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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晓(五)
  闻听此言,王洵不敢耽搁,跟在马方身后就是一溜小跑。等人跑到了考校射艺的地方,有关宇文至比试遇到对手的情况,也断断续续从马方嘴里听了个大概。

  原来今天前来参加比试的良家子弟甚多,其中不乏一些大家族的旁枝。这些人虽然没有爵位继承权,平素却是被家族当做菁华来重点培养的,因此一下场,便占尽了优势。

  宇文至在拳脚器械方面的功夫很一般,看到场中的几个熟悉面孔,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两场比试中出不了头。便胡乱应付了几轮,勉强混了个中等偏上的考评,就主动退出了两场比试前几名的角逐。

  马术比赛要明天挪到更远的旷野中比,所以他今天就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射箭场中。谁料今天射箭场中也是高手倍出,前五轮比试结束,箭靶也从五十步挪到了九十步,竟然还有五个人的箭箭不离红心。

  “那子达也未必会输啊?”王洵听得着急,皱着眉头插了一句。

  “你自己看,马上就要一百步三矢急射了!”马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死死顶住了比试场地。王洵笑了笑,随着马方的目光翘首望去,只见场中大部分应试者都已经退出角逐,如今在靶子前慢慢调整弓臂的,除了宇文至以外,只剩下一个瘦高个,一个黄脸庞、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面如冠玉的美貌少年。其中以那美貌少年最为紧张,额头和鼻尖上全是汗珠,手指不停地在弓弦上抹来抹去,显然未等开局,气势上已经输了。

  剩下的三个陌生面孔,看样子都是射术高手。举止优雅,表情轻松,看来对一百步这个距离根本不放在心上。特别是那个瘦高个子,目光根本不往靶子方向看,偶尔把手指往弓弦上轻轻一搭,立刻气质大变,隐隐的竟有了百战老兵的味道。

  “那瘦子恐怕是个劲敌,子达无论如何比不上他!”不得不说,在几天的军旅生活中,王洵的收获还是很多的,至少这份观察事物的眼力,原来无论如何做不到。听了他这句评价,马方急得直跺脚,“我刚才担心的就是他。前几轮比试,他射箭的速度至少是别人的两倍。却没有一箭失过手!”

  “得不到第一名,前三名估计也能引起人的注意力!”王洵想了想,实在找不出宇文至能拔得头筹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高大将军,我是说高力士,他来了这边了么?我在正门口,一个时辰前就看到了他的车驾。你注意没注意到他去了哪里!”

  “就在看台上。手里拎着鼓槌的就是!”马方向看台扬了扬下巴,低声回应。

  王洵闻言扭头,果然在看台上一群人中间,找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白面无须的长者。手里亲自拎着一只硕大的鼓槌,看样子兴致极高。封常清、周啸风,还有一堆他叫不上名字的将领像众星捧月般,围绕在此人周围。唯恐那件事照顾不到,拂了此人的心思。

  “开始吧!”高力士却有些荣辱不惊的味道,笑了笑,高高地扬起的鼓槌。

  “咚,咚,咚!”随着他手臂的挥动,牛皮大鼓开始有节律的炸响。在场所有人立刻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转向射手。只见剩下的五名射手同时举起了弓,将弓弦拉至了耳侧,手指一松,羽箭离弦。紧跟着,远处的靶子“砰”地发出一声巨响,五支羽箭,齐刷刷插于其上。

  没等喝彩声响起,鼓点急转高亢,五名射手再度拉满弓弦,瞄准箭靶。白羽如流星般飞出,雕翎在靶子上乱晃。喝彩声这才响了起来,伴着激越的鼓声,烧得人血脉沸腾。

  所谓急射,就是要求一通鼓点敲完,射手必须将三支箭全部发出去。以靶心处箭支多少为胜。高力士精通音律,一阵战鼓敲得抑扬顿挫。转眼间,已经过了旋律已经过半,节奏由最高亢处转了个弯,慢慢舒缓了下来。

  对于场中的所有而言,此刻舒缓的节奏比刚才更为惊心动魄。有人已经按捺不住,用力跺脚,提醒射手们注意时间的流逝。美貌少年第一个沉不住气了,没等羽箭在弓臂上停稳,便松开了手指。雕翎“嗖!”地一声飞出百步,射中的箭靶,却距离红心相差甚远。

  “唉!”观众里传来低声的长叹。很为美少年的发挥失常而惋惜。大部分人却无暇去同情失手者,目光死死盯住剩下的四张弓。彪形大汉和黄脸儿也慢慢调整到位,将第三支羽箭射了出去。一人正中靶心,一人偏离靶心半寸,显然是压力太大所致。

