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裴寂向侍酒的宫女使一个眼色。不一会,十二个乐工,抱着箜篌、琵琶、答腊鼓之类的乐器,列队上堂,席地而坐。然后八名健骨高躯的宫女,穿着奇异的胡服,脸和双臂用五色香粉画成“纹身”的样子,手牵着手,碎步来到筵前,在急管繁弦声中,且舞且唱: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隋镜隐,彩凰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明忆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哪能惜马蹄!
这舞来自西域,名为“昔昔盐”,舞曲却是文帝时最有名的文学侍从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贾祸,被赐自尽的薛道衡所作。
李渊年轻时,曾受薛道衡的赏识,因此,这时听见唱他的诗,激起无穷的感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渊对裴寂说,“文帝亲口对我说过:‘薛道衡所拟的诏谕,都是我要说的话,十分得力。只是他的性子太迂阔了。’既然知道他迂阔,应该原谅他,为了他所上的一篇颂词,其中有几句触犯忌讳的话,便赐令自尽,未免叫人寒心!”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儿子更是有过之无不及!留守还记得那年有病,皇帝说了什么话?”裴寂故意这样问。
李渊怎么不记得?两年前皇帝——杨广召他入对,因为有病误了时限,杨广询问原故,左右回奏:“李渊病了!”杨广便说:“可得死否?”这话传到李渊耳朵里,才知道杨广猜忌极深,动了杀机。从此醇酒妇人,韬光养晦。但至今想到杨广的话,还可以叫他不寒而栗。
“不谈这些吧!”他懊恼地说。
裴寂知道这时候他需要借酒浇愁,于是抓住机会,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首先看到黄罗的帷帐,心里疑疑惑惑,这是什么地方?再侧脸看去,枕上一弯长发,细辨面貌,似曾相识,却再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喂,喂!”他推着那艳丽的女郎,“你醒醒!”
“嗯——”那女郎仍旧闭着眼,腻声哼着,然后扭了两下身子,蒙上被,一头钻在他胸前。
李渊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会神,慢慢记起昨晚上的情形,忽然意会,失声大叫:“不好了!”接着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砖地上,冷得发抖。
这下因为动作太猛,把那女郎吵醒了。“留守,快上来!”她揉着倦眼,伸手来拉,“冻出病来,可不得了。”
“你,你是晋阳宫的?”他问。
“是。我叫信秋,伺候寝殿。”
“伺候寝殿?”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画:“这就是寝殿。”又指指床,“这就是御榻。”
“糟了!”李渊在心里说,深深吸了口气,顺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那里发呆。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睡到御榻上来的?也不知道跟侍寝的宫女做了什么事?反正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密奏参劾,搞成杀身之祸!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情弄明白,“我昨晚上怎么留下来的?”
“留守自己说要睡在这里,谁敢说个不字?”
“我说过那话吗?”他疑惑地自问。
“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对呀!”李渊说,“你们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该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话,你要杀人。”
“真的吗?”
“留守,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自己怎么不记得?难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可不是!”李渊懊恼地说,“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现在——”他在想,现在该怎么办?
信秋笑一笑,慢条斯理地下了床,铺床叠被,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信秋!”他想到一个主意,“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送你。”
“留守随便赏什么,我都要。”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宝送你。只是有一件,我糊里糊涂在这里睡了一晚,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
“傻孩子!”李渊跺跺脚,着急地说,“这要让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脑袋的罪名!”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脑袋也砍不到我。”
就这一句话,李渊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胆大妄为!我先砍你的脑袋,看你怕不怕?”说着自己动手着履戴冠,看都不看她。
这下把信秋吓得脸色大变,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哭什么?”李渊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她吓怕,“还不跟我说实话!”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说,“都是监副跟我说了多少好话,又吓我,说我不肯,留守会动怒,这会儿又怪我!”
这自然不能怪信秋——只要她说了实话,李渊倒反有许多怜惜歉疚之情,便放缓了声音:“好了,不要哭了!你只听我的话,别在外面乱说,我仍旧送些首饰衣服给你。”
“谢谢留守。”信秋泪眼婆娑地拜了两拜,立起身来,转往殿后去了。
宽恕了信秋,李渊把一股怨气都集中在裴寂身上。怒冲冲出了寝殿,一直来到监副的官舍,探头一望,裴寂正安闲地在批阅文书。
“玄真,你干的好事!”
“留守,”裴寂站了起来,装作不解似的问,“酒可醒了?”
这一问,把李渊问得说不出话来。可以想像得到的,裴寂一定会把昨晚上的荒唐,都推到酒醉了的他的身上,事过境迁,而且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要争辩亦无从争辩起,不如不说。
然而这口被捉弄的冤气,无论如何得要发泄一下,于是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大声问道:“玄真,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
“留守怎么说这话?”裴寂疾趋到他身边,“我对留守的一片耿耿忠心,可表天日!”
“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李渊的语气缓和了些。
“裴寂绝不敢!”
“害人的事都已做了,还说不敢?你不是不知道,皇帝巴不得抓住我的错,把我除了。你,”李渊又愤慨了,“你对信秋威胁利诱,陷我入罪,王威、高君雅不正好抓住把柄了吗?”
“留守一定要说我叫信秋侍寝是做错了,我就给留守陪罪。”裴寂徐徐答说。
到底是可共心腹的密友,而且裴寂刚刚还强调了他的忠心,再听他这样一说,李渊无法再责备他了,但闯出来的祸要收拾。“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
“事已如此,留守必得定大计、决大策了!”
终于迂回曲折地逼出了一句最真实、最要紧的话。“唉!”李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语。
“留守!”裴寂又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害!天下已经大乱,河东一隅之地,不能长保安乐,请问留守,能为杨家‘留守’到什么时候?”
“尽忠而已。”
“为国人皆曰可杀的暴君尽忠吗?”裴寂冷笑道,“哼,怕只有留守一个人尽忠!”
“怎么?”李渊大惊,“难道将士都有异心?”
“留守真是昧于天下大势了!岂止将士有异心,黎民百姓谁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只以为留守顺天应人,必有一番吊民伐罪的动作,所以隐忍期待。谁知道留守只想长保禄位。而况隋祚灭绝在即,这‘太原留守’的禄位,亦无法长保。岂非愚不可及!”
震于裴寂的慷慨激昂,所以最后那句不礼貌的责备,使得李渊深深自惭。形势如此,不能不朝着大家要走的方向去进取,否则搞成众叛亲离的局面,又何苦来哉?
“唉!”李渊叹口气说,“我可真没有办法了!”
一听这话,等于是答应了。裴寂大为兴奋:“留守,天与人归,大事必成。请听我细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