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升起,那人的面目装束己可瞧得真切,但见对方年事已逾花甲,满头白发,慈祥之中带着几分严肃古朴的容态。
俞佑亮视线扫过对方那满头萧然的白发,及皱纹满布的脸庞,最后落到他身上所穿的粗布衣衫上,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口,对方那熟悉的面容与装束,分明就是两日前曾出现在大漠中,救了俞佑亮一命的“山野老人”了!
从苏白风及五邪叟震惊的神情中,可知他俩在来落英塔的途中,必然也曾碰见这山野老人,至于是不是也在黑衣人所布置的“双塔堡”骗局的地方出现,俞佑亮却没有时间去询问苏白风了。
苏白风再次问道:“敢问老前辈高姓。”
那老人道:“老夫姓左。”
虽只是短短四个,苏白风等人心中却是一阵狂跳,他们一想到几十年来深印在天下武林高手心坎中,那神秘而深不可测的人物,竟是眼前这相貌平凡的老人,内心的惊愕与激动,自非短时间里所能遏抑的人。
俞佑亮呐呐道:“但是你老人家,不就是那——那山野老人吗?”
那左姓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夫一向不讲究衣着,从来就是这么一身打扮。”
笑容一收,正色道:“俞佑亮,你便是俞玄青的后人吗?”
俞佑亮点头道:“正是家父。”
在大摸上第一次遇到老人时,对方便能直呼俞佑亮之名,由是可见老人对有关俞家的一切,必然知之甚详,是以他问出这话,俞佑亮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左姓老人道:“前些日子,老夫便已托人传话与你,要你尽速出关一行,何以你迟至此时方来到此塔?”
俞佑亮道:“小可何尝不想早日出塞,却是为琐事所缠,故此迟误了一些时日,前辈恕……”
说着稍一停歇,问道:“老前辈见召,莫非有何开导小可之处?”
老人道:“此事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你既然来了,就不忙于一时,咱们还是慢慢谈吧——”
睛瞳一转,白眉微皱道:“老夫没料到你此行还有同伴偕同前来……”
俞、苏二人只道对方是在责问,缘何么与女人结伴同行,彼此对视一眼,面露干嘎之色,一时无法作答。
颜百波看出他俩为难的情状,抢先一步,朝老人裣衽一礼,道:“小女子姓颜,乃武当门下……”
左姓老人截口道:“老夫已知你是武当无为道长的徒弟,听说无为还有一个俗家女儿,在江湖上闯荡,你知道是谁吗?”
颜百波恭声道:“家师果然是有一个俗家爱女,唤做娉婷仙子,师父生前对她颇为怜爱,他老人家遇害后,便由太平师兄护起保护之责,这事外人鲜少得悉,连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至不久之前方始知晓。”
左姓老人笑道:“无为学究天下,生平行事也往往与常情相悖,他身掌武当道一门,收你这一个女徒弟不说,却又在外秘密成定,娶了妻房,真是一大异数了。”
颜百波自然不便评论自己师父的为人处事,只有唯唯默然。
左姓老人说到此地,双目陡地一瞬,射出两道冷电,长长盯注在南荒五邪叟身上,后者被他瞧得有些发虚,将视线避开。
老人沉声道:“适才老夫言中所指,并非那姓颜的小姑娘,你可以告诉我,为了何事,随同他们来到落英塔吗?”
五邪叟神色阴睛不定,道:“事情当然是有的,而且至为重要,否则我也不会千里迢迢,从关内赶来此地了,只是我必须先行确定你真是姓左时,方能明告。”
老人闻言并不愠怒,道:“然则你缘何不单独前来,定必要挟持赵凤豪的门人与你偕行?”
五邪叟愕道:“你怎知姓苏的是受了我的要协?”
苏白风和俞佑亮也正有同样的疑问,他们从进入石塔后,任何人都未尝提过五邪叟跟随同来的内情,但老却能一语道破,他们的惊讶,自是不在话下。
老人道:“老夫自问颇有知人之明,一眼即能望知你是邪道中人,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名门之后,如何可能与你搭上一路?故而受老夫猜是受了你的挟持,事实上没有错吧?”
五邪叟发出了一阵横强恶毒的笑声,道:“我便是正派侠士人人欲得在杀之的五邪叟,反正在未弄明白内情之前,你绝不致于谋图对我不利,我千方百计,迫使赵凤豪的门人答应陪我到落英塔来,亦是觑准了这一点,你老怎么说?”
老人仍然没有发作的表示,反而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背负起双手,缓缓在五邪叟面前踱步,俯首若有所思。
须臾,他足步忽停,说道:“你既然随赵凤豪的门人来到此间,便算是我的客人,其实你并无须诸多畏忌,老夫绝不致出手对付自己的客人,除非你在塔内行为不检,犯了老夫的规矩……”
他含笑说出这话,不说五邪叟感到意外,即便苏、俞等人亦为之困惑不解,想不出左姓老人何以竟会对五邪叟如此客气?
苏白风突然高声道:“晚辈也仅仅是应允带他到此而已,目下诺言已践,再不受任何拘束,业已等不及和此叟作一了结,前辈多多包涵。”
言罢,一掌运足内力,斜推而出。
五邪叟冷笑一声,正待发掌相迎,一旁的老人双手袍袖,有意无意地动了一动,苏白风倏觉彼家发出的内力被一股古怪的内力拉引一旋,霎那消失了个无踪无影,大惊之下,只有将掌势收将回来。
苏白风怔了一怔,偏首望着老人道:“此叟凶恶残暴,无辜死在他手上者不知几多,虽百死不足渎其愆,前辈想是不明了他那种人神共愤的所作所为,是以会阴止我动手。”
老人微笑如故,道:“老夫并非有意袒护于他,眼下却不是你动手的时候,我还未问出他来此的原委呢。”
正说话间,石塔内侧另一间石室忽然走出一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往诸人立之处走来。
那人手上撑着一盏油灯,走动之际,灯影摇红,火光倏明倏暗,隐约映出那人模糊不清的身影轮廓,平添了几话神秘的气息。
俞佑亮忍不住出口问道:“除老前辈之外,这座石塔还住有他人吗?”
老人没有答话,迳自回头高声道:“俞福,你点一盏灯怎么去了如此之久?”
那人应声道:“老汉遍寻火引不着,后来始在骑楼上找到,是以耽搁了一阵子。”
他短捷答了这一句,塔内复归于沉寂,只有足步声蹬蹬敲在人家心上。
苏白风暗忖:“左姓奇人居住落英塔多年,竟有仆人相陪,昔日赵老爷是来过这座石塔的,他谈到有关左姓奇人的轶事时,怎未听他提起塔内有这么一个仆人?”
