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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里觉新不断地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给觉民帮忙,否则会造成一件抱恨终身的事。经过了几天的考虑和商量(他跟继母和妻子商量),他才决定到祖父那里去替觉民讲情。他委婉地说出觉民的心事(自然他不会说到觉民和琴的事情上面去),要求祖父答应把这门亲事暂时搁置,等到将来觉民能够自立的时候再来提亲。他的解说很动人,这是经过整夜的准备的,他甚至写得有草稿。他以为他的话一定可以感动祖父。
  然而觉新的预料完全错误,祖父并不是像觉新所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很倔强。他不再需要理性了,他不再听理性的呼声了。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他的权威受到了打击,非用严厉的手段恢复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长主婚,幼辈不得过问——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违抗者必受惩罚。至于那些年轻人的幸福和希望,他完全没有顾到。所以觉新解说的结果,只博得他的一顿痛骂。他最后说冯家的亲事绝不能打消,如果觉民到月底还不回家,就登报不承认他是高家的子弟,而叫觉慧代替他应承这件亲事。
  觉新不敢再说什么了,他唯唯地答应着。从祖父的房里退出来以后,他马上找了觉慧来,把祖父的话告诉觉慧。他重述着祖父的话,想借此威胁觉慧。他以为觉慧为了自己的缘故,也许会把觉民找回来。然而觉慧现在聪明多了,而且他已经有了准备,他对祖父的话不表示意见,只是冷笑两声。心里得意地想:“如果牺牲是必需的话,做牺牲品的决不是我。”
  “我看你最好还是把二哥劝回来,不然这门亲事将来会落在你的身上。”觉新看见觉慧不表示意见,便拿这样的话打动觉慧的心。
  “如果爷爷真有这个意思,就让他做吧,他总有一天会后悔的。我不怕,我有更好的办法!”觉慧骄傲地说。
  觉新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在这个弟弟的身上他似乎找不到一样他可以了解的东西。
  “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懦弱,这样无用!”觉慧嘲骂似地说。
  觉新的脸马上涨红了,过后又变成了青色。他气得身子发抖,接连说了几个“你”字,还想努力说什么话。然而门帘动了,袁成走进来,用急促的声音报告:“钱大姑太太差人来报信:梅小姐去世了。”
  “梅小姐?她什么时候死的?”瑞珏脸色苍白,从里屋内跑出来,惊惶地问道。
  “说是今早晨七点多钟死的,”袁成恭敬地答道。里屋的挂钟响了,镗镗的声音接连地响了九下。屋子里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众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去招呼把我的轿子预备好,”觉新忽然沉着脸吩咐道。
  “我也要去,”瑞珏迸出了哭声说,她坐倒在藤椅上。
  “你出去吧,”觉新对袁成说。袁成答应一声“是”,立刻推开门帘出去了。觉新走到瑞珏面前安慰她道:“珏,你不要去,你有‘喜’,经不起悲痛。你去了,看见那个景象,一定会伤心的。你也应该爱惜你的身体。”
  “我很想念她。……那天我从大姨妈家回来,临上轿她还拉住我的手,要我常常去看她,她再三叮嘱要我下次把海儿带去,她眼泪汪汪的。想不到她再也见不到我们。……我要去看她。……这是最后的一面。……这也不枉我跟她生前好一场,”瑞珏断续地说了这些话。
  “珏,你也该顾惜你的身体。你要知道我现在就只有一个你,你如果也有病痛,不是要我的命吗?”觉新的声音非常凄惨。
  觉慧立在写字台前,他默默地望着白纱窗帷。这个消息对于他并不是意外的打击,他已经早料到了。琴转述的梅的话又涌上了他的心头:“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虽然这样的话是从她自己的口里吐出来的,然而看见一个脆弱的可爱的年轻生命的消亡,也不是一件容易忍受的事。他的脑子里一下子来了许多痛苦的和愤怒的思想,他按下自己的激情,冷冷地说了一句:“看,这儿又有一个牺牲者了!”他知道觉新会听见他的话,而且会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回过头来。他看见觉新的痛苦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便自语似地说:“苦恼还没有完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这句话也是说给觉新听的。
  觉新走出房门,觉得头有点昏,身子没有力。他连忙提起精神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直往上冒,他极力忍住,但是喉管像被什么东西搔着似地发痒,他终于忍不住咳出了一口粘腻的又甜又腥的痰。他无意间把眼光往地上一扫,看见这是一口红红的痰。他好像落在冰窖里似的,身子马上冷了半截。他把手压在胸口上,正打算走回房去。但是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不作声,默默地用脚把那一口痰拭去,勉强支持着,继续往外面走。
  到了钱家,觉新刚刚下轿就听见里面的哭声。他急急往里面走去。他走进了梅的房间。
  姨母在那里,年幼的表弟在那里,琴在那里,还有一个女佣。大家正围着尸首在哭,看见觉新进来便止了泪跟他打招呼。
  “大少爷,叫我怎样办?”钱太太蓬着头发,带着一脸的泪痕,看见觉新,马上哭着问道。
  “马上料理殓具吧,”觉新悲声答道,他又问:“棺材买了吗?”
