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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章
  光绪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个郁热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却开朗得很。

  头一天就由长春宫总管太监李莲英传谕:单独召见醇王。不但单独召见,而且看样子他们叔嫂之间还有一番长谈。这可以从例行召见军机时间之短促这一点上,窥知端倪,几乎不等军机领袖礼王世铎陈奏完毕,她就抢着说了句:“我都知道了。你们跪安吧!”

  全班军机大臣跪安退下,刚走出养心殿宫门,就遇见醇王,包括礼王在内,一起止步,退到一边,垂手肃立,让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会儿!回头怕有许多话交代。”

  这是说慈禧太后会有许多话交代。世铎答一声:“是!我们听信儿。”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数步,听得后面有人喊道:“王爷请留步,请留步。”

  转身一看,但见有人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书兼步军统领、总管内务府大臣、总理大臣的福锟。虽然汗流满面,形色匆遽,却不废应有的礼数,先给醇王请了个端端正正的安,然后递上一个封套。

  “是什么?”

  “北洋的电报。”福锟说,“刚到不久,特意给王爷送了来。”

  醇王打开封套,抽出电报来看,入目便喜动眉梢,“我就在等这个电报。”说着,他的步履益见轻快了。

  “王爷,”福锟赶紧又唤住他,“还有个消息,八成儿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惊喜地问:“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福锟又说,“照我看,是气死的。中法订立和约,化干戈为玉帛,唯恐天下不乱的孤拔,何能不气?”

  醇王点点头,没有工夫跟福锟细谈,急着要将手里的电报,奏达御前。

  ※※※

  看完李鸿章的电报,知道法军准定在这一天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中法的纠纷算是了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咱们得要从头来过,切切实实办一两件大事。”她指着桌上说:“李鸿章的这个奏折,你看过了?”

  “是!臣已经仔细看过。”醇王答说:“李鸿章打算在天津创设武备学堂,聘请德国兵官,作为教师,挑选各营弁兵,入堂学习,期满发回各营,量材授职。这是大兴海军的根基,请太后准他的奏。”

  “这当然要准。”慈禧太后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跟你商量,怎么样大兴海军?钱在那里,人在那里?都要预先有个筹划。”

  “臣跟李鸿章谈过好几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强培植,经费只要能切实整顿关务、厘金,不怕筹不出来,只怕各省督抚,不肯实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说:“这是件大事,臣想请旨饬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船厂该如何扩大;炮台该如何安设;枪械该如何多造,切切实实讲求,务必办出个样子来,才不负太后的期望。”

  “就是这话。”慈禧太后说:“皇帝今年十五岁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含义,他一向谨慎,不敢自作聪明去作揣测,只毫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亲政也快了。我总得将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治理得好好儿的交给皇帝,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

  “太后这样子用心,天下臣民,无不感戴。不过,皇帝年纪还轻,典学未成,上赖太后的覆育,亲政一事,现在言之过早。”

  “不是这话。垂帘到底不算什么正当的办法,我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为我自己打算打算。我不能落个名声,说到了该皇帝亲政的年纪,我把持不放。其实,我这么操心,为的是谁?还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吗?要说到危难的时候,没有我拿大主意,真还不成,如今中法和约订成了,基隆的法国兵也撤退了。中国跟日本为朝鲜闹得失和,如今有李鸿章跟伊藤博文讲解开了,一时也可保得无事。往后大家同心协力,把海军好好办起来,自然可以不至于再让洋人欺侮咱们。古人说的是‘急流勇退’,我不趁这个时候见好就收,岂不太傻了吗?”

  “太后圣明!眼前和局虽定,海防不可松弛,正要上赖太后圣德,切实整顿。亲政之说,臣不敢奉诏。”说完,醇王取下宝石顶、三眼花翎的凉帽,放在砖地上,重重地碰了个响头。

  这番表现,使得慈禧太后深为满意,然而表面却有遗憾之色:“唉!”她叹口气,“你起来!我也知道大家还饶不过我。”

  “太后这么说,臣等置身无地。”老实的醇王,真以为慈禧太后在发牢骚,所以惶恐得很。

  “话虽如此,我也不过再苦个两三年。”慈禧太后又说。

  “我今年五十一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归政以后,总该有我一个养老的地方吧!”

