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早上,金荣向燕西说:“白小姐昨夜一点多钟,又打过一次电话来,就是照着七爷的意思,说没有回来。”燕西道:“这样就得,以后就是她亲自来了,也不必让她进门,就说我不在家。她若想挟制我,那怎样能够?我为人也不是轻易就受人家挟制的。”金荣见燕西处处听秀珠的指挥,也有些不平。心想,我们七爷的脾气,向来都是指挥人的,如今倒要别人来指挥。白小姐学问也罢,相貌也罢,性情儿也罢,哪一样比得过七少奶去?偏是那种人逼得人家跑了,反倒来受白小姐的冷眼,心中只是不平。现在见燕西有和秀珠翻脸之意,他虽是第三者,瞧着也就很快乐。便道:“七爷,这几天,你也真得少出去,外头闲言闲语的不少,我听了也直生气。”燕西道:“谁说什么闲言闲语?”金荣站在书房门口,呆立了一会子,却是一笑。燕西坐着的,便站起来,一直问到他面前来道:“你怎么倒笑起来了?”金荣道:“我想那些说闲话的人,太没有知识。”燕西的态度,这回果然是变了,绝对不去理会秀珠的事,金荣看他情形淡淡的,倒像自己得着什么似的,很是高兴,含着笑容走了出来。
凤举由里院走出,顶头碰到,便问他笑什么?金荣一肚子原委,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而且这种原委,也不便在书房外面说。因道:“没有什么,我和七爷说话来着。”凤举以为燕西有什么可笑的事,就走进书房来。燕西拿了一叠报,躺在藤椅上看。凤举道:“你今天倒起得这样地早?”燕西道:“我起来两个钟头了。”凤举道:“起来这样早,昨晚没有到白家去吗?”燕西道:“我为什么天天去?我还不够伺候人的呢。”凤举见他躺在椅上不动,脸上并没有好颜色,似乎极不高兴,料着和秀珠又闹什么别扭,这也是他们的常事,不足为奇。在他手边,拿了几张报过来,也在一边看。他不作声,燕西也不作声,二人都沉寂起来。还是凤举想起来了问道:“你和金荣说什么?刚才他笑了出去。”燕西道:“我没有说什么可笑的事呀。哦!是了,我说了,以后秀珠打电话来了,不要接她的就是,她到我家来,我也不见她。大概金荣这东西,他以为我办不到,所以笑着出去。一个男子丢开一个女朋友,这有什么稀奇?自己的女人,说离开也就离开了呢。”凤举点点头道:“你大概也有些后悔。”燕西道:“我后悔什么?我作事永不后悔,作了就作了,你们都散了,我也走,我作和尚去!”凤举笑道:“你又要作和尚去?你真要是去作和尚的话,那倒很好。你手上大概还存着一点钱,把那个置点庙产,你一个人去过粗茶淡饭的日子,那真是舒服极了。”燕西道:“你别小看了人,我要是下了决心,什么事都作得出来的。”凤举笑道:“你下了决心,就下了决心罢。作兄弟的,也不过劝解劝解而已,你真是要去作和尚,与兄弟们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母亲现在已经够伤心的了,你又何必再说这种气话呢?”燕西道:“你不打算搬出去了吗?”凤举道:“什么都预备好了,怎么不搬?”在他刚说完这两句话之后,第二个感觉忽然来到,自己刚说母亲已经够伤心,自己又忙着要搬,还不是一样不体谅老人家吗?于是皱了皱眉毛道:“你想,母亲下了那个决心,谁能挽回过来?再说,老二老三都搬走了,就留我一个人在身边,纵然他们不说我什么,外人也会疑心我别有用意。所以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十分困难。”他越说眉毛皱得越紧,接连着叹了两口冷气。燕西明知老大是借此自圆其说,也不便跟着再去逼问他,就很随便地点了点头。凤举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拿了一张报,又捧起来再看。燕西道:“你是出来看报的吗?别忘了什么事没去办罢。”