那人撑灯来到近前,昏黄色的光线映撒在他身上,俞佑亮目光到处,不觉惊讶交集,口中呐呐数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顷,他始脱口呼道:“你……是你?”
苏白风奇道:“俞兄弟,你认识这人吗?”
俞佑亮直若不闻,喃喃道:“老先生原来便住在此地,小可万万想不到会在落英塔碰见你老……”
左姓老人道:“小哥,你什么时候见过老夫这个仆人了?”
俞佑亮漫口应道:“将近一个月了,也就是在小可出关之前。”
他唯恐自己眼花认错了人,再度定睛望去,只见那人年届半百,身材削瘦,蓬散着头发直覆盖到眉毛上面,一双头鸡眼睛不住的左右转动,形容甚是猥琐,正是俞佑亮在北京城外的疯老汉!
俞佑亮朝老汉稽首打个招呼道:“老先生别来无恙乎?”
那老汉一翻怪目道:“少跟我老人家攀枝攀叶,我在那里见过你?”
俞佑亮怔道:“前此咱们才在京城朝过面,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你自个儿睡在东安门外的雪地上,你老难道忘了不成?”
老汉“啊”了一声,一对亮如匕首的眼珠,一骨脑儿在俞佑亮脸庞上转来转去,慢吞吞地道:“不错,我记起来,那一晚雪花飘得满天满地,真是好大的一场雪啊,此地虽然寒冷,却是不常下雪的。”
俞佑亮莞尔道:“老丈和身躺在积雪盈尺的地上入睡,居然没有被风雪冻僵,甚至冻死,可真是奇迹呢。”
老汉道:“笑话,老汉可是在风雪中打滚过来的,岂会轻易被冻死?倒是那天他居心不良,竟也要来和我老头子抢那块地方睡觉,若非我明察秋毫,能事先洞悉你的用意,岂不连个睡觉地方也被你给占了。”
俞佑亮啼笑皆非,道:“老先生误会了,小可岂有这等意思。”
老汉冷冷道:“到底是年轻人面皮嫩,老汉说上两句,面子就挂不住了,其实江湖上尔虞我诈,你抢我夺,你不来争我的睡觉地方,老汉也要抢你的,这又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就是承认了,也没有人怪你。”
俞佑亮听他叽叽呱呱,一口气扯了一大堆,一时无以为应,只有忍住性子,瞠目无语。
老汉复道:“老汉问你,那一晚你追上了那个人没有?”
俞佑亮愕了一愕,道:“追上了谁?”
老汉突地伸手伸抓住俞佑亮的衣袖,道:“踏雪无痕——踏雪无痕……便是那丢下一把匕首,然后施展‘踏雪无痕’轻功走个无影无踪的人,你不是去追他了么?”
说到此地,脸上忽流露出一种不可言喻的古怪表情,手上所持的油灯却抖颤不停。
俞佑亮心念一动,脑际不觉映出当夜北京城头那离奇的一幕,那突然出现之人,不露痕迹的轻功,老汉喃喃的自语:“踏雪无痕……我曾见过这种身法,在落英塔……嗯,不会错的,在落英塔……”
一念及此,心头猛地一紧,忖道:“那天老汉自言自主,说出这话时,我早就该连想到他是来自落英塔,但当时我却始终以为他语无伦次,故而不曾留心细究,他既然在落英塔见过‘踏雪无痕’的身法,照这样看来,那个神秘的人物必然曾经在落英塔附近出现过,始无疑义了……”
老汉怒叫道:“你莫要装聋作哑,我问你追了那人了没有?”
俞佑亮道:“老先生你弄错了,那天晚是你亲自去追那人的,你追丢了,然后又折了回来——”
老汉目光突然变得十分呆滞,道:“是么?”
俞佑亮道:“后来你捡起地上那把匕首,刀身上还染有血渍,你说——”
老汉陡地截口大叫道:“血!……血……匕首上有血……有血之处必有火,那时我叫你去救火,你为何老站住不动?”
俞佑亮听他说话颠三倒四,显然是疯病又发作了,但此时他心中却有一股奇怪的预感,总觉得对方看似疯疯颠颠,毫无理智可言。
其实他的话语绝非乱发,自己苦因此忽视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无可置疑的,老汉一身定必关系着一件巨大秘密,自家或能从他身上掘出一些线索亦未可知。
左姓老人久未开口,直到此际方才插入道:“将近一月之前,俞福果然曾离开落英塔,到关内一行,他是受老夫之吩咐,向俞肇山传话去的。”
苏白风闻及左姓老人再三称呼那老人为“俞福”,再也忍不住道:“老前辈这位跟从就叫做俞福么?”
左姓老人道:“是啊,你缘何有此一问?”
苏白风道:“据晚辈所知,俞玄青前辈生前有个老仆,叫做俞福……”
左姓老人颔首道:“你是从赵凤豪处获知的吧,此俞福正是彼俞福,他跟随俞氏夫妇多年,他俩遇害后,自愿到落英塔来陪伴老夫。”
俞佑亮暗道家门惨变,敢情还有个老仆幸免于难,为左姓奇人所收容,自己远适西城,拜在禅宗门下十年有余,是以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
苏白风道:“赵老爷子亦曾对我述说一怒对七奇的经过,当年在渔阳山,他亲眼目睹俞福老仆为俞肇山和他的胞弟所害,尸身被分为两半,装在两个大木箱之中!”
左姓老人神色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道:“赵凤豪这样对你说,没错么?”
苏白风道:“晚辈自问不致听错。”
一旁的老汉怒叫道:“老汉命里注定是要安享天年,寿终正寝的,谁造谣说我老头子被斩为两半了,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撵你出去。”
左姓老人摆手道:“俞福你稍安勿燥,他所说的未始没有道理。”
老汉瞠目道:“有道理?然则我目下岂不是置身于阴间地府了么?所有的人也都跟我来到了阴曹不成?你老如何说出这话来?”
左姓老人心平气和地道:“老夫深悉赵凤豪的性格,他一向抱着‘凡是眼见为真’的信条,眼里看到什么事,才说什么话,他的门人自然也不会打诳,而你又分明好生生的活着,因此之故,此事只有如此方能解释得通——”
苏白风道:“愿闻老前辈高见。”
左姓老人道:“这一点分析起来很简单,赵凤豪必是将别人的尸体误认为俞福老仆了。”
苏白风道:“晚辈可不以为然,那时尚有俞氏夫妇亦在家主人左右,难道说他们两人连自家的老仆都认错了么?”