  “喊王永去买了,到现在还没有买来,”钱太太说着又哭,哭了又说。王永是钱家的仆人。“梅芬死了两点多钟,一点儿事都没有做,家里只有我一个女流,你表弟年纪又小,王永又要到各处去报信,你叫我怎样办?你看屋里弄得这样乱!我的心乱极了。”
  “大姨妈不要着急,我尽力帮忙就是了,”觉新毅然地答道,他完全忘记了刚才吐血的事情。
  “大少爷,像你这样好心肠,梅芬在九泉也会感激你,”钱太太诚恳地说。
  “感激”两个字像一把针乱刺着觉新的心。他觉得有满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他愿意他能够放声大哭。他心里想:“梅还会感激我吗?她为了我才到了这个地步,是我害了她的。”他走到她的床前。梅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闭着。头发飘散在枕畔,瘦削的脸像纸一样地白,额上那一条皱纹显得更深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说什么话没有说出来就断了气似的。嘴唇是红的,还有一点血迹,好像已经揩过了,但是没有揩干净。一幅薄被盖在她的身上,遮掩了她的手和下半身。
  “梅,我来看你了,”觉新低声说了一句,他的眼睛就被泪水迷住了。他心里痛得厉害,他不能不想:“我们就这样永别了吗?你没有给我留下一句话。我为什么不早来?早来我还会看见你的嘴动,还会听见你的声音,还会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他又暗暗地祷告:“梅,我来了,我在这儿,你有什么未说的话,快说呀,我听得见!”
  他摸出手帕揩了眼泪,又一次俯下头去看梅的脸。一只小苍蝇趴在她的前额上,他轻轻地挥一下手,把它赶走了。梅躺在那里跟先前一样,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他明白了:他纵然叫哑了声音,她也不会听见,不会动了。在他跟她的中间隔着一个“永恒”。他们永远不能够接近了。他后悔,他悲伤,他绝望地哭起来。
  觉新这一哭又把钱太太母子引哭了。琴便走过来劝他道:“大表哥,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应该赶快给梅姐办后事才对。人死了,是哭不转来的。伯母已经没有了主意,经你这一哭她的心更乱了。要是梅姐死而有知,她也会伤心的。”
  觉新听见这些话,觉得有点刺耳。他心里想:“我使她伤心的次数太多了,岂只这一件事?”但是这样的话又说不出口。他极力忍住眼泪,他不再哭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也不怪大少爷,他从前跟梅芬那样要好,有人还给他们提过亲,只怪我当初没有答应,不然也不会有今天!”钱太太说了又哭,哭了又说。
  “大表哥,你快点给梅姐办后事吧,不要让她这样久露着,”琴知道钱太太的话会使觉新伤心,便用话来岔开了。
  “好,”觉新叹了一口气,便拉着钱太太去商量梅的后事。于是怎样买了一切必需的东西;怎样把棺材弄进来;怎样叫女佣给梅净了身,换了衣服;怎样把梅放进了棺材。这一切很快地做完了以后,就临到闭殓的一幕了。
  梅躺在棺里,只露出了一张脸,依旧是:眼睛微微闭着,嘴唇微微张开,像要说什么话,却来不及说出来。觉新用十分留恋的眼光看了梅最后一眼。他非常贪婪地看着这张亲爱的脸,他想几分钟以后她的面貌就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他不能够忍受这个思想,他不能够让她消失。他想伸手去揭开她的殓衣殓被,把她从棺材里抱出来,抱着她跑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去,然而他没有这个勇气。他又憎厌地看那个手里拿着红绫的漆匠,他几乎想把漆匠赶走,因为只要漆匠的手一动,他就永远看不见她的面貌了。
  后来他终于发出闭棺的命令。漆匠正要把红绫放下去,钱太太忽然用手抓住棺材口不肯放。她痛哭着,她大声对着梅的脸说:
  “梅芬,你不肯闭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说呀!你妈在这儿。……梅芬,是我害了你,是我做妈的瞎了眼睛,不晓得你的心事。我把你们的好姻缘拆散了,苦了你一辈子,落得这个下场。……我现在后悔了,我明白我做错了。……梅芬,我在这儿说话,你听得见吗?你怎么不答应一声?……你恨我吗?好,你下一世对我报仇吧,我害了你,你照样地害我吧。只求你下一世依旧不离开我。我们依旧做母女。……梅芬,你答应我一声吧!……我苦命的儿呀!让我跟你去!梅芬,梅芬,……”钱太太一面哭一面说。她把脚拚命在地上顿,把头在棺材上撞,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众人劝阻她也没有用,后来费了大力才把她拖开了。