凤举道:“我不是来看报,也没有别的,这两天,我就是这样心里乱得很,坐立不安,顺着脚步,走出来看看,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说着,放下报来,站起身要走。见桌上有茶,又回转身来,倒了一杯茶喝着。燕西道:“我看你倒很是无聊的,不如早搬开去,这一颗心,还算是平安了。”凤举道:“那是什么话?”说着,倒了一杯茶,随便地喝着,然而他脸色很有点犹豫,对于燕西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射中心病了。便端起茶来,喝了一杯,才很从容地道:“凡事总不能呆看了。”说着,缓缓地踱出书房门去。燕西听他最后所说的这句话,简直莫名其妙,但是老大为人较为浑厚,他对于家产不会象老三那样,抱着什么浓厚的希望,而且他又最爱面子,向不肯使家里有一件不体面的事发现。上次家中解散佣人,他就暗中为难,后来母亲说是分家,他又明向老二反对。如今家中大势崩溃,他还有什么面子?假使乌衣巷这个大家庭还能维持的话,让他摊出一笔用费来,料着他还是真肯。他这两天起坐不安,当然系事实。他向来用着一个头等公子的身分,在社会上活动,家庭这样崩溃,未尝不是他的致命伤。这话又说回来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公子的身分在外面活动?如今父死兄散,妻走子失,自己又有什么面子?不看别人,从前秀珠是如何将就自己,如今自己极力将就着她,她还不高兴。这样看来,一个人实在是不可无权无势。燕西如此想着,觉得向来受不到的痛苦,如今都感受到了。以后应当如何应付呢?去作和尚,那自然是一句气话,要成家立业,作官是无大路子,而且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更何济于事?此外,又绝没有可干的事了。燕西如此思想着,昏沉沉地躺在书房里,已经是过了一上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金荣来告诉,请他到老太太屋子里去吃饭。燕西皱了眉道:“我也懒到那里去吃饭,随便端两样到这里来就行了。”金荣站着呆了一呆,低了脑袋,许久说不出话来。有了一会,才低声道:“我的爷,你还不知道吗?现在就是开上房里一桌饭了,都在一处吃,厨房里现在就剩了两个人了。”燕西站起来道:“原来如此,那也好。”说毕,依然是在藤椅上很沉静地躺着。金荣道:“菜已开上去了,你去吃饭罢。老太太也知道你在家里,你去晚了,倒是不合适。”燕西想着,既是只有一桌饭,这倒不能不去,于是站起来,缓缓踱到上房去。
金太太外边的屋子里,临时加了一张圆桌,敏之姊妹,凤举夫妇,两位老太太,正团团坐下。还不曾扶上筷子,梅丽看到燕西进来了,连忙侧着身子,将靠近的一张方凳子移了一移,笑道:“你到这儿来坐罢,咱们兄妹亲近一回是一回了。”燕西不便说什么,含笑点着头就坐下去。敏之对梅丽丢了一个眼色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咱们从此就天南地北,各走各的吗?”说着,脸又向金太太看看。梅丽会意,便不作声。金太太对于他们的举动,只当是不知道,将大半碗饭端着,用长铜勺子不住地舀了火腿白菜汤,向里面浸着。舀完了汤,用筷子将饭搅了一阵,看看桌上的菜,大半是油腻的,便皱了皱眉。佩芳一看,又是老太太心里有些不舒服了,不便在桌上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吃饭而已。倒是金太太先向着她道:“我已经定了这个星期六到西山去。今天已是星期四,明天你们搬,来得及吗?”燕西插嘴问道:“为什么到西山去呢?”金太太道:“你就是那样铁打心肠吗?家里搬运一空,难道我在这里守着,就一点没有感触吗?我到西山去住几天,只当游历些时候。家里的事,就让敏之和二姨太结束。