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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坑民夫苛政猛于虎 治贪官圣君矫如龙
  康熙和魏东亭来到了永定河的大堤上,看见前面聚着一群人。他们策马扬鞭,来到近前看时,原来是大约五百来个民夫,站在冰冻的河堤上。因为天寒深冷,正吵吵嚷嚷地不肯下河。康熙心中一楞,嗯?治河都是在秋汛以后开始,立冬便停工了。这里为什么此时还在挖河呢?他刚要上去讯问,又听一阵喝道之声,回头一看,只见一顶蓝呢暖轿抬了过来。前边两面虎头牌,后面跟着二十几个抗着水火棍的差役,一看便知是个四品道台的仪仗。

  官轿子在河堤上停住,一个官员哈着腰出了轿。只见他头上戴蓝色玻璃顶子,身穿八蟒五爪的官袍,外披一件紫羔的羊皮披风,四十多岁,白胖胖的,显得神容尊贵。那官员下了轿子立在河堤上,见民夫们在河边缩手缩脚,不愿下河,便阴着脸大声问道:“谁是这里的领工头目?”

  一个吏目从人后挤过来,打了个千儿满面堆笑道:“朱观察。小的给您老请安了!”

  “哼!你这滑贼!必定昨夜灌醉了黄汤,拿着朝廷公事糊弄!你瞧瞧,这都什么时候了?人还不下河!”

  “您老明鉴,并不是小人懒,实在水冷得很,下去不得……”

  “胡说!早秋时,本道便令你们开工。你们推三阻三,说什么一人三分银,工钱不足,不肯好生干。如今涨至五分了,怎么还不肯干?来,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吏目顿时慌了,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叩头禀道:“井非小人大胆,是杨太爷吩咐过的,辰末上工,未末收工……”朱道台“嗯哼”冷笑一声,说道:“啊,杨么倒是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啊,来了没有?”说着便拿眼四下搜寻,满脸都是找茬儿的神气。

  康熙此时已听出了个八九不离十。河工的工价,朝廷有按地域定的统一的官价,即使在夏日。也不得少于五分。这河道却竟扣了二分工银,误了工,又逼着民夫大冷的天破冰干活。这奴才的心真坏透了。

  这时,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身着绦红截棉衫棉袍,一角掖在腰里,从民夫后面大踏步走了上来,躬身一揖道:“朱大人。卑职杨么在,大人有何吩咐?”

  “哦,是杨县令啊,你怎么这身打扮呢?刚才这个奴才说你故意怠慢河工,实属可恶。这河工一事,朝廷屡有严令,上年遏必隆公爷巡河时,兄弟已受了谴责,足下是知道的。今儿这事你瞧着如何处置呢?”

  杨么是康熙六年十七岁时中的进士,榜下即补了固安县令,第二年恰逢辅臣遏必隆去芜湖筹粮。遏必隆返京时,曾巡视河工。这位朱道台叫朱甫祥,当时还是个知府,奉了吴三桂密札,怠慢河工,被遏必隆当着众官掌了一顿嘴,同时表彰了固安县令杨么办事“肯出实力”。朱甫祥因羞生愤,移恨杨么,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朱甫祥说出这番话来,杨么当然知道,姓朱的是要借端发作自己。他沉吟了一下徐徐说道:”该吏所言并非诬蔑下官,下河和收工的时辰,确是卑职所定。”

  “哦?为甚么呢?”

  “卑职以为,在此天寒地冻之际,驱赶百姓下水治河,实为劳民伤财之举,应请上宪明令,即刻停工。”

  康熙在旁听杨么侃侃而言,不由得暗暗称赞道:嗯,这人有胆。

  可是朱甫祥却怒斥一声:“贵县令太胆大了吧?你可知道这治河的事是朝廷明令!”