  于是红绫盖下去,把棺材里面的一切掩住了。漆匠用木钉把红绫钉牢在棺材上,然后把棺盖放下去。漆匠开始在接缝处涂上漆灰。这些手续很快地做完了。从此屋里不再有梅这个人了。只有一具棺材,而且就连棺材也要在当天抬出去。客人们陆续来了,但也只是寥寥的几个亲戚。高太太(觉新的继母)带着淑华和海儿来了;张太太(琴的母亲)也来了。还有三四个女客。都是只坐一会儿就走了的。瑞珏总算让梅见到了海儿,虽然隔了一具棺木。海儿看见大家哭,他觉得奇怪,也跟着哭了几声。觉新请周氏带着孩子先回家。至于陪伴梅的灵柩到城外殡所去的人,除了梅的母亲、幼弟和王永外,就只有觉新、觉慧、淑华和琴。觉慧来得很迟,不过正赶上参加这个凄凉的出殡。
  殡所在一座大庙里。这个庙宇因年久失修显得十分荒凉。大殿的阶下长着深的野草,两旁阶上的小房间就是寄殡灵柩的地方。有的门开着,露出里面的破旧的简单的陈设,或者供桌的脚断了一只,或者灵位牌睡倒在桌上,或者灵柩前的挽联只剩了一只,而且被风吹破了。有的门紧紧关着,使人看不见里面的景象。有的甚至一个小房间里放了三四副棺材,一点陈设也没有。据说这些棺材是完全没有主的,它们在这里寄放了一二十年,简直没有人过问了。可是苍蝇们还常常钉在它们身上。
  人们很快地就把梅的房间布置好了,放好棺材,安好供桌,立好灵位牌。王永在外面石阶上蹲着烧纸钱,修太太又伏在棺材上哭起来,梅的兄弟也在旁边哭着。琴本来要劝钱太太,但是她想起梅的一生,她们两人的友情和眼前的情景,同时又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她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觉新在供桌前站了一些时候,她们的哭声全冲进了他的耳里,他似乎失了知觉地茫然立着。眼泪自然地涌出来,他几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甚至以为棺材里面躺着的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她还活着,还带着凄哀的面貌看他,还在向他叙述她的凄凉的身世。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从泪花中看出去,由朦胧而变到清晰,红纸上写黑字的灵位牌逐渐变大而逼近了。“故胞姊钱梅芬女士之灵位”这些字不留情地映进他的眼帘,他一点也没有看错。她的确死了。供桌后面是棺材。她的母亲一面痛哭,一面用手捶棺盖;她的幼弟把头靠着棺材哀声唤“姐姐”;琴把右手放在棺上让头枕着,低声在那里哭,这就是被梅的命运所威胁的琴。他的眼泪又畅快地流了出来。这一次他是知道为着什么而流的。他摸出手帕揩干了泪。他不能够再看这个景象,便跨过门槛走了出去,就在石阶上立着,看王永烧纸钱。觉慧正从大殿里走出来,他坚定地下着脚步,虽然年纪还很轻,但是在这个环境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有一种相当强的力量——在这个短时间内觉新的确有这样的感觉。
  “回去吧,”觉慧走过来对觉新说。王永手里的纸钱已经烧光了,阶下剩了一堆黑灰,未燃完的余烬还在燃烧。风把纸灰向上面卷去,又让它们飘落在四处。
  “好,”觉新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于是转身进去劝众人不要哭。这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自己含着眼泪去劝别人。这时琴在抽泣,钱太太已经是有泪无声了,只有梅的弟弟一个人还在哀声叫“姐姐”。
  临去的时候,大家在灵前行了礼,正要转身了,梅的弟弟忽然对着棺材进出了哭声:“姐姐,我们回去了,剩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好不寂寞呀!”孩子的简单的话响在众人的心上异常地凄惨,又引起了众人的眼泪。琴感动地、亲切地拉住他的手,一面安慰他,拉着他向外面走。钱太太本来已经止了悲,却又被儿子的话引起了心事。她站在供桌前面用泪眼看蜡烛、看香,又看灵位牌,过了一会儿,才语不成声地说道:“梅芬,你弟弟说得对,你在这儿会寂寞的。……这儿太冷静了……太荒凉了。……孤零零的,没有一个亲人陪你。……那么你今晚上还是回家来吧。你一定认得你的家。……以后我每晚上依旧在你的房里点着灯,你回来会看得见。……你的东西我也不给你搬动。……你,梅芬——我的女儿……”她说这几句话已经费了大力,她还想再说,可是胸口痛,喉咙也被堵住了。她只得跟着众人走了出来。
  觉新虽然不是走在最后,却是最后一个上轿的,他出去时还屡屡回头看那个房间。最后走的一个是觉慧,他是不坐轿子的。他一个人又走进那个房间去。他在棺材四周绕了一转。跟别人一样他也向梅说了告别的话。他不哭,也没有悲哀。他有的是满腹的愤怒。他的话是用一种交织着爱和恨的声音说出来的:
  “一些哭声,一些话,一些眼泪,就把这个可爱的年轻的生命埋葬了。梅表姐,我恨不能把你从棺材里拉出来,让你睁开眼睛看个明白:你是怎样给人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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