左姓老人微笑道:“你只要有钻牛角尖,立刻便可以想到易容术方面,无可置疑的,死者在生前或死后被人化装为俞福,那易容术必然高明之明,是以连朝夕与他相对的俞玄清和他的妻子都被瞒过。”
这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苏白风面上不觉泛起羞色。
而左姓老人这一番剖析,深入精微,使人觉得所言种种,都是大有可能,而且也只有如此解释最为圆满,苏、俞等人不禁大为佩服。
俞佑亮一直默立一旁留意聆听,他身为俞家一份子,反而对家门之事一无所悉,无法插得上口,颇感觉到不是滋味。
但他随即想起一道疑问,方有机会开口道:“然而那凶手杀人之后,又将死者化装为俞福,他不厌其烦,做了这番手脚,用心何在呢?”
左姓老人略一寻思,道:“依老夫之见,那凶手的目的怕是要淹没某一件秘密。”
他唯恐诸人不明白,又自解释说道:“俞氏夫妇也许业已猜到,俞福老仆和某件秘密案子有所关联,那人找不到俞福以杀害灭口,只好用另一人冒充俞福,好教俞氏夫妇放弃寻找俞福,追问那件秘密的念头——”
俞、苏二人听着,下意识将视线投注到老汉身上,却见他脸上仍是一片漠然,就像诸人适人所讨论之事,完全与他无关似的。
突闻五邪叟那邪里怪气的声音道:“你们自顾谈论,似乎忘了有旁人存在了。”
苏白风回头道:“五邪叟,你心底又在打什么主意?”
五邪叟耸耸肩,道:“你自己睁大眼睛吧,老子可没有打算白跑一趟落英塔,嘿,嘿。”
站立在五邪叟身前的颜百波呐道:“俞大哥,我……”
她张口欲言,却只说了几个字,便呐呐说不下去。
俞佑亮立在近侧,马上就发现了异状,只见五邪叟一手正按在颜百波后背“志堂穴”上,面露阴容。
这一发现,他登时想起怪不得许久未闻颜百波开口说话,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落入了人家掌握。
俞佑亮关切颜百波安危,面色不觉连变数变。
苏白风亦自有所察觉,怪道:“五邪叟,你那一套又搬弄出来了吗?”
五邪叟冷笑道:“姓颜的小妮子已在我掌制之中,你还是少说两句的好,否则惹得老夫火起,当堂便把她震毙了。”
这话果然将苏、俞等人唬住,他们都觉得以五邪叟这等残暴之人,果然随时有可能辣手摧花,绝不仅仅是虚声恫吓而己。
俞佑亮沉了嗓子,道:“你待怎地?”
五邪叟嘿嘿冷笑数声,道:“老夫要左姓老儿答应我一件事——”
左姓老人淡然道:“你最好还是放了这位小姑娘。”
五邪叟笑道:“嘿,嘿,我好不容易擒到一个人质,足下淡淡一语,就要我放人,未免太过便当了。”
左姓老人白眉一耸,冷冷道:“老夫再说一次,你最好还是松手放人——”
他说得极为缓慢,却自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字字扣人心弦,五邪叟震于对方大名,又为其气势所慑,不觉也有一点心慌。
但此刻已陷入骑虎难下之局,虽心存悸意,不敢与左姓老人正面相抗,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逞强到底。
五邪叟旋即想到有个人质仍在自己手上,只要他好好把握住这个人质,对方绝不致轻举妄动,一念及此,登时又放心许多。
他高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项条件,我就放人。”
左姓老人轻叹一声,道:“老夫所说的话,还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吗?像你那样阴沉善诈之人,此刻又怎会变得如此天真呢?唉!”
言罢,锋利如刃的双目暴睁,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五邪叟。
五邪叟期期艾艾道:“你——你想动手吗?”
左姓老人道:“正是。”
虽然只是短短两字,却要比说上千句百句犹要有力量,五邪叟竟无端打了个寒颤,敝声道:“听着!只要任何人稍有动作,老夫绝不容情,立将这小妮子心脉震碎,我向来说话算话……”
言犹未尽,陡觉一股古怪的潜劲当胸陈逼而至,那劲道来是排山倒海,却又无形无影毫无迹象可寻。
最令他感到骇异不解的是,他一直全神在注意着左姓老人的举止,对方分明没有任何行动,甚至连移动一下手臂或拂动一下衣袖都没有,如何竟能发出这等强劲绝伦的内力潜劲出来?
如果这股古怪的劲道非是左姓老人发出,那么其他人更属不可能了,而且以俞、苏等人的功力修为,亦绝对使不出这深厚雄浑的内家真力。
因此,唯一的可能,便是左姓老人在表面完全静止的状态下,自周身上下,吐出了绵绵的内力。
五邪叟虽则闻多识广,又几时见过这等神乎其明的功夫,心寒胆裂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撤手往斜地里退开数步。
颜百波脱离五邪叟掌制,嘤咛一声,投入俞佑亮怀中。
颜百波满面通红道:“大哥,我不该到这里来的,我老是为你惹麻烦。”
俞佑亮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好言劝慰道:“任何人与五邪叟这等狡诈阴险之人相处,稍一不慎就会着了他的道儿,再说上过他圈套之人,又不仅是你一个。”
颜百波露出宽慰的神情,同时她也发觉自己的失态,挪身站开一侧。
左姓老人望了五邪叟一眼,道:“现在你可以将欲要求老夫答应之事说出了。”
语声平淡如故,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
五邪叟面上掠过又惊又骇的神情,呆呆耸立了一会,猛地一转,一掌震开大门,阵风也似的冲出石塔。
苏白风道:“往哪里走?”
正待抽身拦住,左姓老人摇摇头,道:“让他去吧,此叟今夜必再返来!”
苏白风对五邪叟早巳深恶痛绝,恨不得立即上去扑杀了他,除去此一祸害,但左姓老人既然未有首肯的表示,他当然不便轻举妄动。
俞佑亮道:“老前辈何以如此肯定?”
左姓老人道:“此叟心怀叵测,企图未曾达成岂能甘心。”
俞佑亮道:“然则他协迫白风兄陪他到落英塔来,又是安的什么心眼?”
左姓老人道:“他若不找赵凤豪的门人随他到此,怎能进得了塔门?老夫又怎会现身见他?他深知赵凤豪与老夫的交情,是以拉了他的人作伴,也可算是煞费苦心了。”
苏白风突感不安,道:“前辈已猜出五邪叟的来意吗?”
左姓老人道:“不管他的企图如何?今夜就将见到分晓了。”
一旁的老汉俞福缓缓道:“睡觉的时间早到了,难道中原来的人夜晚都不必休息吗?有话赶明儿再说可不可以?”
