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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阴差阳错
  阮天铎因被云娘误会,塞北观音出走,两番精神上刺激,失望之余,就想以酒浇愁,在醉仙楼中独自狂饮。

  他本不善饮,又是空肚喝猛酒,真是以酒浇愁愁更愁,不大工夫,便喝得醉眼朦胧。

  朦胧中,恍惚看见一个书生上楼,阮天铎心烦,酒醉,也没去注意他是谁?此时他心中全是几个女人影子在晃,对男人,他压根儿不愿多看一眼,其实,就是多看,那朦胧的醉眼,哪还看得清什么人来?

  哪知伙计的向他一唠叨,心烦,酒醉,那还不生气,酒随气齐往上涌,只觉一阵旋晕,立时眼前一黑,头一垂,就此扑倒桌上。

  等他醒来,已是红日满窗,仔细一看,竟是睡在客栈之中,忙一问伙计,才知自己醉倒酒楼,是被那个书生送回店中,还留一张纸头,阮天铎接过看时,只见上面写着四句:

  欲知芳踪何处?且泛海外神山,

  晋谒神尼百了,可结绿带双绾。

  四句之后,画着一条亮银软鞭,那字写得甚是秀丽,分明出自女人手笔。

  阮天铎悔得一跺脚,半晌,才叹口气,心说:“若非酒醉,我那兄弟……不,胡锦雯妹子,我焉能当面不识?找着了她,不是便会知道云娘住处了么?”

  悔又有什么用?人家已经走了,锦雯不是留得有云娘去处了么?海外神山,隐居着位世外高人,法号百了神尼之事:他曾听恩师和天都老人说过,只要自己赴海外神山寻她,必然寻得着。

  这般一想,心中立又活跃起来,忙结算了店饭钱,拾掇行囊,立时赶路。

  因知云娘下落,就恨不得立时赶上,纵马疾驰,虽然不知神山在何处?但既然在海中,便向海边奔去,真是人不离鞍,马不停蹄,一连赶了三日三夜,第三天的日落时,便已到了海边,只见汪洋无际,巨浪滔天,不但没有人迹,海上连船也不见一只。

  心中顿又茫然起来,皆因他沿途打听,全不知神山之名,陆地他尚可乱闯乱找,但这般茫茫大海,他可就不知如何办了?

  在海边停立一阵,海风拂面生寒,本来是隆冬天气么?纵马飞驰,已是一身是汗,这一停下来,遒劲的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噤。

  心中顿又转念,道:“眼看天已快黑了,我还是先找一个住处再说,这居住海边的渔民,也许知道神山去处!”

  这么一转念,北望正是长江人海口,无路可走,只得转过马头,沿着海边向南走去,不到一个时辰,瞥见右前方灯火隐隐,似是一个镇甸。

  此时海上一片迷蒙升起,更看不出海中有什么山来,只有海涛声怒吼盈耳,阮天铎在马上望海一声长叹,策马向灯火之处走去。果然是一个镇甸,到得镇口打听,才知还是奉贤县。

  说它是县城,却又未免太小了,总共不过一二百户人家,看来往行人穿着打扮,似全是一些渔民,阮天铎到得一家三元老栈门口,便落店投宿。

  那年头,海边县镇,多半是聚居着渔民,渔民白天出海,晚上却喜爱着杯中之物,是以,天才入夜,城中倒是熙往攘来,虽仅一条大街,倒有不少简陋酒店。阮天铎住的这间三元老栈,也兼营酒店生意,人房不久,便又踱出店堂宋,他是心想:“看这些人,多半是渔民打扮,他们终年在海上出人,必会知道神山在何处?我何不要伙计来,给我找一个年老的渔民谈谈。”

  主意已定,便选了一张桌头坐下,也要了一壶酒,两碟小菜,今夜他可不像那日在醉仙楼中那般狂饮了,不过浅斟细酌,看着那些的渔民们,用大杯饮着酒,粗狂的豪饮。

  果然一会工夫,店中走进来三个渔民,前面一个白发如银,满脸皱纹的老者,后面跟着两个精壮的汉子道:“二老爹,本来很久就想邀你老人家来喝一杯,不是没时间,便是渔获太少,昨天!哈哈!我们弟兄出海一趟,托老爹的福,可是个满载,今天特地陪老爹喝个醉。”

  另一个汉子也拉起笑声道:“老爹在我们奉贤一带,是海上第一把好手,能驾着渔船到远海去捕渔,我们弟兄可不成,只能在近海捞一点,所以时常没闲钱陪老爹喝酒。”

  老者哈哈笑道:“老弟,现在我老了,岁月不饶人,哪能比得上你们,唉!”那老者听他们提起自己当年之事,似是有些不胜今昔之感。

  阮天铎听在耳里,心说:“这不是巧么?想那神山,绝不会是在近海,所以一般人全都不知,这老者当年常赴远海捕渔,说不定他会知道。”

  当下招来一个伙计!向他低说了几句,阮天铎不但衣服华丽,人更英姿潇洒,在这些渔民中,何殊鹤立鸡群,伙计的知他是外乡人,更是个财神爷,哪有不奉承的,当下笑道:“行!我这就替爷引见。”

  那伙计的走到老者桌上,哈着腰道:“二老爹,那儿有一位公子爷将你们酒帐全招呼了,那公子爷想向老爷打听海上一个地方。”

  阮天铎紧随着站起抱拳道:“在下因想打听海上一个去处,冒昧的想与老爹及两位大哥谈谈,打扰三位清兴!真是过意不去!”那老者虽是出身渔民,到底年龄大了,也见过一些世面,一见阮天铎英威潇洒,便知是位武林中的豪侠之士,当下笑道:“公子有事相询,老朽知道的一定相告,招呼酒钱,却不敢当!”

  阮天铎忙道:“稀小之事,老爹不必客气。”说罢,又招呼伙计给他们添酒加菜,自己便坐到他们那张桌上去。

  那两个汉子,反而有些拘束不安,阮天铎知道他们是无知渔民,便先敬了一巡酒,显得十分亲切的自报了姓名,方才说出自己要去神山之事。

  那老者一听这位公子是要去神山,先是有些茫然,继着哈哈笑道:“公子好得碰上老朽,若是别人,可真不知道,公子要访的神山,大约是普陀了,那山上庵寺倒是不少,老朽年青时,曾到过山下数次,却未上山去过,曾听人言,那山上有个圣音庵,是由一位老师太在庵中清修,据说有一身绝世武功,公子所要访的,可能就是这座山了。”

  南海有座普陀山,本是尽人皆知之事,但阮天铎几天来却未想到过,心说:“是了,那普陀本是佛教圣地,百了神尼也是佛门弟子,怎地我竟未想到。”

  忙又问道:“请问老爹,此地去普陀尚有多远?有船前去么?”

  老者笑道:“由此去普陀,少说水路也有三四百里,公子若要前往,可先赴浙江定海,由那儿去普陀最近,陆路虽远上三倍路程,但却可免去风浪之险。”

  阮天铎略一迟疑,心想:“三四百里水路,乘船四五日可到,若再绕去浙江,那就得十日以上了,还是由此雇一只船么?”

  老者见阮天铎去心似箭,当下笑向两个精壮汉子道:“老大老二,这生意你们做不做?这位公子是慷慨人,两位就送一趟吧!”

  两个汉子皱眉道:“二老爹,普陀山我们弟兄从未去过,听说那一带礁多浪急,还真不敢去。”

  老者笑道:“这么说老朽得亲自陪你们去一趟了,这位公子若非有事,焉能这般心急。”

  又道:“阮公子,你准备几时走!”

  阮天铎一见老者答应亲自送往,心下好生欢喜,便道:“我们明日便走。”

  说罢,由怀中摸出十两纹银,在那位老大面前,道:“这一点船资,请大哥先收下。”

  那年头天下承平,盐米最是价贱,三五两银子,便可维持一家温饱,阮天铎出手便是十两,两个汉子哪有不欢喜的,逊谢了一阵,也就收下。

  又吃了一阵酒,约定明日上船时间,三人才作辞离去。阮天铎回到房中,因访得了神山去处,三五日之内,便可与云娘相见,心中好生欢喜,哪知心一踏实了,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暗说一声:“糟了,怎地我忘了一件大事?”

