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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一连三天,除了大婚礼成,加恩王公及内廷行走诸臣,颁发了四道上谕以外,皇太后与皇帝都不曾召见臣工。皇帝依旧每天侍奉慈禧太后在漱芳斋听戏,皇后与瑾珍两嫔,亦依旧各处深宫,要等二月初二,皇后朝见了皇太后,才能到各处走动。

  翊坤宫的两姊妹,一直没有见过皇帝。珍嫔还在待年,瑾嫔亦未能与皇帝同圆好梦。王得寿倒是每天都悬着心在等待,怕皇帝会突然驾临。这样到了月底,估量皇帝在这三天之中,是决不会到翊坤宫来了,因为归政大典期前,皇帝亲祭社稷坛,必须斋戒三天,独居毓庆宫西的斋宫,决不能召幸妃嫔。

  那知就在这一天宫门将要下钥之时,敬事房总管匆匆赶了来通知:皇帝驾临翊坤宫,瑾嫔和珍嫔大妆朝见。

  这一下让王得寿慌了手脚,一面禀报两位主子,一面传召宫女,伺候大妆。先穿香色龙纹朝袍,再穿下幅“八宝立水”,两肩前后绣正龙的朝褂,披上金约,挂上珊瑚朝珠,最后戴上朱纬薰貂,满镶珠宝的朝冠,另外还要配上各项首饰。

  手忙脚乱地刚刚穿戴整齐,已听见宫门外有“起——起——”的响声,知道皇帝快到了。

  “赶紧吧!”瑾嫔慌张地问,“我的手绢儿呢?”

  “不慌,不慌!”最年长的那宫女,名叫翠喜,见多识广,比较从容,“来得及,来得及!”

  果然来得及。因为皇帝驾临,有一定的仪注,嘴里不断发出“起——起——”声响,警告闲人回避的是敬事房的太监,在他后面二三十步远是两名总管太监,并排走在两侧,任务是察看道路,有什么不妥之处,可以及早戒备。

  然后,又隔一二十步远,才是皇帝的软轿,走得极慢。所以等先行的敬事房太监到了翊坤宫,瑾珍两嫔出规,也还不迟。

  这是第一次觐见皇帝,依照正式的仪注,得在宫门跪接,同时应该报名。等皇帝软轿进宫,方始跟随在后,进入正跟朝见。

  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听皇帝说道:“起来吧!”

  “是!”瑾嫔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珍嫔跟着姐姐一起行动,只比她姐姐胆大,站起身子,大大方方地看了皇帝一眼。

  反而是皇帝,倒有些腼腆,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往旁边一避,这样也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瑾嫔。

  瑾嫔端庄大方,而且谨守礼法,此时垂着手也垂着眼,因此能让皇帝从容平视。不能只看不说话,皇帝问道:“你住在那儿?”

  “奴才住东厢庆云斋。”

  “喔!”皇帝说道,“皇太后前年在那里住过。”

  前年因为修理储秀宫,慈禧太后一度移居于此,住虽不久,事先一样大事修葺,珍嫔便即说道:“怪不得,东厢比西厢新得多了。”

  这很平常的的一句话,在此时此地便觉得不平常。宫中规制严格,尤其是在皇太后、皇帝面前,决不能胡乱答话,而珍嫔竟仿佛是在自己家里那样,想到就说,毫无忌惮,以致瑾嫔不安,下人诧异,而皇帝却有新奇之感。

  “这样说,”皇帝看着珍嫔问,“你是住西厢?”

  “是!奴才住西厢道德堂。”

  “翊坤宫倒来过好几回,从没有到过道德堂,我上你那里看看去。”

  “是!”珍嫔答应着,“奴才领路。”

  照规矩,该由王得寿侧着身子领路,而珍嫔以意为之,不循法度,却拿她无可奈何。因为皇帝并没有发话,同时她做得那么自然,潇潇洒洒地,不即不离的行动,并不能使人觉得她不对。

  就这一下,将那些刻板的规矩都打破了。王香和王得寿还有敬事房的太监,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跟到道德堂院子里,都站住了脚,眼看珍嫔在前,皇帝居中,瑾嫔在后,陆陆续续进了屋子,打门帘的宫女,将棉门帘一放,内外隔绝,只有守在外面待命的份儿了。

  而皇帝却觉得很舒服,他是第一次摆脱了寸步不离左右的那些执事太监,有着解除了束缚的轻松之感,很随便地就坐了下来。

  “皇上请上坐!”珍嫔请个安说。

  上面是炕床,宜于躺而不宜于坐,坐着两面临空,不如在椅子上靠着舒服,皇帝便即笑道:“就这儿很好。你倒碗茶我喝!”

  皇帝到那里都带着专用的茶具,当初防微杜渐,恐怕有人下毒,所以派专人伺候,久而久之,形成规制,太监宫女无不清楚。因此,有宫女便待传谕“进茶”,却为皇帝拦住了。

  “别叫他们!”皇帝对那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我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珍嫔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菊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珍嫔亲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渴的皇帝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珍嫔用手指扶着太阳穴,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对一点儿蜜水吧!”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到心头。而珍嫔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淡了的蜜水。这时瑾嫔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嫔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头你说给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伺候菊花茶。”

  “是!”瑾珍姐妹同声答应。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

  “这菊花是杭州来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长善给你捎来的。是吗?”

  “是。”珍嫔戚然,“是奴才伯父给的。菊花到,出缺的电报也到了。”

  “长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说,“他的儿子很好,志锐是长善的儿子吗?”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长敬的儿子。”珍嫔答说,“奴才二伯父当广州将军的那几年,志锐一直在广州读书。”

  “都说长善在广州的时候,风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气的,在他那里。倒是些什么人呀?”

  “有奴才的老师文廷式,他的才气最大。”

  “是你的老师?”皇帝觉得很新奇似的,转脸问瑾嫔,“也是你的老师吗?”

  “是。”

  皇帝看看她们姊妹俩,十五岁的瑾嫔,已有大人的模样,十三岁的珍嫔,稚气多少未脱,不象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所以又问:“那姓文的教了你们几年书?”

  “不过一年多。”瑾嫔唯恐皇帝考问,赶紧声明,“奴才姊妹,不过跟着文先生认几个字,不敢说是读书。”

  “名师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气,想来你们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好。”皇帝接下来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

  “有于式枚,他是广西人,跟志锐都是光绪六年的翰林。

  还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参李鸿章的!”

  “是。”

  “他革职以后,在干什么?”

  “在广州。张之洞请他在广雅书院讲学。”

  “于式枚呢?”

