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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往事如烟
  想到畹儿,她便放缓了坐骑的脚力,因为,她有个责任感,她须要保护畹儿,虽然畹儿的身世对她还是陌生的,她甚至不关心这点,但她对畹儿的纯真,又带上了多少分的喜爱。

  矛盾是女人的特性,尤其是在成长期中的少女。

  于是,她渐渐已可听到畹儿那匹大黑马的蹄声。

  接着,随风而至的,是畹儿急切的呼声:“查姊姊,查姊姊!”

  她本想维持尊严,装作不睬她,但是,终于她忍不住了,她一拔坐骑,回头奔向畹儿。

  两马相交,皆高嘶一声,前蹄高举。

  两人不约而同地翻身下马,她们紧抱在一起,畹儿低声啜泣道:“我……我不应该不听姊姊的话,姊姊,你对我这么好。”

  查汝明心中歉然倍增,她内心的激动到了极点,她强忍住眼中呼之欲出的泪珠道:“畹妹,你没错,我不该……”

  畹儿抬头凝视着她的双睛,打断她的话道:“姊姊不必再讲了,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说着,先自上了马,查汝明更为感动,她方才明了,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事,那么,一个陆介的来去,又有什么太多重视之处呢?

  她觉得她真正了解了她的师父,她师父自少皈依佛门,红颜常伴青灯,而终生行侠仗义,她起先以为这是一种苦修的形式,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回顾周身景色,到底,尘世尚可留恋啊!

  她注视着姚畹,她因过去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而感觉到惭愧。

  而姚畹又哪能知道此刻她那千变万化的内心呢?她并不知道自己对查姊姊在无形中的影响是多大,她当然更不知道,眼前的查姊姊是她和陆大哥间最大的障碍,而她似乎已在心理上压倒了第一号的对手。

  因此,她只有不安地回看查姊姊几眼,她对刚才自己违抗她的行为仍感到抱歉,她声道:“姊姊,我们走吧。”

  查汝明木然地点点头,上了马,她们又并骑驰骋于北国的原野之上。

  她们的行程仍是往西行,这路径并非是事先商议好的,而是不约而同地都有同感。

  畹儿名为游历,实则是想陆介。

  查汝明也想再和陆介见面;但她的自尊心,又禁止她作如是想,这就是何以她一度向东行,而折入伏牛山的理由,现在她聊可自欺的是,她是和畹妹妹同行,她不过是与畹妹妹同览天下之名胜而已,当然,如果因此遇见陆介,这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

  少女的心理,就是这般的微妙。

  但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她们真正西行的目标,正如表面的理由一样,是完全符合的。

  她们的足迹所及,曾到过西安城南慈恩寺雄伟的大雁塔,城东壮观的七十二孔灞桥,二处皆遍布了唐人的遗迹,她们也游览过咸阳城北的碑林以及周代诸王等的贵陵,她们也曾路过了词人墨客最喜提及的大散关,和今古兵家必争的渲关,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吸引她们,使她们暂驻芳踪。

  一路上,她们不止二三次地听闻到天全教的倒行逆施,但除了目睹以外,她们并不分心,而仍贯彻其路线。

  她们也曾察觉到,陕甘两省的武林将有空前之争,但她们除了一个人之外,并不多关怀。

  她们不断地听到蛇形令主,也就是天全教主种种今人发指的暴行,剑剑诛绝,甚至连初生婴孩都不放过,但她们抱着同一心理,等到找到陆哥哥再说。

  只有关于陆介的消息,才能使她们驻足,但江湖上对这新起之秀,当代全真首徒的传说,竟是众说纷坛,甚至,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人送他一个绰号,这只是因为见过他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们继续西进,不管北国的旱季将临。

  她们还是西进,也不管已渐脱离了汉族定居的范围。

  她们更西进,绝不管眼前一切的困难!

  她们相互地说:“大漠落日,塞上飘雪,是何等壮观。”

  而其实,她们的内心,只被同一因素所结合。

  她们的友谊虽随时而增,但她们却相同地固守着心是的机密。

  有人说,爱情是女人的全部生活,这话未必全对,但就初恋的少女而言,至少它百分之百是对的。

  不过,她们在这方面有实质上的差别——

  查汝明是成熟的美,她是知道恋爱而恋爱,因此她处处多幻想,多顾忌,怕失败。

  而姚畹是待开的苞蕾,她是不知恋爱而恋爱,因此她不思而为之,连成收都不想,她根本未把对方的几种可能列入考虑之内。

  但可怕的并不在于她们与日俱增的友情,也不是她们恋爱方面的差异,可怕的而是,她们有如此高贵而真纯的友谊,但也有同一爱恋的对象——陆介。

  幸而人不能通晓未来,所以,至少现在她们仍是快活地共同生活在一起。但是将来呢?

  管他的,将来总归是将来啊……

  不消说,一剑双夺震神州查汝安赶向陇南去找查汝明,一定是落了空,因为查汝明和姚畹早就离开了甘肃。

  随着气候的变迁,黑夜是愈来愈短了,昨夜她们是躲在一棵古树的村洞中度过的,在这附近她们曾发现了一个残毁大半的破庙,但是,她们对那破庙都怀着一种恐怖之心,于是她们宁愿睡在大树洞里。

  姚畹扭动了一下身躯,她张开了双眼,头上洞口外还是一片黑,但是,这些流浪的日子的经验告诉她,天就要亮了。

  她轻轻爬起来,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查汝明,那向下微弯的眼缘构成了一条优美的曲线,她忍不住俯下身来,轻轻地在查汝明的额角上吻了一下。

  她站起身来,爬出树洞,心中想到:“到什么地方去弄点清水来洗漱,也省得查姊姊老是笑我大小姐什么都不懂。”

  她信步走了几步,远远又望见那座破庙,这时,天边已有一线曙光,照在那半边塌毁的古庙上,她心中暗道:“昨天晚止黑暗中看这破庙好像有点凄凄惨惨的模样,现在看来就不觉得可怕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到:“庙里多半有井水,我何不去弄一点来?”

  于是她就向那破庙走去。

  晨风吹来一丝寒意,她白色的衣裙飘曳着,就像散花仙子一样。那古庙虽然已有半边墙垣全塌了,但是大门仍是好的,远远看去,似乎并没有上锁。

  姚畹走到庙门口,轻轻一推,那扇黑漆半落的木门呀然应声而开,她向里面探视一会儿,便跨步走了进去。

  她方一进门,那木门似乎久无人用,咆呀一声,又关了起来,藉着那淡淡曙光,只见左面梁上全是灰尘蛛丝,似乎有几十年没有人过问似的。再向右面一看,却使她芳心大天一惊——

  原来右面黑暗中依稀有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她吓得连忙向后退了两步。

  这时那黑影忽然搐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重而倦累的叹息,这一下可把姚畹险些儿惊得叫出声来。

  但是,姚畹毕竟有些胆气,她原先心中很是恐怖,到了这时,反倒镇定了一些,她定了定神,仔细一瞧,依稀可见黑暗中有一人盘膝而坐,那人浑身不住抖动,似乎受了极重的伤害。

  姚畹生性感情丰富,想到这一点,立刻又生出一种同情之心,她壮着胆子走近一些,只见那人身着道袍,胡子雪白,看来是个老道士。

  忽然,那人头顶上冒出阵阵蒸气,而且愈来愈浓,姚畹大吃一惊,她一看这情形,知道这个老道功力之深,只怕比她一生所见的任何高手犹要高出一筹,当下心中不禁又惊又佩,奇怪的是并不怎么害怕了。

  但是,忽然之间,那老道头顶上的蒸气一敛,却发出一声废然长叹,喃喃道:“不料我……今日毕命此处……”

  这句话的声音衰弱不堪,使人绝难相信是这等身具上乘功力者所发,姚畹聪明无比,心中暗道:“看来这老道士分明是练功走脱了窍,但是,方才他那等功力委实是超凡入圣,怎么一下子就如云花调残,废然如病?”

  那老道又是长叹了一声,姚畹又走近了一些,藉着曙光可以看出这老道蒙着面目,皤然白髯中透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凛凛正气,而姚畹却从老道的身上发现一种难言的慈蔼,她顿时忘却了一切恐怖,脱口叫道:“道长可是练功走脱了窍?”

  那老道额门由红变白,这时,微一睁眼,没有答话。但姚畹知道那眼神告诉她“是的”。而且那眼神模糊不清,似乎视力已经衰弱。

  她不知怎地,忽然动起侠义心肠来,大声道:“道长可需要晚辈一臂之力?”

  那老道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还是快离开此地吧,你不能助我的,快些走吧,等会儿我散功时一定十分可怕……你……你是一个好姑娘。”

  姚畹和这老道素昧平生,她心中竟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之感,那老道说“你是个好姑娘”时,她心中竟然好像觉得是个慈祥的祖父在对自己说话一般,一时之间心中竟然一酸。

  她低声道:“道长,晚辈不明白……”

  老道双目紧闭打断她的话,道:“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如我这等功力竟会走火入魔?贫道因为急于恢复……你还是别问吧,此事说来话长——”

  姚畹叫道:“是啊,我方才见到道长功力真是高不可测……”

  老道摇了摇头道:“你还是快走吧…你小小的年纪,竟能看出贫道练功脱窍,想来必是高人弟子……我且问你一句,你学了一身武功,究是为了什么?”

