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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关在京兆尹衙门里的毛延寿,是死囚的待遇,白天脚镣手铐,到晚来睡的倒是高铺,不过手足都绑在特制的木台上。

  这个木台名叫“匣床”。

  三天匣床睡下来,毛延寿大有生不如死之感。可是一听狱吏说一声:“毛司务你今天大喜!”却又吓得几乎昏了过去。

  “你,你老说明白一点儿,什么喜事?”

  “那就说明白一点吧,省得你做糊涂鬼:今天奉旨拿你处斩,你有什么话交代家族?”

  这一下毛延寿真的昏死过去了,瘫痪在地,不便上绑,狱卒取来一桶冷水,当头一淋,毛延寿方始悠悠醒转,放声大哭,乞求饶命。狱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死囚,料知劝亦无用,只有不理他。

  就在这扰攘之际,突然由廷尉衙门派了人来,阻止行刑,将毛延寿提走,随即转送中书府。

  毛延寿喜出望外,心知事有转机,一条性命全靠在石显身上。一路上盘算,必得整顿全神对付石显,好歹将死的说他活来。

  进了相府后堂,他满面感激地跪倒磕头,恭恭敬敬地说:“毛延寿叩谢相爷不杀之恩!”

  “不敢当,不敢当!”石显答说:“我无权不杀你。”

  “相爷太过谦虚,皇上只听相爷的话。毛延寿自知死罪,只有相爷能救我一条小命。”

  “我倒想救你,无奈你太狡猾,救人不敢相信你!”

  毛延寿痛苦地咧起了嘴,然后猛然一咬牙,重施自责的故技,一面打自己的嘴吧,一面骂:“毛延寿,你混蛋!毛延寿,你该死!谁叫你平常不做一件好事,到想改过向善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毛延寿!”石显大声喝阻:“你真的想回心向善?”

  “相爷莫问我,我又不能将心挖出来给相爷看!”

  “我给你一个机会,如何?”

  “相爷、相爷!”毛延寿“咚咚”地磕着响头:“果然如此,相爷就是我的重生父母。”

  “你先不要高兴!”石显正一正颜色说道:“要看你的本事,如果你办不成功,还是要死!”

  “一定办得成功,一定办得成功!”毛延寿精神抖擞地说:“相爷智珠在握,最能识人,当然已经估计到,必是我毛延寿力所能及的事,才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也是实话。石显觉得很中听,点点头说:“话虽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

  “性命出入的事,何敢轻心?”

  于是石显吩咐左右回避得远远地,方问毛延寿:“呼韩邪跟你的交情不错吧?”

  毛延寿不敢说实话,“嗯、嗯”地支吾着。

  “说实话!”石显提出警告:“你越诚实,活命的机会越大。”

  “是!”毛延寿豁出去了:“呼韩邪对我交情不错,管我叫‘老毛’”。

  “如此相称,交情很不错的了。毛延寿,我现在要把你送回呼韩邪那里,你要跟他忏悔,说你骗了他。”

  毛延寿乱眨着眼睛问:“请相爷的示下,说我骗了他什么?”

  “你第一次逃到宾馆,是不是带去一张王昭君的图?”

  “有这回事。”

  “那你就跟呼韩邪说,王昭君那张图不对!你不过为了煽惑他,故意画得那样美。其实,本人与你所献的图,并不相符。”

  毛延寿想了一下,连连点头:“相爷的意思我明白了,可是,”他又迟疑地问:“呼韩邪如果问我,真的王昭君是什么模样,我该怎么说?”

  “你想呢?”

  “住在,”毛延寿试探着问:“住在上林苑的韩文?”

  “王昭君!”石显重重地说,倒把毛延寿吓一跳:“记住!

  如今住在上林苑的,是宁胡长公主王昭君。呼韩邪已经见过了。”

  “是,是!这下,我完全明白了!”

  “光明白还不行!你要说得呼韩邪相信。他如果不相信,你还是不能活命。”石显略停一下又说:“毛延寿,我知道你诡计多端、花样百出,你好好去筹划,要怎么样才能让呼韩邪相信你的话!”

  这可是极大的难题,毛延寿不断用手敲着额角,三角眼一扬一眨地煞费踌躇。

  如是有好一会的功夫,毛延寿突然问道:“相爷,有件事我不明白,你老人家放我出去,不怕我逃走?”

  石显微微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儿的玩具,一个竹框蒙薄皮的小鼓,两面结着绳子,上系一粒黄豆,只捏住把子一捻;小鼓摇转,黄豆打击鼓面“冬、冬”作响,其名谓之“博浪鼓”。

  “你认得这玩具是谁的吗?”

  毛延寿入手便知,上有一个“毛”字,是他亲手所书,“这、这是小犬的玩具”。他说:“怎的到了相爷手里?”

  “你妻子跟你儿子,我已经派人好好安置在极妥当之处。”

  毛延寿一惊,而表面却不能不堆满笑容道谢。

  石显虽掌握了毛延寿的“命根子”,但亦并非一味威挟。

  好言慰勉,作了很多将功赎罪,及有赏赐的诺言。毛延寿自是感谢不尽。

  将这一段说开了,毛延寿问道:“请示相爷,我什么时候去看呼韩邪?”