  “听说在北洋幕府里。”

  “姓文的点了翰林没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个文治,是旗人啊!我记不得汉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绪八年北闱的举人,中了举就丁忧,到光绪十二年才会试,没有考上。”珍嫔很认真地说,“考不上不是他的学问不好,决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觉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声来,“我知道你那老师是才子。”皇帝是抚慰的语气,“几时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这里有他的诗稿。”

  “好啊!拿来我看看!”

  珍嫔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开抽斗,却又临事踌躇,最后终于取来薄薄的一个本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宫词!”

  听得这一声,瑾嫔脸上立即显得不安,但却无可奈何,她不能从皇帝手上去夺回那个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带回去慢慢儿看。”

  皇帝起身离去,翊坤宫上上下下,跪送如仪。回进宫来,瑾嫔将珍嫔拉到一边,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宫词,都是有本事在内的。你怎么随随便便送给皇上看!不怕闹出事来?”

  珍嫔也有些懊悔自己轻率,不过她向来好强,不肯认错,“皇上很厚道,很体恤人的。”她说,“决不会出乱子。”

  “皇上是不会。就怕别人见到了,传到……。”瑾嫔叹口气,不敢再往下说,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嫔也省悟了。那些宫词如果让慈禧太后见到了,一定会有祸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响。

  ※※※

  在斋宫中的皇帝,这夜有了一样很好的消遣,玩赏那本诗册。册子是用上好的连史纸装订而成的,朱丝界阑,一笔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于珍嫔的手笔。

  诗是二十一首七绝。题目叫做《拟古宫词》皇帝听翁同龢讲过,凡是“拟古”,往往别有寄托,可知这二十一首拟古宫词,就是咏的时事。这样一想,越有一种好奇的趣味,在灯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读:

  “钗工巧制孟家蝉,孤稳遗装尚俨然;何似玉梳留别谱,镜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兴,到底明白了。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昭宫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看到“惠陵”两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么“鼎湖龙去”当然也是指穆宗。“版筑”与“昭宫”连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与颐和园,而用“重见”的字样,是说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圆明园之议。

  这就是说,当年穆宗为了重修圆明园,数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寿,“鼎湖龙去”十来年,前事淡忘,深宫重见修园的烫样和图说。虽然有人谏阻,并且象阎敬铭那些大官,不肯动用部款,但穆宗当年为了颐养圣母而有重修圆明园诏旨的孝心,须当珍重,不该吝予拨款。皇帝记得“水衡钱”的典故出在《汉书》上,命小太监检书来看,《宣帝记》

  中果然有“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这句话。汉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钱”就好比如今内务府的收入,但是汉宣帝却用来为“陵户”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显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这个典用得好!”皇帝轻声自语着,重新又讽咏了两遍,觉得就这二十八个字,比连篇累牍,义正辞严来谏止园工的奏折,更有力量。

  经此领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内廷宣入赵家妆,别调歌喉最擅场;羯鼓花奴齐敛手,听人演说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时候的事。为了替她遣闷,内务府曾经传唤了“落子馆”的几个姑娘,在长春宫演唱“八角鼓”。为此惹得惇王大为不满,一天在内务府朝房午饭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见,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将辫子盘在顶上,口中哼着“什不闲”小调,徜徉入殿。李莲英大惊失色,慈禧太后却无可奈何,说得一声:“五爷醉了!”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谲谏之意,从此不再“听人演说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谲谏,皇帝又记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进献黄花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见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相问,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臣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慈禧太后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内务府杖责。

  都说惇王粗略不中绳墨,其实也是贤王。皇帝心里在想,慈禧太后在亲贵之中,亦唯有对惇王还有三分忌惮。如今一死,就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谏了。

  掩卷长叹,伤感了好一会,皇帝方始又翻开诗册来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门鱼钥重严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这是颂扬慈安太后。从咸丰十一年垂帘到光绪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颐和园会不会出现?都难说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惊,这首诗可当作嘉顺皇后哀词。

  “富贵同谁共久长?可怜无术媚姑嫜!大行未入瑶棺殡,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记不起嘉顺皇后是怎么一个样子了。这十来年也很少听人提到她。只隐约听说,嘉顺皇后是绝食而亡的,照这首诗看来,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简称,指穆宗。“瑶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记得是《后汉书》中王乔的故事,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这个典故,暗喻世祖驾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瑶棺”的字样,更显得工稳,而隐指穆宗之崩,也就更无可疑了。

  殡是殡舍。这句诗是指明时间,穆宗初崩已殓,梓宫尚未移入景山寿皇殿以东的观德殿殡宫,“已遣中官撤膳房”,绝了皇后的饮食。照此看来,那里是嘉顺皇后绝食殉节,竟是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寒而栗,同时也不肯相信有这样的事。

  因而转脸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监:“找张亦英来!”

  张亦英自然也是太监。这个太监的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秀才,乡试不第,下帏苦读,三年之后,又复入闱,场中十分得意,自觉下笔如有神助,得心应手,必中无疑。谁知第三场墨污了卷子,就此贴出“蓝榜”。张亦英愤而“自宫”,居然不死,却成了废人。他是定兴人,此地从明朝起就出太监,便有人援引他入宫,补上太监的名字,派在乾清宫伺候穆宗读书。

  光绪皇帝即位,张亦英仍旧在乾清宫当差。因为他是秀才出身,便无形中成了“谙达”,皇帝刚上书房的那两年,回宫温习功课,每每求助于张亦英。以后又成了皇帝闲谈的伴侣,宫中许多故事,皇帝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此时奉召来到御前,皇帝率直问道:“当年嘉顺皇后是怎样故世的?”

  张亦英一愣,随即反问一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嘉顺皇后……,”张亦英放低了声音说:“是吞金死的。”

  “怎么说是她绝食呢?”

  “其实绝食不绝食,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是怎么说?”

  “同治爷龙驭上宾,嘉顺皇后哭得死去活来,打那时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里还有心进饮食?”

  “饮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张亦英说,“后家也常常进食物。”

  皇帝一听这话,便立刻追问:“为什么后家要进食物?”

  张亦英毫无表情地答说:“那也是常有的事。”

  “总有点缘故吧?”