  这话早就有人提过了,说慈禧太后想修万寿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园。醇王一直不置可否,而心中已有成算,所以这时候不等她再往下说,赶紧接口答奏:“臣等早就打算过了。只等经费稍稍充裕,把三海好好修一修,作为皇帝颐养太后天年之处。”

  慈禧太后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在想。修三海的上谕,跟大兴海军的上谕,一起发吧!让天下都有个数,我该归政,享几天清福了。”

  “是!”醇王问道,“修三海的工程,请旨派人踏勘。”

  “你瞧着办吧!”慈禧太后又说:“最好先不要派内务府的人。”

  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内务府大臣,相反地,是回护他们。因为凡有大工程出现,言路上一定都睁大了眼看内务府,现在没有内务府大臣参与勘估,就不会太引人注目。而且,大工程的进行,依照例规,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让内务府插手,正是为了派他们承修预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谨。由养心殿退到内务府朝房,将全班军机请了来,下达懿旨。军机大臣一共六人,礼亲王世铎,向无主张,额勒和布与张之万伴食而已,常说话的是阎敬铭,许庚身与孙毓汶。只是阎敬铭的话,在醇王听来,常觉话中有刺,鲠喉难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谕的。”阎敬铭闭着眼说,“我还记得,当时的上谕是:‘现在时值艰难,何忍重劳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该管大臣务核实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节,而恤民艰。’以今视昔,时世越发艰难,况且还要大兴海军。从古以来,帝皇大丧天下元气的,无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备;巡观游幸、大兴土木;佞神信佛、祠祷之事。本朝开国,尽惩前明之失,康雍两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纯皇帝天纵圣明,雄才大略,不殊汉武,然而所失亦与汉武相仿。盛世如此,而况如今?如果又要大兴海军,又要大兴土木,只怕不待外敌欺凌,危亡立见!”

  这番侃侃而谈,听在醇王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时很和易,有时很褊急,总而言之,心里想说什么,都摆在脸上。所以,不待阎敬铭话毕,神色就很难看了。

  孙毓汶在这样的场合,总是耳听别人,眼看醇王,见此光景,一马当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说,“今昔异势,外敌环伺,非极力整顿海防,不足以立国。中法、中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图自强之计。至于勘修三海,为皇太后颐养天年之计,理所当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举万不可省。至于时世艰难,一切从俭,当然亦在慈圣明见之中,谈不到什么大兴土木。”

  “但愿如此。”阎敬铭慢条斯理地说,“大兴海军,户部勉力以赴,大兴土木,不知款从何出?”

  “本就不是大兴土木。”许庚身接口说道,“不过工程规模虽不大,办事的规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养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请七王爷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军机一起去看,省得事后有人说闲话。”

  很明显,所谓“说闲话”是指阎敬铭。看样子要流于意气,礼王世铎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长了嗓子喊:“来啊!”

  等将苏拉喊了来,世铎吩咐请军机章京领班钱应溥来写旨。这道上谕很简单,用“钦奉懿旨”的字样,三海应修工程,派御前大臣、军机大臣,以及专管离宫别苑的“奉宸苑卿”,会同醇王踏勘修饰,一切事宜,随时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兴水师的上谕,真正是军国大计,关系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颇费经营,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始定稿。醇王接来一看,写的是:

  “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和局虽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实筹办善后,为久远可恃之计。前据左宗棠奏:‘请旨饬议拓增船炮大厂’,昨据李鸿章奏:‘仿照西法,创设武备学堂’各一折,规划周详,均为当务之急。自海上有事以来,法国恃其船坚炮利,纵横无敌,我之筹划备御,亦尝开设船厂,创立水师,而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上年法人寻衅,叠次开仗,陆路各军,屡获大胜,尚能张我军威,如果水师得力,互相援应,何至处处掣肘?当此事定之时,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

  接下来便是指定朝廷倚为柱石的一班疆臣将帅,“确切筹议,迅速具奏”。第一个自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二个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图善、曾国荃、张之洞、杨昌濬,一共是七个人。

  最后是一段郑重其事的告诫:

  “总之,海防筹办多年,糜费业已不赀,迄今尚无实济,由于奉行不力,事过辄忘,几成固习。该督等俱为朝廷倚任之人,务当广筹方略,行之以渐,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袭故,摭拾从前敷衍之词,一奏塞责。”

  醇王看罢,提笔改动了一两个字,随即便由钱应溥再写一个“奏片”,递到内奏事处,用黄匣捧送长春宫,让慈禧太后核可以后,分缮“廷寄”,交兵部专差寄递七处。

  ※※※

  这天晚上,福锟特设盛馔,专请孙毓汶一个人,杯盘之间,有宫中传来的密旨相商。

  “上谕是下来了。”福锟低声说道:“上头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后该如何着手,李总管有话传出来,说要请你出主意。”

  “上头的意思”是孙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过是一个障眼法,其实是想修清漪园。经费如何筹措,工程如何进行,大致也有了成议。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见诸实际,就不那么简单了。所以孙毓汶沉吟不语,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孙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锐,因而福锟并不催他。

  直到十来杯酒下肚,孙毓汶方始开口。

  “此中有个关键人物,这个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说朝邑?”