  姚畹见他在这时忽然说起这话来了,不禁大是惊奇,而且老道士的话着实有点使她不大明白,于是她困惑地摇了摇头。

  那老道闭着眼睛竟如能见着她摇头一般,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你去了以后可以记得,在一个凄清的黎明,一个荒凉的破庙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个天下第一高手就这样悄没声儿地离开了人间……”

  姚畹被他那苍老的声音挑动了脆弱的感情,她忘了自己的来意,带着颤抖的声音道:“道长,您别说啦,我知道,只要点您‘玄机’‘玉关’、‘虹丸’三穴,就能导您真气归窍,就是我怕我的功力太差,恐怕会弄巧成拙……”

  那老道似乎十分惊奇地睁开了一双眼,但是,显然他已看不清东西,他的声音更加低微了:“你……你竟懂得这个,足见你见识不少啊……”

  姚畹是从张大哥那里听来的,她听张大哥说,替人引渡真气,最是危险不过,若是本身功力不够,适足加速对方痛苦死亡,当下大为踌躇。

  那老道士沉默了一下忽然大叫道:“你快走,走得远一些!”

  姚畹没有出声,那老道士忽然又道:“你可愿意为贫道做一件事?”

  姚畹道:“有什么事道长只管吩咐就是。只是——只是道长当真无法自疗吗?”

  老道摇头道:“趁着我还没有散功,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要快一点说……”

  姚畹双眉轻蹙,但却不敢多问,只听老道低声道:“十三年前,此日此夕,在江南扬州城郊,一个姓陆的富豪家中,忽然起了一场大火,贫道适逢其事,赶到火场时才发觉那场大火是歹人纵火,而且纵火之人毒辣无比,把陆家满门大小不留活口地赶尽杀绝……”

  姚畹想到那黑夜中强人纵火杀人血淋淋的情景,不禁暗打了一个寒唤。

  老道士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他似乎已知散功身绝之期已近,说得愈来愈快,加上声音低弱,姚畹不知不觉渐渐靠近他,才能听得清楚。

  老道士继续道:“贫道赶到之时,正见一人全身黑布蒙面,手执一个髯龄男孩厉声吼问说:“快说!你妹妹躲在哪里?”

  那男孩瞪着大眼,火光映在他的小脸上,我发觉那孩子脸上有一种令人难信的凛然之气,他尖声叫道:“你杀了我我也不告诉你!”

  那人伸手一点,那小孩立刻痛得在地上乱滚,我见这厮竟以武林中残忍的分筋错骨手法加在一个孩子的身上,不禁勃然大怒,那孩子实是旷世难见的奇人,他在地上痛得连滚带弹,嘴都咬出了血,却是一声也不哼!”

  姚畹忍不住哭叫道:“道长,你为什么还不救他?你为什么还不救他?”

  老道叹道:“当时贫道一跃而下,先伸手解了孩子的点穴,那人未见贫道之面,突然一掌拍向贫道背上,贫道反手一掌把他震出三步,当时,贫道也不暇多顾,忙抱了孩子跃出火场,那黑布蒙面之人和贫道互相始终没有清楚地朝相……”

  姚畹插口道:“那孩子呢?那孩子既逃出那人的刀下,后来呢?”

  老道低声道:“我抱着那孩子,走进了一座森林,忽然,一阵人声把我引向西方,我躲在树上瞧见那黑布蒙面的凶手正在和一个老头子说话。”

  那老头儿道:“徒儿,报仇之事办完了?”

  黑布蒙面人道:“师父,方才弟子逢见一个怪人,那人把姓陆的小鬼救去啦。”

  那老头儿道:“是什么人,你可认得?”

  蒙面人道:“他背对弟子,没有看见他的面貌,但那人功力实在高得怕人。”蒙面人忽然道:“师父,您那‘白雪朱砂十二式’究竟什么时候才教弟子?”

  老头道:“你别急啊,反正大后年你代表咱们这一派参加天下大战时,一定传你就是啦。”

  蒙面人道:“师父,我真不知要怎么感激您。”

  畹儿听他说这些不关紧要的话,但话语中却透出阵阵阴森森的杀气,她不禁觉得又冷又怕,不知不觉靠到老道的身边,轻轻抓住他的衣袖。

  老道士轻声道:“我当时也在准备参加那大后年的各派决斗,心想,这是那一派呀?忽然,我发现那老头儿的口音很是古怪,心想,这怕是关外的派系。

  那老头儿道:“徒儿,咱们就走罢。”

  忽然之间,那蒙面人从背后一剑刺入老头儿的心脏,那老头儿惨叫一声,才说出一声:“徒儿,你……”

  那蒙面人又是双掌击出,同时撤身猛退,老头儿双手一阵乱指,却说不出话来,立时倒毙地上。”

  姚畹吓得花容失色,连问话都不敢问了,老道士道:“我本要下去阻止,但这时怀中那孩子忽然昏死过去……”

  畹儿似乎对孩子特别关心,她惊叫了一声,却听老道士道:“是以我连忙替他推塞过穴,等到那孩子悠悠醒来,却见蒙面人从老头儿身上搜出一包秘笈之类的东西,冷冷道:“老不死的要想藏私,哼!”

  等到我跳下树时,那人已走得无影无踪,那人的面貌我虽未见音,但是,他的身形举止却使我难忘,终于,十日之前,我又见着那人啦——”

  姚畹睁大了眼,道人忽然气喘起来,他急促他说:“我要赶快说……那人仍是用黑布蒙面,我当时仍认不出,现在我……我可记起来啦,就是那人,一点也不错,那凶手……”

  姚畹触着他的手背,只觉一片冰冷,不觉急得芳心大乱,老道人气若游丝地道:“你……你快去找我徒儿,告诉……告诉他,毁他家园的人是个……青以黑布蒙面的人……那人现在功力精进数倍有余……似乎精通天下各家名招……叫他不要胡乱猜疑什么……伏波堡啦……”

  姚畹一听到“伏波堡”三字,不禁浑身一震,忍不往大叫道:“伏波堡?”

  老道突然浑身骨格一阵怪响,他急叫道:“你快走,快走,告诉……”

  姚畹大叫道:“告诉谁?告诉谁?”

  老道人奋力喊道:“陆介!”

  姚畹有如全身被一阵电流通过,她呼地一声站了起来,她的脑海中同时飞快地现出了几个念头:“您,青木道长!天下第一的青木道长!”

  她更没有丝毫考虑,猛一提全身的真力,并指向青木道长“玄机”、“玉关”、“虹丸”,三大要穴。

  黄山顶上,怪石嵯列。

  在星罗棋布的大石中,葱生了株株冬青。

  忽然,一个老头儿从一株大松树上跳了下来,嘴里啼啼嘘嘘地吹着小调,左手划方,右手划圆。

  从石头后面又冒出一个老头,见了他便哈哈大笑道:“老四,你迟了一步,只能算老二了。”

  老四打了一怔,见是老五,忙辩道:“你别不讲理,我在山上已住了三日,你现在才到,算老几?”

  老五被他抢白了两句,老面微红,赌气道:“口说无凭,我哪知道三天五日,还不是由着你瞎说,告诉你,我作了八九十年的老么,今后可得扬眉吐气一番啦。”

  他们两个红着脸,吹着胡子,兀自闹个不休,猛听得原先那株松材上,传来一声哈哈道:“两个毛头小伙子,老夫先去老地方也。”

  老四惊道:“老大!”

  老五被他这一提醒,也不再打话,一蹬脚,忙向信女峰奔去。

  原来五雄赌斗夺宝以后,是要回到原来的地点,他们两个争得起劲,却把最重要的一点给忽略了。

  老四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下还不舍命直追?

  他们三个这兔起鸢落,疾如流星,顿把饭功夫,已自到了信女峰之上。

  待得老四看到那块大石,也就是半年前他们和畹儿赌联句的地方,老大早已稳如泰山般地坐在其上,心知被他占了先筹,自己暗暗顿足,懊悔在山上贪玩了三日,却把排行老大的机会给丢了。

  再看看老五还差个十来步,更加心急,自己忙得一天星斗,结果还是轮个老三,老五到变成了第二,岂不笑掉人家大牙。

  他心生一计,忙高喊道:“哎呀,有蛇!”

  说着脚下绝不停顿,反而加速往前冲去。

  原来老五小时被蛇咬过,不过他不和常人一样,长大了非但不怕蛇,而且专喜杀蛇。

  他猛听得老四在后面怪叫,心想一定是条怪蛇,便本能地回头一看,脚下自然慢了,那晓得耳边忽地一阵异风,晓得上了大当,忙虎吼一声,情急之下,右拳往老三背后直捣。

  这一阵拳风,再加上老五前冲之势,是何等惊人!