  张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慢吞吞地答道:

  “奴才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这是有意不说。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是谨慎。但以前对嘉顺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听完无非嗟叹一番,此刻却不知如何,特感关切,若不问明,竟不能安心。

  无奈张亦英已警觉到多言足以贾祸,越发装聋作哑。皇帝要想深入追问,却又苦于难以措词,只得作罢。

  再看下面一首:

  “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骙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及掌故的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亲王府,本来是和珅的府第。乾隆末年,皇子私议储位,皇十七子贝勒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存非分之想?只望有一天能住和珅的房子,于愿已足。”其后永璘同母的胞兄皇十六子受内禅,就是嘉庆。嘉庆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和珅随即遭祸,下狱抄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谣。而那座巨宅便赐给了已封为庆郡王的永璘。咸丰初年,方改赐恭王。

  但是玩味诗意,却又似别有所指。恭王近年固然韬光养晦,当政之日,亦未曾扩修府第,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这句诗毫无着落。而且既是宫词,亦不应该谈藩邸之事。

  细想一想,或者是指拆迁蚕池口教堂,扩充西苑一事。三海在明朝称为“三海子”,又称“西海子”,海子桥大概泛指三海子的某一座桥。那一带本来是相当荒凉的,今昔相比,自是“西风黄叶异前朝。”一经拆迁蚕池口教堂,划入禁苑,行人不到,即所谓“朱墙圈后行骙断”。然则“十顷荷花”是写中南海的夏日风光,只不知“玉娇”指谁?皇帝想不懂。

  想得懂的是这一首:

  “九重仙会集仙桃,玉女真妃共内朝;末座谁陪王母宴?

  延年女弟最妖娆!”

  这是指李莲英的胞妹,慧黠善伺人意,常常由慈禧太后召入宫来,一住十天半个月不放出去。去年慈禧太后万寿,召集宫眷赐宴,她居然亦敬陪末座,一时诧为异数。

  皇帝觉得这首诗中最有趣的是,将李莲英比作汉武帝朝的李延年,不但切姓,而且李延年父母兄弟,一门倡优,他本人又犯法受过腐刑,供职于狗监,与李莲英的身分相合。李延年善解音律,李莲英亦唱得极好的皮黄,其事相类。李延年有宠于汉武帝,则李莲英有过之无不及。文廷式将此二李相拟,巧妙之至。

  最巧的是,二李都有一个“妖娆女弟”。李延年的妹妹就是李夫人,病殁以后,汉武帝为她废寝忘食,召方士齐少翁来招魂,导致了汉武帝好祠祷之事,成为汉朝盛极而衰的原因之一。那么李莲英的妹妹会不会成为李夫人呢?

  皇帝觉得这一自问,匪夷所思,实在好笑,随即抛开,看另一首,这首诗一开头就用的是汉武帝的故事。

  “金屋当年未筑成,影娥池畔月华生;玉清追著议何事?

  亲揽罗衣问小名。”

  皇帝记得“影娥池”也是汉宫的池沼,便命小太监拿《三辅黄图》来看,果然在第四卷的“池沼门”中找到了。

  影娥池,武帝凿池以玩月,其旁起望鹄台以眺月,影入池中,使宫人乘舟弄月影,名影娥池。亦曰眺蟾台。

  又是汉武帝的典故,衬托得“金屋”更明显了。武帝初封胶东王,喜爱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能得阿娇为妻,愿筑金屋以藏。这便是“金屋藏娇”这句成语的由来。武帝与阿娇是表兄妹,正跟皇帝与皇后叶赫那拉氏的情形相同。

  于是,皇帝由“影娥池”上,想起“亲揽罗衣问小名”的往事。那是在去年夏天,西苑扩修告成,慈禧太后在仪鸾殿避暑。有一天召集妃嫔宫眷在北海泛舟,正好皇后也在宫中,是随扈的一员,但并不在慈禧太后船上。

  皇帝是在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做完功课,随后赶了来的,遥遥望见一只大船,以为是慈禧太后的御舟,追上去一看,方知不是。而皇后却在船头跪接,皇帝与她虽是姑表兄妹,但清朝的规矩,不重外戚,所以他并未临幸过方家园舅家,而对这位表妹,亦只是在挑选秀女时识过面。此时似乎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亲自扶了她一把,也问了问她的小名。

  不想这段经过,也让文廷式知道了,而且赋入诗篇。他记得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不是黄昏,何来月华?所谓“月华生”,不过就影娥池这个典故描写而已。

  然而那第一句与第四句却颇使皇帝不快:“金屋当年未筑成”加上“亲揽罗衣问小名”的说法,似乎皇帝早就中意这位表妹。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因此,皇帝就不想再往下看了。合上诗册,从头细想,由皇后想到德馨的女儿,再想到瑾珍姊妹,有着无可言喻的怅惘。

  慢慢心静下来了。可是其他的幻影消失,唯有珍嫔娇憨的神态,盘旋在脑际不去。

  ※※※

  第二天下午,皇帝再度驾临翊坤宫,这一次是在瑾嫔那里坐。

  “我看过了。”皇帝从袖子里抽出文廷式的诗册,递了给珍嫔,“诗笔是很好,有些才气。不过,道听途说,很多失实之处。”

  一听这话,瑾嫔先就害怕了,“文人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忌讳。”她说,“皇上不必理他。”

  “我可以不理,传到‘里头’,可就不得了啦!”皇帝向珍嫔说道,“你最好把它烧掉!”

  “是!”仍旧是瑾嫔回答:“奴才姊妹遵旨。”

  皇帝还待有话要说,但见门帘掀动,随即喝问:“是谁?”

  “是奴才!”王香掀帘而入,请个安说,“老佛爷宣召,这会儿在储秀宫。请万岁爷的示下。”

  明为请示,其实是催促。皇帝顾不得再多说什么,随即穿由翊坤宫后殿,很快地到了储秀宫。

  “这儿有两个奏折,你看看!”慈禧太后平静地说,“从后天起,千斤重担都在你一个人肩上,我就知道,必有这些花样。”

  是何花样?皇帝无从揣测。但听慈禧太后的语气,却不能不有所警惕,所以将奏折看得很仔细。

  第一个折子是吏部的复奏,解释关于屠仁守“以补官曰革职留任”一事,所谓“开去御史,另行办理”,是应该先行文都察院,提出补用为屠仁守遗缺山西道监察御史的人选。然后,屠仁守改用为六部的司员,同时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

  这样处置,皇帝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对。御史与司员,品级相近,而身分大不相同,屠仁守建言不当,不教他再负言责,这个处分,顺理成章。而况调了司员,也还须“革职留任”,处罚已经很重了。

  话虽如此,慈禧太后的意向不明,不便贸然发言,皇帝便先搁了下来,再看第二个。

  第二个奏折是去年七月刚调补了河道总督的吴大澂所上。皇帝一看事由是:“请饬议尊崇醇亲王典礼”,心里便是一跳,看得也越仔细了。

  奏折中一开头先称颂醇王,说他“公忠体国,以谦卑谨慎自持,创办海军衙门各事宜,均已妥议章程,有功不伐,为天下臣民所仰望。”然后提到醇王的身分:“在皇太后前则尽臣之礼,在皇上则有父子之亲。”

  这句话又使得皇帝一震,但不能不出以镇静,往下读到“我朝以孝治天下,当以正名定分为先。凡在臣子,为人后者,例得以本身封典,貤封本生父母。此朝廷锡类之恩,所以遂臣子之孝思至深且厚。属在臣工,皆得推本所生,仰邀封诰;

  况贵为天子,而于天子所生之父母,必有尊崇之典礼。”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天子与臣子,何得相提并论?臣子貤封父母,连象赫德这样的客卿,都可锡以三代一品封典,而皇帝的本生父,不能也尊以皇帝的大号,不然岂不是成了太上皇帝?

