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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安下了这支伏兵,胡雪岩才算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穿戴,刚刚停当,杨凤毛就到了,一起吃了早饭上船。船就停在阊门码头,双桨如飞,穿过吴江有名的垂虹桥,中午时分就到了同里。

    船是停在一人家后门口,踏上埠头,就算到了目的地。在船上,胡雪岩就听杨凤毛谈过,这家人家做米行生意,姓朱,朱家老大是俞武成的徒弟,也就是杨凤毛的后弟。俞武成只要一到同里,就住他家,朱老大待师父极其恭敬,所以胡雪岩、刘不才不妨亦以朱家为居停。

    胡雪岩此来一切听从杨凤毛的安排,虽觉得住在素昧平生的朱家,可能会十分不便,但亦不便表示异议,幸好朱老大殷勤随和,一见之下,颇觉投缘,把那嫌拘束的感觉,消除了许多。

    引见寒暄以后,朱老大随即向杨凤毛说道:“大哥,师父到青浦去了,今天晚上如果不回来,明天早晨一定到。临走留下话,请大哥代为向贵客道歉,失迎不安。又说,请贵客一定住在这里。”说到这里,面向胡雪岩和刘不才:“舍间太小,只怕款待不周,让两位委屈。”

    于是胡雪岩少不得也有几句谦谢的门面话,一面应酬,一面在心里转念头,觉得这半天的工夫,白耗费了可惜,应该如何想法子的好好利用。念头还没有转定,朱家的佣工来请吃饭,鱼米之乡,饮食丰美,虽是便饭,亦如盛筵,朱老大还说:“简慢不恭,到晚上替贵客接风。”

    同席的除了宾主四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作陪,朱家的老三、帐户和教书先生。席间谈谈吴江的风物,轻松得很。饭罢,杨凤毛征询胡雪岩的意见,是在朱家客房中睡个午觉起来,再作道理,还是出去走走。

    “久闻同里是个福地,去瞻仰瞻仰吧!”

    于是由杨凤毛、朱老大陪着,出去走走,后门进来,前门出去。一条长街,铺得极平整的青石板,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相当整齐。街上行人,十九穿的绸衫,哪怕是穿草鞋的乡下人,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细蓝布短衫裤,手中多半持一支湘妃竹的早烟袋,有的套一个白玉扳指,有的腰上拴一挂玉石佩件。吴中人物的俊雅,光看这些乡下人,就不难想见了。

    走到一家挂灯结彩的人家,朱老大站住脚说:“两位要不要进去玩玩?”从大门中望进去,里面有好几桌赌,胡雪岩便问:“不认识的也可以进去吗?”

    “可以,可以,敝处的风俗是如此。”

    于是进去看了看,有牌九、有摇摊。胡雪岩入境问俗,志在观光,不肯出手,刘不才则守着“冷、等、狠”三字诀,不愿出手,这样连闯了几家,都是转个圈子就走,由南到北,一条长街快到尽头了。

    因为胡雪岩和刘不才都有些鼓不起兴致来的样子,朱老大颇感不安,悄悄向杨凤毛问道:“到小金秀那里去坐坐,怎么样?”

    杨凤毛略有些踌躇,胡雪岩耳朵尖,心思快,听出来小金秀必是当地的一朵“名花”,勾栏人家要熟朋友同去,才有点意思,否则就会索然寡味,所以赶紧接口:“不必费心,就这样走走很好。”

    说着话,又到了一处热闹的人家,这家的情形与众不同,石库门开得笔直,许多卖熟食的小贩,由门外延入门内,似乎二门院子里都有。进出的人物,也不象别家衣冠楚楚地相当整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胡雪岩摸不清它是什么路道?

    刘不才却一望而知,别家是“书房赌”,这一家是真正的赌场。

    “如果要玩,就要在这种地方,”他说,“‘开了饭店不怕大肚汉’,赌起来爽气。”

    “刘三爷眼力真好!”朱老大听懂了他的话,由衷地佩服,“真正的赌场,在同里就这一家。要不要进去看看?只有这一家赌‘白星宝’。”

    听说是“白星宝”,刘不才技痒了,“这是赌心思!”他问,“这种赌在浙东很流行,怎么也传到了贵处?”

    “原是从浙东传过来的”

    有个绍兴人姓章的,到同里来开酒作坊,生性好赌,先是聚集友好,关起门来玩,不久有人闻风而至,场面便大了,正好驻同里的巡检换人,新任的吴巡检是章老板的同乡,因势利用,包庇他正式开赌场,而巡检老爷则坐抽头钱,日进斗金,两年下来,已经腰缠十万了。

    听朱老大说明了来历,刘不才认为一定赌得很硬,不妨进去看看。

    到了大厅上一看,有牌九,有摇摊,赌客却并不多,从夹弄穿到二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张大方桌,三面是人,人有三排,第一排坐,第二排立,第三排则站在条凳上,肩叠着肩,头并着头,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朱老大也是当地有面子的人物,找着熟人情商,才腾出空位,让他们挤了进去。不管是江南用骰子摇的摇摊,广东抓棋子数的番摆,都在未知之数,只有白星宝是庄家可以操纵的“做宝”,所以刘不才说“这是赌心思”,赌客跟一个不在场的人赌心思。

    这个人名为“做手”,住在楼上,为了防止弊端,也为了不以场上的胜

    负得失影响他的冷静思考,所以楼梯是封闭的,只在板壁上开一个小孔,用一只吊篮传递宝盒。楼下有个小童专司奔走之役,铃声一响,将篮子吊了上去,拿着那个铜制的宝盒,送给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的做手,做好了室,再用铃声通知,将篮子吊了下来,等宝盒上桌,赌客方才下注。

    赌注跟摇摊完全一样,只是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是用天、地、人,和四张牌九来表示。而且,虽是“做宝”,一样也有“路”。刘不才借了旁人所画的“路”来一看,认为这个做手是高手,做的宝变幻莫测,哪一条路都是,其实哪一条都不是,因而决定等着看一看再说。

    这时候已经连开了三记“老宝”,都是地牌,第四宝开出来还是老宝。到了第五宝,楼上的铃声还不响,宝官沉得住气,赌客却不耐烦了,连声催促,于是宝官叫人去拉铃,催上面快将宝盒送下来。