  “如果你已经想妥当了,随时可以去。”

  “想妥当了!一句话,随机应变,我闯的祸,还要我自己来摆平。”

  “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石显大声吩咐:“备马伺候。”

  由于胡里图事先的疏通兼以毛延寿被送了回来,呼韩邪当然不会再像头一次那样对石显不客气。但亦没有什么笑容,只是以礼相待而已。

  “单于,你看,我把毛延寿带来了。”石显说道:“皇上看单于的面子,赦免了毛延寿的罪名。”

  居然能够赦免,倒是出乎呼韩邪意外的。等将毛延寿带了上来,他便问道:“老毛,你被赦了?”

  “是的,要谢谢单于。”

  “谢什么?重新替我画张像是真的。”

  “可以,可以!”石显急忙接口:“毛延寿现在是自由之身,尽可以在你这里作客。”

  谁知毛延寿却摇摇头说:“不行!”

  这一声,连石显都楞住了。呼韩邪问道:“你不愿意替我画?”

  “不是不愿意。”毛延寿答说:“我的罪是被赦免了,可是我宫廷画工的差事也丢掉了,我得想法子糊口。”

  “这,”呼韩邪笑道:“还用你愁吗?我送钱你花就是。”

  毛延寿顿时精神一振,“那好!”他说:“单于要什么时候画就什么时候画。”

  “今天就画。你在我这里住几天。”

  “可以。”

  于是石显作个准备起身告辞的姿态,“好了!”他说:“咱们把话说开了,一切误会,涣然冰释。”

  “既然说开了就算了!”

  “和亲之事,仍照原议。”

  “原议是原议,可是得王昭君。”

  “是王昭君!”石显装作诧异地,“单于不是相过了吗?”

  “什么?”呼韩邪瞪大了眼:“那不是韩——”

  “文”字不曾出口,毛延寿突然打断:“不,不,是王昭君,是王昭君。”

  这下,呼韩邪心头疑云大起,看看石显,又看看毛延寿,大声问道:“老毛,怎么回事?”

  这时在座的四个人,各具一副表情,呼韩邪是惊怒;胡里图是困惑;石显在沉着中透着紧张,怕毛延寿应付不下来会露出破绽;而毛延寿的表情绝妙,满脸胀得通红,惊惶窘迫,溢于词色。

  “是我不好,是我闯的祸。这中间有许多委屈,一时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我太荒唐,太不负责就是了。”

  见此情景,石显放心了,正好顾应情势,为毛延寿做个配角,把一段戏好好唱下来。“想必毛延寿碍着我,有些话不便说。单于,”他站起身来:“我告辞吧!”

  “石中书,”呼韩邪略事抱歉:“今天不能留你喝酒了,胡里图替我送客。”

  目送胡里图陪着石显走远了,毛延寿平静地说:“算了,上林苑住的是假昭君。”

  石显的计划完全落空。毛延寿居然将真情都告诉了呼韩邪!

  不但透露了真情,还为呼韩邪借台代筹,当然也是为他自己觅生路。他劝呼韩邪要狠,越狠越好。以他本人为例,若非呼韩邪对石显施以强大的压力,他就不可能刀下留人,又回到这里。

  “你说的话很有道理,老毛,我现在问你,我怎么样才可以把真昭君弄到手?而且,”呼韩加强了语气说:“又能让石显相信,你真的把我说服了?”

  “有办法,第一,单于,你要早早脱离虎口,到了边界上,就是你狠了。第二,你要假装相信,上林苑住的是真昭君。”

  “装糊涂很容易。”

  “第三可不大容易。”毛延寿说:“单于你得收买一个人,给你通消息,做你的内应。”

  “单于早有这个意思了,”中途加入密谈的胡里图说:“就是没有门路。”

  “我指点你一条明路。”毛延寿说了一个字:“史!”

  “掖庭令史衡之?”

  “包会上钩。”

  “其实,老毛,你不也可以给我通消息吗?”

  “我?”毛延寿指着鼻子说:“我得跟单于走啊!”

  “跟我走?好!”呼韩邪很高兴地说:“可是,石显肯放过你吗?”

  “肯,”毛延寿极有把握地:“到时候我教单于一句话,管教石显哑口无言,非放不可。”

  “慢来,慢来!”胡里图有疑问:“老毛,这一来石显当然知道,你又投到单于这儿来了。那时候,你的妻儿怎么办?”

  毛延寿没有开口,只竖起手掌,朝下一砍,是个杀头姿势。

  “你舍得?”呼韩邪问。

  “没法子,我得活命。”毛延寿说:“石显这个人,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就算我替他把事情办成了,单于你把韩文当昭君娶回去了,真昭君做汉宫的妃子了,石显他还是要杀我。

  单于啊单于,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老毛如果连这点都不懂,我还能混吗?”

  “好吧!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吧!”呼韩邪向胡里图说:“我们怎么走,怎么敷衍石显,怎么连络史衡之,走了以后该做些什么?你跟老毛好好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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