  原来阮天铎突然想起在德州城外与邱翔、裴冲等分手之时的诺言来,他曾答应在江宁聚会,救那钻天鹞子裴林之事,阮天铎是武林豪侠,讲究的是信义二字。自己到了江宁后,先是塞北观音患病,继又发现云娘踪迹,再加上铁若兰负气出走,锦雯留字,把一颗心闹得乱极,连铁若兰也顾不得去找,便向这海边追来,哪还记得救裴林之事。

  此时陡然想起,可就作了难,要说不赶回去,自己便失信于人,对不起邱翔和裴冲两人事小,失信于人事大,心中犹豫一阵,还是决心赶回江宁一趟。

  心想:“云娘与锦雯去神山,必是从神尼习禅门上乘武功,绝不会短期就走,不去找若兰,那是因为她自己要走,还有可说,这江宁我却不能不回去,耽延三五日再赶去神山相见,也不为迟。”

  主意定了,忙又将伙计找来,吩咐了一遍,他是义气干云豪侠之士,顾不得夜寒风冷,连夜又向江宁奔去。

  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过三天时间,也是日落时便赶到了江宁城,但偌大一座江宁城,邱翔及裴冲等住在何处?分手时又未约定,只得随便找了一家客店住下。

  把行囊安顿了,心想:“这些人来到这江宁城,他们两人江湖上朋友不少,少不得要去酒楼喝酒,我何不出去走走,说不定能遇上他们!”

  心念一动,袖了描金铁骨扇,便捡那最热闹大街走去,去了几家最热闹的酒楼,并未看见邱翔等人,转过大街口,忽见又是一家酒楼,珠灯闪耀下,高高悬着“迎宾楼”三个金字。

  阮天铎心中一动,便又向这旁酒楼走去,入店登楼,果然这家酒楼生意兴隆,楼上坐得满满的,而且座中客人,有不少是江湖人物。

  虽是邱翔等人不在楼上,但阮天铎见有不少江湖人物在此饮酒,心说:“我何不在此等等,也许他们会来,再不然,从这些人闲谈中,说不定能听出他们的消息。”

  见紧靠后壁的一张桌子尚空着,便坐下要了酒菜,独自饮酒,却倾耳听那些江湖人物说话。

  果然听出,有两三起人,正在谈起绿竹塘之事,要知神驼子在江宁一带,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任谁提起他来,也要跷起大指头,而今垛子窑被人挑了,人也受了伤,消息自然不胫而走,茶楼酒肆中,这几天正纷纷传说这悠扬事,是以阮天铎一坐下,便听人正在谈论。

  阮天铎心中一动,那天伙计虽只说云娘与锦雯是去黄沙洲,将黑煞神韩锦雯赶跑之事,绿竹塘之事未曾说出,但一联想起来,江浦与江宁最近,黑煞神与这绿竹塘的神驼子岂有不交往的,黑煞神一跑,说不定便跑到这绿竹塘来了,则云娘与锦雯追到绿竹塘,是最可能之事。

  当下便留心细听,只听一个人拍了一下桌子道:“你还不知呢?这事儿可没完,别说那玉面人魔负伤逃走,必会返回秦岭将通天神魔找来,眼前又有一批人到了,那两个妞儿……”

  提到妞儿,那说话之人,忙回头四下看了一阵,好像怕被她们所见了,又得惹火烧身,见楼中并无女人,才继续说道:“听说还和一位矮子住在绿竹塘未走,钻天鹞子裴林,也被她们关在绿竹塘中,现下火麒麟已邀了不少高手赶来相救,不是又有一场好戏看么?”

  阮天铎见这些人一提到云娘与锦雯二人,竟有谈虎变色神态,心中不由替她们高兴,心想:“原来云妹与锦雯,在这江南一带,真闯出响当当的名头来了,但以云娘和锦雯的武功,将钻天鹞子及神驼子这些成名人物制服了不说,连那秦岭的玉面人魔,怎会也伤在她们手里,心中却又有些不解?”

  忽听一人又说道:“你还知呢?听说那两个妞儿武功神奇得很,能飞剑伤人,她那剑一使出,嘿,只见白光那么一闪,对手的人便会没命,你想神驼子了爷一根蟠龙棍,可曾服过谁来?钻天鹞子裴林,手中无极剑更是出神入化,一般武林人物,谁又能在他剑下,走过三招五招的,那玉面人魔的阴魔掌,就更不用说了,都被两个妞儿打败了,我看啦,火麒麟此番赶来,怕不又是灰头土脸的回去,人家住在绿竹塘不走,没有通天本事,敢么?单凭这一份胆量,你哥儿们就得佩服!”

  阮天铎听他们把云妹和锦雯说得这般神化,不由有些暗笑,两人的武功,他全知道,总共不过分开三五个月,就算得百了神尼指点武功,进境也没这么快?

  有一点使他更是心喜的,就是两人都说云妹与锦雯现仍在绿竹塘,先前那人说了,他还有些不信,如今一想:“是了,无怪我飞赶了三日三夜,全未将她仍赶上,原来二人尚未前往神山,是回到绿竹塘去了。好得我守信重诺赶了回来,不然上得神山,又扑一个空。”

  阮天铎虽未打听出邱翔等人住处,却听得云娘尚在绿竹塘,而且那裴林是囚禁在塘中,便想:“我何不赶快前去,一则与云娘及锦雯相会,二则要她们将钻天鹞子放了,那时就算不与邱翔等人相会,也不算我是失信。”

  心意一决,付了酒菜银两,便起身回店,略一拾掇,问明了去绿竹塘道路,便出城而去。

  好在城门未关,阮天铎纵马出城,心急与云娘相会,几天来辛苦,好像全没有了,星驰电闪般,早奔到渡口。

  哪知到了渡口一看,江上已无渡船,遥望那江心的绿竹塘,却是一片漆黑,全无半点灯光闪出。

  心中顿又奇了,心想:“云妹与锦雯要是尚住在那塘中,此时人夜不久,难道就睡了么?就算她们已走,芑会没住一个人,怎的全无灯火?”

  正在凝眸,蓦听江对岸下流头一声马嘶,-声若龙吟,闻声,便知是宝马,阮天铎暗自吃惊,暗想:“这马嘶声正像锦雯那匹青花马,难道江对岸是兰妹么?”

  怀疑江对岸是塞北观音,心中顿又急起来,心想:“必是她也探得锦雯与云娘住在这绿竹塘中,所以寻来,她与锦雯虽是儿时闺中良伴,但现在锦雯既知其父是杀父夺产的仇人,又岂肯理会于她,说不定两人还会动手,云娘又因窥见她与自己同住一房中,女人最是善妒,只怕也是不了,她在病中,如何斗得过两人?”

  心中这么一想,更急得如热锅蚂蚁,恨不得飞过江去,一看究竟。

  但眼前大江阻路,飞流滚滚,一时又无法过得去,就在此时,又是一声马嘶,阮天铎听出,骑马之人,是在沿江下奔,而且奔行甚急。

  心中可就更急了,他因想到锦雯与云娘,一个因仇,一个因妒,会难为塞北观音,此时必是她不敌二人,在纵马逃走,想到她负气而离开自己,儿时的闺中良伴,现又翻脸成仇,孤身一人奔逃,不知要如何伤心?

  想到这里,不由又想起一路行来,铁若兰那许多柔情蜜意,和问暖嘘寒的千般情意来,阮天铎好像看见她那一双含情明眸,正幽怨的看着自己,虽是有爱,但却有更多的恨似的,而且耳中更真的听出一个女人声音,道:“想不到你真是忘情负义之人,我这一辈子也不想见你了。”

  阮天铎蓦然一惊,皆因那声音来自江边,而且入耳清脆,并不是幻觉,似云娘,也像若兰,心中一动,蓦可里一飘身,点地掠起,快似出尘鹰隼,向那江岸扑去,左脚才点地,冷不防被人一把抓着脚胫。

  阮天铎骇了一跳,本能的右脚向那人手腕上踢去,那人迫得一松手,阮天铎蓦提一口真气,飞掠数丈。

  身才腾起,已听一个破喉咙嚷道:“好小子,老爷无钱住店,倒在江边来睡觉,偏你没长跟睛,向我身上踹,要想跑,那可不成!”