    催管催,上面只是毫无动静,催到第三遍,才听见铃响。但是赌客望着宝盒,却都踌躇着不知如何下注,因为连开了四记老宝,第五宝又拖延了这么多时候,料想楼上的做手,殚精竭虑算无遗策,这一宝十分难猜。

    “我照路打,应该这一门!”有人把赌往放在无牌那一门上。

    “不能照路了!一定是老宝。”另一个人说,随即在“老宝”上下注。

    “有理,有理!”又一个赌客连连点头,“拖延了这许多工夫,就为的要狠得下心来做老宝。”

    由于这两个人一搭一档,认定是老宝,别的赌客在不知不觉中受了影响,纷纷跟着下注,开出宝来,哗然欢呼,果然又是一张地牌,庄家赔了个大重门。

    到第六宝越发慢了,等把室盒子催了下来,打老宝的人就少了,但是开出来的,居然又是老宝。这一次是惊异多于一切,而越到后来越惊异,连开六记地牌。

    “出赌鬼了!”有人向宝官说:“弄串长锭去烧烧!”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宝官因为打地宝的越来越少,吃重赔轻,得其所哉,所以拒绝了那人的提议。

    到第九记再开出老宝来,赌客相顾歇手,没有一个人相信还会出老宝。

    于是道有赌鬼的那人便谈掌故,说乾隆年间有家赌场摇摊,曾经一晚上一连出过十九记的“四”,后来被人识破玄机,在场赌客都押“四孤丁”,逼得赌场只好封宝关门。

    “什么玄机?”

    “那晚上,乾隆皇帝南巡的龙船在同里过夜。真龙出现,还会不出四?”

    “对,对!”四是青龙,问的那人领悟了,但对眼前却又不免迷惑,“那么此刻又是什么花样?皇帝在京城,同里不会出现真龙,而且地牌是‘进门’!”

    “所以我说有赌鬼。”

    “照你这样说,还要出老宝?”

    “不晓得!”那人摇摇头;“就明晓得是老宝,也打不下手,照我看,这一记决不会‘两眼笔直’了!”

    “两眼笔直”是形容地牌。别的赌客都以其人之言为是,一直冷静在听,在看的刘不才,却独具机抒,他认为如果是讲“路”,则怪路怪打,还该追老宝,若是讲赌心思,则此人做老宝做得别人不敢下注,这才是一等一的好心思!照此推论,着实还有几记老宝好开。

    “冷、等”两字做到了,现在所要的是个“狠”字,正当宝官要揭宝盒子时,他轻喝一声:“请等一等!”

    “可以。”宝官缩住手说:“等足输赢。”

    “请问,多少‘封门’?”

    “一千两。”

    “一千两!”“刘不才从身上掏出一卷银票来,取一张,摆在地牌那一门上。

    “这一下便令全场侧目。由于刘不才是生客,而且看他气度安闲,将千把两银子,看得如一吊铜钱似的不在乎,越发觉得此人神秘莫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兴趣。

    百多只眼睛注视之下,开来居然又是“两眼笔直”!于是场中象沸了似的,诧异的、羡慕的、气愤的、懊恼的,众声并作,诸态毕陈。刘不才却是声色不动,只回头向朱老大轻声说了句:“侥幸!”

    这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个生面孔的大赌客是未老大的朋友,纷纷投以仰慕的眼光。江湖中人最爱的是面子,朱老大自然以有这样一个“一赌惊人”的朋友为得意,脸上象飞了金,心上象拿熨斗烫过,舒坦异常。

    宝官笼络赌客,也凑兴表示佩服,而且关照站在“青龙角”上的“开赔”,免抽头钱,行话叫做“水子”,三厘、五厘不等。当然,刘不才也是很漂亮的,等开赔将三千两的筹码赔到,他取了根一百两的牙筹,往青龙角上抛了过去。

    等宝盒子再放到赌台上时,大家都要看刘不才如何下手?再定主意。这也有句红话,叫做“灯笼”。灯笼照“路”,有红有黑,赌场里讲究避黑趋红,如果刚才一直有人在追老宝,而有人错过了好几宝不出手,到“年三十看皇历,好日子过完了”再来下注,则其人之黑可知!善于趋避的人,就会抽回注码,改押别处,但刘不才这盏灯笼是红灯笼,别人对老宝不敢再押,就他敢,而且居然追到了,这是多旺的手气?所以都要跟着他下注。

    于是等刘不才将一千两银子一押在地牌上,赌注如雨,纷纷跟进。开出盒子来,宝官与开赔,相顾失色,而赌客则皆大欢喜,庄家在这一记者宝赔了两万多银子。

    这一下,全场鼎沸,连大厅上的赌客都赶了进来,刘不才则被奉若神明,他左右的两个赌客,都尽量将身子往外缩,怕挤得他不舒服。而就在这时候,发觉有人拍一拍他的肩,回头看时,是胡雪岩在向他使眼色,接着努一努嘴,示意他离去。

    刘不才实在舍不得起身,但又不敢不听胡雪岩的指挥,终于装模作样地掏出金表来看了看,点点头,表示约会的时间到了,然后一把抓起银票,站起身来。

    赌场里专有班在混的人,一看刘不才赢了六千银子,便包围上来献殷勤,刘不才自然懂“规矩”,到帐房里去兑现时,顺便买了一百两的小筹码,一人一根,来者不拒。

    一面“分红”,一面便有怨言,“你不该催我,”他向胡雪岩说,“做手的路子,让我摸到了,起码还有三记老宝。”

    “就因为你摸到了,我才催你走。大家都跟着你打,再有两下,就可以把赌场打坍。何苦一到同里,就害得人家栽跟斗?”

    “胡大叔!”朱老大跟着杨凤毛这样称呼,“你老人家真正是老江湖,够义气。”

    刘不才心里不服,“赌场无父子”,讲情面义气,自己倒霉,但当着主人,又见朱老大是那样尊重胡雪岩,只好隐忍不言。再退一步想想,片刻工夫,赢进六千银子,真正“赌能不输,天下营生第一”!不由得便有了笑意。

    “刘三爷赌得好,胡大叔不赌则更好!”杨凤毛对朱老大说:“怪不得胡大叔有那么好的人缘,你我都要学他老人家。”

    “言重,言重!胡雪岩摸着脸笑道:“你们两位说得我脸红了。”

    “闲话收起。”杨凤毛问道:“再到哪里去坐坐?”

    “恐怕胡大叔、刘三爷也倦了,回到舍间息一息,吃酒吧!”