  阎敬铭是陕西朝邑人,他当然也是关键人物,但是,“他还在其次。”孙毓汶说:“是李相。”

  “嗯。”福锟深深点头,“怎么个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词色,要让他们知道,慈眷特隆,然后感恩图报,旨出必遵。”

  “中堂!”孙毓汶忽然顾而言他地问,“你看近来言路上如何?”

  “马江一役,清流铩羽,比从前消沉得多了。”福锟举杯相敬,“莱山,这是你的功勋!”

  孙毓汶坦然不辞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说打击清流亦算功勋,那么,孙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勋。当年他画策将翰林四谏中的张佩纶、陈宝琛及清流中的吴大澂,派为福建及南北洋军务会办,让大言炎炎,纸上谈兵的书生,去总领师干,无异把他们送入云端,等着看他们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马江一败,接着追论保荐丧师辱国的唐炯、徐延旭的责任,张陈二人,都获严谴。清流钳口结舌,噤若寒蝉,而吃过清流苦头的人,无不拍手称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对子,上联叫做:“三洋会办,且先看侯官革职,丰润充军”,说陈宝琛革职,张佩纶充军用“且先看”的字样,意思中还要等着看吴大澂的“好看”。

  下联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张之洞作个陪衬。张之洞由内阁学士外放山西巡抚,谢折中一句“敢忘八表经营”,久成话柄,这里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经营,也不过山西禁烟,广东开赌。”禁烟自是好事,广东的“闱姓”复开,是为了筹饷,在张之洞是万不得已之举,而出以“也不过”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显。

  不过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谏为孙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个邓承修,孙毓汶仿照当年恭王应付倭仁反对设置同文馆的办法,撺掇醇王请旨,将邓承修派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让他无法再抨击洋务。但话虽如此,只要“铁汉”在京,还得要处处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嚣张了。不过,一半也是没有题目的缘故。修园一事,虽可以不明发上谕,到底不能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中堂,”孙毓汶问道:“倘或有人象同治十三年那样,交相起哄,请停工的折子一个接一个上,请问如何应付?”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盛伯熙算是清流后起的领袖,不过锋芒已不如前,加以慈圣优遇,翁叔平也笼络得住他,大概不会多嘴。此外就很难说了。”福锟接着又说:“我看邓铁香就决不肯缄默。”

  “邓铁香的事好办。天造地设有个差使在等着他。”孙毓汶说,“几时你不妨跟七爷提一提。”

  “喔!”福锟很注意地问,“你是说让我保荐邓铁香一个差使。是什么?”

  “中国跟法国,马上要会勘中越的边界了,邓铁香很可以去得。”

  “着啊!”福锟击节称赏,“他既是总理大臣,又是广东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个差使。莱山,你真想得到。不过,深入蛮荒烟瘴之地,比充军山海关外还苦,只怕他不肯去。”

  “这是什么话!”孙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规避?这一层,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颇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杀鸡骇猴,找一两个来开刀。”

  福锟秉性和易,知道孙毓汶手段阴险毒辣,便觉于心不忍,所以劝着他说:“能找人疏通一下,规诫他们识得利害轻重,也就是了。”

  “此辈年少气盛,目空一切,肯听谁的话?”孙毓汶干了一杯酒,沉吟着说,“倒有个人,正好拿他来替李相泡制一服开心顺气丸。”

  “莱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谁?”

  “梁星海。”

  ※※※

  梁星海名叫鼎芬,广州人。七岁丧母,十二岁丧父,由姑母抚养成人。生得头大身矮,须眉如戟,相貌一点不秀气,但笔下不凡,在粤中大儒陈兰甫的“东塾”读过书。

  那时广州将军名叫长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书香门第。广州将军署的后花园,题名壶园,亭馆极美,好客的长善,大开幕府,延请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锐、志钩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纪最轻,其次是广西贺县的于式枚与江西萍乡的文廷式。这两个人也是东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龄相仿,交情更见亲密。

  梁鼎芬科名早发,光绪六年二十二岁就点了翰林,与李慈铭同年。这年的房考官有国子监祭酒王先谦与宗人府主事龚镇湘,龚主事是梁鼎芬乡试的房师,而王祭酒是他这一次会试的房师,王龚两人又是至亲。梁鼎芬从小随父宦游湖南,以此重重渊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桩姻缘。

  龚镇湘有个侄女,是王先谦嫡亲的外甥女儿。龚小姐从小父母双亡,由舅母抚养长大,这时长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诗,无论做叔叔的,还是做舅舅的,当然都希望她嫁一个翰林。难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现成的一桩好姻缘,俯拾即是。于是春风得意大登科,秋风得意小登科,这年八月里在京成亲,才子佳人,传为美谈。

