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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蝉脱壳皇帝宿逆旅 雀入林道长走单骑
  化名杨起隆的朱三太子,来到了五华山,会见平西王吴三桂。不料,一言不合,惹得吴三桂拍案而起,怒声命令侍卫,要将杨起隆拿下。

  这一下变起仓猝,朱三太子被皇甫保柱隔座轻轻提了过来,顺手一丢仍进两个卫士怀里,被反背双手死死擒住。朱三太子的四个帖身随从见主人被拿,大叫一声亮出兵刃直取吴三桂,却被守在跟前的皇甫保柱用剑一格护住。十几名侍卫有的去架扶刘玄初,有的保护耿精忠、尚之信,有的挺刃格斗。霎时,列翠轩里一片刀光剑影。

  但战局很快就分明了。朱三太子带的这几个人虽然武艺很高,但吴三桂的侍卫也非常悍勇,毕竟是众寡悬殊,很快就被逼出了列翠轩,吴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从容坐在轩前观战。

  夏国相见朱三太子这三四个随从在十多个人围攻之下还在拼死力战。便走到来三太子跟前道:“叫他们住手,不然,一刀捅死你!”

  朱三太子虽然被擒,仍是一脸倨傲之色,此时刀横在脖子下,也只是微微冷笑说:“死,大丈夫本份耳!做这副丑态干什么!”说罢高声叫道:“尚贤,你们去吧,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话音刚落,那个叫尚贤的双手一拱,高声说道:“少主儿保重,我们暂且去了。吴三桂你敢动我少主一根汗毛,我叫你五华山立刻变成一片火海!”说罢,四个随从在刀丛之中拔地腾空而起,冲出重围。皇甫保柱大喝一声:“赢了我再走!”说着就要挺剑追赶,却被坐在一旁的刘玄初一把扯住:“将军,这里头的事你不懂,你护住王爷就是了。”

  吴三桂转脸问朱三太子道:“你如今尚有何说,还敢无礼么?”

  杨起隆别转脸冷冷说道:“天意我知,我意你知,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带下去!”吴三桂铁青着脸吩咐道。

  耿精忠望着朱三太子远去的背影,深思着说道:“老伯,这个人不好处置啊,留在五华山没有用处,杀了,放掉都要引起朝廷疑心。”

  尚之信撮着牙花子笑道:“杀了算。反正死无对证。朝廷不会为这点子事和王爷翻脸。要是老伯不想杀他,可要看好了,别叫他逃掉。”

  “玄初先生你看呢?”吴三桂面带着微笑,转脸又问刘玄初。

  “王爷心中己有定见,又何必再问?”

  “噢?”

  “王爷这一出‘捉放曹’演得不坏,连那位朱三太子都看出来了,在坐的几位,却老实得蒙在鼓里!哈哈………”

  吴三桂的心不禁一沉,自己的心思竞被这病夫窥得如此清楚,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计之工。他点起水烟,呼噜呼噜抽几口,吐着烟雾说道:“刘先生确是知己。趁这个姓朱的在这里,你们几个可以和他交交朋友,二位贤侄也可和他谈谈。”

  “什么‘趁他在此’?”保柱如坠五里雾中,诧异地问道,“他能逃出我五华山?”

  “三日之后放了他!”吴三桂笑道,“就请胡先生办这个差吧,不过要办得漂亮,连咱们里头的人也都以为他病死了最好。”

  “方才耳目太多,王爷只能这样办。”刘玄初见皇甫保柱和胡国柱仍是一脸茫然之色,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此人活着比死了好,放了比囚起来强……”吴三桂放怀大笑接着说道:“对,就是这个意思,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到北京闹事,去找康熙的晦气。看小皇上还顾得上什么撤藩!”

  夕阳的余辉照着五华山,给树梢、房顶,山与天相接之处都镀了一层玫瑰红色。吴三桂咬着牙抬起头来。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康熙,你等着瞧吧!”

  康熙一行在澶柘寺“金蝉脱壳”以后,已经离京七天了。这是他当政之后第一次出巡。祖孙媳妇加上一个带发修行的苏麻喇姑,坐了两乘香车,由魏东亭、狼谭二人带着二十五个侍卫,一律青衣小帽便装骑马护送着。很象是京里王公眷属出城进香的模样。穆子煦和犟驴子两个大侍卫只送他们到澶柘寺“郊祭”已罢,便招招摇摇地护着空銮舆回到大内。这场戏,倒也做得严密。

  出京以后,康熙便命魏东亭打前站,每天住宿的客店都是先订好的,晚间一到就住。康熙自骑一匹青马,扮做个少年模样,奉着太皇太后车驾徐徐而行。也亏了魏东亭不辞辛劳,前面订好了夜宿的店铺,再飞马回来迎上车驾一同前行,一切饮食供应、布防、护卫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因此,连太皇太后也不觉旅程之苦。