    于是安步当车,仍旧回到朱家。他家最好的一处房子,是座水阁,在嘉宾莅止时,正好有朱家亲戚女客住在那里,这时已腾了出来,朱老大便将胡雪岩等人,延入水阁休息。

    刚刚坐定,朱家老仆,在门外轻叫一声“大少爷!”使个眼色把他请了出去,悄悄说道:“赌场里的章老板来了,说要看我们家一位客人,还带了四样礼,请大少爷先出去看看。”

    这真是不速之客了!朱老大不知他要看哪个?想想哪个也跟他没有渊源,这件事倒着实猜它不透。于是匆匆出厅接见,彼此熟人,见面不用寒暄,直问来意。

    一问才知道他要看的是胡雪岩。章老板是从那些向刘不才讨彩的闲汉口中,得知胡雪岩用心仁厚,特意将刘不才那盏“灯笼”拿走,解了赌场的一个大厄。因而专诚拜访,一则道谢,二则想交个朋友。

    “这位胡大叔,是我师父的朋友,还有点干亲,为人四海得很,道谢不必,交朋友一定可以。不过,”朱老大说:“你这四样礼,大可省省。”

    “我也晓得,几样吃食东西,不成敬意,不过空手上门,不好意思。”章老板也觉得这四样水礼送得不妥,如果说是谢礼,反倒象轻看胡雪岩的一番意思,所以踌躇了一下说:“这样吧,你不必跟胡先生说起。不过,东西带都带来了,再拿回去也麻烦,你就丢在厨房里好了。”

    “这倒也是句话。来,来,我带你进去。”

    一直带到水阁,引见以后,朱老大代为道明来意,胡雪岩对此不虞之誉,谦谢不受。章老板却是一脸诚意,一揖到地,差点就要跪了来。

    “胡先生,你帮我这个忙帮大了。说实话,”他指着刘不才说:“这位刘三爷也是我在赌上混了二三十年,头一遭遇见的人物。如果刘三爷再玩一会,大家跟着他‘一条边’打‘进门’,我今天非倾家荡产不可!”

    “怎么呢?”胡雪岩问道:“下面还是出老宝?”

    “一共出了十六记。说起来,也是一桩新闻。幸好,”章老板仿佛提起来仍有余悸的神情,“只有刘三爷一个人看得透。刘三爷一走,大家都不敢押老宝,通扯起来,庄家还是赢面。”

    刘不才听见这话,自然面有得色,于是特地笑道:“我也不过怪路怪打,瞎碰瞎撞而已。”

    “赌就是赌个机会,千载一时的机会,只有刘三爷一个人抓得住。说起来叫人不相信,做手只做了四记老宝,但开出来的是十六记,毛病出在第五记上”

    “啊,我想起来了。”刘不才插嘴说,“第五记上,宝盒子老不下来,拉铃拉了三遍才催到。出了什么毛病?”

    是做手得了暴疾,昏迷在烟榻上。传递宝盒子的小童,不知就里,拼命推他椎不醒,下面铃声催得心慌,便不问青红皂白,将原盒子送了下来。做到十六记上,隐隐听得楼上有哭声,拿钥匙开了楼门,上去一看,那小童因为上下隔绝,呼援无门,越想越害怕,已是面无人色。再看那做手,连身子都凉了。

    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连在赌场里混过半辈子的刘不才,都觉得不可思议,在那烽火不惊、平静富足的同里,连张家的母狗哺育了李家的小猫,都会成为谈来津津有味的新闻,对这样一件“死人做宝”的怪事,自然会轰动。所以,就在章老板访胡雪岩的那时刻,茶坊酒肆便到处在谈论。于是朱老大家的两个客人,立即成了同里的风头人物。

    这件新闻,下午刚到,在酒店里小酌自劳的裘丰言和周一鸣也听到了,两人相视而笑,十分兴奋,裘丰言倒还持重,周一鸣却忍不住了,同时他跟胡雪岩这许多日子,也懂了很多扬名创招牌的花样,于是将胡雪岩和刘不才的身分揭露了出来,道是并非朱老大的朋友,是朱老大的师父,俞武成的朋友。这一下。在大家的心目中,俞武成这个名字,似乎也很响亮了。

    消息传播得真快,第二天一早,俞武成从青浦回同里,中途在一处村镇歇脚吃茶,便有人向他打听胡雪岩和刘不才。因此,在朱老大家的水阁初见面,他向胡雪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兄一到,名气就响。我们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的,真要甘拜下风了!”

    这话不是句好话,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只好这样答道:“我们是仰仗大哥的声光。这种毫无道理的风头,不出为妙,所以今天步门不敢出,专诚等候大哥,一切听大哥的吩咐。”

    宾主之间,一见面便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杨凤毛大为不安,赶紧将俞武成的袖子一拉:“师父!”他轻声说道:“你老请到这面来!”

    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杨凤毛将三婆婆如何看重这门干亲,一一细陈,最后极郑重地说:“临走之前,三婆婆特为拿我喊到一边,叫我告诉师父:这位胡大叔是极能干、极讲义气的人。她老人家说:几十年工夫当中,看过的也不少,狠的有,忠厚的也有,象胡大叔这样又狠又忠厚的人,还是第一趟见”

    “什么?”俞武成说,“我倒不懂她老人家的话,怎么叫又狠又忠厚?”

    “忠厚是说他的本性,狠是说他办事的手段。”杨凤毛又说:“我倒觉得三婆婆的眼光到底厉害,这‘又狠又忠厚’五个字,别人说不出。”

    “那么,你说对不对呢?”

    “自然说得对!”杨凤毛接下来又转述“慈训”:“三婆婆说,我们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的气,也不是办法。想要打开局面,都在胡大叔身上。师父要格外尊敬他!”