左姓老人微笑道:“老夫险些忘了三位日以继夜,赶了这段长路,想必已十分困顿,还是先行休息养养神吧。”
颜百波瞪大眼睛,道:“我们就睡在这儿?”
俞福冷冷道:“睡在塔内或睡在外面沙漠上,随你的便。”
手持油灯,迳自举步向里侧行去,俞佑亮等三人相互对望一眼,亦相继跟上。
左姓老人有如一尊石像般立在原处,眼望着诸人离去,面上不时掠过奇异而又复杂的神情,良久,方始移动身子步向另一个房间。
俞佑亮等人转过一扇破旧的木门,眼前出现一道迂回的阶梯,老汉俞福走在前面沿着石级爬上。
爬到第二层石级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将俞福手上的油灯吹熄了,周遭陡地变成一片漆黑。
颜百波紧紧偎在俞佑亮身旁沉不住气,道:“灯火怎么熄灭了?”
黑暗中,俞福冷冷的声音道:“风前之灯,焉得不灭,你甭大惊小怪行吗?”
诸人犹未悟出他语中之含意,突闻一阵轻微凌乱的足步声在近处响起,听似有人在近处走动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凄厉的惨呼传人耳膜,诸人神经不由抽紧起来。
颜百波颤声道:“这……这是什么声音?……”
语至中途,又是一道尖呼声起,声音凄厉之极,间而夹杂着“嘘”的呻吟,神秘之中,透着几分恐怖。
呻吟之声虽然微弱,但在死寂的黑夜里,却是清晰非常。
苏白风破口喝道:“甚么人?”
他喝声才出,怪声戛然而止,周遭重复归于沉寂,那盏油灯不知何时也自动燃亮起来。
俞佑亮等人凝目望去,只见那盏油灯犹自好端端在俞福手上,他的脸上荡漾着异样的神采。
他们隐隐可以从他的表情,瞧出他心中的恐惧和不安。
再环目扫视四周,除了微弱跳动的光线,一明一闪的撒映在身旁石墙上,并未发现任何的异状。
俞佑亮冷眼望着俞福,道:“你听见那声音了吗?”
俞福沉着脸不答。
俞佑亮道:“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俞佑亮碰了一个软钉子,苦笑道:“方才似乎有人在近处走动,难道你没有听见吗?”
俞福冷冷道:“沙漠上常常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而此塔正是座落在沙漠上,若事情与己无关,你最好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苏白风道:“但是你至少可以告诉我们,那声音来自何处吗?”
俞福寒着脸礼,没有答腔。
当下四人继续拾级而上,登上第二层级时,瞧瞧塔外的景象。
他不待俞福回答,一手将窗门拉开,只见外头平沙无垠,除了远处星星峡两侧夹峙的几座峰头处,触目所见皆是浩翰如海的黄沙。
微弱的星光,照在沙丘上,闪烁着淋余的光芒。
他居高临下,眺望这一片万里无垠的沙漠,只见远处的沙丘,似乎已经和天连在一起了。
极目遥望了好一会,沙漠的夜风虎虎,吹得他脑子一阵清醒,胸升也不知不觉开朗起来。
俞佑亮赞道:“好一片广原!”
老汉俞福冷冷道:“你若久住在沙漠里,就知晓沙漠的好处了,大白天热气从沙漠上蒸发,那酷暑,直令人恨不得将身上的皮都剥掉,到了夜晚,刺骨的寒意,又使人感觉到像是掉入冰窟一般……”
沙漠中天气的变化无常,俞佑亮等人都是曾经亲身体验过的,故此他们俱明白俞福的话,一丁点也没有过份渲染夸张。
俞福续道:“酷寒酷热的气候,是令人难捱的,但更令人难捱,是水的缺乏,塔后所凿的水井,随时都有可能枯干,那时,为了要汲一桶水,便得跑到十里外的绿州去,待得提水回来时,水桶里的水又已被沙漠中的热气,蒸发得快要枯干了,碰到这种日子,有时每天只能喝一小杯水度日。”
说着,狠狠吞了口唾沫,仿佛对以前所遭受的干渴之苦痛,犹存着几分恐惧。
苏白风道:“缺水的日子,的确是不好过的。”
俞福道:“其实这些都还是其次,最使人难以忍受的,是那数十年如一日的孤寂岁月,一个人若将他的一生消磨在沙漠中时,那过去的日子,除了孤单寂寞之中,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诸人默默,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个长久关在这座石塔中,经年累月忍受着寂寞的侵袭,那种生活,果然是难以想象的。
可是眼前这老汉俞福,却在此塔住了如此之久,左姓老人的一生,更几乎都在落英塔渡过,那等艰辛岁月,只怕不是别人所能想象的了,然则他们为何要忍受这些呢?为何要长远住在这里呢?
他们尽管思索着,任谁也无法探求出其中的答案。
俞福喃喃道:“这鬼地方,的确不是人住的地方。”
俞佑亮几乎冲问道:“既然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你和左姓老人缘何却又在此地居住下来?既然你觉得沙漠中的日子难以忍受,缘何却又不离开这里?”
他自然不致于如此冒失就问出口来,只有将疑意埋于心底。
同时他也发现到在此之前,他老是觉得俞福经常语无伦次,甚至有些显得有些疯颠,因此他在下意识里,一直以疯老汉处之。
但方才俞福所说的几句话,却似完全出自一个正常人之口,从那抱怨的词句中,找不出丝毫疯颠的迹象。
俞佑亮总是感觉到俞福是个相当不寻常的人,他的本身就蕴含着一种诡异与神秘,现在更加强了这种印象。
这当口,忽然一阵隐约的蹄音传了过来!
颜百波娇躯一颤,道:“听!这又是什么声音?”
俞佑亮站离窗口最近,立刻伸首出去。触目处,只见漫天飞舞的黄沙中,朦朦胧胧出现了一个黑点!
黑点越趋越近,却是一人一马。
一匹马驮着一个人朝石塔直奔过来,速度甚是快疾,那马上骑士整个身上贴在马背上,是以无法瞧清他的模样。
俞佑亮低声道:“有人骑着马匹,奔向此塔来了。”
苏白风与颜百波凑近一瞧,那一人一马来到近前,约莫离石塔还有十丈左右,倏地隐入一堆沙坑后面。
沙坑前高后低,恰好挡住塔上诸人的视线,塔外一片高沙漫漫,再也没有人马的影子。
隔了半晌,仍然未见人马再度出现。
颜百波惑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总不能老是藏在沙坑后面不出来吧?”