  “卑职知道是朝廷明令!”杨么也提高了嗓音,声音中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几百个民夫看着他们越说越僵,都惊呆了。有两个老年人伯惹出麻烦来,连忙上去劝说杨么道:“太爷,不要与道台争了。小人们下水就是……”说着,脱鞋挽裤腿儿往河里下,几十个民工也都脱了鞋,跺跺脚就要下水。推小车卖黄酒的民妇,也忙着点炉子生火,揉面烫酒。站在旁边的康熙看到下水的民夫们大腿上被冰碴于扎了密密麻麻的血口子,有的还在淌着殷红的鲜血,心里陡地一热,正要说话,却听杨么大喝一声:“上来,谁也不要下去!”

  朱甫祥气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是结结巴巴的:“你……你!你目……无上宪,抗……抗拒皇命……你听……听参吧!”说着拂袖便要上轿,哪晓得被杨么一把扯住,问道:

  “朱甫祥,哪里去?”

  朱甫祥见他竟敢直呼自己姓名,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咆哮道,“回衙参你!你……你等着吧!”

  杨么并不畏俱。他脸胀得通红,以誓死一拼的气势拉住了朱甫祥:“道台大人,此时日己近午,你锦袍重裘,尚且冻得哈手跺脚,却要百姓破冰下河。那好吧,今日卑职就请大人领略一下这冰河的情趣,然后自当命令百姓下河并回衙听参!”说着,便拉了已经傻了的朱甫祥,一齐走下河堤,踏上冰面。

  朱甫祥一惊之下,急忙夺手挣脱时,却被杨么死死拉住,几乎滑倒。两个师爷见县太爷拉着观察老爷下河,惊呼一声一齐上去拉时,河冰经受不住,“咔”一声裂了开来。冰水顿时没到俩人的大腿根。众民夫见事情越弄越大,“呼”地一声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们搀扶上来。康熙看着狼狈不堪的朱甫祥,忍不住大声唱彩道:“好,干得好!”

  朱甫祥上了岸,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冻的,面孔白中透青,上下牙直打架。他抬眼看见一个布衣青巾的年轻人,站在一旁,不但不拉不劝,反而鼓掌叫好。顿时勃然大怒,将手一指大喝道:“来人,把这个没调教的王八羔子给我拿下!”

  几个衙役听到朱甫祥的命令,便提着绳子,向康熙猛扑过来。

  康熙皇帝自幼在深宫里长大,何等娇宠,何等显尊。当年鳌拜虽然曾在御座前对他挥臂扬拳,但也不敢如此放肆地对他怒斥喝骂。朱甫祥的话刚一出口,康熙就觉得一股怒火,直窜顶门。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带什么“天子宝剑”。他瞪一眼立在一旁的魏东亭,扬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记耳光:“主辱臣死,你懂吗?难道要朕亲自动手?”

  魏东亭也是一阵不可遏制的怒火。但康熙不说话,他又不敢冒然行动。却不妨康熙在激怒之下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一掌把他打醒了。只见他一个虎步窜上,劈手夺过来衙役手中的绳子,像软鞭一样舞得风响。前边两个衙役脸上早着了一下,“妈哎”一声,捂着眼滚到了一旁。当中一个被魏东亭迎面一脚踢在心口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朱甫祥见势不妙,掉头便向乱哄哄的人堆里钻,早被魏东亭一把揪了回来,当胸提起,抡起胳膊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朱甫祥一边挨着打一边口中呜呜呀呀口齿不清地叫道:“好,好!你把爷打得好!”

  魏东亭生怕他再骂出更难听的话,接连不断地猛抽他的耳光。

  杨么被这突如其来情景惊呆了,待惊醒过来,才急忙上前。可是,康熙仍不解恨,跺着脚叫道:“小魏子,除了打嘴巴,你就再没有别的本事了吗?”