    “昨天章老板赌场里又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杨凤毛的神色显得很兴奋,“师父也有面子!”接着,他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倒难得!说他忠厚不错。”俞武成又说,“那姓刘的,看起来也是‘老白相’,居然对他服服帖帖,这就看得出来,有点本事的。”

    “本事不止一点点。师父,你老跟他一谈就知道了。”

    于是俞武成再跟胡雪岩交谈时,态度就大不相同了,他很客气,一定要让胡雪岩和刘不才“升炕”,而叙起礼节来,刘不才是芙蓉的叔叔,长了一辈,所以称谓亦自各别,俞武成叫胡雪岩“老胡”,叫刘不才则是官称“刘三爷”,刘三爷却又尊称他“俞老”,跟胡雪岩所叫的“大哥”一比,仿佛又矮了一辈。反正江湖上各叙各的,称呼虽乱,其实都是一律平等的朋友。

    俞武成的门规甚严,杨凤毛、朱老大都是站着服劳,他自己则坐在水阁临窗的一张太师椅上相陪,跟胡雪岩大谈松江漕帮。他称“老太爷”为“松江老大”,说起许多他们年轻时一起闯荡江湖的故事,感叹着日子不如从前好过。

    刘不才在这场合,只有静听的份儿。一面听,一面打量俞武成,年纪六十开外,打扮得却如纨袴子弟,缎鞋、缎袍、雪白的袖头,不时卷上翻下,等袖子翻下来时,已经盖过手面,所以必得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将袖口挡住,才便于行动,这原是江湖上人特有的一种姿态,只是俞武成身材魁梧,服装华丽,大拇指一翘起来,那只通体碧绿的“玻璃翠”扳指,异常耀眼,所以格外显得有派头。

    然而刘不才感觉兴趣,也感到困惑的是,俞武成那件在斜阳里闪闪发光的缎袍,无风自动,不时东面凸起一块,西面蠕动片刻,不知是何缘故!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总想不透,心便痒得厉害,正忍不住要动问时,谜底揭晓了。

    朱老大捧了一大冰盘出于太湖中洞庭东山的樱桃来款客,但见俞武成抓了一串在手里,平伸手掌,很快地,袖子里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来,一对极大、极明亮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然后拱起两只前爪,就俞武成掌中捧着樱桃咬。

    刘不才嘻开了嘴笑,“俞老,你真会玩!”他问:“怎么养只松鼠在身上?不觉得累赘?”

    “养熟了就好了。”

    “整天在身上?”

    “嗯!”俞武成点点头,“几乎片刻不离。”

    “一天到晚,在你身上爬来爬去,不嫌烦吗?”

    “自然也有睡觉的时候;只要拿它一放到口袋里,它就不闹了。”俞武成又说:“刘三爷喜欢,拿了去玩!”

    “不,不!”刘不才播着手说:“君子不夺人所好。而且,说实话,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也嫌肉麻!”

    俞武成笑笑不响,回头问朱老大:“快开饭了吧?”

    “听胡大叔跟师父的意思。”朱老大答道,“如果不怎么饿,不妨稍等一等,火腿煨鱼翅,火功还不大够。”

    “那就等一下。先弄些点心来给胡大叔点饥,等我们谈好了正事,痛痛快快吃酒。”这段话中要紧的是“谈正事”这一句,胡雪岩怕他不愿刘不才与闻机密,便不经意地使个眼色,刘不才会意,站起身来说:“你们谈吧!我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去看个朋友。”

    “那么,”朱老大自告奋勇,“我陪着刘三爷一起去。”

    刘不才是想去看周一鸣,这是暗中埋伏的援兵,不便让俞武成这方面的人知道,所以拱拱手说:“不敢,不敢!你做主人,要留在府上,而且,同里我也熟,绝不致迷路。”

    这是假话,他也是第一次到同里,只是不如此说,朱老大还会派人引路。果然,做主人的不再客气,放他一个人走了。

    于是,俞武成跟胡雪岩,还有杨凤毛在一起密谈。俞武成表示愿意听从胡雪岩的安排,老实相告,原来准备动那船洋枪的人马,都由周立春手下一个得力的头目“跷脚长根”安排。所要借重俞武成的,是因为这条水路,是松江漕帮的势力范围,必须请他出面,来打通“松江老大”的路子。现在松江方面,由于守着“两方面都是朋友,只好袖手中立”的立场,所以“跷脚长根”也踌躇着不敢下手。如今得有这样一条出路,深符所愿,但条件如何?必得跟胡雪岩谈一谈。

    “那当然。”胡雪岩问道,“怎么样跟这位朋友碰头?”

    “那还得再联络。老胡,我是直心直肚肠,”俞武成很郑重地说:“有句话我想先请教你,你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老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我当然相信。不过,那批做官的,我吃过他们的苦头,实在不大相信。当初我儿子要去考武举,我就跟他说:‘做官也没啥意思,不要去考。’也是我老娘‘望孙成龙’亲自料理,亲自送考。至于招抚这一节,我是无所谓的,办成功了,帮里弟兄,可以去吃一份粮,也算是糊口,再说,拿他们拉过来,也总算是替朝廷出了力。就怕那批做官的老爷,口是心非,等出了毛病,我怪你也无用,那时候,我就不是在江湖上好混不好混的事了!”

    听他这夹枪带棒一大顿,胡雪岩相当困惑,不知他说的什么?只是抓住“出了毛病”这四个字极力思考,慢慢悟出道理来了。

    “你是说,人过去以后,当官儿的,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对了!”俞武成说,“光是翻脸不认人,还好办,就怕”他摇摇头,“真的有那么一下子,那就惨了。”

    “你是说”胡雪岩很吃力地问:“会‘杀降’?”

    “保不定的。”

    “不会!”这时候胡雪岩才用斩钉截铁的声音:“我包你不会,大哥,我跟你实说吧,我接头的是何学使的路子,他马上要放好缺了。京里大军机是他们同年,各省巡抚也有许多是他同年。这一榜红得很,说出话来有分量的。”

    “那么,何学使跟你的交情呢?”

    “何学使托我替他置妾。交情如此而已!”

    “那就没话说了。”俞武成欣然问道,“何学使可曾谈起,给点啥好处?”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说我。是说对跷脚长根他们。”

    “提到这一层,就我不说,大哥也想象得到:弃暗投明,朝廷自然有一番奖励,官是一定有得做的。”接下来,胡雪岩便根据何桂清的指示说道:“弟兄们总可以关一个月恩饷,作为犒赏。以后看拔到哪里,归哪里的粮台发饷。本来,一个月的恩饷好象少了点,不过也实在叫没法子,地方失得太多,钱粮少收不少,这些情形,大哥你当然清楚。”

    俞武成当然清楚,他自己和这一帮无事可做,便是朝廷岁入减少的明证,所以点点头表示领会,“恩晌不恩饷,倒不在话下,照跷脚长根的意思,将来投过去,变成官兵,驻扎的地方要随他挑,说老实话,也就是仍旧想驻扎在这一带。这一点,”俞武成很难出口似地,“总要把它做到!”