  这老五却是精灵货,本就意会神通,老三早已料到老五会拼命,但也不敢轻视,忙吐气开声,两袖齐往后一拂。

  只听得霹雳一声,三股气流激烈地回动着,地上的沙石纷纷被这人造旋风带上了高空。

  老四被反激之力一逼,身形更加滞泄,而老五却借刀往前一冲,已自到了石上。

  这下大势已定,老大咧嘴笑道:“当初打赌时怎么说的?”

  两人道:“谁先得宝回到原处,谁就是老大。”

  老五道:“好呀!便仍算你是老大,我可升了两级,是老二啦。”

  老四一拍石头道:“我只升了一级,是老三。”

  说着猛一摇头,仿佛心中老大不快的样子。

  老大哈哈大笑,笑声未止,忽然一扳脸道:“宝物在哪里?”

  老四听到宝物这二个字,右掌往自己后脑一拍,吐吐舌头,非常不好意思地扭扭促泥道:“不提也罢,一提可真气死!”

  说着两道粗眉往下一塌,好像是受过无限委屈的样子。

  老五惊道:“你可遇上谁啦?”

  老四像是初受挫折的大姑娘似地,低头道:“还不是那个破裤剑客!”

  老大老五同时道:“哦?破裤剑客?”

  老四见他们一番苦思不解的样子,不禁芜尔一笑道:“就是姓徐的那个死老头啦!”

  言下好像并不觉得自己也是个老头似地。

  老五恍然大悟道:“破竹剑客!”

  老大一提到他,劲头就来了,白眉乱舞。

  老四自己也忍不住大笑,指着老大道:“上次你把他的裤子都扯下来啦,可不是破裤剑客?”

  老五笑得打跌,一掌拍在巨石上,将一角拍个粉碎。

  老四笑声忽止,洋洋得意道:“我一和他朝相,便客客气气招呼他一声破裤大侠,那料他狗咬吕洞宾,反而追得我满街乱跑。”

  老大笑道:“你太不争气,要是我,这次定要他光屁股。”

  老五也道:“这个徐老头最好刁,上次还不是仗着全真杂毛,要不然凭他,恐怕早就光屁股啦!”

  老四摇摇头道:“不见得,不见得,这老不死可也真有两手儿,九十来岁,瘦得一把骨头,还像个小伙子,精力蛮足的,我和他一直跑到祁连山,他还不是跟在我后面吃屁。”

  老大晓得他一定是斗不过人家姓徐的,才被到处乱追,但也不说穿他。

  老五笑道:“那和龙皮套又有何干?”

  老四恨声道:“北海龙皮套!北海龙皮套,我被他这一搞,弄的我连北海都没见到,还说什么龙皮套牛皮袍!”

  说着一顿口,反问老五道:“你呢?”

  老五玉面顿时变色道:“我的运气比你好。”

  老大一想自己灵芝草并未到手,不由心急道:“那么百蛊珠何在?”

  老五叹了口气道:“南疆放蛊的是不少,少说也有百种,但偏就没百蛊珠,就是有,也没用。”

  老四奇道:“岂有此理!你还说运气比我好!”

  老五笑道:“在你活了百把年纪,且听我慢慢道来。”

  “据说百蛊珠有雌雄一对,是南疆一种奇蛇的灵珠,用巫术施蛊附之于上而成,但这种奇蛇百年一见,暂且不说,而且也要施巫术三十年方可大功告成,我算算,要再等个三五十年,恐怕我也有做老大的机会,珠子又有何用?”

  老大摸摸白胡子道:“你真是少不更事,抢他个现成的便可以了。”

  老五苦笑道:“你少多嘴。”

  “这玩意儿真是绝宝,辛辛苦苦练成了,却只能用一次,三两日功夫,便成了普通的珠子,但可以雌雄两珠分二次用,我辛辛苦苦学会了符语,却没有解药。偷他个珠子也没用,况且早有人捷足先登也。”

  老大纵纵肩膀道:“这下我们可栽到家啦!”

  老四不服气道:“办也太无用,人家可偷,你就不能黑吃黑不成?”

  老五怒道:“人家二十年前就偷去了,而且一并把解药的方子也带了走,我要再等下一个珠子,少说要五十多年,找以前那家伙,恐怕还更久些。”

  老大自我安慰道:“算了,反正这百蛊珠不值什么,咱们也不稀罕。”

  老五也叹口气道:“这玩意儿平常是不值什么,但一经施术,五天之后,方能生效,而有效期却为三天之内,此时,在其三丈之内。功力再好也难逃一死,而且又是无形无息,只有那施术的,须预服巫药才能无疑。”

  老大唔了一声道:“今后咱们五人还是隔得远些,不要给人家一网打尽才好。”

  老四打趣道:“只有老五不怕,他可见过那些已经被人用过的废珠,他只要在三丈之外发现了那种珠子他便能逃命了。”

  老五正颜道:“但愿如此,否则我做老大可没机会了。”

  老大念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老僧坐化之后,千万不要火葬,我最怕热,最好是沉在大海底,图他个永世清凉。”

  老五很伤心他说:“我死了之后,要葬于万花丛中,名山大刹之旁,来生定变个巧俏的娘子,却不要活得长久,二十来岁死去,就最是完美不过。”

  他们二老一吹一搭,言下十分醉嘘。

  老四仿佛以最长命者自居,慨然大笑道:“一切包在我身上。”

  他那慷慨激昂的笑声,哈哈地震耳欲聋。

  老大、老五也装出转忧如喜的样子,忽然,老大戟指向一株古松顶上骂道:“缩头的,还不给我下来。”

  应声便有一个尖嗓子叫道:“下来吧,下来吧。”

  便从树顶跳下来一个方脸的老头儿,他那看似笨重的躯体,却似空中飞燕般地,轻飘飘地落到巨石上,他一落地,便装得一本正经,往老大风伦一躬到地道:“参见老大!”

  老大面色不变,吊着嗓子道:“孩儿免礼,一旁坐了。”

  老二啼啼地一咧嘴笑道:“你少托大,乖乖把宝座让我坐了。”

  老五一伸手道:“这也容易,你且把那千年参给拿出来。”

  老二道:“这当然……”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掌大的犀皮盒子,用力往两旁一掀,那盒儿便分成两半,果然中间放了一支通灵宝参,而且须眉齐全,真是香气四溢,满山为之生色。

  三老不料自己都扑了个空,而最木实的老二却马到成功,心中都暗暗嘀咕,尤其是老大最不服气,心中更迁怒到那伏波堡的张天行身上,老四也连声咒骂破竹剑客不已。

  倒是老五在年轻时最为机灵,一手接过宝参道:“老二到底是利害,瞒得哥儿们好苦,哪知道你一肚子鬼,你先说说怎挖到此宝的咧?”

  老四打趣道:“我听说这种千年参满月之夜,便会出土迎月而舞,老二是不是也舞了一通?”

  老二右手连捻长须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只有傻瓜才在泥土里挖人参啦!”

  老大灵机一动,忙拍掌笑道:“正与我意相合,我已知你这千年参是得自何处啦!”

  老二洋洋自得道:“少要阴险,你我且写在石上对对看。”

  说着,两人便用袖子盖着手,各自写下了心中所思。

  老五、老四一看,竟都是“武当”二字。

  老四悟道:“你把蓝石老道的命根挖来啦!”

  老五也笑道:“当年为了这劳什子,我们五个大闹武当山,还惹得全真老杂毛和破竹剑客找上门来,哪料到老夫如今略施手脚,便马到成功啦。”

  老大眯着眼笑道:“蓝石老道自以为有了灵药,便可长命百岁,还不是早归道山!我们五个老不死不过好见识见识,他就小气的紧,我们没闻到一丝一毫的宝气,倒比他还活的长,你说好笑不好笑!”

  老五也沉迷到往事的回忆之中,他哼哼地低笑了两声,玉面轻摇,长叹了一声,道:“唉!都老了。”

  老四见他那副丧气相,心中大不受用,忙高声道:“我说,老二,蓝石老道那些徒子徒孙怎么这般酒囊饭桶,被你将他镇山祖传之宝都给取走啦!”

  老二用巨掌拍拍胸脯道:“你少灭自家威风,我老儿自有妙计。那白柏老道虽刁的紧,我老儿便来个调虎离山,深更半夜在他正殿上放把火,把那些大小杂毛烧得个手忙脚乱,嗨嗨!老夫就不客气,来个顺手牵羊。”

  说着,几自得意地笑声不绝。

  老大冷声道:“你少得意,对不起,老大这位子你还坐不得。”

  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尤其是老二更笑道:“风老头说话不算数不成?”

  老大道:“当年咱们打赌是要取辽东千年参,谁说武当山是在关外的咧?”