  说时迟,阮天铎本习上乘轻功,他脚尚未落地,就在那嚷声方起瞬间,忽觉身下像肉球般滚来一人,不偏不斜,偏又在自己落脚之处,而且比自己还快。阮天铎可就急了,便知是遇上高人,一声长啸,猛展天都老人脱影换形身法,风声闪处,这一掠,竟有六七丈远,落地旋身,描金折扇已撤在手中。

  总算阮天铎轻功高人一筹,才未再将那人踹上,但却暗自心惊,虽是折扇撤在手中,却未向那人扑去,因为连人家像貌尚未看清,是友是敌也不知道,怎能冒昧出手。

  就在他落地旋身之顷,耳又昕到破喉咙嚷道:“好小子,踹了人还想与人动手,原来果然是个蛮不讲理的混小子,无怪你要厌旧喜新,我老人家今天可得教训你。”

  因为那人说话叭哒叭哒的,大约说话时口水太多,有点模糊不肖,那“厌旧喜新”一句话,阮天铎可没听懂,只听成“哼哼哼哼”四个字,而且小子上面,还给他加个“混”字,他可又听清了,虽知这人是风尘异人,但心中不由也生气。

  到底阮天铎幼随恩师钟千里,白日学文,夜晚习武,读过不少诗书,不是莽夫。听声音便知这人年龄不小,必是一个风尘长者,对自己是“戏”而不是“敌”,所以强将怒气压着。

  定晴一看,虽是天上无星无月,但练武之人,黑夜也能见物,果见前面数丈处,立着一个高不满四尺,满头乱发飘风,一脸漆黑,人矮,衣服可又长又大,人虽站起,衣服拖地尚有一两寸,衣大更是招风,被江风吹得胀鼓鼓的。

  阮天铎没答腔,作势而立,矮子似又更生气了,大盘子脸上的一双小眼睛,就睁得更圆,蓦又一声大喝道:“呔!好哇!老爷说了半天,你居然不理不睬,便是瞧不起我老爷,别认为你那两手儿了不起。”

  其实阮天铎哪是瞧不起人来,他是未看清来人像貌,在敌友未分前,不想说话,哪知一见这人是这么一个长像,几乎笑出了口,因是忍笑之故,故不曾出声。

  心想:你真令人好笑,口口声声称人是小子,却自称是“老爷”,老爷是你那个长像么?

  是以气反而没有了,一抱拳道:“晚辈到此寻人,误扰高人清梦,真是抱歉!请原谅。”

  阮天铎本在以礼相见,哪知那矮子火气可更大了,拉起沙嗓子嚷道:“好哇,你这混小子,敢讥讽老爷生得矮,喊我高人,就等于笑我是矮子,好,今夜我可跟你没完。”

  敢情这矮子一生最怕人称他高人,因为高人的相对词便是“矮子”,喊他矮子,他倒还并不怎么生气,若称他高人,便认为你在讥讽他,反而比直呼他矮子还难受。

  别认为他是说说,话声才落,突见他身形霍地一矮,本来就身高不足四尺五寸,这一矮,更矮下了二尺去,像团肉球一般,向阮天铎疾滚而来。

  阮天铎来不及去想这矮子是谁,矮子已滚到面前,腿掌齐.发,专攻下盘,人未到,已卷起漫天风沙,威势十分吓人。

  江岸边,本来就是沙地,矮子衫长袖大,在地上那么一滚,本已扫起不少沙土,他这腿掌齐去,便有如地上卷起一团怪风,风沙障眼,连人影也看不清了。

  阮天铎再也忍不住了,心说:“我尊称你是高人,反而说我讥笑你,世间有这样不讲理的人么?”青年人多少也有点火气,一声长啸,脱形换影,身子凌空窜起,翔空若游龙,迎着那卷来沙影中,疾翻左掌劈出。

  阮天铎已得恩师钟千里奇门游身循环掌真传,这一掌之力,自然不小,掌发如江河倒泻,劲似雷霆万钧,只听蓬地一声,更将地上沙尘激起数丈长,却未听见矮子声息。

  阮天铎猛劈一掌,见沙尘中没了声息,连忙飘身落地,忽听身后呵呵一笑,道:“小子,老爷在这儿等你啦!”蓦觉劲风由身后袭来,似是指已沾身。

  骇得阮天铎心头一颤,他自得天都老人传技,再下都兰哈拉山,就未碰上个这等身法奇异之人,急忙再又向左横掠,手中折扇刷响一声,一式“回龙八转”,——团扇影点出。

  矮子陡觉扇尖上劲风不弱,哈哈一笑,收指一滚,斜刺里滚出一丈。

  人家空手,阮天铎竟逼得扇招出手,虽将矮子逼退,不由脸上一红。

  才在一怔神,哪知矮子往斜刺里滚出,似是退避,却忽地呼的一声,滚了个半圆,反又欺近身来,右掌一圈,道:“好小子,你真敢与我动手动脚?再接老爷一招。”

  阮天铎陡又一声长啸,肩不晃脚未移,脱影换形,两人不但在掌指相搏,而且还似在比赛轻功。

  约莫有一盏热茶时间,那矮子竟未将阮天铎败落,忽然一矮身,竟又施展出地躺功来。身子如疾风滚绣球,阮天铎立觉齐腰以下四周,全是一片奇异的劲力袭来,若不凌空窜起,眼见就要伤在矮子之手。

  好个阮天铎,朗朗长笑,凌虚步空,一腾数丈,身子向右飘出,耳中陡听上空响起那矮子沙嗓子道:“好小子,你也会凌虚步空,这不是班门弄斧么?”

  阮天铎惊得蓦一回头,却见那矮子比自己还窜得高,正自上空扑来,但矮子这一句话,却将阮天铎提醒了,霍地飘身落地,双手向跟随下扑的矮子连拱道:“原来是凌虚子老前辈,请恕晚辈不知,多有冒犯。”

  矮子果是河朔二矮的凌虚子,虽是阮天铎再以晚辈之礼相见,那凌虚子仍像与阮天铎有气似的,不但大盘脸上的小眼睛,睁得又圆又大,而且还在吹胡子似的,喝道:“谁要你称我做老前辈,我正想去找天都老儿和钟千里,问问他们,为什么要收你这个喜新厌旧的徒弟。”

  这一下阮天铎可听清了,这“喜新厌旧”四字,不是说的云娘之事么?这一想,蓦然明白过来,必是凌虚子与云娘见了面,云娘已向他诉说了自己随铁若兰来此之事。

  当下忙抱拳笑道:“老前辈休生误会,晚辈幼蒙恩师教诲,岂是负义之人,今夜来此,正为寻访云娘而来,想解释那点误会。”

  凌虚子又瞪眼道:“你还想找她?别作梦!像你这种人,老爷恨不得一掌将你劈下江去,你可知一个候门千金,为了你这小子,已决心出家了么?”

  阮天铎脑中轰然一响,真像轰雷贯顶,身子晃了两晃,道:“老前辈,晚辈确未忘义负情,是云娘误会了,快请说出云娘现在是否尚在绿竹塘中,弟子要去向她解释。”

  他惊震得一脸惶急之色,凌虚子如何看不出,倒是有些信了,才眯着细眼,突又哈哈笑,道:“小老弟,你迟啦!此时她们怕不已在百里以外了,再要找她么?只怕又要一番手脚了,不过我倒可以指你一条明路。”

  阮天铎一声长叹,道:“云娘必是随神尼前往神山去了,想不到我数日奔波,仍是无缘见一面,老前辈可知那位胡姑娘是否也去了神山?”

  这才将过去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这凌虚子因为百了神尼吩咐云娘及锦雯住在绿竹塘中,等她回来,两位姑娘不走,那凌虚子也就跟着不能走了,皆因一则神驼子伤势未愈,一则那钻天鹞子裴林,也得作个处理,总不能丢给两个女娃儿,自己一拍屁股便走,是以便留了下来。

  百了神尼走后,这位河朔二矮之一的凌虚子,倒费了不少唇舌,总没将太行巨盗的钻天鹞子裴林,劝得顽石点头,要知裴林虽是巨盗,劫的却是不义之财,良善的商旅,从不骚扰,只是性情有点高傲,不肯向人低头,这就成了捉虎容易放虎难,其实凌虚子此时要想废了裴林,不过易如反掌,但他是武林成名人物,裴林又无多大恶行,所以连凌虚子也不知道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

  三个人住在塘中,神驼子倒是命手下之人,招待得十分周到,这一天,云娘与锦雯,由黄沙洲回来,闲暇无事,凌虚子自然就问及云娘及锦雯身世来,那云娘及锦雯,也甚是敬重凌虚子,这才将自己经过坦白相告,说到阮天铎那夜误会绝情时,凌虚子早就呸了一声,道:“真是个混小子,事情未弄清,便生姑娘的气,我若有一天碰上,得教训教训他!”