  其时正值早春,车驾一入太行,立刻觉得天寒彻骨。康熙坐在青鬃马上手搭凉棚向上看时,一条山间车道婉蜒伸向远处。每日鸡蛋拌料喂出来的御马一步一滑,鼻子里喷嘶着白气。夹道两旁的山上积雪皑皑。一根根、一丛丛挺然而立的荆棘、山植、栗于、野桃杏、野樱桃在雪坡上迎风颤抖,犹如灰雾一般。细碎的浮雪被山口的劲风吹得烟尘一样在脚下飘荡。见行进迟缓,康熙和侍卫都下了马,拉着辔绳,推着轿车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忽然,前面的车停了下来,太皇太后掀起轿帘探身问道:“皇帝,天气很冷,累了吧?上车来和我们同坐吧。”

  康熙的脸冻得通红,一手提鞭,另一手放在嘴边哈气,听太皇太后问自己,兴致勃勃地将手中的马鞭子一扬,笑道:“您老人家只管坐着,孙子不冷也不累。瞧这架势马上就要下雪了。孙子正要领略一下‘雪拥兰关马不前’的景色呢!”

  太皇太后仰脸朝天望望,只见彤云四合,朔风劲起,担忧地说道:“只怕要走得更慢了。”康熙笑道:“不要紧,今夜到不了繁县,我陪祖母就住一住沙河堡的小店,小魏子比咱们想得周到。“

  不大一会几,果然散雪纷纷飘下。先是细珠碎粉,愈下愈猛。但见万花狂翔、琼玉缤纷,成团抽球地在风中飞舞。古人说”燕山雪花大如席”,殊不知这太行山的雪是“崩腾”而落,浑浑噩噩、苍苍芒芒,天地宇宙都被裹成了杂乱无章的一团。张眼眺望,山也蒙笼、树也隐约、路也淆乱、河也苍茫,难怪像李青莲这样的湖海豪客,也要对之‘拔剑四顾心茫然’了。康熙自幼在皇宫长大,出入不过内城方寸之地,哪里见过如此壮观的景象,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边踏雪向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可惜了伍先生大才,他若能到得此地,不知会做出什么好诗呢!”狼谭听了忙说:“主子爷还惦着伍先生呢,只可惜他福命不济,不能常侍主子。”

  正说间,魏东亭浑身是雪,迎面从山道上下来。一边给康熙行礼,一边笑道:“主子好兴致,这么大的雪还不肯上车,前头客店已安排妥了,今夜就住沙河堡。可惜订得迟了些儿,店里已经住了人,又不好赶人家出去。”

  “那样更好!雪下大了。咱们快走吧。”

  申末时分,一行人来到滹沱河畔的沙河堡,康熙全身已被裹得像雪人一般。他一边小心翼翼踏着冻得镜面一样的河面,一边问魏东亭:“这个沙河堡,是哪个县的地面?”

  “回爷的话,”魏东亭见已经进入人烟稠密的地区,说话也格外小心,只含糊地称康熙为“爷”,“是繁县境了,县令叫刘清源。这个沙河堡是繁峙第一大镇,今晚咱们就歇在德兴老店,偏院住着几个贩马客人,正院全包给了我们,爷只管放心。”

  此时已入酉牌,照平日天气,天早黑了。因下了雪,雪光返照,街道两边的门面都还模糊可见但大街上已无人迹。魏东亭在街口调度车辆,搬卸行李,安排关防。被惊动了的店主人提着灯宠笑呵呵地迎了出来:“这么大的雪,难为爷们赶路!我还道是宿到前头一站了呢!里面请吧。只是咱这山野荒店,难比北京皇城天子脚下……有个照顾不周的请爷们包涵。”店主十分殷勤地将店门推得大开,把他们一行众人让到里面,高声叫道:“伙计们,爷台到了。快打点热水挨房送进去!”

  魏东亭忽然发现,正院的西厢房内似有人影走动,站住脚步问道,“怎么,正院我不是已经全包了吗,怎么又住进了客人?”

  “唉!”没法呀,住的是一个道士和一个读书人,前一个时辰刚刚赶到,沙河堡的店铺里人都住满了,这么大的雪,他们都冻得青头萝卜似的,因此我就大着胆安置了。好在爷台有二十多人,这院子上下有三十多间房呢!”魏东亭听着,脸色阴沉下来,不等他说完便截住了道:”不用说别的了。就是文殊菩萨来,你也得将他们安置出去!”康熙听了忙道:“小魏子,罢了罢了,左右只是一夜,将就一下吧,明早我们就去了。”魏东亭看看满脸笑容的掌柜,不由得火气上升,可又不敢违了康熙,便道:“主子说的是。可我的定银一下子就给他五十两,住一宿再付五十两,他开半年店能挣得到么,我们从北京一路出来,还没有碰到过像他这么大胆贪心的奴才呢!”店主被他训得尴尬,暗暗连声谢罪:“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好就撵人家,都是进香拜佛人,能方便处且方便嘛。”

  这边正在争执,西厢房门“呀”地一声开了。走出一个年轻道士,手持佛尘,背上插一把七星剑,十分飘逸清俊,打个稽首说道:“天下店天下人住得!难道居士有几个钱,就要买这个不平吗?如若贫道此时出二百两银子赶居土出去,你又该如何呢?”魏东亭侧着脸瞧也不瞧道士,冷冷说道:“我和店主讲话,你插的什么嘴?”