  老二一听倒真的怔住了,作声不得。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言不发。

  忽然,老大以手撮口,长长地嘘了一声。

  应声而起的便是一个爽朗的笑声道:“闷煞我也。”

  便从林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汉,他那身架是何等硕伟,但早已白发皤皤,皱纹满面了,在他们中间,一比之下,他显得特别苍老,而事实上他比其他四人在心灵上所受的挫折也多得多。

  他是谁?

  他便是五雄中的老三——屠任厉!

  长远的离别,往往使人与人之间带来了隔膜。

  他们虽是生死与共,有近百年的交情,但他们也曾分离了一段漫长的时光,老人的岁月,更觉得分日如年。

  任厉瞪着昔日啸傲江湖的伙伴,而他们也无言地看着他,风伦是老大,而且也是他把任厉引到这儿来与大家见面的,因此,他粗旷地笑了,这笑声如初春的和风,融化了他们心中的隔膜。

  任厉也苦笑道:“怎么啦?大伙儿都把我忘了不成?”

  老五激动他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以为老三已经撤手人世,但多年来,他们彼此之间绝口不提,大家心照不宣,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希望。

  而现在,这曾经是极渺茫的幻思,却被证明并不是梦想,面对着这长远渴望的一刹那,又有谁能说些什么呢?

  老二强自笑道:“好小子,你倒在外面逍遥,害得我们想的好苦!”

  任厉忍不住眼中的泪珠,于是,他流泪了。

  那亮晶晶的泪珠,在他们白花花的胡子上滚动而下,先是几颗,终于越滚越多,他们彼此地望着,他们都觉得一如当年订交之时。

  少年时的豪气,又开始在心胸上盘旋,但老年人的心境,却因而更觉得凄凉,他们似乎是为了久别重逢,而喜极流泪,但更像是为了一生事迹而悲喜交加。

  于是,山谷中传出了狂笑大哭的声音,在中气极足的声调中,孕育着千锤百炼过的感情。

  早起的猴子,惊疑失措地凝听这震耳的哭声,当它们觉察到其中的压力,是它们所不能负担的时候,它们便纷纷用前肢掩起耳朵,吱吱喳喳地往山下急奔而去。

  黑夜中,武当山像一条隆起背的黑色大鲤鱼,那平齐中略呈起伏的林峦,正像是鲤鱼的鳞片。

  山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桔林,整整齐齐地占了五亩之地,轻凤吹拂过去的时候,发出一种楠林特有的沙沙异响。

  这林子的中央,却有一座破旧的木屋,那屋顶已有不少破损之处,就如一阵风都挡不住的模样。

  木屋中没有灯光,但是,屋里的人并没有安睡,他孤单地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长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自语道:“唉,岁月的确能使人的壮志豪气消灭,就拿我来说吧,这四十年的幽禁苦修,我那昔日的飞扬豪性哪里还有一分存在?”

  这时候,木窗外斜射进一方淡淡的月光,那一方月光把几枝楠叶的影子映在木窗框上,这人望着那一块白玉色的月华;他感叹地吟道:“月华催人老,两鬓如霜白,茫茫苍天外,道山不可及……唉,看着月光从这窗口经过,已经是第一千四百零六十九次了,四十年……四十年,任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短时间了吧……”

  他想到整整四十年来,他幽居在这木屋中不出半步,每当夜里那月光从窗口经过时,他都是这样地静坐在床上凝视,因为只有从这里,他可以感觉出时间的移动,其他的,他只觉得是一片浑饨,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都难以分辨得出来。

  他想到四十年前的今夕,他在武当冲虚大殿前接受祖师审判的情形,那情景如今仍历历在他眼前,他清楚地记得,祖师的声音像大钟一样地荡漾在他的脑海中:“白芒,你生性暴躁嗜杀,了无修道人本色。前次和峨眉弟子冲突,已使本派遭到无限麻烦,此次竟又擅自和诸多非本门武师合手与人动武,崂山上把那人打成重伤……”

  他也记得,那时候他曾争辩:“启禀恩师,那人乃是伏波堡叛徒,在武林中作恶多端……”

  掌教师尊大声喝道:“顽徒,还不认错吗?汝乃出世之人,岂能和凡夫俗子合手动武,败我清规,吾今罚你面壁四十年,闭门思过,未满年限,不得擅离半步!”

  于是,他在这木屋中渡过了漫长的四十年。今夜,该是最后的一夜了,只等那一小方月光移过了木窗,他就能破门而出了。

  四十年来的幽居,给了他一个漫长而宁静的深思的时间,他发觉恩师的话是对的,以他的性子来修行道家至理,那是绝难有所成的,这四十年的静思和苦修,使他的禀性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现在觉得对他来说,修道究竟是最重要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武学,他又何必投身武当?

  此刻,他心中一片宁静,对于即将满期的“禁令”丝毫不感到激动,他只是静静地,如平时一样地,凝视着那慢慢移动的月光。

  他曾经暗暗发誓,今生绝不再与人动手,虽然他也明白,真正的向道之心,并不在于动手不动手之间,但是,他以为唯有这样才能不辜负恩师命他面壁四十年的一番苦心。

  那一小块月光渐渐地移到了木窗的边框上,终于,完全移了过去。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木屋的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喊声:“里面可是白芒道长?”

  他吃了一惊,细细辨别了一下声音,那是陌生的,绝不是每天为他送食物者的声音,而且,那人也不曾问出这样的话的。

  他平和地应道:“是什么人?”

  外面那人道:“请道长出来一谈。”

  他望了望窗口,已是一片黑暗,那一方月光早就移了过去,他心想:“这人知我限期已满,所以叫我出去,想来必是山上的本派门人。”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缓缓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了木屋的门进,伸手在那木栓上,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激动,四十年来,他从没有碰过那门栓,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因为他怕那门栓会对自己发出重大的诱惑。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可一抽,那木栓拔了开来,吵呀一声,那破旧的木门随着他的手劲一带,自动地张开,一股夜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薄薄的一扇木门,竟像分隔开两个世界。

  黑暗中但见一个人影站在十步之外,那人道:“白芒道长请随在下到林外一谈。”

  说罢转身就走,白芒道长不知这人究是何意,但仍跟着他前行。

  那人走到一个形势隐蔽的山坡下,忽然之间转过身来,只见他面上蒙着黑色的布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白芒道长不禁一愣。

  那蒙面怪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白芒道长道:“阁下是谁,怎知贫道……”

  那蒙面人道:“天全教主,你可曾听过?”

  白芒道长努力想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蒙面人阴森地笑了一声道:“四十年前,你和峨嵋的铁烟翁张青,昆仑的萧文宗几十个老贼,在崂山上围攻一人,这个你总记得罢?”

  白芒道长脸色一变,心中大明,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巧事,难道上天之安排如此之准确吗?但他仍然平静地道:“你是那人的弟子?”

  蒙面人嚓地抽出了长剑道:“不错。”

  那一道白森森的剑气在黑暗中闪过,却像是从白芒道长的心田上划过,他身躯一阵抖颤,那些冲霄的剑光刀影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潜伏在人为压制下的本性跃跃欲动,他睁大了双目,白髯一阵簌簌抖动……

  但是,立刻之间,他的脸上露出无比的和平之色,他和声道:“你动手吧,贫道绝不与人动手。”

  那蒙面人哈哈长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如此一来,我就不好意思动手了吗?哈哈,告诉你,本教主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等装模作样,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否真不动手?”

  白芒道长双眉一轩,待要说什么,但是,又忍住没有说,只静静站在那儿,纹风不动。

  夜风吹得他的道袍飘飘然,他的白髯也是飘飘然。

  天全教主抖手一剑扬起,那剑身如波浪一般上下一震,接着是嗡嗡一声怪响,白芒道长本来是低垂双目,这时被天全教主这一手精绝的内功惊得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天全教主冷哼一声,刷地一剑当胸刺到,岂料白芒道长却看也不看,当真闭上了双眼。

  天全教主天性狡猾已极,他这一剑原是华山派的“惊天一搏”,狠快兼备,但他一见老道纹风不动,立刻就变成了金砂门的“赤石乱走”,打算先试一招。

  但闻他喉头发出一声异吼,那剑势忽然首尾倒置,完全反了过来。华山乃是走的纯内家功夫,而漠南金砂门走的是纯外家路子,从古至今,武林英才何止干万,但是,能在一招之中从一个极端变到别一极端的,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白芒道长耳中闻得两股极端相反的异嘶之声,不禁心中大是惊奇,说时迟,那时快,天全教主的“赤石乱走”已施到道长身前!

  天全教主见他仍是不动,着实清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当下忍不住又是一收攻势,反手施出一式“鬼箭飞磷”。

  只见白芒道长双目猛睁,目光中射出无比惊异的神色,但他竟然丝毫不动,但闻得“啪”的一声,天全教主的长剑已经贯胸而入!