我要住到秋末再进城,那个时候在哪里住,再作打算。”燕西道:“西山的房子,还借着人家住呢。”金太太道:“我既然要上山去,自然早就预备好了,这个何待你说?”凤举看看全桌人的颜色,及看看母亲的颜色,便道:“你又何必到西山去?”金太太正吃完了那碗汤饭,将筷子一放,脸色一正道:“这是我的自由。”佩芳在一旁,就瞟了他一眼。凤举心想,这样碰钉子,老太太定是在怒气正盛的时候,少说话为妙,因之也就不说什么了。燕西许久不曾和家人团聚,这一餐饭之后,倒有无限的感触。觉得老太太现时所处的环境,实在也令人不堪,满堂儿女,结果,让她一人到山上去住,人生在世,还养儿女作什么?自己本无事,而且也是懊悔,倒不如陪着母亲一路到西山去也好。在山上住,用二百块一个月罢了,自己的私蓄,还准可以住上好几年哩。他心里如此想着,吃完了饭,将一只筷子当了笔,在桌上涂着字。金太太坐在一边椅子上,看到燕西这样子,便道:“你发什么呆?”燕西这才省悟自己愣着坐在桌子边,就站起来道:“我想起一件事,都走了,我呢?”金太太道:“难道不分黑夜白日的,你就这样忙,还不曾忙出一个办法来吗?”燕西不敢说自己不曾忙,又不敢说和秀珠闹翻了,只是默然。他不说话,别人说话,就把这个问题揭过去了。
吃过饭以后,燕西还是不曾出门,下午就走到敏之屋子里来,见她大姊妹俩,坐在一张写字台两面,正在填对一张表格。不知道是不是能看的,就坐在一边。敏之将手上的钢笔,插在墨水瓶子里,将吸墨纸压按了一按填的表,然后十指相抄,放在桌子,很从容地回转头来问道:“你到这里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来商量的吧?”燕西点了点头。润之手上捧了一本帐簿在看,放下帐簿笑道:“你什么不如意了,态度这样消极?”燕西道:“我怎能够象你们这样镇静呢?”说毕,又皱了一皱眉毛。敏之对润之道:“不和他说笑话罢。”因回头来道:“你说。”燕西两手一扬道:“都走了,我怎么办呢?”敏之道:“你是有办法的呀,你不是要和秀珠到德国去吗?”润之道:“我们也上欧洲去呢,若是你坐西伯利亚火车的话,我们还可以同道。”燕西道:“上什么德国?人家不过是那样一句话罢了。”敏之道:“什么?闹了许久,倒不过是一句话!”燕西点点头道:“咳!可不是!”润之道:“那为什么呢?你算白忙一阵子吗?”敏之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说得非常之热闹,盘马弯弓,好象马上就要动身,到了现在,怎么闹个无声无臭?”燕西道:“可不是!我是肚子里搁不住事的人,得了一点消息,十分认真,预备马上就走,连饯行酒都吃了好几回。到了现在,闹个杳无下文,我真不好意思对人说。”润之道:“难道秀珠以前是把话冤你的吗?她这可就不该!”燕西道:“冤倒不是冤,本来白大爷派两个专员到德国去,是办军火的。因为那笔办军火的钱,听说要移到政治上去用,这两个人动身,就缓下来。当这事已经缓办了,秀珠还没有给我消息,恰是家里都不要我走,我也没有去打听。后来我和秀珠谈起来,说是错过了机会。她说人还没有走,机会还在,我倒很高兴。我又在别一处打听,知道是这么一回子事,就问她究竟能不能走?她说不要紧,巡阅使方面就不办军火,也要派人到德国去考察军事的,至迟八月以前可以走。我问是阴历八月,是阳历八月?她就不耐烦,说我太嗦了,所以我不知究竟。我看这事,简直有点靠不住。”敏之正色道:“这是多重大的事,她哪这样和你开玩笑?你这东西,迷信着她家是新起来的军阀,把自己妻子弄走……”敏之越说越气,真个柳眉倒竖,两只手摸着表格,带着拍灰,在那沉重的声音里面,啪啪作响,可以表示她心中含着忿怒。燕西向来是怕姐姐的,低了头,只管用手摸额角。润之道:“秀珠也有点贫儿暴富,乱了手脚。这年头儿,三年河东,三年河西,有点儿风头,就得什么劲?这叫小人得志便颠狂,我最瞧不起这种人。也是老七这种人太没有志气,倒肯去小小心心地伺候她!”燕西红了脸道:“谁伺候她?