  那胡锦雯更是喜欢凌虚子大盘脸上瞪小眼的那种生气样子,当下脆声笑道:“老爷子,你不是自称老爷么?那么我在大老爷前替妹妹告一状,那阮……”

  说时秀目瞄着云娘一笑,抿抿嘴又道:“我那大哥先前的事,尚可原谅是因爱而妒;所以赌气走了,可是啊!这次可不能原谅啦!他竟与铁飞龙的女儿,塞北观音一同来到江南,而且两人同住一房,不但住一房,他们还……所以我要告他喜新厌旧,你要真是青天大老爷,你就应该将他抓来,打他二十大板,给我妹妹出口气,警告他,问他以后还敢不敢?”

  锦雯是在说笑话,凌虚子可就当了真,一瞪眼道:“云姑娘,这可是当真,若是那混小子真个移情别恋,我老人家先不容他,快说,他是在江浦还是在江宁,我去将他抓来审问!”

  说时,当真就要走,云娘幽幽一叹,道:“老前辈别认真,这是我的命,那夜我已将儿时相赠之物留还,决心等恩师前来,随她回返神山,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还谈这些事则甚?”

  锦雯卟嗤一笑,道:“妹妹,你怎么啦,平白的说这些话!我才不服气啦!为什么要输给铁若兰,她哪点儿配得上大哥!”

  显是锦雯因铁飞龙就是杀父夺产之仇人之故,不由也对塞北观音有了气。

  云娘又幽幽长叹,道:“姐姐,这些事争它则甚?我蒙恩师收录,便算是与佛门有缘,人生何必为情孽牵缠,至死不悟呢?唉!”

  云娘说得幽幽怨怨,早把在一旁的凌虚子气得大喝一声,道:“呔!云姑娘你放心,这事交待我老人家去办,若是误会,还则罢了!若真是移情别恋,喜新厌旧,别看他是天都老儿及钟千里的弟子,我一样也能惩制他!”

  凌虚子说走就走,便离开了绿竹塘,其时正是阮天铎追赶云娘向东去了,自然不曾将阮天铎找着,但就在这当儿,却打听出火麒麟与邱翔等人已到了江宁,本来么?钻天鹞子裴林之事,凌虚子正无法下台,这老儿对邱翔可有个认识,一听他来了,心说:“这倒好,由这老儿来出面,我老人家落个顺水人情,不是便完了么?”

  当下便暗中去找上邱翔,说出了他的意思,而且-要他负责劝钻天鹞子和火麒麟,别再占山为寇,作一个侠义之士。

  邱翔一听这挡事,不但有河朔二矮在内,还牵涉到秦岭的玉面人魔,这都还罢了,却把一个武林中人心中供奉得像老菩萨一般的百了神尼,也牵涉在里面,便知这场纠纷可大可小,那还有不答应的,一拍胸脯道:“老前辈,这事交给我,只要老前辈没给裴林过份难堪,这事好办!老前辈还不知呢,裴林的儿子,已被追云叟老前辈收在门下,说起来,大家已是一家人了。”

  凌虚子哈哈笑道:“那么,你也别张声,晚间你去绿竹塘,咱们约那鹞子吃一杯,来一个杯酒释前嫌,我老人家这份面子,给得够了吧!”

  邱翔当下点头,凌虚子这才带着邱翔回返绿竹塘,哪知才到塘中,却见云娘与锦雯正在整装。

  凌虚子问道:“两位姑娘这就要走么?”

  锦雯笑道:“是啊!师傅已回来啦!要我们今夜便去仙女庙相会,那儿还有事要办。老爷了,咱们再见啦!不过别忘记啊!半年之后,咱们可要在秦岭碰头。”

  邱翔早已知道两女便是阮天铎要寻访的人,便将阮天铎寻访两人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没提到塞北观音,在他本来是好意,怕引起她们误会,那知入了云娘之耳,心中却有另外一种想法,说:“哼!你还替他瞒我呢?若不是阮天铎与塞北观音有不可告人之事,你为何不说出铁若兰来?”是以连邱翔也仅微微招呼,连客气话也没多说。

  天才初鼓,两人乘船渡江,到了对岸,恰好与阮天铎隔条大江,阮天铎听到的马嘶之声,正是云娘那匹安南龙马所发。

  两人一走,凌虚子便将裴林释出与邱翔相见,凌虚子随便交待了两句,自有神驼子留着邱翔与裴林,凌虚子这才告辞,渡过江这面来。

  他上岸不久,迎面便见一骑飞马上,坐着一个英姿潇洒的少年人,英华内蕴,轩昂已极,不用猜,便知这人就是阮天铎。

  凌虚子因先人为主,心说:“好小子,你到底来了,我老爷倒要试试你有多大能耐。”

  这才跟踪回到江边,一见他望江兴叹,便知猜得不错,趁阮天铎掠身飞落之时,现身相戏。

  且说阮天铎听到云娘已走,不但惶急,而且口中长叹,那一片真而又真的情意,不由流露在表情和叹息之中,凌虚子可是老江湖,阅人至多,他已看出,阮天铎不是忘情负义之人,又见他武功果然与众不同,不由也喜欢起阮天铎来,心说:“他们这场误会,我应该替他们化解,不然岂不是情缘变孽缘么?”故才说出指他一条明路之话。

  当下见阮天铎听了,便道:“老弟台,这样说来,她们全误会了你,连我也在生你的气,幸亏你遇上我,这事好办,她们今夜是去仙女庙了,你现在赶去,准能遇上,不过小老弟,我得提醒你,百了神尼也在那庙中,你可千万鲁莽不得。”

  阮天铎忙又将在京中遇上裘天龙和裘隐娘之事相告。

  这凌虚子前几天险险伤在玉面神魔“阴魔掌”下,一听自己徒儿,又被秦岭双魔赶得有家归不得,心中哪能不气,当下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嚷道:“好哇!那两个魔崽子,我可与他们没完。”

  说时,肩不晃,脚不移,一团红影飞起,瞬间已杳。

  阮天铎见凌虚子走了,心下好生欢喜,心说:“裴林之事已解决,我也用不着找他们,云妹尚未去神山,我正可赶去相会了。”他知道仙女庙在镇江对岸,正是那瓜州古渡不远,当下也不渡江,掉转马头,向东疾奔。

  百多里地,那还不快捷,不过一个半时辰,竟被他赶至镇江,此时已是半夜过后,江边虽停有不少船只,但船上之人,全都睡熟,哪还有人渡他过江。

  阮天铎见上流不远柳树下,孤伶伶的停了一只小船,他想:“我何不去借用那条小船,自行渡江,也免惊动旁人,过江以后,多少留点钱在船上便了。”

  主意已定,纵马便向那只船前走去,到得岸边,翻身下马,离那小船尚有一二十丈,忽见那小船晃荡起来,江上无风无浪,那船怎能晃荡,心下不免诧异。

  因是心中诧异,脚下不由慢了,哪知一眨眼,那船上现出一个人来,咿咿一声,船便离了岸,果然船中有人要解缆夜行。

  阮天铎忙高声喊道:“船家!船家!可以渡我过河么?”人却急着向船走去。

  喊了数声,才见那船舱内伸出一个头来,夜晚,看不真切,仅见是一个女子。

  那年头这种小船,由女子驾驶,本是常事,阮天铎忙又喊道:“船上姑娘,在下有急事渡江,可否方便渡我一渡。”

  那女子缩回头去,一会工夫却走上船头道:“我这船中有病人,不能渡你啊!客人要渡河,天亮后渡口有渡船。”

  阮天铎心说:“天亮有渡船,还用你说?”忙又道:“在下因有急事过江,姑娘你就行个方便吧!在下多给船资就是。”

  那船家姑娘迟疑了一阵,终于将船又靠了岸,阮天铎牵马上船,隐见舱中睡着一个人,深夜,舱中更暗,适才船姑娘又说是病人,阮天铎自然不便进舱,便倚马立在船头上。

  深夜,孤舟,操船的又是一个女人,阮天铎多一眼也不敢看,本来就心中有事么,仙女庙就在对岸不远,只要过得江去,不到一个时辰,便可与云娘相见,心中那份兴奋,就不用说了,哪还有闲心留意船中之事。

  船儿荡悠悠直驶江心,幸好风小浪微,不过半个时辰,已然靠了岸。

  阮天铎从怀中摸出一点散碎银子,放在船板上,牵马下船,只说一声:“谢谢!”便纵身上马,向岸上驰去。

  只是在纵马之顷,似听那船娘卟嗤一笑,阮天铎急着要去仙女庙,也未注意,四更时分,已见前面黑黝黝一个市镇。

  见了市镇,阮天铎顿又怔着了,这才想起,仙女庙本是一个市镇么,并非是庙宇,这么深夜,云娘和锦雯还有百了神尼住在何处?他哪里去找?