  照这个态势,只要宇文至最后一箭能落在红心之内,就可以稳居第三名。王洵心里立刻涌过一阵狂喜。再看马方,已经挥舞着拳头跳了起来。这种时刻,场中的宇文至却不敢分心看其他人的成绩,把箭搭在弓臂上,依旧是调整,调整再调整。那瘦高个见还有一人引而不发,自己也拉着弓弦不松手。就像跟宇文至较上了一般,看谁率先沉不住气。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忽然一个旱地拔葱,高高飘起,然后又急促敲了两下,化作一声炸雷,噶然而止。

  “咚!”就在最后一声鼓响的同时,宇文至和瘦高个二人同时松开了弓弦。两支羽箭比肩而飞,齐头并进,掠过寂静的校场,“啪”地一声,落在了红心中央。

  “好啊——”喝彩声如雷鸣般响了起来,无论新兵老兵,还是前来参加考核的良家子弟,都把手掌拍得像红烙铁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喝彩声才在封常清的示意下,慢慢弱了下去。周啸风亲自带领几名安西军老兵跑到靶子前,高声报出五个人的最后成绩。“一号靶,三箭全中靶心!”“二号靶,两箭正中红心,一箭偏出半寸!”“三号靶,三箭全中靶心。”“四号靶,两箭射中红心,一箭偏出四寸半!”“五号靶——”周啸风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扯开嗓子高呼,“五号靶,三箭全中红心。各占红心一隅,成品字形排列!”

  “啊!”场中所有人都楞住了,一瞬间,阳光仿佛都停顿了下来。数息之后,才有一阵齐整的喝彩声,如同海浪般慢慢涌起,由低到高,到高,再高,再高,呼啸着卷过原野。

  “好啊——”

  “好——”

  听着看台下如潮喝彩声,封常清和高力士两人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欣慰。通过公开比武的方式,选拔良家子弟入飞龙禁卫,这个主意是两人共同提出来,并经过皇帝陛下点头许可的。如果选拔的结果差强人意,就说明二人做事莽撞,白白浪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却没能给国家找到任何人才。而现在的情形,显然已经超过二人的事先期待了。长安城内的良家子弟,并非全是混吃等死的废物。他们之中有的是英才,只是先前没有机会处于颖中罢了。(注1)

  “把三块全中的靶子拿上来!”封常清点点头,冲着左右亲兵吩咐。

  立刻有人领会了他的意图,小跑着到达靶场,将三块插着羽箭的靶子扛上。“元一公,你看!”封常清亲手接过箭靶,一一排开,邀请高力士共同点评。

  高力士本名冯元一,本为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因为家族被抄受到株连,阉割为太监。入宫后,由于年纪小,受尽其他太监欺负。直到被中人高延福收为养子,处境才大为改观。为了报答养父的教诲之恩,他改名为高力士。即便在功成名就后,也一直没利用皇帝信任回归本宗。可内心深处,却念念不忘自己原来的姓氏。

  此刻,封常清称他为元一公,非但表达了足够的尊敬,而且在尊敬之外透着亲密。高力士心里很受用,略为斟酌了片刻,低声客套:“还是请封将军评判吧,毕竟你是上过战场的,咱家虽然也喜欢摆弄弓马,却不过是玩玩而已!”

  “元一公客气了。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当年素有“小养叔”之名?”对于眼前这位皇帝陛下的亲信,封常清非常尊敬,摆了摆手,再度发出邀请。

  “请大将军指点!”周啸风非常擅于揣摩上头的心思,抱了抱拳,大声替封常清帮腔。

  “请大将军不吝赐教!”其他几名高级将领也齐声恳求。

  盛情难却,高力士沉吟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此,咱家就露丑了!”说罢,围着三块箭靶来回踱了几步,举起其中一块来,笑着道,“此人射艺,当居第三。虽然准确度有余,却劲力不足。战场之上,即便射中对手,也难以穿透铠甲。等于白白浪费箭矢。不过,若是肯在膂力上多加锻炼的话,倒也是块难得的璞玉!”

  “一号靶,三箭全中,然力道稍有不足,高骠骑点你为射艺第三!”立刻有人将高力士的评价大声喊出,顷刻间传遍全场。“一号靶射手,上台见过骠骑大将军”

  先前听闻自己只得了个第三,宇文至心头不由涌起了一阵沮丧。待又听见传令兵吩咐自己去看台上拜见高力士,所有沮丧立刻被狂喜所取代。为了脱离牢狱之灾,他先前不惜拜托好朋友王洵,以公开自己私下记录的秘密账本为要挟,逼迫杨国忠出手相救。此刻脱离苦海,急需重新找一个过硬的靠山,以防杨国忠的爪牙寻机报复。而高力士在朝中的影响力丝毫不亚于杨国忠,如果攀上这个高枝的话

  没等宇文至想好自己到底该怎样表现,才能给高大将军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凭着以往养成的机警,他意识到自己在稀里糊涂间,已经随着传令兵的脚步来到了看台之上,赶紧抬头向前看了看,抱拳肃立,“草民宇文至,多谢高大将点拨。多谢封大将军和各位将军给草民这个展示射艺的机会!”