    胡雪岩对这方面虽不在行,但照情理而论,觉得不容易做到,他略想一想问道:“那么我倒请问大哥,如果叫他去打小刀会,他肯不肯?”

    “还不肯的。原来是一条跳板上的人,怎么好意思?”

    “这样子就难了!”胡雪岩说,“这一带驻了兵,都是要打小刀会的。军情紧急,一道命令下来,就要开拔,如果不肯出队,就是不服调度。大哥,你想想看,你做了长官,会怎么样处置?”

    “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俞武成搔搔头皮,显得很为难似的。

    胡雪岩看得出来,俞武成大概已拍了胸脯,满口应承,必可做到,所以才有此着急的神情。正在替他伤脑筋时,杨凤毛已先开了口。

    “师父只有这样回复他,还是调得远些的好,本乡本土,如果小刀会不体谅他的处境,或者事急相投,拒而不纳,就伤了感情,要帮忙呢,窝藏叛逆的罪名,非同小可。何不远离了左右为难的窘境?”

    “这话说得透彻。”胡雪岩趁机劝道:“大哥,你就照此回复,跷脚长根如果明道理、讲道理,一定不会再提什么人家做不到的要求。”

    这两个人一说,俞武成释然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我想,大致可以谈得拢了。我们吃饭吧!”

    开席要等刘不才,而刘不才迟迟不回,于是一面先用些点心,一面闲谈坐等。等到天黑净了,才见刘不才赶回来,进门向主人道歉,却偷空向胡雪岩使了个眼色,暗示着周一鸣那里有了什么花样。

    胡雪岩声色不动。席间谈笑风生,跟俞武成无所不谈,散了席又喝茶,有意无意打个呵欠,朱老大便提议让客人休息,送入客房,各道安置。胡雪岩和刘不才各住一间屋,但有门相通,为了慎重,他先看清了没有朱家的人住在临近,才招招手将刘不才邀了过来,细问究竟。

    “老周在这一带很熟,水路上到处有朋友,据他听到的消息,俞老头的处境,相当窘迫。不知道他自己跟你谈了没有?”

    “略为谈了些。却不是什么‘窘迫’。”胡雪岩问:“老周怎么说?”

    “老周是这么说,他听人谈起,这一带是松江漕帮的势力,也很有人知道你跟尤五的交情,所以‘松江老大’一说退出,名为中立,在旁人看,就是不管俞老头的事了。江湖上虽重义气,但也要是熟人才行,俞老头的地盘都丢掉了,在这里是靠松江老大的牌头,松江老大一不管,就没有人买他的帐了。”

    胡雪岩拿这些话跟俞武成自己的情形,合作一起来想,觉得周一鸣所得到的消息,相当可靠。照目前的情形看,俞武成确在窘境之中,成事不能,败事不足,变成无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作用,无非是他身上,还维系着跷脚长根这条线索而已!

    “我看,你也犯不着这么敷衍俞老头。”刘不才说,“我看他跟药渣子一样,过气无用了。”

    “话不是这么说。既然交了朋友,也不便太过于势利。”

    “朋友是朋友,办正事是办正事。他已经没得用了,你还跟他搅在一起做什么?”

    “不!”胡雪岩还不想跟他说跷脚长根的事,只这样答道:“我要从他身上牵出一个要紧人来!所以还要跟他合作。”

    “你跟他合作是你的事,不过,你要想想人家会不会跟他合作呢?”

    这句话提醒了胡雪岩,心里在想:是啊!跷脚长根当然也已晓得,俞武成的行情大跌,然则是不是会象自己一样,跟他推心置腹,就大成疑问。说不定周一鸣所说的“没有人买他的帐”,正就是跷脚长根那面的人。

    念头转到这里,觉得自己布下周一鸣这支伏兵的做法,还真是一步少不得的棋。于是他将俞武成跟他密谈商定,要与跷脚长根见一次面的话,都悄悄说了给刘不才听,然后嘱咐他第二天一早,再去看周一鸣,托他找水路上的朋友,好好去摸一摸跷脚长根的底,看看俞武成跟他的关系如何?

    到了第二天早晨,刘不才依旧托词看朋友,一个人溜了出去,胡雪岩则由杨凤毛和朱老大相陪吃早茶,说俞武成一清早有事出去了,到午后才能回来。胡雪岩心里有数,是安排他跟跷脚长根的约会去了。

    到得吃过午饭,胡雪岩深感无聊,正想利用这段闲工夫,去打听打听丝市,刘不才匆匆赶了回来,一见胡雪岩便悄悄招手,拉到僻处,压低声音问道:“俞老头回来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俞老头出去了?”

    “你先不必问。”

    “还没有回来!”

    “还好,还好,真是命中该救。”

    “咦!”胡雪岩大吃一惊,“你怎么说?”

    “周一鸣真得力。打听来的消息,说出来要吓你一跳。跷脚长根摆下了‘鸿门宴’,不但你,连俞老头都要陷在里面。”

    “这”胡雪岩定定神先想一想,然后沉着地问:“你慢慢儿说,是怎么回事?”

    据周一鸣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跷脚长根听说“松江老大”变了卦,俞武成又谈什么招安,疑心他要出卖朋友,因而一不做,二不休,决定连俞武成一起下手,预备绑架勒索,条件就是那一船洋枪。

    跷脚长很的打算是,请俞武成跟胡雪岩到他家会面,一入牢笼,移换密处,等所欲既偿,便带着那船洋枪,投奔洪杨。而且还怕胡雪岩不敢深入虎穴,预备了第二处地方,是同里闹市中的一家”私门头”,内中有一双坠溷的姊妹花,妹妹叫妙珠,姐姐叫妙珍,是跷脚长根的禁脔。她家跟朱老大家一样,开出后门,就是河埠,半夜里绑架落船,人不知,鬼不觉。

    这消息太可惊了,但也太可疑了,胡雪岩实在不能相信,因为这样做法,在江湖上来说,是异常“伤道”的,跷脚长根纠有此心,部署一定异常机密,如何轻易能让周一鸣打听得到?

    “我也是这么想。”听胡雪岩提出疑问以后,刘不才这样答道,“但老周说得斩钉截铁,消息万分可靠。他又说,这也是无意中遇到一个知道内幕的人,他承认事情太巧,说是你鸿运当头,才有这种逢凶化吉的机遇。”

    “那好!这一试就试出来了。你说,那私门头姐妹叫什么名字?”

