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人!”
那衙役激动的满面通红,他瞟了一眼那些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此时却有些惴惴不安的大汉,对叶小天道:“大人,近来云南那边正跟缅人开战,大量军需需经本县运输过去,是以驿路毁损严重,时时需要维修才能保障通行。这些人都是家里有人服役修路的。”
叶小天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不禁问道:“死了人?”
那衙役道:“是!前两日有一处地段塌方,埋了十多人。”
叶小天道:“服徭役是每个百姓应尽的义务。因此而死,固然不幸,本官也很同情,不过朝廷自有抚恤的规定,都是成例了,官民各自遵守就是,为何闹成这般模样?”
那衙役还没说话,忽然有个妇人悲愤地喊道:“大人,百姓当服徭役,小民自然知道。可是,我男人已经出了四次工,工时超过一个半月了。按规矩我家本来一年只有春秋两季各服役一次,每次半个月。”
这时出面说话的是那家里死了人的人,而非方才叫嚣最为厉害的那些大汉。他们并非出事劳工的家属,而是有心人收买来闹事的,若非有他们煽风点火,这些普通百姓还未必有胆子堵衙门。
不过,叶小天一来,他们就哑了。人+一+本+读+小说 的名、树的影儿,这个典史可是连齐木齐大爷都给整死了,这样的狠角色谁不心生忌惮?
虽说当初斗垮齐木的典史叫艾枫,可是知道叶小天就是艾枫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在葫县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这些大汉当年就是跟着齐木混的,见了叶小天就是见到了他们的克星,本能地便产生了畏惧。
叶小天上前轻轻搀起了那妇人,对这农妇他没端官架子,他很同情这妇人,可这本就是每个百姓应尽的义务。至于意外,官府同样不希望它发生。叶小天劝解道:“大嫂,难道你不懂战时不比寻常的道理吗?真要叫缅人打进来,甚至进了贵州,那时会是什么样子?意外,谁也不想的。”
妇人啜泣道:“可是,我家邻居陈二只服了一次徭役,这次本该陈二去的,如果官府能秉公办事,我丈夫也就不会死了。”
“有人收受贿赂。帮陈二逃避徭役!”
这个念头瞬间便闪过叶小天心头,这种事是很可能的,循规蹈矩的小民在强权面前只能任由摆布,多服一次徭役也好过据理力争,从此常常受到官府中人有针对性的刁难,所以大多忍气吞声。
这种情况下,如果陈二不想吃苦,花钱买通一些公人,那么他的徭役很容易就会被人强摊到那些好欺负的百姓身上。如果只是如此,这人也不过是多出半个月的工,可出了人命,再能忍的百姓也不可能忍下去了。
叶小天回过头。目光已锐利如刀:“这位大嫂所言,可是真的?”
“是……真的。”
那衙役有些为难,他迟疑着答应了一声,凑到叶小天身边。小声道:“大人,可这也是没办法呀。以前从没如此频繁地征调徭役,也没同时抽调过这么多人。户科的簿册乱的一塌糊涂,根本统计不清。徐县丞那里又催的急,只好胡乱点人,这才出现有的人多服徭役,有人漏过的事。”
“徐县丞么?”叶小天的眼神倏地飘忽了一下,缓缓地道:“他们都是向徐县丞来问难的?”
那衙役苦笑道:“不是,他们……是向知县大老爷来讨公道的。”
叶小天恍然,道:“不错!不管怎么说,知县大人才是本县正印,百里至尊,这么大的事儿,主事人又是徐县丞,也只能向知县大人讨公道了。”
那衙役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气,道:“不是这样的,大人。徐县丞只负责保证驿路的维修、运输的调度、骡马车辆的安排,所需的一切车马人手等后勤辎重,都是由知县大老爷负责的。”
叶小天呆住了。那衙役看见叶小天古怪的神气,试探地唤道:“大人!大人?”
叶小天深深地吸了口气,摇头叹道:“人家牵驴你拔橛,知县大人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那衙役道:“那是……咳咳!”一句话说漏了嘴,他赶紧勾着下巴退了下去。
叶小天已经明白了,徐县丞把貌似责任最大的事情抢到了自己手里,而对于一向不喜欢承担责任的花知县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可是,很可能他当时没有想到、徐县丞也没有提醒他,在徐县丞承担起整个驿路上的修缮、调度和安排之后,所有的后勤补给事务就全都压在了他花晴风的身上。
这时候花晴风才醒悟过来已经悔之晚矣。本来县里还有一个王主簿,而且这些事正该由他负责,可是以王主簿的滑头,他会接手?以花知县的魄力,他有本事让王主簿接手?
更别说王主簿和徐县丞早已沆瀣一气,在他们相互照应之下,只怕不等花晴风想清楚其中关节,王主簿就把他自己摘得一清二楚了。叶小天忍不住问道:“王主簿呢?病了、探亲,还是与徐县丞一并上了驿道?”