苏白风不假思索,道:“那人会不会是南荒五邪叟?”
俞佑亮摇头道:“不可能吧,咱们是骑着骆驼来此的,那人胯下的座骑却是马匹……”
苏白风道:“这是奇了,骑马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似乎还没有听说过哩。”
俞佑亮低道:“事情俞发透着蹊跷了,你们且待在这儿,我出去瞧个究竟——”
语落,立刻就要自窗身纵身出去,老汉俞福在后一把拉住他的衣袂。
俞福冷冰冰道:“你要做什么?”
俞佑亮道:“我不信一人一马会从视界里失踪,让我到沙漠那之去看看——”
俞福福沉声道:“或许是你们眼花瞧错了,压根儿就没有人马在沙漠上出现。”
俞佑亮方欲抗辨,俞福神颜一沉,道:“我已经警告过你,沙漠中经常会发生难以解释的诡秘事件,你最好还是装作视而不见,否则一旦惹祸上身,莫要后悔莫及。”
俞佑亮闻言,心里也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他眼珠一转,道:“老先生说得不错,区区疲倦过甚,才会花眼生出这种幻想,真是庸人自扰了。”
颜百波道:“俞大哥,你——”
俞佑亮朝她打了个眼色,阻止她续说不去。
苏白风情知俞佑亮绝无看错的道理,即便他和颜百波亦都瞥见了那一抹隐去的字迹,但俞佑亮却顺着俞福改变口风,他一时猜度不出其用意,只有闷声不响……
俞福关住窗户,迳自往窗口行去,三人迟疑了一忽,亦趋步跟上,眼前出现了一条盘旋的回廊。
走到回廊尽头,四座方屋面向廊梯并排而立,俞福伸手拉开最右边的一扇门,回头说道:“三楼的房间,已有许久没有人往过了,你们要在此下榻,便得自己整理……”
俞佑亮环目观察了一下楼层的位置,道:“区区就住这一间好了。”
迅即推门入室,苏白风住进第二间,到了左侧那间房室门前,俞福忽然停身站住,久久未曾离开。
廊道上,只剩得颜百波与老汉俞福二人,望着俞福那沉重可怕的神色,颜百波心头不禁感到惴惴不安。
俞福冷冷道:“现在只有你单独一个人,绝对填不满这一幢牢狱,你说这间房室,到底像不像牢狱呢?”
他用着一种异样的眼色,瞪住颜百波。
颜百波嗫嚅道:“你——你胡说什么?”
俞福道:“进房子里去,我让你看一样物事。”
颜百波像被催了眠似地,随他走进房门,只见房内黝黑异常,到处结着蜘蛛网,显然已有许久无人居住。
俞福端着油灯,走到窗口台前面,颜百波藉着一望,那窗台上为人以刀子刻上一幅奇怪的图画。
图画的一边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尸体,躺在一幢建筑物之前面,依稀可以辨出那建筑物已被烧得焦垣残瓦。
另一边,则用黑墨画着一座房屋,由加铁栅的窗户看来,颇像是一座监狱。
铁栅内坐着一人,分别不出是男是女。
颜百波感到一阵颤栗,道:“这莫非是我?”
俞福不答,半晌道:“他在这里……在图画里面,在一个监狱里面……”
颜百波纳闷道:“他,他是谁?”
俞福喃喃道:“我看得到他,就在你的身边,他全身穿黑,全身穿红,背对着我们,使人难以认出他是谁。”
颜百波娇躯一震,下意识往窗外面望将出去,陡然她又瞥见那刚才曾经神秘出现过的一人一马——
这一次她瞧得较为分明,马上骑士穿着一身黑色大袍,中门镶着一条宽边红巾,正如俞福所形容一般。
那人他正仰道遥望着石塔,颜百波视线到处,只一晃,又隐没在沙坑后面!
颜百波脱口呼道:“那骑士又出现了!”
俞福呆滞的眼光掠过窗口,低道:“你在瞧外头的景物吗?沙漠中的夜色是可爱的,星辰满天,今晚的天气也不至于太过寒冷,还有,由窗口看出去的景色特别美丽。”
颜百波道:“我并非与你谈沙漠的夜色,我是说那个骑士。”
俞福面无表情,道:“无论你还要谈什么,我都不能再听下去了,我该走了。”
转身欲待离去,颜百波急道:“等一下……”
俞福回首道:“今夜你下榻在此,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坐立不安,这房间从前还是有人住过的,那人……”
颜百波打断道:“我正要问你,从前谁住过这个房间?”
俞福一字一字道:“俞肇山。”
说着头也不回,疾步走出房外,但他行出数步,忽又折返,一手按在颜百波的肩上,颜百波娇躯开始不停的抖颤起来。
俞福冷冷道:“油灯,小姑娘你需要一盏油灯.把老夫这一盏拿去。”
他将油灯塞到颜百波抖颤不歇的小手上,直到俞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时,颜百波仍然在剧烈的喘着气。
她望着手上的油灯发呆,始终无法摆脱俞福在她心上所造成的纷乱印象,她知晓其中必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内幕。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在这个神秘而又怪异人物的脑际,所隐藏的秘密,只怕比沙漠中种种诡秘的景象,还要可怕十倍。
愣愣停立了许久,颜百波再也不能忍耐笼罩在房内的阴森气氛,疾快地走出房室,穿过廊道,来到俞佑亮所住的房门前面。
颜百波轻敲着房门,低声道:“俞大哥,你睡着了吗?”
半晌没有人应声,颜百波又继续敲了两下,轻轻推门进去,视线到处,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俞佑亮竟在短短一刻之间,失去了踪影!
颜百波心底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怖之意,她迅速的步向另一门房子,房门虚掩,同样的,苏白风也已不在房内。
颜百波张满的神经,几乎就要爆裂开来,这座神秘石塔的第三层楼,似乎只剩下了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回到自己的房间,颜百波和衣躺在床上,眼睛却无法闭得下去,尽自静静地望着屋外出神。
房中一灯如豆,静寂无声。
她脑中思虑纷纷,不断寻思俞、苏二人缘何会突然失踪不见,照理说,他俩若有什么事欲暂时离开,亦应该向她招呼一声才对,目下他们两人都没有这样做,因此颜百波会感到惑然不解。
正自沉思间,偶尔一抬头,瞥见靠窗台那一面的石墙上,似乎有一对眸子一隐而逝——
灯光乍灭又明,像是有风吹过,颜百波暗暗称奇,此房门窗皆闭,如何会有风吹入房内?