  皇帝知道,犯讳的事出现了!不自觉地偷觑了一眼,只见慈禧太后在闭目养神,脸色虽很恬静,却别有一种深不可测的神态。因而越发小心。

  再看下去,是引用孟子“圣人人伦之至”的话,认为“本人伦以至礼,不外心安理得。皇上之心安,则皇太后之心安,天下臣民之心,亦无不安。”皇帝觉得正好相反,这个奏折上得令人不安,且再看了再说。

  这下面的文章就很难看了,考证宋史与明史,谈宋英宗与明世宗的往事,紧接着引用乾隆《御批通鉴辑览》中,关于宋英宗崇奉本生父的论据,作了一番恭维。

  乾隆雄才大略,而身分与常人不同,所以论史每有无所忌讳的特殊见解。对于明朝的“大礼议”,认为明世宗要推尊生父,本属人子至情,臣下一定要执持宋英宗的成例,未免不近人情,说是世宗对本生父兴献王,“以毛里至亲,改称叔父,实亦情所不安。”因此,乾隆认为在群臣集议之初,就早定本生名号,加以徽称,让世宗对生父能够稍申敬礼,略尽孝意,则张锺、桂萼之流,又那里能够针对世宗内心的隐痛,兴风作浪?这意思是能一开头就让世宗追尊生父为兴献皇帝,使他尽了人子之礼,就不会有以后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掀起弥天风波。

  吴大澂引用乾隆的主张,自以为是有力的凭借,振振有词地说:“圣训煌煌,斟酌乎天理人情之至当,实为千古不易之定论。本生父母之名不可改易,即加以尊称,仍别以本生名号,自无过当之嫌。”

  看到这里,皇帝大吃一惊,警觉到自己必须立刻有个严正的表示,否则不仅自己会遭受猜忌,而且亦将替生父带来许多麻烦。

  “吴大澂简直胡说。”皇帝垂手说道:“儿子想请懿旨,把他先行革职拿交刑部治罪。”

  “也不必这么严厉。把事情弄清楚了,让普天下都明白,如今究竟是谁当皇帝,将来又是该谁当皇帝,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我倒问你,你看吴大澂的议论,错在那儿?”

  “不但错,简直荒谬绝伦。”皇帝答道:“高宗纯皇帝的本意,兴献王已经下世,尊为皇帝,加上徽称,不过是一个虚的名号,无害实际。如果明世宗入承大统,而兴献王在世,纯皇帝一定不会发这么一个议论。”

  “对了!”慈禧太后点点头:“吴大澂的意思,要大家会议醇王的称号礼节。我就想不明白了,已经是亲王了,还能改个什么称号,真的当太上皇帝?那一来,该不该挪到宁寿宫来住?我呢,莫非还要三跪九叩朝见他?”

  这话其实是无须说的,而慈禧太后居然说了出口。虽是绝无可能的假设之词,听来依然刺耳惊心,皇帝不由得就跪下了。

  “那是万万不会有的事。吴大澂太可恶了,说这么荒唐的话,非重重治他的罪不可。”

  皇帝是这样愤慨的神色,慈禧太后当然觉得满意,却还有些不放心,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皇帝对自己一直是畏惮多于敬爱。这时候看来很着急,过后想想,或许会觉得吴大澂的话,不无可取。总要让他知道,这件事铁案如山,醇王不管生前死后,永远是亲王的封号,才能让皇帝真正死了那条心。

  这样想停当了,她和颜悦色地说:“你起来。我知道你很明白事理。不过,当初为了你的继统,闹成极大的风波,甚至还有人不明不白送了命,只怕你未必知道。”

  这是指光绪五年穆宗大葬,吏部主事吴可读奉派赴惠陵襄礼,事毕在蓟州三义庙,服毒毕命,作为尸谏,遗疏请为穆宗立后一事。那时皇帝只得九岁,仿佛记得慈安太后一再赞叹:“吴可读是忠臣!”而慈禧太后却说:“书呆子可怜!”除此以外就不甚了然了。

  此时听慈禧太后提到,便即答道:“当时吴可读有个折子,儿子还不曾读过,倒要找出来看一看。”

  “原来你还不曾看过这个折子?”慈禧太后讶然地:“毓庆宫的师傅们,竟不曾提过这件事?”

  “没有。”

  “那就奇怪了!这样的大事,师傅们怎么不说?”慈禧太后随即喊一声:“来人!”

  进来的是李莲英,他一直侍候在窗外,约略听知其事,却必须装作不知道,哈着腰静等示下。

  “你记得不记得,光绪五年,吴可读那一案,有好些奏折,该抄一份存在毓庆宫,都交给谁了?”

  “敬事房记了档的,一查就明白。”

  “快去查!查清楚了,把原件取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便又问:“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你总知道?”

  “是!”

  “所以吴可读说要给穆宗立后,其中便有好些难处。吴可读奏请将来大统仍归承继穆宗的嗣子继承,就等于先立了太子,岂不是违背家法?”

  “是。”

  “现在我又要问你了,你知道天下是谁的天下?”

  问到这话,过于郑重,皇帝便又跪了下来。他不敢答说“是我的天下”,想了想答道:“是太祖皇帝一脉相传,先帝留下来的天下。”

  这话不算错,但慈禧太后觉得语意含混,皇帝还是没有认清楚他自己的地位,随即正色说道:“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一脉相传,到了你手里,是你的天下,将来也必是你儿子的天下,这是一定的。可有一层,你得把‘一脉相传’四个字好好儿想一想,本来是传不到你手里的,你是代管大清朝的天下,将来一脉相传,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你懂了吧?”