那衙役钦佩地道:“大人英明!王主簿先是与徐县丞一并上了驿道,之后因为年老体弱,奔波过甚,生了大病,现如今正在家里歇养。”
叶小天听了又叹了口气。这可好,如果云缅之战朝廷大胜,论功行赏,在葫县保障辎重运输这一块,徐伯夷必然是首功,而一向喜欢低调的王主簿有了先上驿路、复又重病的经历,一个次功也是跑不了的,作为葫县正印的花晴风纵然排在第三,也很难被人注意到了。
本来,作为一县正印,他的部下有了什么功劳,他都是首功,正如叶小天调水上山,缓解旱情,这首功就是花晴风的。虽然葫县百姓都知道这是叶典史的本事。可朝廷不知道。
朝廷要通过正规的信息渠道,这条渠道就是从贵州葫县七品正堂花晴风一直往上,直到朝廷中枢的整个官员体制,你叶小天绕不过花晴风,这首功就必须是人家的,正如在军中你将再如何骁勇善战军功赫赫,也得让那些老军头儿占去大半功劳。
可军中好歹还是容易出头的,只要你有真本事。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元帅们也清楚真正打起来要依靠谁,所以他们的吃相还不会太难看。可是地方官僚就不同了,怕你反上天去不成?
然而这次不同。一旦朝廷打了胜仗,谁来写述功奏章?是军方!军方和地方官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系统,一些潜在的规则就会被打破,军方的人整天接触的是徐县丞,看到忙前忙后尽心尽力的人也是徐县丞,这功劳簿上会把你花知县大大地吹捧一番并且把你的名字排在前面?
可是一旦葫县的保障不给力呢?徐县丞很容易把原因归纠于知县大人,是他保障不力,调不来足够的人手又或车马工具,我天天在驿道上吃土我容易么我?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么简单的伎俩。花知县怎么就看不穿呢?叶小天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本来以为这是徐伯夷的责任,还想干脆放任这些百姓闹上一场,却不想竟是花晴风那个糊涂蛋。这位仁兄大概读经书读傻了。经世致用的本事怕是一点也没学到。估计他在葫县这几年,正儿八经的政务都没接触过多少,难怪被徐伯夷钻了空子。
既然现在焦头烂额的人是花知县,他就不能不管了。花知县再无能。如今也是他的盟友,就算花晴风一无是处,起码他这块七品正印的招牌还是能给叶小天抗衡县丞、主簿两位上司提供道义名份上的帮助的。
叶小天转向衙前跪倒的那些妇孺们。朗声道:“诸位乡亲,驿路塌方,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想看到的,可有些事,又是难以避免的。至于说户口簿子混乱,造成一些人没有承担应尽的徭役,官府会尽快拿出一个办法,避免更多的混乱发生。你们的亲人为国捐躯,官府也会对你们多一些抚恤,总不会叫你们生计无着的。”
叶小天说着,上前扶起方才说话的那位妇人,和蔼地道:“大嫂,至于说什么隔壁陈二本应承担此次徭役,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生死由命,这塌方半是天灾半是.,一则是山势险峻,有些地方土壤过于松软,一方面也是服役劳工急躁,一些必要的加固措施没有做好。如果此次服役的是陈二,就一定会塌方么?你家与邻居相必平时也是相处极好的,你这么说,让陈家的人听了情何以堪?”
那妇人听他所言俄理,却也不再反驳,只是想起死去的家人,终究难免悲伤,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
叶小天道:“你们堵了衙门,势必影响衙门办公。现如今,云南的将士们还在流血牺牲,驿路运输是万万不能受到影响的,否则一旦因此吃了败仗,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你们的家人已经为国牺牲,如果你们因此获罪,他们在天之灵何以瞑目?乡亲们,你们先回家去吧,这件事,官府一定会妥善处置!”
这番话虽然入情入理,可是极度悲伤之中的百姓未必就肯接受。觉悟?觉悟是什么东西,可是说这番话的人是叶小天,在他们心中的份量便不同了。
叶小天在他们心中,是真正的好官、清官,能为百姓主持公道的官。他们相信叶小天说的话,逝者已矣,他们悲伤、怨恨,可现在也只希望能够得到尽可能多的补偿,让办错事的公人受到惩办。
而这一切,既然有叶小天的承诺,他们相信叶小天就一定能做到。当然,除了信任和崇敬,他们对叶小天还有足够的敬畏,一个官,光让人爱戴是不够的,还要让人有敬畏之心,这一点叶小天同样不欠缺。这个典史斗垮过一任县丞、斗垮过比知县大老爷还牛的豪强齐木,哪个百姓谁敢挑战他的权威。
叶小天道:“各位乡亲,回去吧,本官和你们约定个期限,三天!三天之内,衙门就会有个叫你们满意的答复!”
有了这句话,百姓们便吃了定心丸,他们相互搀扶着慢慢站起来,一见这些百姓有了退意,那些被人花钱雇来起哄闹事的大汉不由打起了退堂鼓,他们相互递个眼色,灰溜溜地便想离开。
叶小天冷眼旁观,早看明白他们和这些死者家属并非一路人,眼见他们要悄悄溜走,叶小天登时脸色一寒,沉声喝道:“站住!你们几个,谁都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