  但随又一转念,此地既名仙女庙,总得有座庙宇,百了神尼是出世高人,定是带着她们住在庙中,我何不拣那庙宇中找去。

  当下将马拴在一个林中,飞身上屋,哪知一抬眼,见东北角上果然有座高耸的殿脊,飞角流丹,盘龙舞凤,似是一个香火顶盛的寺庙。

  阮天铎哪敢怠慢,翻房越脊,直向东北角扑去,转眼即到,绕到山门看时,果然“仙女庙”三个金字,高悬在山门上面。

  阮天铎自是喜不自胜,才想伸手拍门,倏又忍着了,心想:“这般深夜将庙中人惊醒,若是云娘确住在庙中,还没什么,若然她们不住在这庙中,深夜将人吵醒,岂不被人见怪么?”

  心中这么一想,便不再拍门,一晃肩,越过矮矮的庙墙,只见迎面是座大殿,殿内尚有灯光射出。

  绕过大殿,两面是抱廊,中间是一个很大的荷花池子,池子对面,是一片竹林,竹林中灯光掩映,隐隐有几间禅房。

  阮天铎一想,若是神尼和云娘等人住在庙中,那么必是被接待在这禅房里,当下晃身向禅房前扑去。

  还未到禅房,忽见那窗下人影一晃,似是有人忽然隐去,阮天铎心中一惊,暗想要是百了神尼住在这里,什么人敢来窥探?

  其实他忘了,他不是也来窥探么?只是他不是怀着敌意而来,所以忽略了自己。

  心中正在诧异,忽听禅房内有人笑道:“师妹,你才回来么?天都快亮啦!”

  这声音,正像在赛尔乌苏相遇的胡锦雯声音,兴奋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外,暗忖:“果然被我找着了。”

  却听有人低声说了几句,那声音又小又细,听不出说些什么,只是那话声中,挟着几声轻笑。

  阮天铎更是高兴得想出声相唤了,皆因,这小声说话之人,也是一个女人,不用猜,便料定是云娘无疑。

  本来想向窗下扑去,忽见那灯光映着的影子,房中人正在宽衣解带,阮天铎更不便去了,心想:“她们在宽衣睡觉,我若到那窗下,她们定会疑我偷看了,云娘最是面嫩,别又因此惹起她心中不快。”

  略一犹豫,心想:“我不如将她们引出来相见是正经。”

  想罢!随手拣了一颗石子,抖手向那阶前打去,石子砸上石阶,发出一声轻响,房内灯光倏减,瞬眼之间,果是两条人影飞出。

  阮天铎只道是云娘与锦雯出来了,高兴得向前迎了两步,道:“是云妹和锦雯么?我是阮天铎。”

  话声才落,两条人影倏分,全都距阮天铎两丈以外站着,停身处虽在竹丛之下,窗上灯光照射不到,但阮天铎也能看得真切,不由心中一怔。

  原来扑出来的,身段看来虽是两个女人,却不是阮天铎朝思暮想的云娘和锦雯,一个生得十分奇丑,面色姜黄,朝天鼻子,粗眉大眼,穿着一身宽大衣服,手中提着一柄绣绒刀。另一个虽是不丑,却面目呆木,白惨惨的脸上,毫无表情,穿着一身黑色衣裤,手中却握着一根齐眉棍。

  阮天铎见不是云娘和锦雯,脸上好生尴尬,当下抱拳道:“两位姑娘别怪,自己是寻访两位故人而来,适才误会禅房中便是故人,所以投石惊动了两位,请别见怪。”

  那白惨惨面孔女人冷笑一声,粗着声音说道:“深更半夜,你来找谁了?哼!别说得那么好,找人为什么不白天来?”

  人家这一反问,阮天铎果然答不上话来,本来么?找人那有深夜跨墙而人的,再说人家又是两个女人,若惊动了旁人,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是江湖上下五门人物的行径。

  因是心中一犹豫,一时未曾答话,那白惨惨面孔的女人,毫无表情的又冷笑一声,道:“看你倒像一个人物,原来是鸡鸣狗盗之徒,你也不打听,这仙女庙中住的是什么人,好!我也不难为你,将你身边的剑留下,给我快走,不然?哼!姑娘今夜可要将你擒着,送官府治罪。”

  武林中人,若叫将随身兵器留下,这可是奇耻大辱,阮天铎心中虽是有些不悦,但到底是自己理亏,仍抱拳道:“深夜惊动两位姑娘甚是抱歉,在下确为寻人而来。”

  那丑面女人,突然宽衣振风,一晃到惨白面孔女人身边,身法奇快之极,阮天铎不由暗自心惊,心说:“倒看不出,她人虽丑,却有一身轻功。”

  只见那丑女人在那惨白面孔女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惨白女人又冷笑道:“你找的是谁?说来听听!”

  阮天铎道:“在下有两个故人,听说随百了神尼住在这仙女庙中,在下特地由江宁赶来相访,因为不敢确定是否住在这庙中,又值深夜,不敢惊动庙中人,才越墙而入,适才因听声音相像,以为便是故人,这才投石惊动了两位,想不到是在下听错了。”

  丑面女人始终不曾说话,手中弯刀动了一下,刀光闪闪,似是“哼”了一声。

  惨白面孔女人又说话了,道:“谁信你这些鬼话来?你要不解下剑,我们可要动手了。”

  阮天铎见解释了这一阵,她们依然不信,硬要自己留下剑,不由有些按捺不住怒气,道:“在下走江湖以来,尚没人敢要我留下剑再走,姑娘别欺人太甚!”

  丑面女人哼了一声,刀光一闪,便逼进数步。

  惨白面孔女人面也冷,-笑声更冷,道:“好!大约你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教训你,你大概不肯就范,别认为你了不起,今夜可要你识得厉害。”

  说罢一展齐眉棍,横里一跨,一左一右,恰好又将阮天铎截着。

  阮天铎见她们真要动手,不由掀眉怒道:“我阮天铎虽是深夜误闯贵寺,自问不是为非作歹而来,两位姑娘若是不谅,在下只有领教几手高招了,要想在下留剑而走,那是万难办到。”

  话才说完,面孔惨白女人,嗤嗤一声笑出,但倏又忍着,道:“好啊!只是这庙中动手不方便,有胆子,我们到庙后去。”

  阮天铎一生从没遇上过这种不讲理的女人,朗声笑道:“天下大约还没有我阮天铎不敢去的地方,好!姑娘要到哪里,我奉陪就是。”

  丑面妇人霍地一晃身,早已掠至禅房转角处,惨白面孔女人抬手一招道:“有胆的来啊!你若是想跑,我也有本事擒你回来。”

  说时,晃身随着丑面女人身后,向禅房后面去了。

  阮天铎万没料到,云娘未找着,反而惹来麻烦,心想:“凌虚子老前辈绝不会骗我,大约云娘等人是住在客店之中,自己偏误闯至这庙中来,真是自取其辱。”

  但已答应了人家只好跟着向禅房后面扑去,那禅房之后,正是两座高楼,中间一条石板路,那两个女人身影,正在前面并肩而走,似还在低低说话。

  阮天铎傲然不惧,跟在两人身后向前走去,穿过两座高楼,便是一道短墙,两女回头望了一下,双双越墙而去。

  他也掠身而出,那庙后原来是一片松林,疏疏落落,并不密茂,两女已背林而立,似是等着阮天铎前去动手。

  此时已是鸡声报晓,东方已微现曙色,阮天铎突然心中一动,心想:“若是云娘等人又投宿客店之中,天亮必会起程他去,我若在此与她们纠缠,岂不又错过见面机会?”