  这对魏东亭倒是最省事的。他顺手将朱甫祥向前一送,跟着又来了一个连环脚,正踢在他的当胸。朱甫祥连哼也没有哼一声就倒了下去。口中淌出殷红的血来。

  眼见得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一出手就当场打死了朝廷命官,衙役们惊呆了,杨么惊呆了,几百个民夫也都惊呆了。他们木雕似地站在那里,望着河堤上被气得脸色发白的康熙。

  “这……这咋办呢?他……”杨么惊醒过来,围着朱甫祥干转,又蹲下身子,抖着手去摸脉膊,试鼻息,翻眼皮,看瞳仁,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民夫们先是一阵骚动,接着便发狂般乱嚷起来:

  “杀人的主儿,你们可不要走啊!”

  旁边几个妇女更尖着嗓子嚎叫着:“你们闯了这个大祸,可叫我们百姓怎么过呀!”乱嚷声中,几十个精壮民夫握着扁担,早已将康熙前后去路截住。人墙愈围愈近,逼了上来。魏东亭见群情激愤,难以遏止,后跃一步挡在康熙身前,横剑在手,大喝一声:“有话讲话谁敢上来就宰了他!”

  可是几百个人吼的、喊的、骂的、吵的、说的、闹的乱成了一锅粥,哪能听得清楚啊!康熙“为民除害”的快感被这潮涌一样的吼声扫得干干净净。他心里明包,人们并不是恨他,而是怕连累了这个年轻县令。但无论他怎样挥手、怎样喊叫,“安静”,却谁也不肯听。涌动的人流举着镐、杆前推后拥,把他和魏东亭围在核心。他真有点害怕了。正在这时,北边一片黄尘飞扬,一队绿营骑兵扬刀挺戈疾驰而来。几个老年人念着佛号喊道:“阿弥佗佛,好了,好了。官军来了!”

  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围在康熙身边的民夫默默地让开了一个甬道。

  领队的是驻守固安县的一位游击。他带了八名亲兵,按着腰刀从沉寂的人道中穿过,俯身验看横卧在地上的朱道台。两个师爷走上前来,口说手比,诉说“强盗”毒打观察大人的经过。另外一些人把朱甫祥抬了下去。八个亲兵不待吩咐,早过来横刀看住了康熙和魏东亭。

  魏东亭冷眼旁观着围上来的绿营兵,一字一迸地说道:“上官游击,你这是来拿我么?”

  园为人静,这句话说得又清又亮,上官抬头一看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上官游击惊得浑身一抖,刀向脚下一抛,便打了一个千儿:“啊,魏军门!军门怎么没有回北京?朱道台府里的人报信儿,说是强盗打了道台,聚众谋反,卑职才……”

  “甭说这些个没用的话。把这里的事料理清楚,会同固安县写了扎子申报吏部,除了名完事儿!”因为未得康熙允准,他始终不敢公然暴露自己身后皇上的身份。

  可是,康熙却没有理会上官游击,从河堤上从容踱下,拍了拍杨么的肩头道:“当年保和殿殿试,你是最年轻的一个,好像中的是二甲十四名,对吧?才过二年,便不认得朕躬了?”

  “朕躬?”这两个字似有千斤力量,压得这位年轻县令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上官游击也像傻了一样,张大着嘴合不拢来。好半天,杨么才颤声问道:“您是万岁爷?”

  “是朕微行至此,姓朱的奴才对朕太无礼了,朕才命令侍卫施刑的。”

  杨么陛辞已有三年了。三年前二百名外放进士同跪丹墀聆听“圣训”,他哪里敢台头望一眼龙颜?此刻,又怎么能认得出来呢?迟疑很久,他竞出口问道:“请恕大胆,不知有无凭据?”

  “哈哈,朕早看出你胆大如斗!好吧,朕不怪你,这也是应该问清楚的事。”康熙说着从怀中取出核桃大的一方玉玺交给杨么。

  杨么捧在手上细细审看,只见,上边一盘金龙作印钮,底下的篆文是“体元主人”四个字。啊,确实是康熙随身携带着的御宝!杨么此时再无猜疑,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双手高擎玉玺,声泪俱下,高声山呼:“我主万寿无疆!”上官游击,众亲兵和民夫们也黑鸦鸦地跪了一片,高呼“万岁,万万岁!”