  皇帝细想一想,明白而不明白,所谓仍旧要归穆宗这一支,是将来将自己的亲子继承穆宗为嗣子,接承大统这是明白的。然而嗣皇帝称穆宗,自是“皇考”,那么对自己呢?作何称呼?这就不明白了。

  眼前只能就已明白的回答:“将来皇额娘得了孙子,挑一个好的继承先帝为子,接承大统。”

  “对了,正就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说道,“将来继承大统的那一个,自然是兼祧,不能让你没有好儿子。”

  “是!”皇帝磕一个头,“谢皇额娘成全的恩德。”

  “这话也还早。”慈禧太后沉吟着,仿佛有句话想说而又觉得碍口似的。

  “快起来。”

  慈禧太后俯下身子,伸出手去,做个亲自搀扶的姿态。皇帝觉得心头别有一般滋味,捧着母后的手,膝行两步,仰脸说道:“儿子实在惶恐得很!只怕有负列祖列宗辛苦经营的基业,皇额娘多年苦心操持,今日之下,付托之重。儿子的才具短,没有经过大事,不知道朝中究竟有什么人可以共心腹?如今象吴大澂之类,抬出纯皇帝的圣训来立论,儿子若非皇额娘教导,一时真还看不透其中的祸机。儿子最惶恐的,就是这些上头,将来稍微不小心,就会铸成大错,怎么得了?”“大主意要自己拿,能识人用人,就什么人都可以共心腹。不然,那怕至亲,也会生意见。”慈禧太后安慰他说,“你放心吧,我在世一天,少不得总要帮你一天,有我在,也没有人敢起什么糊涂心思。”

  “是!遇有大事,我自然仍旧要秉命办理。怕的是咫尺睽违,有时候逼得儿子非立刻拿主意不可,会把握不住分寸。”

  “这倒是实话。我也遇见过这样的情形。”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我教你一个秘诀,这个秘诀只有两个字:心硬!”

  “心硬?”

  “对了!心硬。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君臣是君臣,叔侄是叔侄;别搅和在一起,你的理路就清楚了。”

  这两句话,在皇帝有惊心动魄之感,刹那间将多年来藏诸中心的一个谜解开了。他常常悄自寻思,满朝亲贵大臣,正直的也好、有才具的也好,为什么对慈禧太后那么畏惮,那么驯顺?而慈禧太后说的话、做的事,也有极不高明的时候,却以何以不伤威信,没有人敢当面驳正?就因为慈禧太后能硬得起心肠,该当运用权力的紧要关头,毫不为情面所牵掣,尤其是对有关系的人物,更不容情。象两次罢黜恭王,就是极明显的例子。

  如今对醇王应该持何态度?就在她秘传的这一“心法”中,亦已完全表明。皇帝确切体认到这一点,用一种决绝而豁达的声音答说:“儿子懂了,儿子一定照皇额娘的话去做。”

  “你能懂这个道理,就一定能担当大事。”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做皇帝说难很难,说容易也很容易,总在往远处、大处去想。时时存着一个敬天法祖的心,遇到为难的时候,能撇开一切,该怎么便怎么,就决不会出大错。”

  “是!”皇帝问道,“儿子先请示吏部这个奏折,该怎么办?”

  “屠仁守的折子,我留着好几件,他的话说得不中听,却不是有什么私心,照我的意思,原可以不理他。不过他们有意见,就仍旧交给他们去拟吧!”

  “他们”是指军机大臣。皇帝便在奏折上用指甲画了个“交议”的掐痕,放在一边,再议论吴大澂的奏折。

  这时李莲英已经从毓庆宫将抄存的奏折取来,却不捧到皇帝面前,只来回一声:“请万岁爷看折。”

  皇帝看折,通常在两处地方,不是在养心殿西暖阁,便是就近在慈禧太后寝宫的书斋,这间书斋设在后殿西室,名为猗兰馆。李莲英亲自引导入座,吩咐宫女奉上一碗茶,摆上几碟子皇帝喜爱的苏式茶食,然后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皇帝坐下来揭开紫檀书案上的黄匣子,但见黄丝绦束着一叠文件,最上面的一份,红底黄绫装裱的封面,大书“懿旨”二字。揭开来一看,用“廷寄”的格式,每面五行,每行二十字,端楷写着:

  “光绪五年四月初五日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前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系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原以将来继绪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圣圣相承,皆未明定储位,彝训昭垂,允冝万世遵守。是以前降谕旨,未将继统一节宣示,具有深意。吴可读所请,颁定大统之归,实与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将来诞生皇子,自能慎选元良,继承统绪。其继大统者,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宪,示天下以无私,皇帝亦必能善体此意也。所有吴可读原奏,及王大臣等会议折,徐桐、翁同龢、潘祖荫联衔折,宝廷、张之洞各一折,并闰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谕旨,均着另录一分,存毓庆宫。”

  接下来看抄件,第一通是那年闰三月十七的谕旨,命群臣廷议吴可读的原折。这个原折,已无法得见,皇帝所看到的是抄件,字迹端正,笔姿饱满,当然不能显示吴可读绝命之顷,以泪和墨的悲惨景象。然而想到以皇帝的家务,而竟有人不惜一死建言,这份赤忱,实在可敬,因而肃然默诵,一个字都不敢轻易放过。

  一读再读,方始明白,吴可读是怕帝系移到醇王一支,而在这移转之间,有人想以拥立取富贵。所以,最要紧的一句话,还不是“将来大统仍归承继大行皇帝嗣子”,而是下面的:“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

  这是吴可读的过虑吗?吴大澂的奏折,就是“异言”的开端吗?皇帝一时想不明白。喝着茶,怔怔地在思索。

  突然有声音打破了沉寂,回头一看,是李莲英正推开了门,门外是慈禧太后。皇帝急忙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慈禧太后就在皇帝原来的座位上坐下,看一看桌上的抄件问道:“都看完了?”

  “还没有。只看了吴可读的一个折子。”

  “唉!”慈禧太后微喟着:“都是姓吴!”

  言外之意是,同为姓吴,何以贤愚不肖,相去如此之远?这也就很明显地表示了慈禧太后的态度,对于吴大澂一奏,深不以为然,换句话说,也就是对醇王存着极重的猜忌之心。

  这固然是皇帝早就看了出来的事,然而慈禧太后却从来没有一句话,直接表示对醇王有所防范。皇帝觉得这种暧昧混沌的疑云,如果不消,将来的处境,便极为难。不仅自己会动辄得咎,甚至深宫藩邸之间,隔阂日深,更非家国之福。

  因此,皇帝脱口说道:“儿子奇怪,当时醇亲王何以没有奏折?”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断地慢慢点头,呈颇为嘉许的神态,“你这话问在关键上。事理上头是长进了!”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李莲英说:“去!把我梳妆台右首第一个抽斗里面的那只小铁箱拿来。”

  “是!”

