把最后的浪漫幻想寄托在阿托斯身上。那几乎是个完美无缺的半神,秉持所有骑士美德的贵族。
  
  或者,回过头来望一下那些被嘲弄的部分。福楼拜所厌恶的通俗小说,塞万提斯调戏的骑士小说,简·奥斯丁对乡绅间礼仪的轻刺,拉伯雷让他的巨人们放的屁撒的尿,屠格涅夫对彷徨知识分子的暗笔——人们所厌恨的一切是有共性的:虚伪、僵化、繁冗、呆滞、夸夸其谈。而骑士精神,或者说,其他理想主义的精神,其实并没有被弃若敝履。甚至,那些理想主义的作者们,到最后都需要找一个虚化的对象予以寄托他们的理想主义:比如阿托斯,比如死去的罗亭。
  
  但我们却经常忽视了这些。我们嘲弄着崇高与庄严所附带的僵化与造作,却以为我们在嘲弄崇高与庄严本身——有时也的确会瞄错目标。当骑士精神成为崇高与庄严代名词时,便成为了古旧的笑料。然而,其本身却并没有那么唐突与荒谬。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精神?诚实?公正?除了精神(虔诚)在这无神论盛行的时代难以流行之外,其他依然是值得鼓舞的美德。
  
  我想说的是,骑士精神,以及这种精神背后的因素——自省、理想主义——在任何时代都适用,当然也适用于这个一切都在被嘲弄、解构、下沉的时代。我们非常需要这些道德和精神。而促使我们反对这一精神的,也许仅仅因为他们本身的理想主义。在这个人人都对虚伪深恶痛绝的时代,认真的谈论谦卑、荣誉、牺牲、英勇、怜悯、诚实或公正,会让你显得或天真透顶,或虚伪绝伦。在这个语言泛滥、骗子与煽动家遍地的时代,如前所述,毁掉一个词语比任何事都要容易得多。
  
  卡尔维诺的小说《不存在的骑士》也许是这种窘境的完美体现:一个模范般的、没有形体的骑士,在一个奇妙的时代里却被所有人非议,终至于其以往荣誉也遭到了置疑。支撑他盔甲的骑士精神是如此高尚又如此乖谬,而这种悲剧无时不刻在上演。在这个哲学也已被断言成语言游戏的时代,一种理想主义精神的提出最后总会被更现实的世俗伦理所淹没。因此,呼唤这种精神也只是水中捞月,最后成为一种行为艺术:我们说我们需要它,但我们却肯定无法真正实现它的重归——也许它,骑士精神,就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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