我为了这事,告诉了金荣,叫以后秀珠来了电话,不必接她的。”敏之微笑道:“你能下那个决心?”燕西道:“你们总不肯信我有点志气。”润之点点头道:“他这个人喜好无常的,也许作得到。”燕西听了这话,越发是脸上涨得通红的了。敏之道:“我们两人都说你,说得你是怪难为情的,既往不咎,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现在问你,你不出洋打算怎样办?”燕西道:“母亲不是要到西山去吗?我可以一路跟着到山上去陪伴她,母亲什么时候进城,我就什么时候回来。”敏之道:“你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吗?你可别因为一时高兴,随嘴就说了出来。”燕西将脚一顿道:“不!决不!”润之摇摇头,微笑道:“这个话,我不能相信你。山上没有戏听,没有电影看,也没有跳舞场消遣,许多你所爱的东西,都没有。你上山去玩个新鲜,两三天就跑回来。剩下母亲一个人,那倒不如让她根本就是一个人去的好。你要去也可以,先到后面园子里那间小书房里住三天不出来,试一试,若是你守得住,你就可以上山去。要不然,趁早别提,免得又闹一桩笑话。”敏之道:“何必说那些?母亲也决不会让他一道去的。”燕西想了一想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但是我要不到山上去,我住在北京城里,就剩我一个孤鬼,我怎样生活呢?”敏之望了望他,又望望润之,沉吟着道:“我倒有个办法,只是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敢作这个主,等我向母亲请过示,我再告诉你。”燕西站起来,向她作了个揖道:“你若是有办法,就告诉我罢,也省得我胡着急。”敏之皱了眉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好惹。我听你说得可怜,愿意和你出个主意,你倒又逼着我说出来。”润之笑道:“你既不肯说出来,就不该预先告诉他有办法,自己的兄弟,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那个急性子,你说出这样半明半暗的话来,不是要他的命吗?老七,你别的聪明,这事你有什么猜不出来的?五姐的意思,愿意带你到欧洲去。只是你还愿意念书吗?”燕西望了敏之笑道:“六姐说的这话……”敏之道:“我倒是有这一点意思。只是有两个大前提先要解决。其一,每年在外国不花一万,也要花好几千,设若有个六七年不回来,你自己可担任得起?其二,你现在还是二十岁的人,亡羊补牢,总算不晚。你到欧洲去,可要实实在在地念书,不能抱着镀金主义前去。你那个本领,自己应该知道,先要下死功夫预备两年,然后才进大学,你能不能
这里敏之、润之,自办她们的表册。到了晚上,她俩将誊清的表册,送给金太太过目。金太太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你们写得很仔细,重要的东西,都记上了。这些东西,你们都检查过了吗?”敏之道:“都检查过了,到今天为止,已经是四天四晚了。”金太太道:“咳!能帮我一点忙的,偏是要出门了。四个儿子,就都是生下来的少爷,预备作大老爷的。”润之笑道:“你就别再这样比方了。知道的,你是刺激三个哥哥,一个兄弟。不知道的,还要说你有点偏心,重女轻男呢。”金太太道:“现在也无所谓了,不是大家都散了吗?”她说着话,态度倒是很坦然的。人坐在藤椅上,旁边的茶几上,放了一大杯菊花茶,她一手捻着一串佛珠子,一手扶了茶杯,端起来喝一口,又复放下,脸上并不带一点愁容。敏之望了望润之,润之微点着头,又将嘴动了几动。敏之说道:“妈,我有件事和你商量,你可别生气。”金太太道:“你不用说,我明白了。下午我看到燕西由后面出来,准是他又托你们说人情来了。男女婚姻自由,我早就是这样主张的。