    “妙珍,妙珠。”

    胡雪岩点点头,四面一望,窗前就是书桌,有副笔砚,砚台尘封,墨剩了半段,拔出笔架上的笔来看,笔锋已秃,这都只得将就了,他亲自倒了点茶汁在砚台中,一面磨墨,一面招手将刘不才唤到跟前,低声说过:“你随便找张纸,替我写下来,写一句话好了: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说着,他走到门外去替刘不才“望风”。

    急切间就是找不到纸,情急智生,刘不才将一方雪白的杭纺手绢,铺在桌上,提笔写了那十个字,然后折了起来,交到胡雪岩手里,他很慎重地藏在贴肉小褂子的口袋里。

    这一来,胡雪岩就改了主意,托词想睡午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筹划应付可能会有的这一番意外变化,刘不才则在主人的安排下,上了牌桌。

    到了四点多钟吃点心的时候,俞武成回来了,一来便问胡雪岩。他倒是真的睡着了,为朱老大唤醒,请到水阁跟俞武成见面。

    “我去看了跷脚长根,他听说你来了,很高兴,明天晚上替你接风,详谈一切。”俞武成说,“我把你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很体谅,藩库已不比从前,一个月的恩饷,对弟兄也总算有了交代。”

    俞武成说得很起劲,胡雪岩却显得相当冷淡,平静地问道:“他预备请我在哪里吃饭?”

    “主随客便!”俞武成说,“如果你不嫌路远,就到他那里,他住在平望,说远也不远。不然,就在同里,他有个老相好是这里出名的私门头,名叫?”他敲敲自己的额角,“这两年的记性坏了,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

    “是不是叫妙珍?”

    “妙珍,妙珍!”俞武成一叠连声地:“老胡,你怎么知道?”

    “大哥!”胡雪岩用极冷静的声音答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不用说,就是刘不才的那块杭纺手绢,展开来铺在桌上,潦潦草草十个大字:“不在长根家,就在妙珍家。”

    “老胡,”俞武成疑云满面,“这,这是啥讲究?”

    胡雪岩不答他的话,只顾自己说:“大哥,今天我们同船合命,有哈话你无论如何不能瞒我!”

    看他面色凝重,俞武成便知内中大有文章,而且事机可能非常急迫,于是拉着他的膀子说:“来,来!到我房间里去谈。”

    朱老大为他师父预备的住处,不但讲究,而且严密,是个花木扶疏的小院落,北面三间平房,俞武成往在最里面那一间,引客入内,在一张临窗的红木小圆桌旁边坐下,脸朝着外,窗外若是有人经过,绝逃不脱他的视、其实这是顾虑,从开始筹划要动那票洋枪开始,这三间精舍,便成了禁地,除却朱老大和杨凤毛以外,什么人都不敢擅自入内的。

    “老胡,我想你一定另外有路子!”俞武成说,“既然你说同船合命,你那边如果另有打算,也不要瞒我。”真是“光棍眼,赛夹剪”,一下就看出端倪来了,胡雪岩自然不肯再隐瞒,“另外打算是没有,另外有路子,倒是真的。不过这条路,来得也意外,回头我当然一五一十都要告诉大哥你听。”他停了一下说:“我先请问大哥一句话,跷脚长根为人怎么样?跟大哥的交情够不够?”

    “要说他为人,向来是有心计的,外号‘赛吴用’,至于跟我的交情,那就难说了。”

    “怎么呢?”

    “我跟他本人交情不算深,不过,他的‘前人’跟我一辈,叫做‘金毛狗炳奎’。我救过金毛狗的性命,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俞武成紧接着说:“长根是金毛狗最喜欢的一个徒弟,金毛狗临死的时候,关照徒弟:俞某人的恩,我今生是无法报答了!将来你们见了他,就当见了我一样。等他的徒弟点头答应了,金毛狗才咽的气。所以他的徒弟都叫我俞师父,长根也就是为此,才来找我帮忙。”

    “这样说,此人就是‘欺师灭祖’了!”

    听这一说,俞武成骇然,这四个字是他们帮中极严重的恶行,犯者“三刀六洞”,决不容情,所以俞武成神情紧张,一时竟无法开口了。

    “大哥,你大概不大相信?”

    “是的。”俞武成慢慢点着头,“跷脚长根脚一跷就是一个主意,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好人。不过,老胡,江湖上不讲义气,也要讲利害,他做了‘初一’,不怕我做‘初二’?”“你做初一,我做初二”,是与“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大同小异的说法。大同者有仇必报,小异者时间不同,一个是“三年不晚”,一个是初一吃了亏,初二就要找场。

    俞武成的话问得自然有道理,不过胡雪岩也可以解释,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不讲义气,讲利害”,跷脚长根认为俞武成已经失势,“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足为奇,只是这知不便直说,怕俞武成听了伤心。

    “大哥的话是不错。”他这样答道:“跷脚长根已经预备逃到那方面去了,当然不怕大哥做初二。”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跟他算帐是以后的事。”胡雪岩有些着急,抢着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们先谈眼前,这消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俞武成摇摇头,“不是什么信不信!要弄清楚,这个消息真不真?”他抬头逼视着胡雪岩问:“你这个消息哪里来的?”

    “有个姓周的湖南人,从前在水师衙门做过事,水路上的情形很熟悉,是他得来的消息。”

    “能不能请来见个面?”

    “当然可以。我托刘三爷去找他。”

    于是将刘水才从牌桌子上拉了下来,胡雪岩当着俞武成的面,把任务告诉了他,特意说明是俞武成要跟周一鸣见面。这是个暗示,周一鸣一定会想得到是怎么回事,该当如何答复,便好早作准备。

    在等待的工夫中,俞武成将杨凤毛、朱老大都找了来,关门密议,宣布了周一鸣所得来的消息,杨凤毛跟朱老大的看法不同,一个信以为真,一个说靠不住。

    说靠不住的是朱老大,他的理由是,妙珍、妙珠这双姐妹的香巢每日户限为穿,人来人在不知有多少,众目昭彰之下,根本不能干那种绑架的事。而且,她家后门那段河面,离码头不远,整夜有船只来往,要想悄悄将俞武成、胡雪岩弄上船,运出水关,也不是轻而易举的。

    “你是小开出身,没有经过这种花样。”杨凤毛平静地驳他,“只要他起了这种心思,办法多得很。说实话,跷脚长根这个人,照我看就是魏延,脑有反骨。事情有七、八分是真的,幸亏周朋友的消息得来得早,我们还好想法子防备,不过,也难!”