  天全教主这一式好深的功力,一直刺穿白芒的身躯,剑尖从白芒的背上穿了出来,仍是白光霍霍地,丝毫未沾血迹,而白芒老道也仍然八字形针立地上,分毫未动。

  这“鬼箭飞磷”白芒老道练过何止千遍,是以他一听到剑风,立刻识出,只见他针立地上,须发俱张,头上豆大的汗珠迸出,挣扎着喝道:“鬼箭飞磷!好一招鬼箭飞磷!告诉贫道你由何处学得这一招……”

  天全教主杀人无数,却也没有看见过这等场面,他用劲一抽,那支长剑刷地拔了出来,白芒老道顿时闷哼一声跌倒地上,胸前背后一齐鲜血直喷,血雨洒在他自己的脸上!

  但是,这一刹那间,他再也不觉痛苦了,他躺在地上就如躺在棉花堆中一样的舒服,眼前血光之中,他依稀看见那逝世的恩师从云彩中缓缓下降,带着慈祥的微笑向着他招手,他沙哑地喊道:“师父,师父,我发誓绝不与人动手……”

  但是,那声音没有人能听得见,只是他的嘴唇在血迹斑斑的白髯下微微地儒动罢了。于是,他听见恩师慈祥地道:“白芒,白芒,你终于悟道了。”

  于是他安然地闭上了眼。

  天全教主望着地上的尸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反手把长剑归鞘,冷冷哼了一声道:“哼,全了结啦,当初围攻师父的仇人全了结啦。”

  他向后退了几步,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来,只见他伸手一扬,“噗嗤”一声,一道绿色的火焰破空而起。

  立刻不远处也升起了一支绿色火箭,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喃喃道:“嗯,白三光在那儿。”

  果然过了片刻,一条人影如飞赶来,那人轻功好生了得,碰着捕林阻路,便从树顶上跃纵过来,藉着月光看去,正是天全教的大护法白三光!

  白三光低声道:“教主有何吩咐?”

  天全教主向身后的尸身指了一指,白三光掠道:“这是谁?”

  天全教主冷冷道:“就是白芒老道。本来我以为杀这老道免不得要和武当的牛鼻子们大战一场,哪知得来全不费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就把这老道宰啦,咱们快把尸体藏好,等令狐护法来就可以撤退啦。”

  白三光把地上的尸身拖到坡角,走上前去和教主并肩而立,天全教主凝望着黎明的天边,一语不发。

  天边灰暗中一道青白色的曙光冉冉射起,四角静得有点怕人,一只大乌鸦从两人头上飞过,过了一会儿,盘旋一周又飞了回来,天全教主道:“等这乌鸦再飞过咱们头顶,令狐护法还没有来的话,咱们就放令箭。”

  “叭”一声,老鸦又从他们头上飞过,天全教主从怀中掏出一只讯号箭来“嚓”的一声,一团红色火焰拖着一道光尾升空而去。

  红色讯号箭才发出手,天全教主忽然猛可大吼一声:“什么人?”

  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来,白三光也是迅速无比地转过身来,双掌当胞交错。

  只见他们背后,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材修长,黑暗中有如鬼魅一般。

  以天全教主和“赛哪咤”白三光的功力,那人竟到了两人身后三尺之处才被发觉,这人轻功之佳,实在当得上“神出鬼没”四字了。

  天全教主再次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语不发,只冷冷瞪着天全教主,白三光忍不住喝道:“供报上姓名来……”

  那人仍然不答,却突然伸手一挥,手中已多了一支长剑,那长剑朴然无光,也不知是什么质料所制。

  只见他抖手一震,那剑子发出“噼啪”的一声,看来分明是柄竹剑,而且是柄破烂的竹剑。

  天全教主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惊得倒退三步,颤声道:“你——破竹剑客?”

  那人仰天长笑,喃喃对着那柄破竹剑道:“破竹,破竹,几十年不现人间,你可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认你罢?哈哈……”

  “赛哪咤”白三光一听到“破竹剑客”四个字,直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侧首悄声道:“破竹剑客?可是徐熙彭?怎么他还没有……”

  那破竹剑客哈哈笑道:“怎么我还没有死是不是?嘻嘻,这是一个秘密。”

  天全教主瞪着阴森森的双眼,看见这个四十年前威震天下的东海珍珠岛主竟如六旬年纪,而且一脸滑稽之色,不禁暗暗起疑,心想:“破竹剑客数十年前就绝迹江湖,现下算来也有九十以上的高龄了,我莫要被这厮唬住了。”

  他生性多疑之极,仰天一个大哈哈,笑道:“原来是徐老前辈驾到,家师时常提起老前辈神风英姿,钦佩不已,若是他老人家得知故人无恙,真不知要怎么高兴哩……”

  他这一番倒像是破竹剑客和他师父是多年老友似的,那破竹剑客双目一翻,冷然造:“老夫不识你师父是什么东西,嘿嘿,当今世上能和老朽称兄道弟的大概只有魔教天雄那五个老不死的了。”

  天全教主碰了一鼻子灰,口中胡乱应道:“好说好说……”

  突然,反手一挥,一道白虹闪处,剑尖已递到破竹剑客的腹前,他这一动,拔剑、递招,一气呵成,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确是罕见的剑术高手,但闻他随手出剑,竟是劲风锐嘶,分明内功造诣已达登峰造极之境。

  白三光也自看得暗暗赞叹,同时他更急于要看看这位五十年前以剑术威猛霸称武林的名手如何应付这偷袭的毒辣招式?

  但见破竹剑客猛可一侧身形,竟然也是一剑制出,天全教主剑势迅捷无比,他即使身手再快,也绝无法后发先至,那么他这等以攻还攻的打法,岂不自陷绝境?

  却见破竹剑客手腕微震,那枝竹剑上猛然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啸,天全教主大喝一声,倒退了两步。

  破竹剑客的剑势的确无法后发先至,但是,他那破竹剑尖上忽然隔空发出一股利比钢刃的剑气,这样使他的竹剑无形中增加了三尺有余,天全教主哪曾料到这等怪招,当下吓得瞪目不言。

  破竹剑客指着背后山坡道:“那老道士可是你干的?”

  天全教主冷笑道:“是,又怎的?”

  破竹剑客喃喃道:“真料不到这些年来,武林中还真出了几个人哩,这厮年纪轻轻,一身贼功夫可真了得啊……”

  他虽说得喃喃低声,但是奇的天全教主却如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自己耳中一般,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察暗暗大惊,心道:“怎么他晓得我年纪轻轻,我已经尽量把声音装得苍老了……”

  那破竹剑客仍旧喃喃道:“嗯,武当山的牛鼻子给人宰了,一来也不管我老儿的事,可是,谁叫我和蓝石老道有交情呢?我老儿也不想动手,可是,这两个凶手也不要想走,等到山上的老道发现知道了,我老儿立刻就走。”

  这老儿重三复四地又喃喃说了数遍,似乎觉得百般思考之下,这是最好的一条计较了。

  天全教主暗暗叫苦,心道:“他口口声声不要管这事,其实是管定了的,等到武当老道发现了之后,着实不好办哩。”

  他反身对白三光打了一个眼色,忽然嘻嘻应道:“徐老前辈,隐迹武林四五十年,使后生学者不得瞻仰神风英姿,小子今日真是三生有幸。”

  破竹剑客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天全教主道:“当年徐老前辈一剑纵横武林,东海珍珠岛主之名,震撼寰宇,又经这数十年之隐居,只怕剑术已接神明了。”

  他以为这一捧,对方总该谦虚则个,哪知破竹剑客老实不客气地点了点头,竟承认了。

  天全教主干笑一声道:“所以,晚辈以为……”

  他话方说了一半,猛可一剑挥出,直射向破竹剑客软腰穴,同时赛哪咤白三光亦一声长啸,双掌如剪攻出——

  破竹剑客倒真没有想到他这时候会突然动手,只见他竹剑虚空一点,猛然向左一跨,白三光的一掌正好拍到,他反手一把抓出,看都不看,五指所趋,全是腕上要穴。

  白三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暗暗道:“武林中有道是‘闭目换掌’,却没有听说闭目一抓认五穴的功夫啊。”

  破竹剑客身形,了无老迈之感,只见他左掌抓出不及一瞬,右手已自攻出三剑,招式之猛,世所罕见。

  天全教主怒吼一声,猛退一步,喝道:“一剑双夺震神州查汝安是你什么人?”

  破竹剑客征了一怔,随即呵呵大笑道:“哈哈,我这徒儿在江湖厮混了这些时候,原来混出这么好听的一个浑号出来啦,哈哈,一剑双夺,还要震神州,那岂不比我这老儿还凶了?”

  天全教主暗自恼怒,心想:“唉,我真糊涂得可以,试想姓查的那手威猛无比的剑招除了这老儿还有谁教得出?”