  当下离两女人两丈以外,停身而立,拱手道:“两位姑娘赐招,本应奉陪,但在下千里迢迢,为寻访两位故人而来,她们既未住在庙中,必在城中落店,现已天已快明,若她们离去,在下更难追访了,两位姑娘可否容我暂时离开此地,等将故人访到,再来庙中向两位姑娘领教?”

  两女相对看了一下,仍是那面色惨白女人毫无表情的说道:“哼!谁听你鬼话了,你不过是借词想逃走罢了,可没那么容易,要走!你得先露两手,让我们心服。”

  阮天铎见两女一再相逼,知道今夜不露两手,是不行了。暗忖:“我和她们纠缠则甚,不如将她们镇服了,快去找云娘是正经。”

  因是急着要去追访云娘之故,不由也冷笑一声,道:“好!那是两位要我阮天铎动手,两位就一同上吧!我就空手接两位几招。”

  说时,仍是潇潇洒洒,背负着双手,两女似是见他太以目中无人,惨白面孔的女人道:“师妹,咱们就教训教训他啊!别让他以后眼中没有我们。”

  丑妇低哼了一声,两人霍地一分,刀棍并举,同时自左右扑来。

  阮天铎微微含笑,等她们刀棍堪堪刺劈上身,蓦地一声长啸,身形一晃,让开刀棍,双手疾翻,便想扣着两女手腕。

  哪知他可低估了两女武功,他快,两女也快,招未递满,两人倏地一错身,阮天铎擒拿手落空,两声娇笑声中,刀光棍影,又自两侧劈来。

  阮天铎不由气往上冲,双掌倏翻,快似迅电,乘虚踏隙,左挪右闪,直想夺两人兵器,无奈两女武功不弱,似是知道阮天铎存心要夺兵器,全是招未递满便倏地闪身变招,而且身法奇快,绕着阮天铎像走马灯一般。

  转眼就是十来招过去,阮天铎想不到这两女武功恁地了得,见久战两女不下,眼看天已快亮,哪愿纠缠下去,口中一声长啸,双掌一错,施展天都老人诸葛天荪绝传的脱影换形身法,笑声才落,身影竟失,两女兵器,几乎碰在一起。

  两女似是一怔,阮天铎滴溜溜一盘旋.早巳转到使棍女人身后,骈指轻点灵台穴。

  他因不肯伤了两女,故出手甚轻,哪知那女人一声轻笑,矮身回棍,不但让开阮天铎指尖,棍招“拨草寻蛇”反向胫上扫来。

  丑面女更是旋风般卷到,刀光一闪,斜肩早又劈到。

  阮天铎是绝不想再和她们缠斗下去了,要想徒手夺得她们两般兵器,知不可能,当下朗声一笑,绕身同时,已将袖中描金折扇撤在手中。

  面色惨白女人脆声笑道:“这才像话啊!看你以后还目无不入?”

  论武功,阮天铎却在两女之上,只是大家无冤无仇,阮天铎只想夺去两女兵器,让她们知难而退,哪知反被她们奚落,故扇一人手,便存心将两女兵器砸飞,真力运行右臂,一声长啸,手中折扇运行如飞,扇尖猛砸齐眉棍,左手骈指,立点丑女右腕。

  两招都在两女招已递出,阮天铎撤身同时,两女再想要让,哪还可能,描金扇猛打棍身,面色惨白女人,双臂震得一麻,身子猛向后退,一根齐眉棍,竟弹出一丈以外。

  那边的丑女撤腕得快,故未被点中,但似也骇了一跳,绣绒刀一摆,突然变了剑招,刀挽斗大剑花,身随刀进,竟使出了师门的分光剑法来。

  阮天铎“咦”了一声,不由退了一步,望着那丑女出神,哪知就在此时,脑后风响,一阵香风扑来,阮天铎知是另一女人扑到,旋身挥扇。

  就在他旋身同时,腰间长剑,呛啷一响,长剑竟被人拔了出去。

  等到阮天铎再又回身,两女已如飞而去,瞬眼工夫,便隐入松林深处。

  阮天铎一声暴喝,掠身疾追,入林不远,忽听左侧刷响一声,一条黑影,反而向身后掠去,阮天铎以为两女故意分逃,夺剑的正是那黑衣女人,哪肯容她逃脱,猛展脱形换影轻功,反身又追。

  阮天铎见那黑影绕庙而走,心说:“若不将你擒着,我阮天铎便不算两位高人之徒。”

  身形似轻烟,如流星赶月般,猛追出去,绕过仙女庙,那黑衣女人已跃上镇中房脊。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如脱兔,一个似鹰隼,不会工夫,已然到了河岸。

  此时两人相距,正五六丈远,只见那女人突然奔上一只小船,船如箭矢一般,直向江心射去,等阮天铎到江边,那小船离岸,已是五六丈远。

  阮天铎人未追上,反而怔怔的立在岸边,你道为何?原来那只小船,正是适才渡他过江的那一只,是以心下奇了,心想:“这不怪了么?莫非她便是装病睡在舱中之人,但她们为什么呢?”

  脑中不断思索,总觉今夜这些事有点突然,若说这两个女人是敌?又送自己过江,在林外相斗,又好像没有敌意。

  若说没有敌意,自己与她们素不相识,硬将自己长剑夺去,又是为何?要说她们想要那柄剑?那剑又并非珍品?要它何用?

  心中不断萦回,总想不出一个道理来,他这一想,那只小船早到了江心,东方曙色已现,天已亮了。

  这柄剑,他本是给了塞北观音的,是她负气出走时,并未携去,故阮天铎又挂在身边,虽然阮天铎不用,也是自己随身兵器,现在被人夺去,也算丢了人,阮天铎自二次下都兰哈拉山以来,可以说所向无敌,却不料今夜吃瘪在两个非友非敌的女子手里,连剑也被人夺去,心下甚是怏怏。

  眼见天已亮了,不由望江叹了一口气,有心觅船,去追那黑衣女人,又怕错过找云娘机会,这才回身又向镇中走去。

  此时天才拂晓,街上冷清清的,还没行人,但见有客店,便去拍门询问,问了数家,全说没有女尼和两个佩剑女子住店,转过第二条街时,所有客栈,已开了店门,问了一遍,全都说没有,到后来,一直把仙女庙镇上的客栈访遍了,使他大失所望。

  他这一访,工夫可大了,已是辰时过后,忽然又想到仙女庙,心想:“那黑衣妇人过江去了,那丑女必已回到庙中,云娘未找着,我总得去讨回那柄剑。”

  主意已定,便向仙女庙走去,到了山门口,略一犹豫,便昂然入内。

  才走到大殿前,早见一个年老女尼向自己打问讯道:“施主叫是姓阮么?”

  阮天铎吃了一惊,道:“师太怎的认识我!”

  那女尼微微一笑道:“果然是阮施主,请禅堂待茶,老尼正有话相告。”

  阮天铎不由奇了,忙道:“请问师太,住在后面禅房的两位姑娘可还在?”

  老尼笑道:“早走啦!有一个姑娘留得有话,要我转告施主。”

  阮天铎哪还等得,忙道:“师太有话快说,在下要去追她们!”

  老尼看看日色,微笑道:“远了,这时去追,已赶不上啦。既是施主心急,老尼也不相留,那位胡姑娘留话,说她们已去神山,若施主要那柄剑,请去神山相见。”

  阮天铎心中忽然明白过来,猛一跺脚道:“哎呀!我真该死,怎未想到是她们呢?那丑面女人,必是云娘化装,才会使出师门剑法,使棍的必是我那兄弟……不……是我那锦雯妹子!原来是她们在淘气。”

  老尼在旁含笑点头道:“正是她们二人,施主也太粗心了,以致当面错过。”

  阮天铎又问道:“师太,那神尼所居神山,可是佛门胜地的普陀山?”