    “怎么呢?”俞武成说,“你说出来,向胡大叔讨教。”

    “胡大叔!”杨凤毛问道:“你老看,是软做,还是硬做?”

    “怎么叫软做?”

    “软做是当场戳穿他的把戏,劝他不要这样子做!”

    “不好,不好!”俞武成大摇其头,“这样子软法,越让他看得我们不值钱。而且他真的敢这样做,就是生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跟他说人话,他哪里会听?”

    “这话说得是。软做怕没有用。”胡雪岩又说,“不过硬做要做得漂亮。最要紧的是,先把证据抓在手里。”

    “着啊!”杨凤毛拍看大腿说,“胡大叔的话,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再准不过。硬做的办法很多,就是要看证据说话。”

    “怎么样抓证据,我们回头再说。”俞武成问:“你先说,硬做有几个做法?”

    杨凤毛很奇怪地,却又踌躇不语,他师父连连催问,才将他的话逼出来:“我的办法不妥当!”

    为来为去是为了证据,照杨凤毛的设计,俞武成和胡雪岩要先入牢宠再设法跳出来,才可以抓得住跷脚长根犯罪的真凭实据。万一配合得不凑手,跳不出来,反激起长根的杀机,那就神仙都难救了。

    相谈尚无结论,刘不才却陪着周一鸣到了,他在胡雪岩面前,身分低一等,但对俞武成师弟而言,却同样是朋友,而且有了那个消息,等于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们师弟对他很客气,着买敷衍了一阵,才谈到正题。

    话当然要由胡雪岩来问:“老周,你那个消息,很有点道理。不过其中也不能说没有疑问。这件事关系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你能不能讲出来听听?”

    如果光是胡雪岩一个人私下问他,他自然据实而言,但有初会面的俞武成师徒在,不免有所顾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但作了很诚恳的表示:“周老兄,你尽管说,我们这面,决不会泄漏半个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娘来罚咒”

    周一鸣倏然动容,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他想了想问:“我想请问俞大爷,跷脚长根做的那些坏事,你是不是都晓得?”

    “晓得一点,不能说完全晓得。”

    “他欺侮过一个寡妇,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俞武成点点头,“他先搭上了一个寡妇,赌输了就去伸手,那寡妇的一点私房跟首饰,都让他逼光了。长根要她卖祭祀田,她不肯,就吓她,要撕她的面皮。那寡妇想想左右做不来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那寡妇姓魏,有个兄弟在长根手下,长根大意,不在乎他”

    “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说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

    “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个换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这趟跟我换帖弟兄谈起长根,他才找了小魏来跟我见面。消息是决不假,可惜详细情形他还不清楚。”

    “这已经够了。”俞武成问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见证?”

    “不会肯的。”胡雪岩接口,“就肯出面,口说无凭,长根也可以赖掉的。”

    “那么,”俞武成断然决然地说,“就我一个人去会他!”

    “不!”胡雪岩说,“大哥,你一个人去无用,他一定按兵不动。我看此事只好作罢。那一船洋枪,承大哥情让,我另有补报”

    “嗐!”俞武成抢着打断,“老胡,你这不成话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糟糕得很,窝窝囊囊,叫我以后怎么再在场面上混?这样,你先请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这一船洋枪,运到杭州。跷脚长根,当然也饶不过他,不要看我借地安营,我照样要跟他拼个明白。”

    看到俞武成有些闹意气的模样,胡雪岩认为这件事不宜再谈下去,先要让他冷一冷,消一消气,所以一面向刘不才使个眼色,一面摆摆手说:“‘性急吃不得热粥’,回头再谈吧!反正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事。”

    “对了!”刘不才领受默喻,附和着说:“我陪俞老先玩一场牌九,换换脑筋!”

    说着,他将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闲饭的人很多,等场面摆开,自有人聚拢来,很快地凑起一桌小牌九。刘不才有意推让俞武成做庄,绊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岩与杨凤毛好从容筹计。

    他的测度,丝毫不差,胡雪岩正是这样希望。他对俞武成有多少实力,肚子里有些什么货,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气。尽皆了然,觉得跟他谈,不如跟杨凤毛谈,来得有用。当然,还有个少不得的人:周一鸣。

    三个人是在水阁中促膝画策。胡雪岩首先表明了态度,他的目的,已经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枪如何运到杭州,犹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帮俞武成翻身,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

    江湖上就讲这一点“意思”。杨凤毛对胡雪岩的态度,一变再变,由不甚在意,到相当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说了句很坦率的话:“你老的心,我师父或许还不明白,我是完全晓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现在胡大叔是这样的用心,我倒想请问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师父要怎么样才能翻身?”

    “官私两面。”胡雪岩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说能够办好这一次招抚,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杀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

    杨凤毛领会得他的意思,一颗心怦怦然,相当紧张,但还不便表示态度,只眼神专注着,等他再说下去。

    “私的,在江猢上要把你师父的名气,重新打它响来!”

    “是的。”对这一点,杨凤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这样子在想。不过,也要有机会,能够有机会干一两件漂亮的事就好了。”

    “眼前就是个机会。这且摆下来再说。我现在想到一个主意,说出来你看看,行不行?”胡雪岩说:“有句话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现在跷脚长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师父跟我身上,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同里,别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将上海的那船军火,赶紧起运。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应,一定不会出毛病。”

    “嗯,嗯!”杨凤毛连连点头,“这个险值得冒。”

    “不过也有个做法,我想请少武押运。当然,”胡雪岩紧接着说:“万一出了毛病,决不要他负责任。我的意思是,有这样一趟‘劳绩’,等军火到了杭州,奏保议叙,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摆在前面,多少有点好处,对三婆婆也是个交代。”

    “好的。胡大叔挑他,那还有什么话说?等我回苏州去一趟,当面告诉他。”

    “不必你去,我会安排。”

    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对付跷脚长根。胡雪岩与杨凤毛的看法相同,整个关键,就在证据!有了证据,怎么样都好办,大则动用官兵围剿,是师出有名,小则照他们帮里“家门”的规矩,“开香堂”问罪,亦可问得他俯首无辞,三刀六洞,任凭处置。

    “现在只有这样的消息,既无书信字迹,也没有人肯挺身指证,这就莫亲其何?当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严刑拷问,不过这一来,我结了怨还在其次,损了你们老头子的威名,说他仗势损人,这个名声,我想他也决不肯背的。”

    “当然,当然。”杨凤毛一叠连声地说,“一落这个名声,在江湖上就难混了。”

    “所以,除非罢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条路子,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也想到过,觉得太危险!”