  白三光望了天全教主一眼,看他眼色行事,天全教主一生计算于人,这时竟无法善后,他急怒之下,反手一掌拍出,一棵碗口粗桶树竟然应声而折。

  破竹剑客微微笑道:“从你年龄上看,你该是武林第三代的人物了,可是,也许第二代中都没有几人及得上你的功力哩,当今武林小辈要数你第一了。”

  天全教主生性何等狂傲,但是,这话出自破竹剑客之口,他也不禁微感得意,但是忽然之间,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陆介,那深不可测的危险人物,但是他立刻在心中道:“除了那先天气功,他的功力岂能及我?我究竟比他年长功深啊。”

  想到先天气功,他立刻又想到那次他乘着群雄大闹伏波堡时,他混入堡中要地,假装身具先天气功耍弄伏彼堡李总管的事,那时,他是先用上乘内功把大树震得中枢折断,然后再虚击一下,使大树应声而落,现在想起来,这先天气功真是自己惟一不如陆介的地方。

  他心想:令狐真这老家伙又在搞什么?他赶到了,以三敌一,还有希望。

  他忙从怀中抽出一支火箭,射了出去,那红色的火花在空中是多么的美丽,但在场的三个人却丝毫没有欣赏的情绪;

  破竹剑客知道他是在搬救兵,但却无动于衷,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就是这时,忽然山峰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天全教主吃了一惊,暗道:“糟啦,武当的牛鼻子恐怕已经发现啦……”

  他不禁抬起眼来望了望破竹剑客,只见他双目紧闭,似乎在站着入定,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这老儿必然干涉。

  果然破竹剑客道:“你放心,人家老道士在做早课,年轻人少浮躁,耐性子等下去,只等有人来,我老儿调头就走。”

  白三光哭笑不得地望着教主,教主望着白三光,这时候那钟声响得更急促了……

  时间倒溯向前,当天全教主发出第一支绿色讯号箭召唤白三光的时候,前山的山径上有两个人疾奔而行着。

  “嗨,二哥,瞧!”

  “咦,这火焰箭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武当道士放的吗?”

  “不,我认得这箭——天全教的。”

  “天全教?他们来干吗?”

  “难道要寻武当派的碴儿?”

  他们两人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望着曙光初放的天空,这时候,一只孤单的乌鸦从山后面飞了过来,打了一个圈儿又飞了回去,不一会儿,那乌鸦再次飞过山头,接着“嚓”一声,又是一道红色的火焰在空中爆开。

  由于那火箭升到高空才爆开,使两人无法断定放箭者是在山上或在山下,他们两人对望了一眼,左面的说:“何三弟,你说怎么着?”

  右面的说:“陆二哥,我看咱们分头搜一搜罢。”说着一手指山上,一手指山下。

  陆介沉吟了一下,皱眉道:“我真不知天全教的匪类到武当来干什么?”

  何摩道:“就是不知才要去搜呀……”

  陆介颔首道:“好罢,我们谁上谁下?”

  何摩道:“我……我搜山上……”

  陆介笑道:“碰见她的话,告诉她我来啦。”

  何靡不知怎的,竟是俊脸一红,回首胡乱道:“她……?”

  陆介微微一笑,反身跃起,就从陡峭的山壁边冲了下去。

  何摩呆了一下,他的眼前浮起一个清丽绝伦的倩影,她是如此的美,甚至那头上的道冠也适足增加她的风韵,但是,那影子是那么的浮渺虚无,还有……那古板可恶的出家装束……

  武当以拳剑名闻天下,代出高人,但当今近代中以剑术能列天下高手之林的并不多,严格的说,只有一个——

  那便是容貌美绝而正在修行的道姑——陆小真。

  自从前掌门白石道人在塞北一战中失踪之后,武当派的气数便仿佛走了下坡,而继任人白柏老道,又素性淡泊,也无意于在风波滔天的江湖中惹事生非,因此,以天下第一大派(人数上)的武当门下,竟有十多年在武林中没有新手出现。

  大家都以为武当派称雄天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而只有极少数的高手不以为然。

  其中最有信心的是陆小真,她并不认为默默无闻便是衰败,因为至少有十年之久,八大宗派有一半以上无高人出现,而在这短短的一年中,江湖上纷纷出现了许多的年轻高手,譬如:崆峒的神龙剑客何摩和陇西大豪之子安仲仁。黄山的虬髯客颜傲。少林的智能和尚。

  还有不知师承的剑客韩若谷,以及一剑双夺震神州查汝安。

  她的内心在飞扬,以一个少女能脐身天下武林第一流的地位,是何等的荣耀!但她完全被师父禁足在山中练功夫。

  她好不容易得了个差使,去请静石师姑,却偏偏遇上了天全教的大魔头白三光。

  两个老家伙都生性高傲,一言不合便打将起来,她在一旁又不能插手,等到静石师大施展生平所学,仍不免为白三光点了公孙穴之后,她娇叱一声,抽剑而上。

  她当时根本忘了师父的告诫,她一方面是为师妨着急,另一方面是有一股豪气,她想以白三光来祭剑。

  哪知白三光哈哈大笑道:“小道姑,老夫没空和你计较。”

  说着便率了天全门下一拥而去。

  她当场怔在一旁,她梦想了许多年,希望能一展生平所学,但对方竟不屑一击,她哪会想到,对方根本不知道她的功夫竟在她师姑之上。

  于是,她想到了力伤天全贼徒而救自己的哥哥——全真首徒陆介。天下武林未来的至尊!因为全真武功再加上他那股正气,绝对所向披靡,一向高傲的她,也为之折服。

  她为他庆幸,但她更遗憾的是,不能与他相处,一享天伦之乐。

  但在她那少女的心房中,已自闯入了另一个英俊的人儿,那两道剑眉,一双大眼睛,老是半笑半嘲地瞪着自己,那个神龙剑客——何摩!

  想到何摩,她的芳心便突然地直跳。

  她自己也不明了,为什么会如此心烦,但少女的天性,使她保留了这些许的但也是最重大的秘密,她羞于请教别人!

  就是这个睛朗的早晨。

  陆小真那纤纤的身形,虽然被上了一件宽大的道袍,但也不能掩往那那秀丽的姿容。

  她双眉紧颦,坐在一株梅花树下,对着身前清溪中的细流出神。

  水中呈现出一个模糊的美女,那是她的反影,一片梅花悠悠然地飘了下来,却把这幅大好的静景给打得粉碎。

  她懒散地站起身子,她想:“这该是练功夫的时候了。”

  于是,她拔出了长剑,她摇了个剑式,她忽然有个奇特的感觉,她自觉是处在天下高手环伺之中,他们都瞪视着她,仿佛像耳边山风似的阵阵地吼着:“看!武当的七禽剑法。”

  她觉得其中只有哥哥一个人是善意的,而她非常直觉地联想到何摩——也是用剑名手的神龙剑客,仍是那副半笑半不笑的死相,瞪着自己……

  于是,她内心中涌起了一股壮气,她脱口低声道:“我很瞧不起你们崆峒的百禽剑法,别自以为了不起。”

  她被自己的言语惊醒了幻梦,她娇羞地自言自语道:“奇怪,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真是见鬼了,呸!”

  她身随意动,两脚微蹬,身形忽然上窜,她那笔直的玉躯,在空中更是动人。

  忽然,她右手剑锋回转,一幅森厉无比的剑网,把她自己裹在其中,而隐隐若若地露出了些许青色的身形。

  她在剑圈中微拧玉腰,一阵劲风过处,她早已下扑,长剑在这刹那已攻出三招,如刀如剪,凌厉无比。

  她理想中的敌人便是方才那株梅树,但却不是要削出它的枝叶,相反的,是要刀尖在枝叶中穿人迂回,而丝毫不伤及它。

  她这招“鹰扬于天”是集七禽剑的精华,武当弟子前后三代之中,练成的不出十人,而精深至此的青年高手中,除她之外,可说是绝无仅有。

  她那剑锋如寒星闪耀,在丛丛梅花中穿行,只见她凝立在地,右腕连挑,那支精钢长剑竟如麦粉捏成似的,剑尖伸吐不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转眼之间,连攻八十一招,九九相合,真是神出鬼没,令人叹为观止。

  八十一招方过,她往后一撤,长剑一抖,在空中啼地一声风响。划了一个斗大的剑花,然后一收。

  她捧着手中宝剑,凝立在当地,那副庄严的脸容,令人乍望,以为是天上仙女下凡,却又不是,倒像是观音大土的捧瓶玉女。

  那株老梅,兀自立在那儿,枝叶丝毫无伤,便连花瓣也只掉下了三两片。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八十一招是武当不传之秘,因为,除非天资极高的人使之,八十一招便不能一气呵成,而反极易为敌所乘,但小真现在的功力虽不能达此,而也是武当近百年来第二个练成此技的人。

  原来她师祖蓝石道长,当年能与青木的师父鸠夷子齐名天下,便是靠着这手“锁心剑”,不过见过他这成名绝技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因为便是一流高手,以蓝石老道的功力,以较次的七禽剑法便足可应付裕如了。

  小真自幼便有学武的天才,白柏老道格于造赋,便把一点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幸好蓝石道长当年唯恐失传,便把自身的经验,全夹在在剑谱中,因此她费十年之功,终于有了今日的成就。

  这也就是说,她已有了窥伺天下武林至尊的资本。

  想到“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她便想到了陆介——全真第三十三代首徒。

  而由陆介,她每次都想到何摩和他的那双大眼睛!