  等李莲英一走,慈禧太后向皇帝又说:“醇亲王当时卷在漩涡里头,不便说什么。好在他早就说过了,等李莲英一回来,你就知道了。”

  李莲英来得很快,携来一具极其精致的小铁箱,镀金凿花,是英国女皇致赠的一只首饰箱,有锁而无钥匙,跟保险箱一样,用的是转字锁。慈禧太后一面思索,一面亲手拨弄,左转右转转了好半天,到底将箱子打开了。

  “你看吧!”慈禧太后说,“没有吴大澂奏折,今天我还不会给你看。最好你永远不必看,太平无事。”

  皇帝悚然、肃然地接过来,翻开一看,是醇王的奏折,于是先看折尾,日期是光绪元年正月初八,是十四年前的话。

  “你念一念,我也再听听。”

  “是!”皇帝不徐不疾地念:

  “臣尝见历代继承大统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备载史书。其中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

  读到这里,皇帝不由得就停了下来,因为这是醇王开宗明义,有所主张。而提到旁支入承大统,不是谈宋英宗的“濮议”,就是论明世宗的“大礼议”,不知道还有宋孝宗的故事。

  皇帝只记得由宋孝宗开始,宋朝的帝系复归长房,也就是由太宗转入太祖一系。孝宗为太祖幼子秦王德芳之后,生父名叫子偁,如何得封秀王,可就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不念了?”慈禧太后问。

  “儿子在想,秀王子偁是怎么回事?”皇帝答道,“儿子念《宋史》,倒不曾注意。”

  “我告诉你吧。”慈禧太后身子往后靠一靠,坐得更舒服,双手捧着一杯茶,意态悠闲地说:“大宋天下是赵匡胤的天下,赵光义烛影摇红,夺了他哥哥的基业,所以金兵到开封,二帝蒙尘,子孙零落。这是报应!”

  皇帝读过《宋史纪事本末》,对于这段所谓“金匮之盟”的史实,记得很清楚。当时杜太后本乎国赖长君的道理,遗命定下大位继承的顺序,兄弟叔侄,依次嬗进。赵光义兄终弟及之后,应该传位魏王廷美,再传位燕王德昭,天下复归于太祖的子孙。结果是赵光义背盟,六传至徽宗而有金兵入寇,国破家亡之祸。时隔一百五十年,本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如今为慈禧太后轻轻一句“这是报应”而绾合在一起,皇帝不由得心头一震,泛起了天道好还,报施不爽的警惕。

  “宋室南渡,高宗只有一个儿子,三岁的时候,得了惊风,小命没有能保住,高宗从此绝嗣。那时候,吴后从江西到杭州行在,得了一个怪梦,”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是个什么怪梦?没有人知道。想来总不外乎因果报应,梦中示警,倘或高宗不能悔悟,为他祖宗补过,一定还有大祸。这个怪梦,吴后说了给高宗,高宗就决计拿天下还给太祖的子孙。降旨访求太祖的子孙,第一要‘伯’字辈,就是高宗的侄子;第二要七岁以下;第三要贤德。结果初选选了十个,复选选了两个,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是福相,自然占便宜。”

  “那就是孝宗?”

  “不是!”慈禧太后喝口茶,极从容地往下讲:“瘦的赏了三百两银子,已经要打发走了,高宗忽然又说‘再仔细看看!’就再看。两个人并排站在那儿,有只猫从他们脚下过,瘦的不理,胖小子淘气,一脚就踹了去,这一脚把他的皇帝给踹掉了。”

  “怎么呢?”皇帝兴味盎然地问。

  “这就叫‘观人于微’。”慈禧太后略略加重了语气,使得这句话带着一种训诲的意味。接着又说:“离宗当时便跟左右说:‘这只猫偶尔走过,又不曾碍着他什么,干吗踢它?本性这么轻浮,将来那能治理天下?’就把瘦的给留了下来,这才是宋孝宗。现在要讲孝宗的父亲,就是封秀王的子偁”

  子偁是高宗的族兄。徽宗宣和元年,宗室“舍试”合格,调补“嘉兴丕”,这年生子,取名伯琮,就是后来的孝宗。伯琮被选入宫教养,子偁父以子贵,但也不过升到五品官,十几年之后病故。其时伯琮已受封为普安郡王,子偁恩赠为太子少师。普安郡王被立为太子,子偁才追封为王,因为嘉兴又称秀州,所以封为秀王。

  “后来高宗内禅,孝宗做了皇帝。秀王是他生父,不也该追尊为皇帝吗?”慈禧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似乎咄咄逼人地等着答复。

  皇帝最畏惮她这样的眼色,自然而然地将头低了下去,默念着醇王奏折上的那句话:“有适得至当者焉,宋孝宗之不改子偁秀王之封是也!”恍然大悟,醇王自愿地表示,他决无非分之想。

  既然自己父亲有此意向,而且醇亲王的封号,眼前也决无更改的可能,那就聪明些吧!皇帝这样在想。

  “无论国事私恩,从那一方面看,都以不改王封为是。”

  “噢,”慈禧太后似有意外之感,“你好象很有一番大道理可以说?”

  “是!儿子也不敢说是大道理。”皇帝答道,“论私恩,孝宗七岁入宫蒙高宗教养成人,这番抚育深恩,自然永永记在心头,而况又付托大位?裁成之德,过于生父。当时高宗内禅,退归德寿宫,如果孝宗追尊秀王为皇帝,称为‘皇考’,岂不伤老人之心?”

  “嗯,这是私恩。国事呢?”

  “宋室南渡,偏安之局,凡事以安静为主。如果追尊秀王为皇帝,于礼未协,必有人上书争辩,就象英宗朝的‘濮议’那样,自非国家之福。”

  慈禧太后静静听完,脸上浮现出恬恬的神色,“你说的道理很透彻。如今真该以国事为重!”她说:“你再往下念,听听你‘七叔’说的道理。”

  于是,皇帝接着念醇王的奏折:

  “有大乱之道焉,宋英宗之‘濮议’,明世宗之‘议礼’是也。张璁、桂萼之俦,无足论矣;忠如韩琦,乃与司马光议论抵牾!其故何欤?盖非常之事出,立论者势必纷沓扰攘,虽立心正大,不无其人,而以此为梯荣之具,迫其主以不得不视为庄论者,正复不少。”

  “也不多。”慈禧太后突然插进来说:“如今只有吴大澂一个。他拿乾隆圣谕作挡箭牌,你能说他不是‘庄论’吗?真亏得你七叔见得到,早有这么一个折子,可以塞他的嘴。你再念!我记得这就该提到你了。”

  慈禧太后没有记错,下面正是提到皇帝入承大统之事:

  “恭维皇清受天之命,列圣相承,十朝一脉,至隆极盛,旷古罕觏。讵穆宗毅皇帝春秋正盛,遽弃臣民;皇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特命皇帝入承大统,复推恩及臣,以亲王世袭罔替。渥叨异数,感惧难名,原不须更生过虑;惟思此时垂帘听政,简用贤良,廷议既属执中,邪说自必潜匿。倘将来亲政后,或有草茅新进之徒,趋六年拜相捷径,以危言故事,耸动宸聪。不幸稍一夷犹,则朝廷徒滋多事矣!”