  梁鼎芬看起来当然志得意满,将新居题名“栖凤苑”。但双栖不多时,便即请假归葬,第二年春天才回京。临行誓墓,立志要做个骨鲠鲠之臣。

  三年散馆,梁鼎芬留馆授职编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红翰林之一,往来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乡前辈,南书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一天李文田为梁鼎芬排八字,说他活不过二十七岁。李文田的星相之学是有名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断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为惊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说,只有遭遇一桩奇祸,方始可以免死。然而什么叫奇祸,祸从何来?这就大费思量了。

  其时中法交涉正将破裂之际,清议抨击李鸿章,慷慨激烈,但都止于口头,上奏章弹劾的,却还不多,就有,措词亦比较和缓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绅的儿子,为王湘绮称作“仙童”的易顺鼎,写了一道奏折,说李鸿章有“十可杀”。其实,这是易顺鼎口诛笔伐,聊且快意的游戏笔墨,因为易顺鼎并无言责,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势焰熏天的李鸿章。然而别有会心的梁鼎芬,一看触发了灵感,将这篇稿子要了去,随即誊正,请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折,勃然大怒,召见军机要严办梁鼎芬。

  阎敬铭极力为他说情,才得无事。

  ※※※

  孙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泡制一服专为李鸿章服用的“开心顺气丸”,就是要翻这件案子。慈禧太后对清流本就厌了,也怕将来修清漪园的时候,言官会冒昧谏阻,觉得“杀鸡骇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请,颁发了一道上谕:

  “国家广开言路,原期各抒忠谠,俾得集思广益,上有补于国计,下有裨于民生。诸臣建言,自应审时度势,悉泯偏私,以至诚剀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几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来,章奏不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见施行,或量为节取,无不虚衷采纳,并一一默识其人,以备随时器使。至措词失当,从不苛求,即陈奏迂谬,语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责。若挟私妄奏,信口讥弹,既失恭敬之义,兼开攻讦之风,于人心政治,大有关系。

  恭读高宗纯皇帝圣谕:‘中外大臣,皆经朕简用,苟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虽欲自著风力,肆为诋讪,可乎?’又恭读仁宗睿皇帝圣谕,‘内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抚藩臬,以至百职庶司,如有营私玩法,辜恩溺职者,言官据实纠弹,即严究重惩。若以毫无影响之谈,诬人名节,天鉴难逃,国法具在。’等因;钦此,训谕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吴峋,参劾阎敬铭,目为汉奸;编修梁鼎芬参劾李鸿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内,竟至指为‘可杀’。诬镑大臣,至于此极,不能不示以惩儆。吴峋、梁鼎芬均着交部严加议处。

  总之,朝廷听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访周咨,惟期实事求是,非徒博纳谏之虚名。尔诸臣务当精白乃心,竭诚献替,毋负谆谆告诫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谕,立刻议奏,吴峋、梁鼎芬应降五级调用。这是“私罪”,所以过去如有“加级”、“纪录”等等奖励,则不能抵销。

  这个结果,惹得清议大哗。言官论罪,本就有闭塞言路之嫌,决非好事,而况律法不咎既往,已经过去的事,翻出来重新追论,不但对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开一恶例,以后当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随时可以翻案,岂不搞得人人自危?

  话虽如此,但此时言官的风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谕中有高宗和仁宗两顶大帽子压在那里,吓得不敢动弹。同时认为吴峋和梁鼎芬当时持论过于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为他们申辩,很难着笔,便越发逡巡却步了。

  不过,私下去慰问吴、梁二人的却很多。吴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异其趣,颇有“无官一身轻”的模样。因为这年正是他二十七岁,想起李文田的论断,一颗心便拧绞得痛,而现在冷镬里爆出个热栗子,忽得严谴,算是过了一道难关,性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计堪虞。编修的官阶正七品、降五级调用,只好当一个仅胜于“未入流”的从九官末官,在本衙门只有职掌与誊录生相仿的待诏是从九品,从来就没有一个翰林做过这样的官。所以这个降五级调用的处分,对梁鼎芬来说,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职还重。革职的处分,只要风头一过,有个有力的人出面,为他找个劳绩或者军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请开复。降官调用就非得循资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严旨之日,应付完了登门道恼的访客,到晚来梁鼎芬要跟一个至交商量今后的出处。这个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绪八年,下榻栖凤苑中,北闱得意,中了顺天乡试第三名,才名倾动公卿,都说他第二年春闱联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忧,奔丧回广东,如今服制已满,提早进京,预备明年丙戌科会试,仍旧以栖凤苑为居停。在梁家的听差、丫头和老妈子眼中,他的身分象舅老爷,因为穿房入户,连龚夫人都不须避忌的。