  沉默了十年的天下武林,在这一年之中青年高手辈出,而最令人触目的是,其中有三个是异姓兄弟,韩若谷、陆介和何摩,他们的武功和声望,几乎都在伯仲之间。

  何摩最年轻,但成名最早,崆峒的神龙剑客,真是家喻户晓,当年曾力克天全教四大堂主,单剑匹马,横扫江湖。

  而陆介虽还没名号,但曾打败了令狐真,是天全教的大劲敌,而且又是全真门下三十三代高足。

  韩若谷虽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但一来他能居三人之长,二来也曾剑诛九尾神龟陆棋祥,并砍伤白三光,这还不能看出他潜力之强?

  一想到他们,陆小真觉得微微不服,因为,她自信以这手八十一招“锁心剑”,不难重振她当年蓝石师祖的雄风。

  现里传来了几声长短不一的钟声,她惊觉地道:“是早课的时候了。”

  说着忙纳剑入鞘,疾奔回现去。

  她两袖轻挥,玉足微踏碎步,身子端的是轻灵飘忽,远望过去,活像个凌风驾云的青衣仙子。

  她忽听得身后数文处也有衣带风声,她极迅速地一拧身,硬生生地在急奔之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正在她转身之际,身后那人已按捺不住地惊道:“平步青云!”

  她虽没和“他”相处多处,但这慷昂的声调,她是觉得何等的熟悉,因此,她右手将正拔出一半的宝剑,轻轻往下一按,已自弹入鞘中。

  但眼前的人,竟不是她想到的何摩,而是一个黑脸的人,她猛吃一惊,把正要出口的招呼,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一时倒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那黑脸者迷惑地瞪着她,良久,方才呐呐地道:“陆姑……真人……”

  小真从他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中认出了他,一丝儿不错,他正是何摩,于是,她想到了,神龙剑客是精于易容之术的,她哂然笑了,但其中孕育着多少的娇羞?

  何摩也不知为何,自己面对着她,会如此地手足失措,他像一个受惊的孩子,见到她轻笑了,方才有些释然,于是,他也水然地浅笑了。

  他无言地瞪视着她,而她却低垂着脸儿。

  武当山上一片清静,只有枝上小鸟偶而高啼数声,黄金色的阳光,如金粉般地撒在他们身上。

  小真呐呐道:“你变啦!”

  忽然,她自觉失言,因此,她别过脸去,仿佛地上有着极端引人注意的东西似地。

  何摩莫名所以地接了一声:“噢!”

  忽然,他恍然大悟,忙搓搓那双黑手道:“该死!怪我太粗心了,你看!”

  说着用力往脸上一抹,那还是黑脸,已自恢复了秀士书生的潇洒面目。

  小真闻言很自然地回过脸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在窘迫之中,她进出了一句话:“你到武当山来干吗?”

  何摩一路上曾自己瞎编了好些理由,但此时他竟急得忘得一千二净,他灵机一动,找了不成理由的理由道:“我跟陆二哥来的。”

  小真见他说的像个小孩似地,不禁噗嗤一声道:“唷!何大侠不是看不上我们武当派吗?”

  何摩知道是指他和她师姑斗口的那段事,不禁有点赧然,接不上口了,他道:“我……我绝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是老师姑先数说我们崆峒的。”

  面对着她,何摩自觉言辞拙劣极了。

  小真想到了他们两个斗口时,何摩是何等高傲,辞锋锐利,而现在怎会结结巴巴起来了?

  她不忍再逼他认错,虽然她并不知何以他会如此低声下气,她只是装得冷冷地说道:“你才来一会儿?”

  何摩莫名所以地点点头。

  小真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她那手九九八十一式“领心剑”并未被他窥视到,忽然,她有个奇特的念头,她想:“神龙剑客”人称青年高手之一,我要替本派取这争雄天下的名头,何不用他作试金石?况且,也可以看看他是否真是名不虚传?

  未经世道的她,根本未想到失败这方面。

  何摩听她突然地问自己是何时到的之后,又沉默起来,不禁心中着急,他简直不知如何打破这窘局才好。

  只见她玉嘴微斜,贝齿轻咬口角,一副天真憨态,却又娇柔万分,但那鬼灵精的头脑,现在又葫芦中不知在卖什么药。

  因此,他只有耐心地等着她说话。

  小真心中既有了打算,忽然,尽量装得很庄严的样子道:“何大剑客,你既然说我们武当不行,和我师姑架了梁子,我倒要讨教一二啦!”

  她把听过的几句江湖话,拉拉凑凑地冲出了口,总算没有辞不达意。

  何摩见她忽又反口,闻言一怔,急道:“陆真人!”

  小真看到那副窘急相,实在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忙一拧身,往左边的一片林子中窜去道:“快来!”

  何摩不由自主地跟了前去。

  忽然,他依稀地听到她的讪笑声。

  他不觉有些愤怒,因为,他误认她是在瞧不起他,他长啸一声,一股英豪之气,终于憋不住了,他施展崆峒神功,快若流星般地往她的身旁冲去。

  小真从身后的风声可知,何摩已施展全力而为了,她心想:先斗斗轻功也好。哼!

  她一声不响,也自施展全力,那本来已经飘忽的身形,这下更见轻灵,有如星丸般地在山石花木之间跃来跃去。

  何摩雄心顿起,也一步不放松。

  他们事先并没有议定以何地为终点,因此就好像一对情侣在捉迷藏,男的要追上女的,而女的偏不让他触及。

  但他们的内心可不像开始时那种感情洋溢,现在,崆峒、武当这二派的后起之秀的他和她,是以本派真传在相互斗胜,他们现在的内心,是充满了责任心与荣誉感。

  有好几次,何摩快赶上她了,但她武当的“平步青云”绝技,也决非易与,她对此山上的形势是何等熟悉,一花一木的位置全了然于胸,因此她只消轻踏碎步,猛然转向,何摩就会冲过了头。

  这种捉迷藏式的斗轻功,在前面的就占了便宜,因为主动之权在她。但她奔跑了近一个时辰,兀自摆脱不了何摩,虽然一再闪躲,但也不过换得片刻的喘息。

  她是一个女子,女子在身体方面的先天条件是输于男性的,她知道再比下去,对她是决无好处。

  她心中对何摩的喜悦,更加深了一层,因为她知道神龙剑客的是名不虚传,捷如神龙不见首尾!

  而身后不远之处,已自传来他那兀自神定气昂的呼吸声,这象征着何摩内力的精纯!而何摩对她也更加爱慕,因为一个女子能如此貌美而功力又如此之强,实在是不易的。

  他曾在伏波堡中窥伺过陆介的行动,因而见到了姚畹,他虽然非常关切陆介,但男子的天性使他多少有点妒嫉陆介,因为,畹儿是如此的可爱!

  但是,在他的心目中,陆介的妹妹——小真,也丝毫不逊于畹儿,而小真,正在他前面不及十步处疾奔着。

  一种男性特有的冲劲,加快了他的步伐。

  小真己奔出了树丛,而眼前是片土场子。

  何摩见状大喜,因为在这种场合中,她那凭藉地形上的优势而作的腾挪功夫,将是无用武之地。

  因此,他发出了一声如龙吟般的清啸,他的身形,像飞箭,像流星,迅地划空而前。

  小真感觉到背后那股劲风之强烈,而且,空气是阵阵激荡,如波如浪,她骇然了,这等功力实在胜过于她。

  因此,她毅然地驻足停步,忽然转过身来。

  有如此之冲劲之下,她竟轻易地完成了这三步动作,而且是如此轻描淡写,飘逸如仙!

  何摩正自加速至最高速度,哪还停得下来,而这时他俩之间才不过五步距离!

  小真依然地微笑了,这是考究他轻功的最后一步测验,因为,至少她自己能悬崖勒马,而他呢?

  其实何摩的功力高,速度比她快,停身自是更难。

  但是,何摩见到她那倩美的笑容,不知是在讪笑他,还是在鼓励他?他决心作一个前所未有而大胆的尝试。

  他并未减低自己的速度,而又跨出了一步。

  就在这提脚之时,他已发动了全身的功力。

  他猛地吐气开声,两掌往小真与他之间那块地上一拍,他一脚踏实之时,也用力一蹬,藉着这同时而至的三股往上的力道,他身形猛地上蹿。

  在空中,他旋转不已,以消去往前冲的力造,空气因他这高速而转动,因而激起了一股漩流,发出吱吱的尖声,仿佛旋风似地,更扫他的身形托上。

  他口中吐出了悠然的长啸,配合着他那逐渐停止转动的躯体。

  眼看他要往下落的时候,他手中忽然抛出一物。

  原来是方才他一拍之时,顺手一抓,已自抓了一大片硬土,而他此时将硬上抛出之际,双掌迅速一翻一拍,藉这轻微反击之力,他那仿佛三两棉絮似的身躯,已自飘回在原地。

  而他两手拍出的力道,纯系一股推力,那片硬上竟丝毫未损,也落在原地。

  小真见他的身手是如此的惊人,心中暗暗折服,不禁脱口而出地赞道:“好俊的功夫!”

