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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眼无虚(3)
  韦庆度失笑了,“什么高门大族?”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娼家李姥!”

  霎时间,郑徽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觉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为“她”惋惜?

  “不对吧!”他将信将疑地,“那样华贵的气度会是娼家?”

  “为什么不会?”韦庆度手指往里一指,“如果不是在这里,在宫里、在宰相府,你见了珠围翠绕的素娘或者阿蛮,你会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现实的例证,有力地祛除了郑徽的疑惑。转念一想,高门大族的小姐,礼法谨严,在此时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来深深的怅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于接近。

  于是,欣然的笑意,从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这棵摇钱树,足见眼力之高。不过——”韦庆度迟疑着欲言又止。

  “祝三!”郑徽用求教的眼色看着他,“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忌。”

  “怕不容易了这笔相思债。”韦庆度说:“李姥手里很有几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贵戚豪门,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万,不能动她的心!”

  “钱,只要有数目,就好办了!”郑徽声色不动地回答。

  韦庆度不肯再多说了。富家子弟,一掷百万,亦是常事;再要多说,倒像看他不够豪阔似地,以致好意变成轻视,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这时有侍儿来启禀:“素娘请两位郎君入席。”

  郑徽进去一看,铺排陈设,比刚才所见的更为华丽;素娘和阿蛮,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焕发,双双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蛮仍旧穿着胡服,等酒过数巡,她翩翩而起,在当筵一方红毛毡上,按照鼓声的节拍,轻盈地舞着——自北魏流传下来的柘枝舞。然后是素娘弹筝唱曲。韦庆度在舞影歌声中,杯到酒干;郑徽却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蛮和素娘,他的一颗心,已飞到鸣珂曲中去了。

  “定谟!”终于韦庆度发现了,“你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似地?”

  “没有!没有!”郑徽极力否认,举杯相邀:“我的兴味好得很。来!干了它!”

  为了礼貌,更为了不让人窥破他的心事,郑徽暂时抛开遐想,附和着韦庆度的兴致,谈笑饮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气。

  慢慢地,由恣意痛饮变为浅斟低酌。素娘和韦庆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诉说些什么。阿蛮也拉一拉郑徽的袖子,微现羞涩地说:“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郑徽笑着摇摇头:“我跟十五郎说好了,今夜住在他那里。”

  “就为的这个。”阿蛮说:“你一走,十五郎当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牵肠挂肚了!”

  郑徽一想这话不错,立刻改变了主意,说:“那么我就为素娘留下吧!”话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为你留下来的,你不是不愿意我走吗?”

  “不管是为我,还是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兴了!”阿蛮低声答说,娇笑着。

  郑徽很欣赏她的态度,勾栏中人,像她这样心性开阔而且明达的,真还少见。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头,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酒意化成春色,双颊酡红,如西府海棠般娇艳,郑徽动情了,不自觉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闪避得很快,同时给他一个微带呵责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轻薄。

  郑徽微微一愣,随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挑达,而是忽然记起了鸣珂曲中的“她”,该为“她”留着一片深情,不可有丝毫的浪掷。

  “定谟!”韦庆度站起身来,舒展一下手脚,似乎有倦意了,“酒够了吧?”他问。

  “早就够了。”

  “我怕——”他歉意地说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去。”郑徽学着他的口吻说。

  “这一箭之仇报得好!”韦庆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于是侍儿撤去酒肴,另端一张食案上来,上面是一冰盘黄橙橙的柑子,一把银刀和一碟雪白的吴盐。素娘和阿蛮剖开柑子,蘸了吴盐,喂到韦庆度和郑徽口中,甘酸之中带些涩口的咸味,正好醒酒。

  “三更过了,请安置吧!”素娘对郑徽说。

  “你们也请安置吧!”郑徽打趣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好好温存去吧。”

  “彼此,彼此!”韦庆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儿早已擎着烛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双双归寝。阿蛮引着郑徽到她的屋子里,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后卸装更衣,压低了雁足灯中的灯芯,才掀开碧罗帐,悄悄上床。

  一床锦被,郑徽占了一半,却是把自己裹得紧紧地,隔绝了阿蛮丰腴温暖的躯体。

  “郑郎!”阿蛮在他耳边低问:“可觉得冷?”

  “不!”他说:“我很舒服,一点都不觉得冷。”

  阿蛮把身子往里移动,他往后退让着,但用手按紧了被,不让她的身子跟他发生直接的接触。

  “郑郎!”她轻轻叫了一声,却又不说下去了。

  “阿蛮!”他侧脸看看她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你在生气?”

  “没有啊!”他诧异地说:“从何见得我在生气?”

  “我以为刚才我不让你碰我的胸,你生气了!”

  “哪有这回事?”他笑着从被底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你不要瞎猜!”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来为此!郑徽觉得很难作答,讪讪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这句话吗?”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欢我!”

  “不是,决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认真地说。

  “既然不是,那么为了什么呢?”

  这好像逼得非说实话不可了!他想,阿蛮是个开朗爽快的人,开诚布公地跟她谈,或许反可以邀得她的谅解,如果不能谅解,至少也免去了纠缠。

  但是,他的措词仍是委婉的:“阿蛮,我遗憾的是,没有能早两天认识你!”

  阿蛮贬着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下去!”她说。

  “我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比你好,只不过先入为主——我在未到长安之前,就打定一个主意,”他撒着谎,“在长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个,找到了这一个,我把我的心全给她,所以——”

  “我懂了!”阿蛮接着他的话说,“所以,你心里就容不下我了。”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个的心,腾出一点点地位来容纳你,对你是委屈……”

  “好!”阿蛮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有你这一句话,就不枉我结识你一场。”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出色人物?”

  “鸣珂曲李姥家的。”

  “啊!”阿蛮轻呼了一声,仿佛很惊异似地。

  “你知道她?”

  “知道。”阿蛮点点头,“你挑得不错!叫我心服。”

  郑徽觉得异常欣慰,由于阿蛮的谅解,也由于阿蛮的称赞——称赞李姥家的“她”,比称赞他,更能使他高兴。

  “睡吧!安安静静地睡吧!”阿蛮伸出手来,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紧,然后她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真的是安安静静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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