  是这样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议处之际,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严谴一下,便如当头一个焦雷,震得他魂飞魄散。虽然梁鼎芬本人反觉得是桩“喜事”,无奈他那位龚氏夫人,顿时玉容憔悴,清泪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头的光景。

  白天还要帮着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洒脱的样子,此时灯下会食,就再也不须掩饰了,“星海!”他抑郁地问:“来日大难,要早早作个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说,“回广东。”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等候调用,自然是携眷回乡,这是必然的两条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从小孤寒,家乡毫无基业,两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贷度日。

  这些苦衷,文廷式当然知道,他建议梁鼎芬回广东,当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条路子。长善虽已罢职回京,张之洞在那里当总督,可以求取照应。

  “盛伯熙跟张香涛的交谊极厚,请他出一封切切实实的信,张香帅自然罗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说,“我想,你只有这么办,只有这么一条出路。”

  梁鼎芬摇摇头,“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问,“到他幕府里去仰承颜色,不太委屈了我?”

  多少名臣出于督抚幕府,就算罢官相就,亦不见得辱没了他翰林的身分。不过梁鼎芬向来有些矫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说起来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觉得不宜跟他辩论,因为越辩越僵。

  就在这时候,有两位熟客连袂来访,一个是于式枚、一个是志锐,跟梁鼎芬是庚辰会试的同年,也都点了翰林,如今志锐仍旧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馆以后,当了兵部主事。他们白天已经来过,此时不速而至,也是关心梁鼎芬的出处,想来跟他谈谈。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将他的建议,与梁鼎芬的态度,说了给他们听,于式枚与志锐都认为先回广州是正办,跟张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说,“仿佛王湘绮为丁稚帅礼聘入川,出长尊长书院那样,就不碍星海的清高了。”

  听得这话,梁鼎芬欣然色喜:“这倒是我的一个归宿。不过……。”

  他没有再说下去,志锐却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绮乃是丁宝桢所“礼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这么办,”他说,“星海尽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写信给张香帅荐贤,让张香帅登门求教。”

  “能这样办,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文廷式问道:“盛伯熙的力量办得到吗?”

  “他们的交情够。”志锐答说,“如果怕靠不住,我们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师。”

  翁老师是指翁同龢,庚辰会试的副主考。张之洞跟翁家的“小状元”是同年,两家的交谊本来不坏,但近年来因为南北之争,分道扬镳,已经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摇其头:“不行,不行!托翁老师反而偾事。照我看,最好托令亲谟贝子,转托李兰公出信,那就如响斯应了。”

  贝子奕谟是志锐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鸿藻,面子当然够了,而李鸿藻的话,在张之洞是非听不可的。这样做法,虽然迂回费事,却是踏踏实实,可期必成,所以都赞成此议。

  大家这样尽心尽力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无须言谢,梁鼎芬只不断点头而已。

  “现在要谈怎么走法了。”志锐问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帐?”

  帐实在是债。京里专门有人放债给京官,名为“放京债”,利息虽高,期限甚长,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还本,一外放了,约期本利俱清。而象梁鼎芬这样的情形最尴尬,不还不行,要还还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听志锐问起,老实答道:“没有仔细算过,总得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不算多,大家凑一凑,总可以凑得出来,这件事也交给我了。”志锐又说:“此外还得凑一笔川资。星海,你看要多少?”

  这就很难说了。仅仅川资,倒还有限,只是到了广州,不能马上有收入,也不能腼颜向亲友告贷,如果一年半载地赋闲,这笔缴裹儿,为数不少。倘或带着妻子回去,立一个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费周章了。

  他的为难,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锐又问:“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还是伴着你一起走?星海,我说句话,你可别误会!”

  “是何言欤?尽请直言。”

  “我认为你这时候不能拖着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暂住。这样做法还有个好处,两三年以后,有亲政,大婚两盛典,覃恩普敷,起复有望,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来,岂不省了两次移家之劳?如果此行顺利,三、五个月以后,再派人来接眷,亦还不迟。”

  这是为好朋友打算,象为自己打算一样地实在,梁鼎芬衷心感动,拱拱手说:“谨受教!”

  ※※※

  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梁鼎芬的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

  “又为什么难过?”他低声下气地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画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香涛聘我去主持书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问:“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不错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气热,文廷式光着脊梁在院子里纳凉,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那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把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

  “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龢,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吧!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三哥了!”