  念到这里,皇帝想起张璁六年功夫由一名新进士当到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的故事,不由得憬然自警,特地停下来说道:“儿子不会听那些‘危言’的!”

  “原要你心有定见。”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说:“不想草茅新进倒都安分,做了几十年官的,反而这么飞扬浮躁。”

  这是指责吴大澂。皇帝停了一下,见慈禧太后别无议论,便又往下念:

  “合无仰恳皇太后将臣此折,留之宫中,俟皇亲亲政时,宣示廷臣,世赏之由及臣寅畏本意。

  千秋万载勿再更张。”

  醇王的建议,不仅止此,还有更激切的话:

  “如有以宋朝治平、明朝嘉靖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立加屏斥。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是不但微臣名节,得以保全,而关乎君子小人消长之机者,实为至大且要。所有微臣披沥愚见,豫杜金壬妄论缘由,谨恭折具奏,伏祈慈鉴。”

  原奏是念完了,因为内有“果蒙慈命严切,皇帝敢不钦遵”的话,所以皇帝接下来便请示,除了宣示原折以外,是不是还要将吴大澂革职?

  “不必!”慈禧太后的态度很平和,“本来我连这个折子都不想拿出来,如今看来,倒象你七叔不幸而言中了!既然吴大澂有那么一种说法,原折似乎不能不发抄。读书人看重的是声名,你七叔的折子一发抄,吴大澂也许自己就会告老了。”

  ※※※

  一夜过去,是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最后一天,也是皇后初次朝见太后的一天,这天也是皇帝亲祭社稷的日子。内务府官员分几处照料,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最要紧的是照料慈宁宫的典礼。

  皇后朝见太后的吉时,钦天监选定辰正,也正就是平时慈禧太后召见军机的时刻。为了不误吉时,只好提早跟军机见面,又为节省工夫,破例改在慈宁宫召见。

  这天必须请懿旨的,就只是与醇王有关的两个奏折。一个是吏部复奏处分屠仁守一案,孙毓汶秉承醇王的意思,决定严办。同时打击吏部尚书徐桐,为了报复他反对修建津通铁路。

  这个折子已经交议,所以先由礼王世铎出面复奏,“吏部办事,实在有欺蒙的嫌疑。奉旨交办事件,那可这样子敷衍?明明是有意包庇屠仁守。”他说:“臣等几个公议,屠仁守违旨妄言,过失不轻,吏部议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已嫌太轻。御史开缺之后,又不把应补什么官叙明。如果前一个折子奉准了,屠仁守不过由御史调为部员,那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的意思怎么样呢?”

  “屠仁守应该革职,永不叙用。吏部堂官交都察院议处,承办司员,查取职名,交都察院严议。”

  “这样的处分,不太重了些吗?”

  “皇太后明见,”世铎将孙毓汶教他的一番话说了出去,“皇太后听政,各部院不敢马虎,如今归政在即,不免松懈。

  皇太后如不为皇上立威,以后办事就难了。”

  这几句话说得笼统含混,但意思已很清楚。慈禧太后不愿在最后一天跟军机大臣的意见不合,便点点头说:“好吧!

  就照你们的意思,写旨来看。”

  处分了这一案,就要谈吴大澂的密折了。慈禧太后不即说破缘由,却先打听吴大澂的一切,第一是问他的官声如何?

  礼王世铎心里奇怪,何以忽然问起吴大澂的官声,莫非有人参劾?河督虽是个肥缺,但郑州黄河决口,宽至五百五十余丈,朝命特派李鸿章主持修复,前后两年有余,耗费部款数百万,纵有经手人中饱,与吴大澂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因为他是去年八月间才署理河督,秋汛以后,郑工合龙,去年年底实授河东河道总,赏加头品顶戴,不似会出什么差错。倘有差错,首当其冲的也是李鸿章与吴大澂的前任李鹤年。

  这样飞快地转完念头,便决定看醇王的面子,说几句好话,“吴大澂是肯做事的人,不怕难,不怕苦。”世铎说道,“操守也还靠得住,除了喜欢金石碑版之外,倒不曾听说他有喜欢别样。”

  “他跟醇亲王是不是常有往来?”

  吴大澂的奥援就是醇王,与李鸿章处得也很不坏,他之有今日,就是这两个人的力量。此为尽人皆知之事,但世铎却不肯实说。因为在慈禧太后面前,一提到醇王与朝官名士结交的情形,便得谨慎,为了怕替醇王招来一个树党结援的名声。

  “奴才不甚清楚。”世铎这样答道:“纵有书信往还,想来谈的也是公事。”

  “那还罢了。如果吴大澂是受了醇亲王的好处,想有所报答,又不知道怎么样报答,随便上折子,那就不但他本人荒唐,也是害了醇亲王。”慈禧太后拿起吴大澂和醇王的两个折子,“你们看罢!”

  世铎接过来匆匆看完,为吴大澂捏了一大把汗,心里在想:这自然是为醇王“仗义执言”,却不想是中了醇王自己的“埋伏”。这反手一巴掌,打得可真不轻了。如今看样子是要预备一名河道总督接吴大澂的缺,大可以从中搞它一个大大的红包。倒想想看,谁是出手豪爽的人。

  他在打着趁机卖官鬻爵的算盘,慈禧太后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着说:“你们是怎么个意思,尽管说,大家商量。”

  指是指的“大家”,包括平时常有献议的许庚身、孙毓汶在内,这时却都瞠然不知所对,因为吴大澂到底说了些什么?