颜百波初时只是觉得骇讶而已,而她眼睛转动间旋即发现了一宗奇事,使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靠近窗台那堵石墙上,此刻突然裂为两半,探出一个人头出来。
由于灯光过于昏暗,又是匆匆一瞥之下,故以颜百波并未瞧得真切。只瞥见那人自墙上探头出来。
颜百波霍地从床上跃起身子,目光在那片石墙上来回巡视,却未发现有任何异状。
颜百波她心中忖道:“墙壁是死的东西,如何可能有人从墙中钻出来,大概是我一略提心吊胆,才会有此等错觉。”
但她立刻听到一点声息,犹未转过来,眼前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脸邪气,正对着颜百波眦目裂嘴地笑着,那副尊容,颜百波可不会忘记,不是南荒五邪叟是谁?
颜百波张口欲呼,却因惊骇过甚,发不出声音。
五邪叟脸上透着莫可思议的古怪神色,用手指按了按嘴唇,低道:“别喊!”
颜百波好不容易透过一口气,道:“你是从墙壁中走出来的吗?”
五邪叟道:“谁说不是。”
颜百波猛然醒悟到,对方突然会出现于此,显然是不怀善意,当下戒心一生,暗暗运功待发。
五邪叟阴笑一声,道:“老夫不想对你怎样,你甭紧张。”
颜百波道:“刻前你不是业已离开落英塔了吗?如何又在这里现身了?”
五邪叟道:“你还猜不出吗?老夫是从密道走进来的。”
颜百波讶道:“这座石塔居然还有密道!”
五邪叟道:“此塔建筑颇为复杂,据老夫所知,塔内共有十五条密道,可通达全塔,并有几条通出塔外,除此之外,又有三间地下间,地下宝殿……”
语至中途,倏然住口不语。
颜百波道:“原来你对此塔构造,了如指掌,故以能够任你来去自如。”
五邪叟得意地笑道:“这有何难?此一秘密,当世只有少数人得知,老夫亦为其中之一,你总该知晓老夫神通广大了吧!”
颜百波道:“然则你从何处得悉这个秘密?”
五邪叟道:“老夫与俞肇山拍挡时,他曾对我透露此事,此外他还告诉我了件惊人的秘闻,老夫若非为了这些,何必眼巴巴,自中原赶到这鬼地方来?”
颜百波若有所悟:“对了,俞肇山曾在落英塔住过,我一时竟没有想到他身上。”
五邪叟眼睛一眨,道:“小姑娘,你要到秘道里走一走吗?”
颜百波摸不透对方心中怀着什么鬼胎!想了一想,道:“不行,俞大哥与苏白风不知到那里了!我必须在此等他们回来,再说那位左姓老前辈乃是石塔的主人,未得他的允许,怎可任意走动。”
五邪叟诧道:“你没说错吧?姓俞和姓苏的都失踪了?”
颜百波瞧见对方吃惊的神情,不像作伪,内心已可肯定俞、苏二人的失踪与五邪叟无关,但惟其如此,更使她感到忧虑若焚。
颜百波道:“我刚刚去过他们两人的房间,他俩都不在房里……”
五邪叟冷笑道:“那两个小子精灵的很,敢情他们也发现了塔内的秘道,你要去寻找他俩,不妨随我来——”
颜百波好奇心一长,恐惧之意大减,暗忖:“如果俞大哥他们真是走进秘道去了,极有可能与五邪叟碰头,他俩对此塔建筑定必没有五邪叟熟悉,在乍不及防下,便不遭到暗算之虞,我与五邪叟走在一道,见面时也好向他们警告一声。”
当下道:“好吧,不过你若玩弄诡计,可得当心我的武当剑。”
她此言是为了壮胆而说的,五邪叟只是阴然一笑,不予理睬。
他移身上前,举起左掌凌空向墙上所挂的一幅雕案一拍,雕案忽然自动向内移缩,现出了一道密门。
五邪叟一闪身,进入密门之内,颜百波不暇多虑,亦身随后纵入。
密门迅即自动合闭房中,窗台上那盏油灯火蕊一爆,火光突然熄灭了,周遭又黝黑一片。
这会子,房门“咿呀”响了一声,一人无声无息闪了进来!
那人掏出火折,重新将油灯点亮了,火光照映出他那颀长的身影,正是那老汉俞福,他拿眼望了石墙一眼,脸上仍然淡淡而无任何表情,谁也无法从他的外表察看出他心中所想的。
俞福拿起油灯,缓步离房而去,万籁俱寂中,足步声渐去渐远,终至杳不可闻……
※※※※※※
这时候,苏白风和俞佑亮又到那里去了呢?
他们两人是被一道奇异的马嘶声音所引,因而离开了石塔。
苏、俞二人各自住通接邻的房间,马嘶声一起,他俩立刻有所警觉,下意识联想到刻前曾一度在沙漠上出现过,后来又消失在沙漠后面的神秘骑士,遂不约而同,由窗口跃出石塔。
落地后,二人几乎在同时瞧见了对方,会意地打个手势,双双展开身影,朝沙漠那面闪掠而去。
至于颜百波,她并未曾听到那一声马啸,其时,老汉俞福正逗留在她的房内,颜百波被他那奇异的言语举止搅得心神不宁,故而忽略过去。
沙漠上,苏白风移近俞佑亮身侧,低声道:“兄弟,你也听到了马儿嘶叫吗?”
俞佑亮颔首道:“这番我不可能再听错了,足证我先时见到的一人一马,绝对不是幻像。”
苏白风道:“此事大有蹊跷,故此决定下来察看一下——”
俞佑亮回望了石塔一眼,道:“颜姑娘未见跟来,咱们要不要回去通知她一声?”
苏白风摇头道:“来不及了。”
他未等俞佑亮开口,又急促地道:“有人来了——”
俞佑亮反应何等迅速,闻言随着苏白风就地伏身下去,斜躺在沙丘背面,距离沙坑前有五丈远近。
苏白风传声道:“咱们隐藏于此,仍有败露行藏之虞,沙漠上一望无际,偏偏又无任何掩蔽处所可供咱们藏身……”
俞佑亮灵机一动,道:“有了,你我快将沙粒堆到身上,夜晚中或可蒙混过旁人的耳目。”
苏白风道:“行!”
当下二人迅速动手,彼此将沙粒往对方身上堆积,未几,苏白风及俞佑亮自颈以下,已完全埋藏在沙堆下面,只留得头在外边。
砂粒堆在身上,除了浑身蚤痒,甚是不舒服外,更感到呼吸不畅,胸中有一种窒闷的感觉。
所幸他们两功力俱都不弱,连忙旋展吐纳内功,运息调息,窒闷之感立刻消失……
方自藏好身子,只闻一阵马啼声音,起自前面那堆沙坑的后边,不一会,一人一马出现在他俩的视野。
苏白风脱口低呼道:“噫!骑士是个喇嘛哩!”