  ※※※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这天是他的同乡,也是翰林院同僚的姚礼泰约他看荷花,聊当话别。地点是在崇文门内偏东的泡子河,前有长溪,后有大湖,东南两面,雉堞环抱,北面一台雄峙,就是钦天监的观象台。两岸高槐垂柳,围绕着一片红白荷花,是东城有名的胜地。

  主客只得三人,唯一的陪客就是文廷式。午后先在梁家会齐,梁家的栖凤苑就座落在东单牌楼的栖凤楼胡同,离泡子河不远,所以安步当车,从容走来。姚家的听差早就携着食盒,雇好了船在等待。但是,骄阳正盛,虽下了船,却只泊在柳荫下,品茗闲话。

  “星海,”姚礼泰问道:“听说宝眷留在京里可有这话?”

  “有啊!”梁鼎芬指着文廷式说,“我已经拜托芸阁代为照料。三五个月以后,看情形再说。”

  “还是早日接了去的好。”姚礼泰说,“西关我有一所房子,前两天舍弟来信,说房客到十月间满期,决定退租。你到了广州不妨去看看,如果合适,就不必另外费事找房子了。”

  梁鼎芬自然连连称谢,但心头却隐隐作痛。连日与龚氏夫人闲谈,她已经一再表示,决不愿回广州,所以姚礼泰的盛情,只有心领,却未便明言。

  “两位近来的诗兴如何?”姚礼泰又问。

  “天热,懒得费心思。”文廷式答说:“倒是星海,颇有些缠绵悱恻的伤别之作。”

  “以你们的交情,该有几首好诗送星海?”

  “这自然不能免俗。”文廷式说,“打算填一两首长调,不过也还早。”

  “对了!今日不可无词。我们拈韵分咏,”姚礼泰指着荷花问说,“就以此为题。如何?”

  “好!”梁鼎芬兴致勃勃地,“这两天正想做词。你们看,用什么牌子?”

  “不现成的?”文廷式指着城墙下说:“《台城路》。”

  名士雅集,听差都携着纸笔墨盒、诗谱词牌,当时拈韵,梁鼎芬拈着“梗”字,脱口吟道:“片云吹坠游仙影,凉风一池初定。”

  “好捷才!”姚礼泰夸赞一声,取笔在手,“我来誊录。”梁鼎芬点点头,凝望着柳外斜阳,悄悄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好!”姚礼泰一面录词,一面又赞,“宛然白石!”

  “我何敢望姜白石?”梁鼎芬又念:“斜阳正永,看水际盈盈,素衣齐整;绝笑莲娃,歌声乱落到烟艇。”

  “该‘换头’了。上半阕写景,下半阕该写人了。”

  “这是出题目考我。”梁鼎芬微笑着说,“本来想写景到底,你这一说,害我要重起炉灶。”

  说罢,他掉转脸去,剥着指甲,口中轻声吟哦。文廷式看着词稿,却在心中念着:“秋意萧疏,花枝眷恋,别有幽怀谁省?”

  文廷式在玩味梁鼎芬的“幽怀”,姚礼泰亦在凝神构思,一船默默。只听“波、波”的轻响,紧包着的莲瓣,一朵一朵开放,展露娇黄的粉蕊,飘送微远的清香,随风暗度,沁人心脾,助人文思。

  “我都有了!”梁鼎芬说:“我自己来写。”

  从姚礼泰手中接过纸笔,一挥而就,他自己又重读一遍,钩抹添注了几个字,然后搁笔,将身子往后一靠,是颇感轻快的神态。

  于是姚礼泰与文廷式俯身同看,那下半阕《台城路》写的是:“词人酒梦乍醒,爱芳华未歇,携手相赠。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今番光景。红香自领,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只是相思,泪痕苔满径。”

  “这写的是残荷。”姚礼泰低声赞叹:“低徊悱恻,一往情深。”

  梁鼎芬当然有得意之色,将手一伸:“你们的呢?”

  “我要曳白了。”文廷式摇摇头,大有自责的意味。

  “我也是。”姚礼泰接口,“珠玉在前,望而却步,我也只好搁笔了。”

  “何至于如此?”梁鼎芬矜持地,“我这首东西实在也不好,前面还抓得住题目,换头恐怕不免敷衍成篇之讥。”

  “上半阕虽好,他人也还到得了这个境界,不可及的倒是下半阕,写的真性情,真面目。”姚礼泰转脸问道:“芸阁,你以为我这番议论如何?”

  “自然是知者之言。”略停一下,文廷式提高了声音说:“‘任漂没江潭,不曾凄冷’,星海,‘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珍重那番光景。”

  原作是“今番光景”,何以易“今”为“那”,姚礼泰不解所谓,随即追问:“那番光景是什么?”