    “只要接应得好,决不要紧。我想这样子做法”

    胡雪岩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准备谈判决裂,准备被绑架,等船到关卡,借稽查为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时候就证实了跷脚长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还是私了,到时候再说。

    杨凤毛极注意地听着,从头到底,细作盘算,认为他的计划,比自己的打算来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经过相同,不同的是脱险的方法,杨凤毛预备邀人埋伏,唱一出“临江夺斗”,胡雪岩是动用官方的力量作掩护,围赵救燕。一个力夺,一个智取,自然后者比前者高明。

    “胡大叔,你老随机应变的功夫,我是信得过的,就怕我师父脾气暴躁,搞得跷脚长根恼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应得好,不会不成功。”

    “成败的关键在明暗之间。”胡雪岩说:“跷脚长根以为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其实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变成我们在明处了。”

    “是的。”杨凤毛郑重地答道:“我想,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三个人知道。等筹划好了,再告诉我师父。”

    “一点不错。”

    于是彼此不动声色,吃罢了饭,仍旧由刘不才陪着俞武成赌钱,他们三个人接续未完的话题,将一切细节,都筹划到了,然后分头行事。

    首先当然是要告诉俞武成。对于整个计划,他有不以为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儿子去押运那一船洋枪,俞武成就觉得将来说出去,是他先背弃了跷脚长根,名声不好听。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杨凤毛是他最得力的学生,胡雪岩又处处显得比自己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层干亲在,越发不便多说什么。所以慨然答应:“都随你们,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有一层要请示大哥,等事情抖明了,是官了,还是私了?”胡雪岩说,

    “官了,我来奔走,私了,是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就不能过问了。”

    俞武成想了想说:“我想还是私了。惊官动府也不大好。”

    “那都随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终在一起,有事随时听招呼就是了。”

    “始终在一起”这五个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脑中,不由得便有患难祸福相共的感觉,因而对胡雪岩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纨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鲁莽性格,当时便说:“凤毛,你告诉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以后胡大叔说的话,就跟我同你说的一样。”

    “是!”杨凤毛心悦诚服地答道:“我们不敢不敬胡大叔。”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既得意,又惭愧,“贤师弟如此厚爱,叫我不知何以为报?”

    “老胡,你说反了”

    “师父!”杨凤毛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胡大叔还有正事要赶着办,晚上宵夜再谈吧!”

    胡雪岩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过节上的话,要交代得清楚,无端冒出个周一鸣来,已有些自张一帜,独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个“黑人”裘丰言,再不成话,因而把握机关,作了说明。

    “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还有个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枪的押运委员裘丰言,他们两位不放心我,现在都赶到同里,预备帮忙。人多好做事,我们调兵遣将,原该在一起,不过,人一多,怕风声太大,我跟大哥请示,是大家住一起,还是分开来的好?”

    是合是分,俞武成无从作判断,不过听话是听得懂的,胡雪岩既“怕风声太大”,则意向如何?不言可知。于是俞武成毫不迟疑地答道:“分开来的好,分开来的好!”

    “那位裘大老爷是‘州县班子’,跟刘三爷一样,极有趣的人,三婆婆认胡大婶,算是他引进。”

    “喔!”俞武成说,“那么,我该尽点道理,明天下个帖子,请裘大老爷吃饭。”

    “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他见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带了来。”

    “那好极了!只怕简慢不恭。”

    这样说定了,胡雪岩便由周一鸣陪着去看裘丰言。他正在客栈里,捏着一卷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醉眼迷离地在吟哦。一见胡雪岩便即笑道:“老胡,我真服了你!来,来,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头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军情紧急’,你先把酒杯放下来。”

    夺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极扫兴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岩,说什么是什么,当时便陪着胡雪岩到另一张桌子坐下,细谈正事。

    胡雪岩将“暗渡陈仓”的计划说了一遍,当时便请他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松江老大,说明经过,请求在水路上照应,一封是由裘丰言自己出面,写给王有龄,说明委任俞少武押运洋枪,作为将来叙功的根据,再一封是写给何桂清,介绍周一鸣晋谒,说有“机密要事”密陈。

    写完了信,胡雪岩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见面。“酒糊涂”的裘丰言,却忽然谨小慎微了,认为做事以隐秘为上,而且他也没有跟俞武成见面的必要。但胡雪岩认为说好了见面,临时变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坚持原议。

    这样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见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武成觉得此人颇为投机。谈到俞少武押运的差使,做父亲的虽不以为然,而此时竟不能不郑重拜托。这顿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罢,裘丰言和周一鸣双双告辞,回到客栈打个盹,上了预先雇定的船,一个往北到苏州去见何桂清,并通知俞少武到上海会齐,一个往东,先到松江见“老太爷”,然后回上海去运洋枪。

    由于关卡上的安排援救脱险,得有些日子来部署,所以依照预先的商议,先用一条缓兵之计,俞武成向跷脚长根说,胡雪岩为表敬意,坚持要先请他吃饭,从来“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却须先尽地主之谊,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办法,由他作东,先请双方小叙会面,等条件谈妥当了,再领跷脚长根的情。

    这个说话,合情合理,跷脚长很当然想不到其中别有作用,只觉得自己的计划,晚几天实行,也无所谓,因而欣然应诺。

    于是就在裘丰言动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设下盛筵,跷脚长根一跷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自觉不甚安全,需人保护,他竟带了二十名随从。

    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脚乱,得要临时添席招待,胡雪岩亦不得不关照刘不才,赶着添办礼物。每人一套衣料,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原来备了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这倒不是他摆阔,是有意笼络,保不定将来遇着性命呼吸的生死关头,有此一重香火因缘,就可能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入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踉松江老大、尤五的交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也很想结交我们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枪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会不见得跟你请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部不认帐的,‘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枪,枪上一绺猩红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枪、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枪。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闭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了上来,即是备了案,“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郑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千七百多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闺畅饮庆功之日。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番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待朋友啊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主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于,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佯,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瞥”?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周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视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部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象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象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象是真有这回事!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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