到了如今,……”说着,人向椅子上一靠,又叹一口气道:“他娶姓红的也好,他娶姓白的也好,我一了百了,也管不了许多。”敏之笑道:“和老七讲情,那是真的,可是他除了婚姻问题而外,不见得就没有别的事。你一不满意他起来,就觉得他样样事情都不好了。”说着,就把燕西受了秀珠的欺骗,自己愿意带他出洋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道:“你们能相信他有那种毅力吗?我看他这种人,是扶不起来的,不必和他去打算了。在北京城里,无论他闹到什么地步,不过是给金家留下笑柄,若到外国去,作了不体面的事,可是替中国人丢脸。你明白吗?”敏之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润之道:“他究竟年纪轻一点,他自己既然拿不出主意来,我们多少要替他想点法子才好。难道看到任什么事不成,就丢了他不管吗?”金太太道:“我真也没有他的法子了。”说着,又摇了几下头。敏之道:“话里如此,我想人的性情多少也要随着环境更改一点。老七在家里,没有和什么研究学问的人来往,所以不容易上进。若是到了外国去,把他往学校里一送,既没有朋友,游戏的地方又不大熟,自然不得不念书。”金太太道:“初去如此罢了,日子久了,一样的坏。不过我对于他,实在没有办法。若是你们愿意带他到欧洲去,我也不拦阻。可是将来钱用光了,别和我要钱。我现在没有积蓄了,你们是知道的,我还能供给他去留学吗?”敏之道:“他自己还有一点钱呢。”金太太点点头道:“好罢,那就尽他的钱去用罢,别在我面前再提他了。”润之笑道:“你管总是得管的,凡事也顾全不了许多,只好作到哪里是哪里。现在一定把事情看死了,料着他不能回心转意,就把他扔在北京城里,眼看他就要不得了,那还不是将来的事呢!”金太太默然了许久,才淡淡地答应一声道:“好罢,这件事我也就交给你们去办,我不管了。今晚上咱们说些别的,别谈这个。”敏之道:“你要走的话,也得和大哥提一提吧?”金太太道:“那不是找麻烦吗?你们只管依了我的话去办就是了,他要怪你的话,你就说是我分付的,不能违抗就是了。等到后天我要走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他。”敏之心想,凤举夫妇,也是知道这事的,不过时间没有确定罢了。就是今晚上不说出来,似乎也不要紧,于是也不问其所以然,坐了一会儿,各自回房去。
到了次日早上,敏之到九点钟方始起床,只听得佩芳在院子里嚷道:“两位姑娘还没有起床吗?”敏之身上披着睡衣,正对镜子敷雪花膏,在镜子里就看到佩芳其势匆匆地走来了,倒很是诧异。连忙将身子一转,问了一句怎么了?佩芳老远地站住,就对了她现出很惊异的样子,两手一扬道:“你看这事不很奇怪吗?母亲在今天一早七点钟,就坐了车子到西山去了。”敏之道:“是吗?她老人家虽是早就说要走,我以为那是气话,不会成为事实,不料她老人家真个走了。带了行李走的吗?”佩芳道:“行李没有带,说了叫我们预备好了送去。”敏之道:“我不料老太太就是这样一个人走了,这个样子,今天要劝她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倒不如照着她的意思,捡一些应用的东西,下午送了去。”佩芳道:“那也除非是这样。”敏之立刻和佩芳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捡了一小提箱衣服,另外又找了个小柳丝篮子,将零碎应用物件,装得满满的,预备吃过午饭就送去。这时不但家里人知道了,搬出去的两房人和道之夫妇,都得了消息,大家赶回家来,都要到西山去。敏之道:“我又要多一句嘴了,母亲正是嫌着烦腻,才出城去的。现在我们一家子人,男男女女,全拥到西山去,那里还是热闹,她老人家又要嫌麻烦了。依我说,只去一两个人,她愿意让人陪着,就把人陪着,让小兰和陈二姐在山上陪着她先静养两三天再说。我就是这个主意,你们斟酌斟酌。”大家仔细议论了一阵,大家心里都有个数,没有几个人是金太太所喜欢,可以去陪伴的,最好是梅丽,其次也只三个姊妹,别人去了,恐怕不能得金太太的好颜色。于是商议的结果,就公推敏之和梅丽两个人上山。梅丽自是愿意的,敏之有点避嫌,说今天不去。于是改推了道之,带着小贝贝去。吃过午饭,坐了汽车,就追踪到西山去了。