  暧昧蒙眬的情致,只可意会,说破了就没有意味了。梁星海是了解的,五年前的九月下弦,正合着“夜月微明,寒霜细下”的“那番光景”,文廷式是劝自己记取洞房花烛之夜,“珍重”姻缘。盛意虽然可感,然而世无女娲,何术补天?看来相思都是多余的了。

  ※※※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上唤进来有话交代。

  “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上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上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只能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上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吧!”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

  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上船就睡,睡到上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上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有件事,我倒要问你。”文廷式放下筷子,两肘靠在桌上,显得很郑重似地,“你一到天津,北洋衙门就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梁鼎芬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还能拿我‘递解回籍’不成?”

  “你看你!”龚夫人埋怨他说,“三哥的话还没有完,你就急成这个样子!”

  “对了,你得先听完我的话。我是说,北洋衙门知道你到天津,当然会尽地主之谊。你受是不受?”

  “不受!”梁鼎芬断然决然地回答。

  “李相致赠程仪呢?”

  “不受!”

  “下帖子请你吃饭呢?”

  “也不受!”

  “他到栈房里来拜你呢?”

  这就说不出“挡驾”二字来了。梁鼎芬摇摇头:“不会的!

  他何必降尊纡贵来看我这个贬斥了的七品官?”

  “‘宰相肚里好撑船’,如果真有此举呢?”

  文廷式这样逼着问,使梁鼎芬深感苦恼,但平心静气想一想,也不难回答:“他是道光丁未,我是光绪庚辰,”他扳着手指数一数会试的科分,“时历四朝,相隔十五科。十三科以前称为‘老前辈’,我只拿翰苑的礼节待他就是。”

  “你果然想通了!”文廷式抚掌而笑,显得极欣慰,接下来正色说道:“星海,我为什么要咄咄逼人,非问出个结果不可?就是希望你晓然于应接之道。我辈志在四海,小节之处,稍稍委屈,亦自不妨。”

  “是啊,”龚夫人一旁帮腔,“你的脾气太偏、太倔,总要听三哥的劝,吃亏就是便宜。”

  龚夫人说完了,文廷式又说,两人更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象是在听朋友夫妇规劝似的。

  ※※※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伕:“上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上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吧!大概在书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夏布短衫裤,趿着凉鞋,正在晒书,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书。文廷式知道,那部书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友”。因此这时他连朋友都顾不得接待了。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上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友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吧?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书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

  这也是个熟客,名叫立山,字豫甫,是蒙古人,但隶属于内务府,因而能够放到苏州当织造。

  “织造”是个差使,向例一年一任,立山却一连干了四任。这当然因为他是李莲英的好朋友,但也由于他本人能干。织造衙门专管宫中所用的绸缎,“上用”衣料,花样古板,亘数十百年不改,立山却能独出心裁,绣成新样。有一种团花,青松白鹤梅花鹿,颜色搭配得非常好,尤其是鹤顶一点丹红,格外显得鲜艳而富丽,同时锡以嘉名,用鹿鹤的谐音,称为“六合同春”。这一款衣料,进奉慈禧太后专用,果然大蒙奖许。加以李莲英的吹嘘照应,所以能由苏州调京,派为奉宸宛的郎中,修理三海工程,由他一手经办,是内务府司员中一等一的红人。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又怕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吧?”

  “避什么?”盛昱答说:“此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上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

  “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吧?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抱着扇子,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

  “熙大爷!”他问,“有件事非请教你不可。‘北堂’是怎么个来历?”

  “你是说蚕池口的天主教堂?”

  “对了。”

  盛昱熟于掌故,但提到这个位于西苑金鳌玉蚈桥以西,出西三座门,位于西安门大街路南,俗称“北堂”的天主教堂,却一时无以为答。略想一想,又检出一本《康熙实录》来翻了翻,才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是康熙四十二年的事……。”

  康熙四十二年,圣祖仁皇帝生了一场伤寒病,由伤寒转为疟疾,三日两头,寒热大作,颇感困顿。因此降旨征药,不论何人,皆可应征,特派御前大臣索额图,大学士明珠及以后为世宗公然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还有一位宗室,负责考查。

  应征的人不少,然而所进的药物,让患疟疾的病人服用以后,全无效验。最后有两名法国天主教士,呈进一种白色的药粉,说是刚从本国寄到,名为“金鸡拿”,专治疟疾。四大臣询明来历、制法,认为不妨一试。

  于是找了三名正在打摆子的太监来试验,第一个是病发以后服用;第二个正发病时服用;第三个未发即服,结果都是一服而愈。

  圣祖本来就相信西洋的一切,他自己亦深通西洋的天算之学,所以一听四大臣奏报试验结果,立即便要服用“金鸡拿”。

  可是皇太子却大不以为然,责备四大臣冒昧,万一异方之药,无益有害,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自古以来,遇到这样的疑难,有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亲尝汤药,而且四大臣听法国教士说过,金鸡拿不但能治疟疾,亦是补药,所以四个人各取一剂,用酒吞服。一夜安眠,精神十足,见此光景,皇太子的疑虑消失无余。