  “你就是宇文至?”闻听这个名字,高力士立刻想起自己的义子前几天所求之事。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

  宇文至被问得一楞,斟酌了好半天从,才回答了一句废话,“是,宇文至正是草民!”

  听闻二人这不找边际的一问一答,看台上的人全都微微一愣。心思机灵的立刻意识到,高力士与眼前这位射艺不俗的少年恐怕先前就有些瓜葛。而心思愚笨的,则笑着揣摩起这两个人今天是不是都兴奋过了头,以至于连话都不会说了。

  作为皇帝陛下的近臣,高力士六识是何等的敏锐。目不斜视,却已经感觉出周围气氛的波动。笑了笑,低声补救道:“咱家曾经在闲聊时,听人提到过你。户部员外郎宇文德是令兄吧?你这个姓氏,与开国郢公可有关联!”

  郢国公宇文士及乃宇文至的曾祖,当年追随太宗皇帝平宋金刚,破窦建德,灭王世充,功劳赫赫。名望和地位在贞观年间都排得上号。而宇文至平素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恢复家族昔日的荣耀,此刻听高力士提起,立刻躬了躬身,朗声答道:“回骠骑大将军的话,晚辈乃郢国公之曾孙。学无所成,实在有辱于祖宗之名!””不错,你很不错!”高力士摇摇头,否定了宇文至的过谦之言,“勋贵子弟中,能把射艺练到你这一步的,屈指可数。我记得你祖父曾被封为新城县公吧?怎么你刚才自称草民?”

  “晚辈”宇文至脸色一红,讪笑着解释,“晚辈的父亲兄弟众多,因此未能袭爵。至于晚辈,乃庶出,所以无缘为朝廷效力!”

  “是这样啊!”高力士又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按照大唐律法,庶出之子所享受到的待遇,的确与嫡子有着天壤之别。朝中早有言官向皇帝陛下提醒过,这种继承方式很不公平,容易养成家族嫡子的惰性,同时也使得庶出子弟得不到展示才华的机会。但传统的力量大得难以想象,纵使天子看到了这种不公平的存在,也不敢轻易做出改变。因此,那个的奏折仅仅是在朝堂上掀起了一个水花,随后就不了了之了。

  “我大唐男儿,向来讲究‘功名但在马上取’,你无缘袭得爵位,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见高力士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封常清笑着接过话头。“大将军刚才说,你射艺准确有余,劲力不足。但堪称一块璞玉。老夫麾下正缺几个好弓手,你可愿入老夫的亲兵旅效力?”

  能够成为封常清的亲兵,升迁机会可比在飞龙禁卫中做一个低级军官多得多了。宇文至大喜过望,立刻挺胸拔背,抱拳施礼,“回封大将军的话,草民求之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被宇文至那迫不及待的模样逗得开怀大笑,捋了捋胡须,将头转向了高力士,“元一公,封某就越俎代庖,替你做这个玉匠如何?”

  “你倒是会捡现成便宜!”高力士笑呵呵地“数落”了一句,又看了看宇文至,笑着补充:“既然你我先前曾经许诺,择在比试中表现出色者为军官。就不要让他只做一个普通士卒了。以他的射艺与家世,授一个御武校尉也不为过!封节度,你看如何?”

  御武校尉?宇文至心里边立刻一哆嗦,霎那间,全身的血都往眼睛里涌。那可是从八品的武职,只要封大将军一点头,自己就等于同时受到了两位大将军的青睐!以后在长安城中,基本上就不必再担心任何人的报复了!

  在他近乎乞求的目光中,封常清慢慢点头,“哈哈,哈哈,既然元一公慧眼识珠,准备越级提拔他,封某岂有不遵从之礼!来人,取一套御武校尉的戎服和腰牌来,给宇文壮士立刻换上!”

  “多谢高大将军,多谢封大将军!如此大恩,晚辈,晚辈末,没齿难忘!”宇文至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冲着高力士和封常清连连作揖。高力士有点不喜欢他这种欣喜若狂的左派,轻轻皱了皱眉头,正色强调:“咱家只是奉了陛下的命,为国选才而已。你日后努力操练,不忘陛下的恩典,便是对咱家最好的感谢了!你宇文家有郢国公这样的英才,同时也出过宇文化及那样的败类,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是,属下一定将大将军今日的教诲牢记于心!”从兴奋的巅峰瞬间跌落到屈辱的谷底,宇文至脸色登时变得红里透绿,抱了抱拳,低声回应。同时,却有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在心里说道,‘老太监,小爷哪点得罪你了,居然拿这种话来埋汰人。你等着,早晚有一天,这份屈辱要如数奉还。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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