当天二人果然未曾进城,到了次日下午,方始回家。梅丽进门之后,先问大爷七爷在不在家?听说凤举在家,一直就向凤举屋子里来。凤举先抢着问道:“老太太怎么样?还有几天就回来了吗?”梅丽在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凤举道:“这是妈写给你的,家事都分付在上面了。”凤举正是急于要知道一切家事的,赶快就把信抽出来看,那上面是:凤举儿知悉:予不忍见家庭荒落之状,迁居西山,聊以解忧。又恐儿等不解予意,加以挽留,故事前不告以的确时期,并无他意,儿等放心可也。家事尚未完全料理清楚,分别告儿于下:一,儿夫妇既已觅妥房屋,仍按期迁居。二,敏之、润之下星期往哈尔滨,由西比利亚赴欧,燕西愿去,可以听之。其京中一切帐目,可代为料理。三,二姨太愿随我山居,亦佳。梅丽可暂住刘婿处,因其上学便利也。每星期六,可来山小住。四,家中佣人,一概遣散。儿等愿用何人,可自择。五,乌衣巷大屋,只留粗笨东西,一律封存屋中,将来再行处置。如有人愿代守屋,由后门进出。其余小事,儿自斟酌之。予在山上,将静养,无事不必来扰我,即儿等之孝心也。
母字
凤举看完了,叹一口气道:“这倒处置得干净。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许多,只好照着老人家的意思去办。只是梅丽有这些兄嫂,何必还寄居到亲戚家去?”道之在一边就插嘴道:“姐姐家里和哥哥家里又有什么分别呢?”佩芳不知那信上说些什么,不便接过去看,也不便问,只是向着凤举发愣。凤举就把信递到她手里道:“你也拿去瞧瞧,这件事还叫我说些什么?”佩芳将信接到手,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那也就只好照着老太太的话去办了,此外还有什么法子呢?”这时,敏之、润之、燕西以及二姨太,都到了凤举屋子里来,大家坐下,立刻开了个家庭小会议。他们兄妹行的事,都没有什么问题了,只是让这位二姨太,跟着老太太住到西山去,也是一件不堪的事情。全家人向来因为她老实,虽是庶母,却不曾贱视过她。如今到了偌大岁数,还让她跟着老太太,作个旁边人,她就不能独立吗?倒是佩芳想到了此层,便笑道:“我想二姨妈不象母亲,在山上闷住了,可以借书本儿消遣。大家都组织小家庭,二姨妈为什么就不能呢?何况八妹又要在城里念书的。”二姨太道:“我的少奶奶,你叫我去和谁组织小家庭呢?我这大年纪了,又无用,和谁也说不拢来。倒不如跟着太太,老姐妹俩,还有个谈的。我压根儿就没有怎样逍遥快乐过,也没有什么舍不得这花花世界的。我反正是多余的人,我不去陪着太太,该谁去陪着呢?”佩芳起了身子,向着二姨太太笑道:“你把话听拧了。”梅丽就乱摇着手道:“大嫂,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老人家有好话,不能好说。”二姨太红着脸,正待辩两句,凤举站在许多人中间,向大家拱拱手道:“什么话不必说了,恭敬不如从命,从今天起,咱们就照着老太太的话去办。”燕西站在一边,早是呆了半天,这时等大家都不说话了,才淡淡地笑了一声道:“这倒也散得干净!”梅丽瞪了眼睛道:“亏你还笑得出来呢?”燕西道:“不笑怎么着?见人就哭,也哭不出一点办法来呀。”凤举皱了眉道:“现在什么时候?还有工夫说闲是非呢。现在是最后五分钟了,你也别闲着,帮着我点点家里东西,由今天起就动手。”燕西因为和秀珠生着气,绝对是不去白家的了,白莲花那方面,也是耗费得可观,自己也怕去得,所以差不多是终日在家。既是凤举要他在家检点东西,就很慷慨地答应了。事已至此,大家也无须乎再讨论,只是照着金太太信上的话去办。