  圣祖亦由近侍口中,得知有尝药之事,所以一早召见索额图,问明经过,深为欣慰,当时便服用了一剂。到了下午三点钟,照算应是发病的时刻,居然未发,于是天语褒奖,群臣称颂,论功当然要行赏,圣祖决定在皇城内赏给进药教士第宅一区,以为酬庸。

  赐第是由圣祖亲自检阅皇城舆图所选定的,就在三座门外街南的蚕池口。三座门内,西苑的西北一隅,在明朝是世宗玄修之地的仁寿宫,宫侧则是皇后亲蚕之处,有先蚕坛、采桑坛、具服殿、蚕室等等建筑。洗桑浴蚕有池,由宫墙外引西山之水入池的口子,即名为蚕池口,那里有一座云机庙,是明朝宫人织锦的工场。入清之初,大半废弃,但却留下好些当年侧近之臣的赐第。圣祖挑了一座最好的,赏给法国教士,而且指派工部的司官和工匠,照教士的意思,修改成天主教堂的式样,题名“仁慈堂”,表示感戴圣祖的仁慈。

  到了第二年,法国教士因为仁慈堂西侧有一段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空地,起意修建大教堂,上奏说道:“蒙赏房屋,感激特甚,惟尚无大天主堂,以崇规制。现住房屋,固已美善,而堂为天主式凭,尤宜壮丽严肃。用敢再求恩赐,俾得起建大堂。”圣祖接奏,并不嫌教士得寸进尺,指派大臣勘察,将那块空地恩赏了一半,等起建大堂开工,又赏了一块金字石匾:“敕建天主堂”。此堂就是所谓“北堂”。

  ※※※

  盛昱娓娓言来,恍如目睹,讲完始末,接下来便问:“豫甫,你怎么忽然打听这段掌故?必有所谓吧!”

  “自然。”立山答道:“修理三海的工程动工了,皇太后的兴致好得很,三天两头,亲临巡视。每一次望见北堂就皱眉。北堂太高,俯视禁苑,实在不大合适。太后的意思,想拿北堂拆掉。”

  “这可得慎重!”盛昱正色说道,“中法交涉,好不容易才了结,一波甫平,一波又起,未免太划不来!”

  “是的。这当然要请总署诸公去交涉。”立山皱眉说道,“北堂的来历如此,只怕交涉会很棘手,圣祖仁皇帝敕建的天主堂,如果现在管堂的教士,硬不肯拆,还真拿他没办法。”

  “洋人并非不可理喻的。”文廷式插嘴说道:“如果善言情商,另外觅一块适当的空地,让他们拆迁,照情理说,亦没有坚持不拆的道理。”

  “见教得是!”立山连连拱手,很高兴地说:“今天真不虚此行了。”

  “豫甫!”盛昱问道:“修三海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廷式当然更不便插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大办海军一事。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式,“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

  “你是说他不切实际,还是纸上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是不切实际,而且是纸上谈兵,实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北洋李相。

  然而,何以张制军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意味,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上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

  你总比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象还没有复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由总理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这四支海军,即使设立了起来,也不能归总理衙门统辖。”

  “你是说预备另立衙门?”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兵轮两三百万银子,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向德国定造,即将驶来中华的“定远”、“镇远”两舰,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钢面快艇“济远”,造价更低。但话虽如此,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一时那里去筹这笔巨款。

  “然则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既谓之大办海军,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上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既然如此,又何必专设衙门。”

  立山笑道:“熙大爷连这一层都不明白?不专设衙门,七爷怎么办事?”

  “啊!”盛昱恍然大悟,“是在军机、总署以外,另外搞一个有权的衙门。”他又蹙眉说道:“总署本来专办通商事宜,后来变成办洋务,军机之权日削。现在再设一个衙门来削军机、总署之权,这样子政出多门,不要搞得一团糟吗?”

  “熙大爷,”立山低声说道:“新设的衙门,不但削军机、总署之权,还要削内务府之权。”

  这话骤听费解,仔细想去,意味深长。修理三海的工程,现在由醇王主持,有了新设衙门,此事必归新衙门管理,岂不是削夺了内务府之权?

  所谓大办海军,原来是这么回事!盛昱和文廷式相顾无言。立山看着他们两人的脸色,深感不安,便用很郑重的神色叮嘱:“这些话我没有跟别人说过,不足为外人道!”

  “你放心好了,”盛昱答说,“我们决不会泄漏消息来源。”

  “请问,”文廷式接着问了句很切实的话:“这些打算,何时可以定局?”

  “快了!各省奉旨筹议海军的折子,大致都递到了,只等合肥陛见,必可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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