俞佑亮放眼望去,但见马上骑士身材高大,面孔颇为陌生,披着一件天蓝袈裟,果然是个西域喇嘛。
俞佑亮大感意外,道:“想不到会是个藏僧,先时我犹以为此人就是俞肇山呢。”
那喇嘛骑在马上,来回转了一圈,面对沙坑高声道:“洒家在此相候多时,左檀越竟犹如此吝于一见吗?”
他说的竟是一口汉语,况且口齿十分清楚。
苏、俞二人听到“左檀越”三个字,心里不觉一震。
那西域喇嘛不一直进入落英塔,却停留在此地,对着沙坑高喊,诚令人大感不解了。
苏白风忍不住低声道:“那堆沙坑后面必有古怪——”
俞佑亮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见解。
一道苍劲的声音接着响起:“老朽有事在身,未及远迎,有劳大师法驾等候了。”
俞佑亮方认出那正是左姓奇人的口音,沙坑后头人影一闪,步出那年届古稀,一身粗布衣衫的山野老人来。
西域喇嘛合掌道:“阿弥陀佛,檀越再不来,洒家可要直接闯进落英塔去了。”
老人道:“幸好大师没有这样做,否则你一破坏咱们的约定,后果即不堪想象。”
那高大喇嘛道:“前此咱们只见了三次面,三次洒家都在塔处相候,备尝喝西北风之苦,这岂是待客之道?”
左姓老人淡然一笑,没有置答。
喇嘛道:“檀越且说说看,为何不让洒家进塔?”
左姓老人道:“老朽住守落英塔数十年,从未让出家人踏进古塔一步,自然不能在你身上破例了,大师何必强人之所难?”
喇嘛道:“依酒家瞧,这话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他哼了一下,复道:“反正今夜是咱们最后一战,你若败了,除依约定行事外,洒家的行动,你自然管束不了,到时洒家好歹得闯落英塔一闯——”
左姓老人哈哈笑道:“大师好说了。”
笑声不大,却是中气十足,西域喇嘛神色一变,亦自张口大笑起来,相形之下,后者声音显然较为尖锐,便如巨鼓鸣耳,听得人心惊肉跳。
苏、俞二人相顾骇然,齐忖道:“此僧是谁?功力之高,分明已达登峰造极之境,武林中怎地未听见有这么一个人物存在?”
须臾,左姓老人笑声一敛,道:“半载不见,大师功力又有长进了。”
喇嘛道:“彼此彼此。”
左姓老人道:“大师等不及要动手了吗?”
喇嘛道:“左檀越若犹未将三年前的约言忘却,咱们便开始动手罢。”
语落,合掌当胸,缓缓向前一推一送,发出一股飙风直袭过去,劲道之强刚猛厉,令人乍舌。
左姓老人右手微微一拂,刹地周遭激起了一阵旋风,漫空飞沙之中,左姓老人足步浮动,双肩连晃四次。
反观西域喇嘛袈裟飘拂不止,高大的身躯一仰,向后退了几步。
一旁的苏白风霍然色变,悄悄自沙里抽出右手,用指头在沙上写道:“此僧竟然足够当得上左姓奇人的对手,兄弟你知道他的来历吗?”
俞佑亮摇头表示不知,他心中不震骇,并不在苏白风之下,须知左姓奇人在武林中人的心目中,已乎是个传奇性的人物,江湖上传出来有关他的轶事虽绝无仅有,人们对他功力之深浅亦知之不详,但在老一辈的高手中,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却只有大禅宗、桑乾狮王、青牛童子等少数几人而已。
但目下他俩却偶尔发觉,一个来历不明的藏僧,足堪与左姓老人匹敌,简直使人难以置信,是以他俩会惊骇如斯。
左姓老人面不改色,道:“大师未免操之过急了吧。”
喇嘛道:“三年来,你我已交过三次手,三次都是胜负未分,今夜这最后一战,务得打出个结果来,此战既然在所不免,不如早些打完了事,左檀越莫非有异议吗?”
左姓老人道:“话虽如此,咱们总不必急于一时的……”
语音一歇,续道:“那物事我带来了没有?”
喇嘛闻言,伸入怀掏出一个黄色小木匣,置于地上道:“物事在此,檀越是否也已准备好了?”
左姓老人视线从地上那黄色小木匣扫过,道:“老朽应备之物,已置放在石塔正堂内,你若赢了老朽,随时可以入塔拿取……”
喇嘛道:“很好,左檀越行事倒也干脆得很。”
他纵声长笑一声,复道:“其实洒家只要将你击败,放眼中原武林,大约已找不出几个能与洒家相抗之人,要这物事何用?”
左姓老人淡淡道:“老朽已有许久未曾离塔一步,中原武林不知又出了多少能人异士,大师此言未免太过自负了。”
喇嘛哂道:“看来左檀越所知所闻,较贫衲犹要有限了,贫衲门下弟子曾多次入中原走动,有关武林最近的动态,总比你熟悉多了。”
左姓老人道:“依大师瞧又如何?”
喇嘛道:“中原武林,老一辈的特等高手的死的死,隐退的隐退,业已凋零殆尽,硕果仅存的亦不过三两人而已,年轻的一辈气候未成,自然不足为患,倒是不久前崛起的一股势力,颇值得洒家重视。”
左姓老人道:“哪一股势力?”
喇嘛道:“百毒教主俞肇山,谅檀越亦有所闻。”
左姓老人耸然动容,喃喃自语道:“居然会是他吗?我本来不该让他离开落英塔的,难道我是做错了?……”
喇嘛未曾细听左姓老人之言,迳自续道:“听说他本人武功虽则高明,离顶尖拔萃可还有一段距离,但他却怀有一鬼神莫测的轻功,较之当年的鬼影子差不多。”
左姓老人沉声道:“你说俞肇山的轻功高明吗?他是从老朽这里学去的!”
喇嘛瞠目道:“此言可真?”
左姓老人沉重地点一点头,藏身在近处的俞、苏二人一颗心也似乎随之沉了下去,他俩对俞肇山那身轻功的出处,早就怀疑于心,此刻一听竟然是出自左姓老人所传,不禁诧讶交集。
那俞肇山心术险恶,多行不义,而左姓奇人竟会传他轻身功夫,不啻为虎添翼,更使他俩感到难以置信。
半晌,喇嘛一字一字道:“檀越能传俞肇山那一身轻功,然则你果然是传说中那鬼影子的后人了?……”
左姓老人淡然一笑,既没有承认,也不加否认。
俞佑亮及苏白闻及“鬼影子”三字,只觉心潮澎湃不已,他俩都想听左姓老人亲口加以证实,既见默然不答,不免多少有些失望。
左姓老人岔开话题,道:“敢问大师那西域飞龙掌,是否已练到十成火候!”