平常金家有一点事,秀珠就得了消息,现时玉芬自己要忙着自己的事,不象以前的闲身子和她不时通电话,因之金家闹到快大了结了,她还不知道。总拗着那一股子劲,非燕西向她陪着不是不行。及至三天之久,燕西人也不来,电话也不来,她知道这事再闹下去,非决裂不可。象燕西这样的男子,朋友当中未尝找不着第二个,只是在许多人面前表示过,自己已把燕西夺回来了,如燕西依然不来相就,这分明是自己能力不够,于面子上很是不好看。只得先打一个电话到玉芬的新居,打算套了她的口气。玉芬因为得着金太太由西山带回书信来的消息,也由新居赶回乌衣巷来。秀珠随后又打电话到乌衣巷来。玉芬看燕西的情形,已经知道他是和秀珠恼了。这时秀珠打了电话来,自己很不愿意再从中吃夹板风味。不过秀珠这个人,是不能得罪她的,便接着电话,将自己的家事,告诉了她一遍。说完之后,她就叹一口气道:“你瞧,家里闹到这种样子,惨是不惨?所以我们这些人,都是整天地发愁呢。”秀珠听了燕西要和敏之出洋去的话,心里倒是一动,怪不得他不理我,他已经有了办法了。这样想着,在电话里就答道:“原来如此,那也好,那也好。”玉芬明知她连说那也好两句,是含有意义的。自己又不好说些什么,便道:“我一两天内来看你,再细谈罢。”秀珠也不好怎样谈到燕西头上去,就把电话挂上了。
玉芬自己想了许久,觉得燕西和秀珠真决裂的话,自己在事实上和面子上,都有些不方便。对于这一层,最好维持着,宁可让秀珠厌倦了燕西,不要燕西对秀珠作二次的秋扇之捐。如此想着,看到燕西到书房里去了,也就借着张望屋子,顺步走了来。推开门,伸头向屋子里看着道:“哟!这屋子里东西,并没有收拾呢。”燕西道:“进来坐坐罢,现在你是客了。”玉芬走了进来,燕西果然让她坐着,还亲自敬茶。玉芬笑道:“你突然规矩起来了,很好,你总算达到了目的,要出洋是到底出洋了。”燕西冷笑一声道:“有钱,谁也可以出洋,算什么稀奇?又算得了什么目的?现在出洋的人,都是揩国家的油,回国以后,问问他们和国家作了什么?不过是拿民脂民膏,在自己脸上镀一道金罢了,我不作那样的事。”玉芬道:“你和我说这些话作什么?我以不弄官费出洋。”燕西也觉刚才这些话,有点儿无的放矢,便笑道:“你别多心,我并不说哪一个。”玉芬也只微笑了一笑,心里可就很明白,他这些话都是说秀珠的。就用闲话,把这事来扯开,因道:“你现在要出远门去,就不知要多久才回来了。这在我应该请请你。哪个日子得空,请你自己定个时间罢。”燕西道:“这就不敢当。我这样出洋,和亡命逃难都差不多,还有什么可庆幸的?别的我不要求你,请你替我小小地办一件事。就是我要出洋的话,不必告诉白秀珠小姐。”玉芬听到他忽然用很客气的话,称呼起来,本来应当问一句的,然而既知道他生着气的,不如含糊过去,倒可以省了许多是非。便道:“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你还怕扰她一顿吗?”燕西冷笑了一声,接着又是微微地一笑。玉芬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懂。”燕西道:“老实告诉你罢,我和她恼了。”玉芬道:“为着什么呢?”燕西道:“不为什么,我不愿意伺候她了。”说着,将头一摇。玉芬觉得他的话越来越重,这当然无周旋之余地。红了脸默坐了一会子,便起身笑道:“你在气头上,我不说了。说拧了,你又会跟我生气。”燕西连说:“何至于。”但是玉芬已经出门去了。燕西和秀珠之间,只有玉芬这个人是双方可以拉拢的。玉芬自己既是打起退堂鼓来,燕西是无所留恋了,秀珠也不屑再来将就他,于是就越闹越拧。结果彼此的消息,就这么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