  康熙见魏东亭没完没了,一脸寻事神气,忙喝止了道:“这位道长说得有理,还不退下!”魏东亭听了不敢再说,默默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康熙打量这道人时,至多不过二十岁,秀眉细目,面白如玉,只是略带着一股野气,由不得心里格登一下:“这道士如换上女装,也算得上一代佳人了。只是气质粗豪些……”口里笑道:“道长,不要生气,请只管安置,用过晚餐不妨过来同坐消夜。”道士抿嘴笑道:“还是公子读书知礼,回见了!”说着瞪了魏东亭一眼回到西厢。魏东亭心里虽有气却没敢再言声。店主人忙插上来和解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今个能聚在小店,也是前世缘份。总怨小店池浅,各方接待不周……”说着,便领康熙一行进了上房,“请老太太和这位小姐在东间安息,公子就住西间,要汤要水的也方便。看这大的雪,明日未必能启程呢,就在小店多住几日。小的亲自侍候老太太,管保安逸……”说罢便忙着开门,又是安置行李,又是往灯上灌油、炕下添火,端了热水送进太皇太后屋里,又命人给康熙烘烤湿衣湿鞋。山西人柔媚小意儿天下第一,连气头上的魏东亭也被打发得眉开眼笑,道:“你这家伙若在紫禁城里当差,怕皇上也叫你哄了呢!”

  “爷取笑了。小的哪有那么大的福分呢。”回身又指挥店小二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馅的头脑饺子。这头脑饺子是一种药膳,把水饺捞出来,浇上山药、红糖、胡萝卜、豆腐、青菜、粉丝所制的汤剂,上碗后再加老酒一料,有驱寒、活血、健胃等功效。康熙吃了顿时觉得身上寒气一扫而尽,暖烘烘的,没了半点劳乏。心想,自己虽做了天下之主,却未能领略此风味,便命狼谭拿了五两银子去赏掌柜的。不一会儿店主人笑嘻嘻进来谢赏,行了礼,用水裙擦着手笑道:“谢公子爷赏了。方才老大太也赏了五两,说是从没有用得这么舒但。她们不用荤,是豆腐皮儿口蘑馅儿,用的是甜酒。公于爷这边,小的想着呵了一头的冷气,酒用得重了点,不想也对了公子爷的脾胃……”显然,自开店以来,他从来没遇到这样阔气的主顾,竟同时给了两份的赏银。

  他唠唠叨叨地还在往下说,却见那道士飘然走了进来。康熙忙跳下炕来。笑道:“长夜无事,正好清谈,连店老板也不用去,咱们坐了说话。”

  魏东亭一眼就瞧出这道士是身怀武技的。他不敢懈怠,暗自提足了精神,紧靠康熙而立。康熙满面笑容地自报家门:“在下姓龙,字清海。敢问小道长仙号?”

  “啊,不敢当。道士俗家姓李,道号雨良。”

  “啊!听口音,雨良道长是秦人口风,请问在何观修道?”

  “贫道就在终南山修道,也曾在峨眉山云游过几年。”

  “噢,峨眉!北京有个太医叫胡宫山的,也做过峨眉山的道士,武功了得,人也正直,后来不知怎么就弃官不做,又回去了……”

  “啊,龙公子,那不足为奇。有人觉得做官好,便也有人愿意做道士、和尚。即使都是三清弟子,弄神驱鬼者有之;操汞炼丹者有之;避迹深山者有之;在皇宫相府家飞来飞去的又何尝没有,你说的那个胡宫山,就是不才的师兄。他不想做官也自有道理,因为做了官,就得唯皇上之命是听。就是做个好官,也不过落个好名声。要是做的像大同知府那样,敲骨吸髓,刻薄百姓,比得上我道土这碗清净自在的饭干净么?”

  当年,胡宫山在养心殿为康熙治过病,一个下跪动作便将六块青砖压得龟裂。此人就是胡宫山的师弟,当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是康熙不知道,胡宫山不做官,是因为既不屑为吴三桂卖力,又不愿当满族皇帝的臣子,临走时还把郝老四救了出去。

  魏东亭虽与胡宫山私交很好,但此时同雨良这样面目不清的人不期而会,不禁又提了三分警觉,便笑着问道:“道长这也算一番高论。不过听起来你也不像是很清静的。这么冷的天,千里跋涉,自陕南来到晋北,怎么比得上在终南山长伴香火逍遥自在呢?”

  “这种道理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够懂得的了。五台山佛称清凉,道称紫府,老子便在此处收取人间香火。道土有事自然要寻老子,这就譬如民间有冤债要寻天子一样。‘道心无处不慈悲’,我就不能登紫府,代祖师清清这里的妖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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