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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 第五章——第四节
  我把我所知道的密秘告诉了马水清。
  他说:“我们去看看那张床去。”
  丁黄氏与丁杨氏的那幢茅屋,前后左右皆有芦苇。我们在芦苇丛中找了很长时间,未能见到那床。马水清问:“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又找。马水清的脚被头年割苇剩下的苇茬戳破了,流出血来,于是骂道:“这两个老东西,把床藏到哪儿去了!”他在芦苇丛中坐下了。
  我不死心,就继续往芦苇丛深处走。几只雀子在前方不远的芦苇丛里叫。我想,那儿肯定是僻静处,双手将眼前的芦苇哗啦哗啦地拨开。我突然见到了那张床。它们被拆开了,好大的一堆,上面盖了许多芦苇。我高声叫道:“马水清!——”
  “哗啦哗啦”声愈来愈大——马水清过来了。
  我们把覆盖的芦苇掀掉,就见到了一堆红黑红黑、油亮油亮的木头。说是木头,却似乎含有铁质。我蹲下来用手去摸,觉得它们曾在油中浸泡过数年,可是手在上面来回擦拭,却并不见油。我们用手指弹了弹那木头,居然敲出单纯而清脆的声音来。
  我们克制不住地用手在上面反复地抚摩着,只见那木头越抚摩越油亮。这是一张可以分解组合的床,结构十分巧妙,出人意料。
  现今,我已回想不起来它们是如何恰到好处地结构的,但总觉得比现今的那些可分解组合的家具更显匠心独运。首先,它没有用一根钉子或一点点金属器物,完全靠榫、槽、木插销之类来完成组合的。进而,我二人开始欣赏那上面的图案。我们把它们一—抬开,粗粗浏览着。那上面所刻的的神话故事与历史故事,有一部分我们是知道的,如“后羿射日”、“女娲补天”。雕刻极精细,形象略显夸张,便愈显生动。那些鸟雀,皆栩栩欲飞,而草木则使人觉得似在临风摇曳。我们一点不怕费力气,将那些木板一块—块地翻看着。以至现今,我还常贪婪而不太道德地想:当时若偷它—块藏至今日,放在家中,则是件上等的艺术品,而一出手,则可卖个大价钱。
  马水清突发奇想,“我们把这张床装起来!”
  我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我们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工夫,就将大床装好了(顶棚以及围板省略了)。那时,十点钟的阳光照射下来,把那张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看到的大床照得闪闪发亮。
  我们先是站在——旁观看,后来情不自禁地跳了上去。我们在上面走着,就像走在舞台上。后来,我们在一头躺下了。这床真是宽。我躺在中间往边上滚动,觉得滚了半天才滚到床边。
  四周是苍苍的芦苇,头上是一碧如洗的蓝天。
  我们将四肢充分地舒展开来,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后来,我们竟然睡着了。使我们醒来的是从远处而来的“哗啦哗啦”的拨动芦苇的声音。我们坐了起来,等那声音一直过来。但那声音却在不远处的一个水塘边停住了。
  镇上又传了“咣咣咣”的锣声。人们又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了?
  “走吧。”我说。
  我们下了床往前走。走了几步我停住了,对马水清说:“床也没有拆开,太显眼了。用芦苇盖一盖吧”
  “盖了,也还是很显眼。”
  锣声很急。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床,欲要掉转头来时,看见—个人的面孔在芦苇丛里闪了—下。
  马水清也看到了,问:“是谁?”
  “好像是捕鱼渔的阿金。”
  我们走出了芦苇丛。
  丁黄氏被关了两天,丁杨氏就在门外守了两天。那天下午,有人出面说隋,学生们将丁黄氏放了。丁杨氏扶着丁黄氏,一步—步离开学校朝家中走去。两人一路走,一路小声地哭。
  又隔了—天,丁黄氏和丁杨氏却在芦搪边号啕大哭起来。
  人们问她们哭什么?她们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哭。
  我和马水清—边看着,心里很明白她们哭什么。我们想走上前去与丁黄氏和丁杨氏说话,无奈有许多人在场。
  黄昏时,人们不再理会她们。“哭!哭!哭什么?问她们也不说!”她们哭了一整天,也累了,不哭了,坐在芦塘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张大床不见了,只有—片倒伏的芦苇。
  坐在塘边,她们如同两根被截断的木桩,在夕阳下默然无声。丁黄氏的头发已经全白,如秋日之寒霜。丁杨氏的头发还都是黑的。但她们的神情都是—样:悲伤、寂寞。只不过丁黄氏的神情更苍老一些罢了。晚风撩着白发,也撩着黑发。她们似乎已绒去了感觉和记忆,像是荒古的岁月遗落在此处的两块石头。
  芦苇顶上,几只黄色的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小雀子,在“唧唧喳喳”地叫着,灵活地跳来跳去。其中一只,竟然跳到了她们面前的草地上,并且歪着脑袋看她们。她们被那小雀子,惊扰了一下,微微动了动身体,让人觉得生命重又回到了她们身上。
  那小雀子居然没有立即飞去,依然在这两个衰老的女人面前蹦跳,还“唧唧喳喳”地叫。
  丁杨氏微微向前倾下身体,并伸出手去想逗一逗那小雀子,它却飞了,并且直飞高空。
  丁黄氏与丁杨氏的两对衰老的目光便跟了那只小雀子,也到了苍茫的天空。此时此刻,这两个老女人人的神态有点像孩子。
  丁黄氏长叹了—声。
  在黄昏里,丁杨氏面容酡然。她用手指轻轻向后掠了掠头发,那动作分明是一个少女的动作。
  她们又沉浸在某些回忆里。
  我和马水清被这份颇带高贵气的静穆震住了,无声地缩在—旁,竟不敢发出—丝声响。
  过了许久,当丁黄氏和丁杨氏又小声地哭泣时,我和马水清走上前来说:“我们知道床被谁弄走了。”
  她们慢慢地抬起身看着我们。
  “是啊金,捕鱼的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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