  “尔等皆朕的良善子民。哼,天气如此严寒,朱甫祥还硬逼着民夫下河治水,直隶巡抚固何不据实参奏?都起来吧!杨么,朕命你去任保定府尹。这里的事,暂由上官委人处理善后。”

  忽然,有个老年人走上前来跪下求道:“万岁爷,既然知道我们固安县令是个好官,就该留下他来养护一方百姓。万岁明察,我们碰到这样的好官很不容易呀!”

  “这是升迁他嘛!朕再派一个好官来固安,如何?”

  这一声问得人们面面相觑。那个卖酒的中年妇女,便趁机斟了满满一碗黄酒,用双手捧给康熙,说道:“大冷的天儿,请万岁爷用一碗酒暖和暖和身子!”廉熙毫不迟疑,端起来一饮而尽,高声赞道:“好酒!”

  “万岁爷说酒好,是咱们固安人的体面!万岁爷方才说要再委一个好官来固安,这倒也好,不过显得太费事了。何不委那个好官到保定去,留下杨太爷在我们这儿。升官不升官,那还不是万岁爷一句话?”

  “好,好!你抵得上一个御史!”朕就依了!杨么食五品俸,加道台衔,仍留任固安,怎么样?朕白吃你一碗酒,总要给你个恩典嘛!”

  河滩上顿时欢声雷动,齐声高叫:“万岁圣明!”

  原定回京的日期只好再推迟一天。当晚,康熙便宿在固安县衙杨么的书房里。虽然处置了朱甫祥,百姓称颂拥戴,可是他的心情却有些烦躁不安,在书房里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来,要了茶来,却又不吃;从书架上抽出书来,翻了几页,又放下。忽然,他对魏东亭招手说道:“东亭,你到灯跟前来。”魏东亭虽有些莫名七妙,还是顺从地走了过来。

  康熙端详着魏东亭的脸颊叹道,“唉,朕一向以仁待下,却不想今日一怒之下,会失手打了你!”

  魏东亭猛然感到一股既酸又热的激情从丹田升起,再也按捺不住。他涨红着脸,跪下说道:“主子无端受辱,是奴才的过失!”

  “你要是心里觉得委屈,就在这儿哭一场吧!”

  “不……!奴才怎么会觉得委屈?那姓朱的秽言辱主,冒犯天威,奴才身为护驾侍卫,敢说无罪?”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朕错怪了你。你是怕那几个狂奴伤了朕才不肯轻易出手的。看,你眼泪都出来了,还说不委屈?”

  “奴才真的不觉委屈!”魏东亭连连叩头,哽咽着说道,“奴才受主子厚恩,心中感激万端。自思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你说的是实话。”康熙挽着魏东亭道,“不过朕确有委屈你的地方——难道你不觉得朕这些日子待你薄了一点?”

  魏东亭弄不清这话的意思,惊得浑身一颤,忙道:“奴才不曾想过这事,主子并不曾薄待奴才。”

  “啊,你是干练了还是学滑了呢?这几个月朕是有意碰你的!”

  “奴才岂敢欺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慢说主子并无疏远奴才之处,即或有,奴才亦当反躬自咎,将功补过,岂能生了怨上之心?”

  “嗯,你这样很好,但你终究不知朕的深意——你与索额图、明珠不同。索老三是皇亲,有时胡来,只要不妨大局,朕不能不给他留点面于;明珠呢,有才干,却不过是一个同进士的底子。有什么可羡慕的?朕对他们,远不如对你器重。你几次请旨要弃武学文,朕都没有答应,不是时候嘛!眼下,四方不靖,国步维艰,朕的身边离不开你,你要吃得起这个——

  魏东亭正在沉思默想,忽听杨么在门外通报说:“启奏万岁,乾清宫侍卫穆子煦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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