  毫无所知,所以一齐都望着世铎,等他发言。

  世铎觉得很难措词,定定神答道:“兹事体大,臣等不敢擅专。不过醇亲王用心正大,原折似乎可以即日宣示。”

  “那是一定的。”慈禧太后说,“吴大澂呢,既然引用了太爷爷的圣训,似乎不便有所处分。我想,他上折子的时候,大概就知道不妥,老早找好了挡箭牌。这块挡箭牌太大,还真拿他无可奈何。”

  “是!”世铎答应着,卖官鬻爵的念头,一下子冰凉了。

  慈禧太后口中的“太爷爷”指的是乾隆皇帝。吴大澂真是幸亏用了这块挡箭牌,才得免予严谴,同时军机处拟上谕,也就不便公然斥责。

  即令如此,上谕连同醇王的原折一起明发,士林已经大哗,出身苏州府的大官,如潘祖荫、翁同龢等等,更有面上无光,在人面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因为上谕中“兹当归政伊始,吴大澂果有此奏,若不将醇亲王原奏及时宣示,后此邪说竞进,妄希议礼梯荣,其患何堪设想?用特明白晓谕,并将醇亲王原奏发钞。嗣后阚名希宠之徒,更何所容其觊觎”的话,固然是视吴奏为希宠的邪说,而醇王的原奏,“如有以宋治平、明嘉靖等朝之说进者,务目之为奸邪小人”,以及“豫杜金壬妄论”等等措词,更如指着吴大澂的鼻子痛骂。这在下僚尚且难堪,何况是一品大员,而且是翰林出身的一品大员?

  ※※※

  从二月初三起,是一连串的庆典。首先是亲政受贺,第二天是大婚受贺。都是皇帝先率王公百官在慈宁宫外向皇太后行了礼,然后在太和殿受贺。当然,醇王是奉懿旨不必随班行礼的。

  两天受贺礼成,都要颁发喜诏,也是恩诏,但恩典不同,亲政“特沛恩施,以光巨典”,重在旌晋赦罪,与民更始。大婚的“光昭庆典,覃被恩施”,比较实惠,从亲王福晋到二品以上大员的命妇,俱加恩赐。民间高龄妇女而孤贫残疾,无人养赡者,由地方官加意抚恤,以及犯罪妇女,除十恶及谋杀故杀不赦外,其余一概赦免。这都不在话下,最大的恩惠是各省民欠钱粮,由户部酌核,奏请蠲免。八旗绿营兵丁,赏饷一月。会试、乡试,以及各地贡生名额,都酌量增加。“誊黄”贴处,欢声雷动,真个喜气洋洋了。

  但是,皇帝却累倒了。二月初五一早起身,便说头晕,接着是吐黄水,只嚷着“胸口不舒服”。

  于是,御前大臣急忙传召御医,一面到储秀宫奏报慈禧太后。

  “怎么?”慈禧太后诧异,“好端端地病了?”

  “那是累的,息一会就不碍了。”李莲英自是找安慰的话说。

  “今天不是赐宴吗?定在什么时候?”

  “午正。”

  这还不要紧。这天午正赐宴后父桂祥及后家亲族,王公大臣,奉旨陪宴,早在上个月就曾演过礼,慈禧太后对这一可为母家增光的盛典,自然希望顺利进行。所以一遍、一遍派人到养心殿西暖阁,去探问皇帝的病情。

  到了十点多钟,文武百官陆续入朝,桂祥也抽足了鸦片,另外带上一盒烟泡,早早进宫,在内左门东面的侍卫值宿之处,精神抖擞地与一班年轻的贝勒、贝子在大谈养鸽子的心得。

  桂祥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既无威仪,更无见识,实在一无所长,只是他的际遇特佳,姐姐是太后,女儿做皇后,又是醇王的舅爷,才能与王公大臣,平起平坐。只是老一辈的,看在慈禧太后的份上,虽心薄其人,不能不保持相当的礼遇,少年亲贵不大理会人情世故,不免就出以狎侮了。

  最喜欢拿桂祥取笑的,是惇王的次子,郡王衔的贝勒载漪,不过这天不在场,因为惇王薨逝不久,热丧之中,不入内廷。其次是肃亲王隆懃的长子善耆,最近赏给头等侍卫,挑在乾清门当差,生性豁达诙谐,开玩笑谑而不虐,所以桂祥跟他在一起,虽有时不免受窘,却仍旧乐与亲近。这天正因为善耆在乾清门值班,才特地到这里来坐的。

  正谈得热闹的时候,有人掀帘子探头进来,大声说道:

  “蒙古王公都散出去了!筵宴停了。”

  听得这话,一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相顾愕然,而桂祥的脸色,立刻便很难看了,“别是开玩笑吧?”他说,“好端端的,怎么说停就停呢?刚才那人是谁?”

  善耆答说:“是个二等‘虾’。”满洲话侍卫叫“虾”。这个“虾”很老实,向来不说瞎话,善耆拍拍桂祥的肩,“一定有什么缘故在内,我替你去打听。”

  一出门就遇见世铎的儿子辅国公诚厚,他新近挑在“御前行走”,正是为此事来传旨。

  “伯王让我来通知承恩公,奉皇上面谕:赐宴停止。桌张让大家分着带回去。”

  “是、是为什么呢?你问了没有?”

  “问了。伯王说,皇上刚服了药,要避风,不能到前殿。

  这话,如果承恩公不问原因,就不必说。”

  “那奇了。圣躬果然违和?”善耆问道:“传召御医,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我就说不上来了。圣躬违和是不假。”诚厚说,“我算传过旨了,交代给你吧!”

  “好!交代给我。”善耆走近两步,将声音放得极低,“到底是为了什么?”

  诚厚不即答话,四顾无人,方始以同样低微的声音答道:“我也是听来的,不知道那话靠得住,靠不住,只当闲聊,听过就丢开,别往心里搁……。”

  “得,得!”善耆忍不得了,“我懂,你就快说吧!”

  “说是不知道什么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句,今儿本应当是‘会亲’,王公百官都到齐了,就是七爷不能露面,未免美中不足。这句话触了皇上的心境,神气就很难看了。当时还查问,同治十一年大婚,可曾赐宴后父?回说没有。皇上就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伯王出来传旨停了筵宴。”

  “照这样说,避风是托词?”

  “那就不知道了。”诚厚推一推善耆,“咱们奉命办事,上头怎么交代怎么说,事不干己,别琢磨了。”

  善耆为人颇识大体,觉得皇帝刚刚亲政,便似有意贬薄后家,大非好兆。其间因由,只宜冲淡化解,不宜张扬渲染。同时他本性也相当忠厚,知道桂祥正在兴头上,遭此当头一盆冷水,其情难堪,更须安慰,所以在传旨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皇帝确是因为服药需要避风,不得已而停止筵宴,想来圣心亦以为憾,这才使得桂祥心里好过些,领了赐宴的肴馔,悄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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