  老尼又点头道:“施主料得不错,神山正是南海岸的普陀洛迦,神尼正在那儿清修,施主若去,必有大造化呢!”

  阮天铎哪还敢怠慢,忙别了老尼,返身出庙,再又直奔江岸林中,想寻着自己马匹,兼程去赶。

  哪知到了拴马林中,陡然又是一惊。

  忽见那马鞍之上,多了一条白色罗巾,阮天铎拾起一看,立时吃了一惊,皆因那罗巾上泪痕未干,似是不久前正有人在哭泣。

  再仔细一辩认,正是自己当初在张垣给铁若兰所购之物,自己清楚记得,因为她名若兰,特别选购了罗巾角上绣有一朵兰花的带回给她,当时她见自己这般用心,还含情脉脉的看了自己几眼,是以尚还记得。

  巾上湿渍非雨非露,罗巾又是若兰之物,不是她在哭泣,还有谁来?而且泪渍未干,显是离此不久。

  阮天铎心想:“原来她并未离开我远去,仍跟在自己身后,只怕昨夜仙女庙之事,她也在暗中看见。”

  一想到塞北观音跟从自己,不由又跺脚道:“是了,昨夜自己追赶的黑衣女人,并不是胡锦雯,而是若兰了,原来那睡在船中的,就是她,无怪那船娘说舱中有病人了,自己真是粗心大意,一夜之间,自己要找的三个人全都碰上,可是全未认出。”

  这一来阮天铎真是大为失悔,悔得直跺脚,暗骂自己糊涂不已。

  罗巾泪渍未干,知道铁若兰去得不远,忙将罗巾放入怀中,先将林中找了一遍,又扑到江边,找那只小船,人不见,船也不见,阮天铎望着那江中流水,怅然若失,自言自语道:“若兰,我并非负情啊!谁教我们相逢太晚,你病体未愈,若再这样暗中跟着我奔波劳累,病再重了,谁人照料你啊!”

  说至此不由长叹了数声,叹又有什么用,这才怏怏回到林中,牵着马匹,从渡口渡江而南。

  本来阮天铎想兼程追赶云娘与锦雯二人,这一发现铁若兰踪迹,便不兼程赶了,心想:“若兰绝不会舍我而去,只要我沿途留心,必可发现她,她与锦雯是儿时长大的闺中良伴,铁飞龙虽是锦雯杀父夺产仇人,又与若兰何干?寻到她后,与她一起前往神山,虽说难免云娘会误会,但总不能因怕误会,便不管若兰死活。”

  心中这么一想,便策马缓缓而行,因曾在奉贤听那二老爹说过,由浙江定海去普陀最近,便又改了主意,不沿长江而东,却向南直奔杭州。

  这一天,已到了杭州,西湖之胜,阮天铎久已向往,心中暗自划算,沿途行来俱未发现若兰,相信她仍在跟从自己,今天何不在此憩息一天,设法将若兰找到。

  心中计划已定,便寻了一个客店住下,本想第二天去游湖,哪知一大早,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那雨好大,一下便没个停。

  好在这家客店便在西湖旁边,阮天铎一个人凭窗而立欣赏湖中烟雨,但见一片迷潆景色,客中遇雨,不意又想起云娘、锦雯,和铁若兰三人来。

  阮天铎不由有些愁上心间,不知为何?自铁若兰走出以后,他便时常想喝酒,今天客中遇雨,满眼的凄风苦雨,他又想喝酒了,便命伙计送了一份酒菜,一个人坐在房中,面对迷蒙烟雨,饮起酒来。

  也许是想借酒浇愁,哪知酒落愁肠,更是心烦,不知不觉,将一壶酒喝得精光,又命伙计添了一壶酒。

  要知阮天铎本不喜饮,一壶酒已经醉了,只是自己不觉得,第二壶酒迷迷湖湖的又被他喝光,早觉眼前有些朦胧。

  酒醉了,心中仍在烦乱,看着窗外白蒙蒙雨,口中喃喃的喊道:“若兰,你怎的不来,我等你啊!”

  不知是想起了?还是无意?右手从怀中摸出那张斑斑泪渍的罗巾,真是睹物思人,阮天铎醉眼中,也闪烁出晶莹的泪光。

  不知喊了多少声“若兰”可是伊人何处?那铁若兰知道么?阮天铎渐渐的酒气上涌,有些把持不住,但他却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到房外的栏边,风一吹,阮天铎突然头重脚轻,接连几个跄踉,若非楼栏杆挡着,怕不跌下楼去。

  阮天铎斜着半个身子,靠在楼栏上,手中仍挥舞着那张罗巾,别人看来必是十分危险,阮天铎却浑然不觉,他不是醉了么?而且心中,眼前,全是几个女人的影子在动,哪会想到自己再向前倾,便会跌下楼去。

  一阵风吹过,雨丝飘在阮天铎面上,冰凉凉的,阮天铎打了一个冷噤,忽见楼下迷蒙烟雨中,飞来一条小巧人影,好快!像一只飞鸟,直向楼上扑来。

  阮天铎虽是醉了,但到底是学武之人,也没看清来人是谁,左手抓着栏杆,右手翻掌便向那人劈去。本来就醉了么?突然一运劲,左边身子全压在栏杆上,这店楼已是十年以上房屋,栏杆风吹雨打,早已半朽,他整个身一压,而且还右臂用上劲,咔嚓一响,栏断人飞,直向楼下落去。

  说时迟,早听一声娇呼,那飞扑而,上之人,一个巧燕翻云,倏地斜掠,伸手便将阮天铎衣服抓着,身子在空中一个滚翻,便将他整个抱着。

  这来人轻功再高,在半空中抱着一个人,又是下落之势,那重量自然不轻,又兼无法借力,“咕咚”一声,两人全落人堤边水中。

  好在近堤湖水不深,阮天铎此时已不省人事,那人挣扎立起,将阮天铎抱上一只游艇。

  不知过了多久,阮天铎悠悠醒来,见自己仍睡在客店楼上,房中已点上灯光,他尚模糊记得,自己是由楼上跌入了湖中,好像被人救起,但救他的人是谁?他却不知道。

  心中有些迷惘,口中似是渴极,想起身取茶来喝,身子坐起,立觉一阵头昏目眩,试着一摸额头,立时惊得呆了,原来自己头上有如一团火烧一般,才知自己竟是病了。

  就在此时,一个伙计走进房来,道:“客人,你醒了么?”

  阮天铎认出,正是店中伙计,忙问道:“伙计,我不是跌下湖去了么?是什么人将我救起?”

  那伙计眨眨眼,笑道:“客人,你喝得好醉,要不是那人将你救起,岂不白送一条命?”

  阮天铎道:“那救我之人还在么?我得谢谢他。”

  伙计的笑道:“那人么?才走不久啦,她却交待了小的,要我好好侍候客人,连那损毁的栏杆钱,也赔给了小店,客人,那人真是好心肠啊!一直守在你旁边等了三四个时辰,见你病了,还给你配了药呢?看啊!这便是给客人配的药,要我煎来的呢?”

  阮天铎心中大是感动,心想:“世间还真有好心人。”忙又问道:“伙计,那人是什么样了,可留得有姓名,他向何处去了。”

  伙计的摇摇头道:“姓名叫什么?去何处?她可没说,却是一位姑娘!”

  阮天铎心中一惊,不知哪来的气力,霍地一跃而起,一把抓着伙计道:“她走了多久,向哪个方向去的?”

  伙计的忙将药碗放-下,将他扶着道:“虽说走没多久,但此时哪能赶得上,外面仍在下雨,客人你又病了,还是躺下吧!药还没吃呢?”

  阮天铎本想挣扎走出,突又一阵头昏眼花,颓然坐回床上,口中喃喃念道:“是她!是若兰啊!但她为什么还要走?”

  伙计的又将药碗递上,道:“客人,药凉啦!先吃药吧!等病好了再去找她不迟,我看她也满脸的病容,想来不会走远的。”

  阮天铎一听,更是心如刀绞,心想:“是我害她啊!她病尚未好,跟着我奔波这些日子,唉!”