  何摩玉面顿时飞红,忙笑道:“岂敢与姑娘的‘平步青云’相比。”

  小真见如此高手犹夸赞自己,当然芳心大为受用,但仍嘟起小嘴道:“你老跟在我后干吗?”

  她明明是要和人家比轻功,但现在反倒派起何摩的不是了,怪的是何摩可也真是威风尽无,怔了一怔道:“我,我想璧还一物。”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幅白色的绢布,上面还有斑斑血迹,这是小真的袍角,她撕下来给他裹伤的。

  她见到何摩如此珍重她的一丝一物,内心涌起了无名的欣慰,但嘴中可不能疲软,说道:“送你算了。”

  何摩见她仍是十分冷淡,又接不上腔了。

  小真心中也是在打鼓似的,见他兀自通红着脸,傻立在当地,不禁暗暗恨骂道:“傻小子!你那股勇劲跑到哪里去啦!”

  她为自己抑制不住的情感所惊眩了,这是她自皈依三清以来,从未有过的冲动啊!

  她的师父——白柏道长曾一再说她不是修道人的格局,但她至少曾想尽力往苦修的意念上努力。

  现在,她明了了,她已完全不能自制。

  她为自己的内心而喟叹,于是,她低下头,左脚轻轻在地上前后地踢着,忽然,她不经心地踢着了一块小圆石子。

  那石子急速地滚动而前,她双目无意识地看着它前进,于时,她见到了一双布履,猛地踩住了那石子。

  她羞涩地瞄了他一眼,而脸儿仍娇羞地垂着。

  忽然,她发觉,他那如火炬般的目光正射向着她。

  她急忙闭起眼睛,勉强克制住自己的心神,背过身子。

  在这一刹那间,她冥冥中似乎见到了“天下第一”这四个大字,她竭力对自己说:“不要把他当作何摩,他是你竞争武林盟主的对手呀!”

  可是,她的心海中索绕不已的,还是他那身形。

  他是在她修行了十多年来,唯一能闯入她心海中的男子,她并不知道大多事情,但她只是直觉地喜欢他。

  但是,何摩尽可能在短短几天中,战胜了她苦修的意念,而对她那问鼎天下的雄心,究竟有否彻底的摧毁力呢?

  两雄相遇,必有一伤啊!

  她无声地背对着他。

  何摩迷糊了,他望着她秀丽的背影,欲言不得。

  忽然,她激动地吐出了二十几个字!

  “久仰崆峒百禽剑法冠绝天下,武当弟子陆小真有心领教,敬请何大侠赐招!”

  何摩急道:“陆……”

  他实在接不下去,因为,忽然之间,他自觉任何对她的称谓都是不适合的。

  小真迅速地转过身来,她那幽暗的目光仿佛是想告诉他:“与其来日干戈相见,不如今日私下比个胜负。”

  她是个温柔可爱的女子,但也是一个有着强烈事业心的女人!

  但何摩又哪能领会到她的一番苦心?

  这是武当弟子对崆峒门下正式的激战,事关两派声誉,并非是个人之间的单纯问题。

  何摩惶恐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怯势,想当年,他初出江湖,独闯天全教总舵,也丝毫未有怯意。

  他吞吞吐吐地道:“身无佩剑,疑难从命。”

  他想以此避过算了,实在说,他也没有更好的理由。

  好胜心最强的她惊讶了,神龙剑客竟会临场退却!

  何摩也为自己的行为而震惊,他几乎是没经过大脑,话便说了出口。

  她初是高兴,因为天下高手之一的何摩都不敢与她为敌。

  但是,她迅速转喜为怒,因为,相反的,威名日振的何摩更可能是不屑与她为敌,她心中恨声道:“你们男子都瞧不起我们是不是?”

  她把何摩看作白三光那种人!

  何摩怕她再迫自己出手,抽身想走,但一时又舍不得离开她——也自上次别后,时时刻刻都没忘过她。

  忽然,山脚下升起一支红色的流星,何摩想起陆介还在山下探这些流星的真情,忙对小真道:“你哥哥在山下有事,我失陪了。”

  也不等她回语,忙一转身,径往山下那流星升处扑去,他心中暗自透了口气,因为他自认可以胜过她,但他更不愿伤她的自尊心——每个练武者皆有胜负之心的!

  小真不料他走得如此之快,心中十分懊悔方才自己的孟浪,因为她也明白,不管是何种理由,何摩是绝不会也不想和她交手的,她自觉有点欺人太甚了。

  她想追上去解释,她并不是存心的,她实在很喜欢他,但她踌躇了,到底,她们才见过两面,不过一个月的交情呀!

  当她念及到何摩所指的是陆介——她的大哥哥时,她开始心急了,这是因为手足亲情,她望着已缩成一点的何摩的身影高叫道:“何大侠!”

  但何摩连头都不回,不知是他误会她还在挑他动手,还是根本没听到?而山谷中却冷冷地传来了不绝的回音,仿佛是在讽刺她似地。

  她怅然地眺望着那方向,正在这时,现里的钟声突然打破了周遭的宁静,她留神细听,这是紧急集合的讯号。

  她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但她仍是缓缓地走回现去,口中喃喃地念道:“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山风西起,吹乱了她的心田中的禾苗。

  而何摩的脑海中,也没有片刻的安宁。

  他为自己的木怕而懊伤,但也为陆介担心。

  他施展了崆峒神功,又加上下冲之势,这分速度可真惊人,但他仍觉得太慢,他要更快——更远离开方才不名誉的怯场处,而也为的是,更接近陆介,那儿势必有场罕见的激战!

  但他多少会失望些,因为事实上陆介和蛇形令主的这场斗争,已接近尾声了。

  景物如飞矢般地往身后掠过,忽然,他听到一声沙哑的长笑道:“本令主先走一步!”

  何摩听出那就是蛇形令主。

  接着,听得白三光那老儿角笑道:“姓陆的,老夫再陪你走两招!”

  何摩曾在二百招内被蛇形令主所伤,其实上次他根本无心作战,他那时仍念念不忘小真的容姿!

  武林高手斗技,绝不能丝毫的分心,因而他败得不甘心,他誓与蛇形令主再决雌雄。

  因此,他机灵地往那发声处扑去,正在这时,他听到防介高声道:“全真门下誓为武林剪除巨贼!”

  他那股正义之气,在这几个字中,完全表露无遗。

  何摩心中更是倾服陆介,因为武者并非是挟技横行之徒,最主要的是要有正义二字。

  他听得前面八九丈的林子里,正有一个绝顶高手在奔驰,他直觉地判断,这是在兔脱中的蛇形令主。

  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虚系上的腰带,这是由几股白金缠卷而成的,他想:“只要能阻止他,便可与陆二哥夹击了。”

  想着,不由自言自语地冷笑道:“蛇形令主!今天总算有个公道!”

  他飞身上树,晃得前面有条数尺宽的小溪,两旁芳草萎萎,杂花盛开,景色颇是宜人。

  在河对岸约二丈处,便是一大片竹林。

  这时正有一个人扑奔那片林子,何摩看得仔细,那身黑衣,不是蛇形令主又谁?他忙大喝一声,有如春雷乍起地道:“贼子你走,神龙剑客在此!”

  哪料随风而至的,竟是一声阴狠已极的冷笑。

  何摩往那溪岸奔去,只见在对岸右首那面也奔来了一人,隔有五六丈之遥。

  那人奔的甚是迅速,边道:“三弟,那贼子走到哪里去了?”

  何摩知是陆介,心中大喜。

  忽听林中一声暴喝,这雄伟的声音,他们是何等熟悉。何摩和陆介都大喜,异口同声地喊道:“韩大哥!快追蛇形令主!”

  语声未歇,只听得蛇形令主那沙哑的声音大喝道:“去!”

  接着是一阵猛烈无比的拳风声,中间夹着韩若谷一声闷喝,何摩和陆介大惊,知道是自己的喊声使韩大哥分了神,心中都是又急又懊悔。

  又听得哗啦一声,韩若谷那瘦长的身子从林中连连闪跌而出,竟压断了好几枝碗口般的巨竹,他再退了四五步,方才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陆介、何摩还顾什么蛇形令主,忙扑上去,只见韩若谷从地上慢慢起立道:“好险,好险!”

  何摩见他胸衣上已被抓裂了一大块,白皙的肌肤都呈现在眼前,真是险不容缓。

  二人见他伤势无疑,都松了口气,一时倒反无话可说。

  韩若谷无言地看着两个义弟,陆介知道他心中十分惆然,忙大声道:“天佑正人,必灭此贼。”

  周遭的空气受了激烈的鼓励,竟呜呜作响!

  何摩茫然地注视着苍天。

  韩若谷木然地立着,若有所思,也不遮掩胸衣上的破洞,良久,他嘴角上却浮起了一丝奇异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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