喇嘛道:“目下尚差一成火候,假以时日便差不多了。”
左姓老人道:“大师自问尚须多少时日,始能将西域飞龙掌练到登峰造极之境?”
喇嘛想了一想,道:“约莫半年光景。”
左姓老人道:“那么咱们不防将约期延后半载,一俟神功告成之际,再行决战不迟。”
喇嘛凝目望了对方好一会,道:“再过半年,虽则洒家能将神功习成,但左檀越那‘七伤’掌力,只怕更已精进了一层,何况夜长梦多,时不知又要发生什么变化,还是如约动手的好……”
左姓老人道:“既是如此,大师发招吧。”
喇嘛道:“有僭了——”
话声中,高大的身躯猛然凌空直飞过去,久不落地,手臂已然伸探而出,直向左姓老人天灵盖劈至。
他手臂劈出之际,挟着一股阴风寒气,左姓老人情知对方所练武功,另辟蹊径,这一掌袭来,其势不能硬架,身子未见晃动,人已向左移开了五尺,那西域喇嘛的掌势虽快,却也不免扑了个空。
喇嘛一扑未着,立刻落下实地,他一扑之势原来极为疾猛,但落地时却飘飘有若落花飞絮。
旁观的俞、苏二人瞪眼宛如铜铃,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的那种强猛的冲力中,能够如此不露痕迹的化卸去势,这等神乎其神的功夫,诚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俞佑亮低声道:“这喇嘛太不简单,可怕的是咱们一直不知西域有这么一个盖世高手存在,若让他闯入中原,武林道上欲找出能与他抗拒的,只怕已是寥若晨星了。”
苏白风道:“他的身手以观,似乎属于西密宗一脉,此派与俞兄弟你的师门禅宗异流同归,一向未在江湖走动,是以你我才会鲜有所闻。”
俞佑亮道:“你看左老前辈有把握赢这一仗吗?”
苏白风摇道道:“这个我可不敢预言,假设左老前辈真能取胜,亦必赢得甚为艰苦,此乃惟一可以断言者……”
那西域喇嘛落地后,举步向前逼去,面罩寒冰,眼泛杀机,同时他的步子也踏得极为沉重,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慑人的力量。
逼至左姓老人三步之前,喇嘛忽然定身,好半晌未尝再移动一下身,便像一尊石刻佛像,严肃之极。
苏、俞二人偶尔失神,与喇嘛的目光接触,只觉对方那两道冷电般的眼神透着奇异的光采,不觉寒意上冲,打了个冷颤。
俞佑亮低呼道:“不好,这喇嘛会邪功!”
苏白风道:“密宗一门的功夫,最是诡异难测,看来他似乎在施展……”
话犹未完,斗闻左姓老人一声大吼道:“大师的慑魂**已然领教,西域飞龙掌不施出更待何时?”
他此言乃运足丹田真气而发,行腔裂云,吐字如雷,仿若有形之物,聚在空中久久不散。
经他这一声暴吼,苏、俞两人灵台登时清醒许多。
喇嘛冷笑道:“左檀越好生接招了!”
双目之中,精光斗长,随之长长吸了一口气,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听来异常生硬阴沉。
左姓老人情知对方即将发出密宗绝招“西域飞龙掌”此刻他心中可不敢存有半分杂念。
他一心一意注视着敌手的每一动作,双目一定,立时神敛气静。
喇嘛面色泛起一种不正常的青气,左足缓缓踏前一步,左掌向下一划,但“呜”地一声亮起,一股奇钜无匹的旋力自中荡起,另有一道回旋真力自旁侧缘边斜斜回击而来,尖啸之声大作。
这一霎间,喇嘛业已发出了“西域飞龙掌”!
左姓老人清啸一声,猛可一个斜身,疾起一掌相迎,掌劲有如铁石巨斧,气势竟似不亚于对方。
喇嘛不待招式用老,左掌一撤,左掌相继翻出。
“拍”的一响,这两个盖世奇人实对了一掌,喇嘛那“西域飞龙掌”及毕生功力所聚,左姓老人仓卒迎战,显然已落居下风,只见他身躯一阵摇晃,宽大的布衫被振飘得拂拂有声。
喇嘛既占先机,“飞龙掌”连绵使出,左右掌交相而起,无端亮起嘘声,气势骇人之极。
左姓老人欲退不及,对方掌臂又已欺近前不及三尺之地,发掌掌封迎势将力有不逮,一忽里,险象毕露。
说时迟,那时快,左姓老人足一凌,身子未见作势,整个人忽然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不说场上的喇嘛,则连旁观的苏、俞二人亦瞧得目为之眩,便如风中飘荡的轻烟,分辨不出他的身形到底是向何方摆动。
俞佑亮喃喃低呼道:“暗香掠影——鬼影子?!……鬼影子!”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日他曾目睹俞肇山那不可思议的轻功,以为是当世无二了,做梦也想不出今世有人的轻功身法,更在他之上,那等身形,竟似已超人类体能的极限!
但听得“呜”、“呜”怪风响起人影交错一掠,喇嘛一掌当胸,面上神色阴睛不定。
左姓老人拧立在数丈之外,缓缓吁了一口气。
喇嘛厉声道:“左檀越!你接住这一招‘九天龙’!”
高大的身躯冲天掠起,挟着啸啸风声,环绕着敌的前后左右转了一匝,身在半空连摆九次,宛若九条飞龙自不同的方向飞袭过来。
左姓老人敞声道:“好啊,大师在这半载里又悟出新招了。”
他面色凝然,右掌一拂缓发切出。
就在双方出毕生绝技,胜负将分之际,古塔那一面突然闪出两条人影,并肩急掠而至,速度快得惊人。
苏白风首先发觉,惊道:“兄弟,有人来了!”
那两人一先一后,转瞬间已掠到近当前,当先一名身着黑袍,后面的一人身上穿着一袭华服,面目十分陌生。
俞佑亮道:“苏兄瞧得出他们是何许人吗?”
苏白风道:“我见过那华服老者,他是俞肇山新近造就的一名盖世高手,姓易……”
言犹未尽,两人已跃过前面一片砂土,直投场中,左姓老人与那西域喇嘛正值酣战之中居然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