  继着又想:“是啊!我此时哪能找得到她,她要存心见我。便不会走了。”

  想罢,一声长叹,将药吃了,依然睡回床上,那伙计的给他关上窗户,便走了。

  一灯如豆,窗外风雨潇潇,客中患病,更觉孤寂,阮天铎愁怀百结,不住的叹息,想到:“自己病了,便有一片凄凉之感,若兰不是也在病中么?此时怕不也在另一家客店中,对灯流泪呢?我虽子然一身,但尚有恩师及云娘锦雯等人,而她呢?家破了,父亲又不知去向,身负大仇,不是更孤苦无依么?不知此时,伤心得什么样子?”

  一想到这里,深觉自己有负若兰,恨不得立时将她寻着,但时已深夜,外面又是潇潇风雨,只得长叹了几声。

  阮天铎突又想起天都老人曾给有“九转神散”,当初若兰病了,曾给她服过,何不自己也吃一粒,也许病便好得快了。

  当下又挣扎坐起,将包裹中药丸取出,服下一粒,耳听窗外风雨,口中不断叹息,因是病中,那叹声却像呻吟。

  阮天铎病中朦胧睡去,虽是睡,却又半醒,忽听房外一声轻响,似是有夜行人停在窗下,心中暗自吃了一惊,心想:“若是此时有敌人寻来,自己又在病中,如何是好?”

  心中正在想,忽见那窗纸上现出一个小洞,一双晶莹的眼珠,正在向内瞧,阮天铎忽又想起:“莫是若兰来了么?是她,一定是她!必是她不放心我的病,又偷来探视。”

  一想到若兰,阮天铎又是一声叹息,心想:“我还是假作不知的好,若然我一起身。她必然又要走!”

  阮天铎故意将眼闭上.嘴中发出痛苦呻吟声,果然,房门轻轻一响,有人已向床前走来,步声细碎,正是一个女人。

  床上的阮天铎又是一声呻吟,但却装做睡熟中而发,那人似在床前站了一阵.突然伸出手掌,轻轻贴在阮天铎额上,似是试探烧热可曾退去。

  阮天铎突然右手一翻,早将额上那双手握着,口中喊了一声:“若兰!”

  那女人先是吃惊,一听他口呼若兰之名,却冷笑了一声,左手倏伸,便点在阮天铎右肩井穴上,阮天铎右手一松,她已疾如飘风,早已闪出房去。

  阮天铎虽是动弹不得,但已看出是个青纱罩面的女人,那背影,正是自己追访的薛云娘。

  等他痛苦的唤了两声:“云娘!”窗外,除了风雨潇潇之声外,哪还有人答应。

  阮天铎绝没想到云娘此时会来,心想:“难道白天救我的竟是云娘,而不是若兰么?她随着神尼赴海上神山,怎又到这杭州来了。”

  不由又是一声长叹,才自行运气将穴道解开,因是云娘突然现身,自己又口呼若兰之名,心知误会越来越深了,不由又是一阵失悔。

  睡了一会,天已大亮,自己烧热虽退,身子仍是软软的感觉有些头昏,雨虽停了,但云娘既在此地现身,也就不急着上路,仍在店中养息。

  当天下午,阮天铎独自坐房中凝思,忽见伙计笑哈哈的走来,道:“客人,你不是要找昨天救你那个姑娘么?真巧!刚才我去金门三源客栈,找我一位兄弟,谈起昨天落湖被救之事,你道怎么着,我那兄弟说,他们店中正住有一位姑娘,据说昨天也是湿淋淋一身回店,想是身子单薄一点,昨天又穿着湿衣服陪你那一阵子,现在也病在那店中呢?你说巧不巧。”

  阮天铎又惊又喜,道:“伙计,快给我备车,劳你驾陪我走一趟。”

  伙计的说道:“客人,你病也没好啊!再出去吹风怎么行?”

  阮天铎道:“哪还顾得许多啊!那位姑娘正是我的师妹,她病了,我得赶快去。”

  伙计的这才应了,给他雇了一辆马车,陪他到了三源客栈,经由另一位伙计引着他走到一间客房前,伙计的一推门,阮天铎一眼瞥见,床上睡着一个女人,两颧高耸,双颊瘦削,乍看之下,几乎已不相识,但眉梢眼角的风韵已看出正是自己追寻了数天的铁若兰。

  阮天铎忙挥手让伙计退出,轻轻走到床前,只见她两眉深锁,眼角尚挂着两滴未干泪珠,双颊酡红,好像胭脂深透,看情形,已是病得十分严重,若非病得重了,练武之人,怎能有人进房也浑然不觉。

  忽听她樱唇微启,喊了一声铎哥哥。

  阮天铎只道她已知道自己来了,才出声相唤,忙应了一声。

  哪知铁若兰不但眉目未动,仍是恬然睡熟,阮天铎才知她是在梦中相唤。

  阮天铎见她这付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下大是不忍,不由垂下两滴眼泪,心想:“她花玉一般的容颜,哪知为了我竟憔悴至此,兰妹啊!是我辜负了你。”

  因为是心中愧疚,忍不住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前额,果然与自己昨夜一样,烧得像一团火,惊得“啊”了一声。

  大约是阮天铎手太冰,又出声惊呼之故,塞北观音突然睁开眼来,一见是阮天铎,才喊得一声:“铎哥哥”,泪珠便像断线珍珠,滚滚流下。

  但却断断续续的问道:“你……你的病……好了么?”说时微现娇喘。

  阮天铎见她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记着自己的病,心中大是感动,忙拉着她的一双手道:“兰妹,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必是旧病未愈,昨天又受了凉,才病上加病的,唉!说来都是我不好,你不恨我么?”

  铁若兰在床上摇摇头,目光柔媚,柔似水,媚似蜜,虽是流着泪,却展颜一笑。

  阮天铎忙俯身探取出一粒“九转神散”,喂入塞北观音口中,又伸手取过床边的茶杯,喂了塞北观音两口热茶。

  那塞北观音精神好了许多,好像阮天铎本身就是神丹妙药,见了他,铁若兰便病好了一半。

  两人全都有很多话,似又无从说起,相对默然一阵,阮天铎才将那日铁若兰走后之事说了一遍。

  塞北观音抿抿嘴,道:“我知道啊!那夜要不是我,你还渡不了河呢?”

  阮天铎从怀中摸出那条罗巾来,一扬道:“这是你的么?”

  铁若兰绯红一张脸,伸手便要夺,阮天铎早又背在身后,笑道:“本是你留给我的么?怎又要抢回去?”

  铁若兰娇羞的笑道:“谁给你了?是突然见你来了,我遗失在马鞍上的,还我啊!”

  塞北观音本是欠身坐起来抢罗巾,阮天铎将手背在背后,塞北观音病中无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伏身,正好扑在阮天铎怀里,娇喘得抬不起头来。

  两人软语温存,不觉天已入夜,早有伙计送进灯来,阮天铎自己也有些饿了,才命伙计准备菜饭,在房中陪着铁若兰吃了。

  这一耽搁,早又二更过后,阮天铎想喊伙计来另外开一间房,哪知那塞北观音却一嘟嘴,道:“你不能就在这儿么?这几天夜里我好怕!”说时,满脸绯红,忙将头低了下去。

  这不可笑么?一个一身武功的武林侠女,会怕什么来?是不是真正为了怕,只有塞北观音自己知道。

  阮天铎本是心中一楞,及见她病容憔悴,真不忍心拂她的意,心说:“是了,她在病中,夜里要茶要水,太不方便,我应该留在这儿照料她。”

  武林中人,本就不大避嫌,何况两人由张垣到江南,住在一个房中,也不止一次,当下也就算了。

  两人絮絮而谈,不觉已是三更过后,那阮天铎见铁若兰脸上烧热已然退去,人似有了倦意,才道:“兰妹,你睡吧!我坐着陪你,早点休息,明日也许就好了。”

  铁若兰娇媚的望了他——眼,道:“你不睡么?天这么冷,你也病才好呀!”

  阮天铎心想:“我怎么睡啊?难道要我与你同床?”口中却说道:“我不困!”

  那铁若兰却伸手从床内拉出一条被子来,身子向内移了一移,低头道:“你盖这被子睡吧,若又冻病了,我……”

  我字未说完,脸上早又飞起两朵红霞,连脖子也红了,阮天绎看得心中猛跳,不是跳是小鹿儿在撞,不由注视着她那羞红的面孔,瞬也不瞬。

  那铁若兰早翻身向内睡了,一会工夫,已传出咻咻的鼻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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