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那张证券报站在走廊里发呆,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盖上显示的股市个股未来月线图很准?这是巧合?怎么会三支股票都巧合?
医生查完房,从我身边走过,我竟然没有察觉。
“欧阳宁秀!”葛英在病房里叫我。
我回过神来,一边答应一边赶紧进病房。
“我喝水。”葛英说完看我手里的证券报。
我将证券报还给邻床患者,拿起暖壶给葛英倒水。
“你炒股?”葛英问我。
我清楚她的意思:有钱炒股,没钱赔偿?
我双手将茶杯递给她,说:“炒过,赔了,现在不炒了。”
葛英接茶杯时看见了我左手大拇指长长的指甲盖,她皱眉头,说:“我还没见过大拇指留长指甲的,指甲盖里能藏很多病菌,你给我倒水洗碗喂饭,指甲要剪短。”
“我有指甲刀。”邻床一位患者从床头柜里拿出指甲刀递给我。
我看了看葛英,我觉得我没有任何不接指甲刀的理由。
我接过指甲刀,谢了那患者。
“别在这儿剪,去卫生间剪,然后拿肥皂好好洗洗手。”葛英给我下圣旨。
我拿着指甲刀离开病房,在女厕所里,我看着自己左手大拇指长出一截的指甲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剪掉它。不剪,肯定激怒葛英,她很可能提出马上要钱,而我们目前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钱。剪了,以我这两天对我的左手大拇指指甲的观察,它好像与众不同,虽说我依然不相信它能准确预报股票未来一个月之内的走势,但毕竟它已经显示出令我怦然心动的迹象。我清楚,它如果真能正确预报股票未来一个月的走向,对我和我的家庭意味着什么。我对神秘事物有一定的兴趣,我知道像爱因斯坦这样的超级科学家都对超自然现象充满幻想。爱因斯坦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为《精神射电》一书作序,这是一本研究通灵术的书,是美国著名作家、通灵术研究者普顿·辛克莱写的。爱因斯坦对通灵术感兴趣,这使得当时的主流科学家十分难堪,比爱因斯坦从来不穿袜子还令他们窘迫。假如我的这个大拇指指甲盖在证券领域有某种特殊功能,而我把它剪了,实在可惜。
我决定不剪,我需要一天的时间对它进行验证。我想,假如爱因斯坦发现自己的某个指甲盖能显示曲线,他是绝对不会剪掉它的。
我估计当我回到病房时,葛英还不至于像小学卫生值日生检查同学的指甲那样检查我的手指头,只要我刻意掩饰自己的左手,她不会发现我没剪指甲。
拿定主意后,我进病房时有意大声对借我指甲刀的那位患者说:“谢谢你,我用完了。”
葛英戴着耳机在听音乐,她没有看我的指甲。
午餐时,护士推着餐车挨门给患者送饭,我拿着葛英的碗给她打饭。
我喂葛英吃饭时,将左手的大拇指藏在碗后边。
我希望葛英多剩点儿饭菜,我很饿。
“医院的饭太难吃。”葛英边吃边说。
患者们加入声讨医院食堂的行列。
尽管难吃,葛英还是几乎吃完了,我失望地看着碗里所剩无几的饭菜。
我去女厕所用午餐,葛英的残羹剩饭只让我吃了二成饱。我看到泔水桶里有两个刚扔进去的囫囵个馒头,我从泔水桶里拿出它们,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一番。我躲进马桶间,坐在马桶上,插上门,吃它们。隔壁的马桶间有人在声味俱厉地大便,给我拌宴。
当我从厕所出来时,在走廊里正好碰见曲斌。
“我来给你送饭。”他说。
“葛英给我买了点儿,我吃过了。你以后不用来送饭了。”我说。
“你晚上能睡觉吗?”他问我。
“睡得挺好。”我撒谎,“你没睡好,眼睛里有血丝。”
“我要能替你就好了。”他说,“你陪床一两天行,时间长了,会受不了。”
“曲航怎么样?”我问。
“我告诉他了。他要来看你,我不让。我说又不是你妈受伤住院,你去看什么?”曲斌说,“你吃点儿馅饼吧?”
“我真的吃饱了。拿回去你和曲航晚上吃。”我说。
“又说钱的事了吗?”曲斌小声问我。
“她说最好出院前给。”我说。
“她大概住多少天?”
“像骨折这种病,完全可以回家养,她偏要住院,她说她心脏不好,住在医院心里踏实。
她想住到拆石膏。大约两个月吧。”
曲斌叹了口气,说:“理在人家手里,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住院时间短,咱们在她出院前拿不出赔偿金。住院时间长,医疗费用就上去了。”
“她男人不是说一万九包括治疗费用吗?”
“他说的是包括三千元,超过三千元另算。葛英今天上午对我说的。”
“咱们太倒霉了。”曲斌沮丧地说。
“就看明天了。”我脱口而出。
“什么就看明天?”曲斌瞪大眼睛问我。
我自知失言,赶紧说:“葛英说她丈夫明天来,我想再和他说说好话。”
我清楚我现在如果和丈夫说指甲盖上有曲线的事,他准以为我是受刺激精神错乱了。
“我估计没用。”曲航说,“我怎么会撞了律师的老婆呢?”
“前几天我从报上看到一句话,说在法制不健全的地方,律师是专门利用法律从事违法活动的群体。”我说。
曲斌不再说话了,我发现只几天功夫,他苍老了很多。
“你去看看她?”我问曲斌,“你多探视几次,也许他们会少要点儿钱。”
“空着手?”曲斌犹豫。
走廊里经常有来医院探视病人的,人家手里都有诸如果篮鲜花等礼物。
我看曲斌手里的饭盒。
“馅饼是什么馅的?”我问他。
“白萝卜,五分钱一斤。”曲斌说。
“刚才葛英说医院的饭难吃,你就说给她送点儿家常饭。”我说。
“也行。”曲斌点头。
曲斌跟在我身后走进病房,我对躺在床上的葛英说:“我爱人来看你。”
葛英一动不动地看看曲斌。
曲斌将饭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他拘束地对葛英说:“我从家里给你拿来点儿吃的,听欧阳说,医院的饭不好吃。”
葛英点点头,不说话。
曲斌看我。
我对他说:“到午睡时间了,你走吧。”
“我对不起你。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曲斌临走前对葛英说,像背台词。
葛英用几乎看不见的幅度点点头。
我送曲斌到医院门口,我看他是骑自行车来的,心里踏实了一些,我怕他今天又蹬三轮车挣钱。在情绪不好时,容易出事。
“你回去吧,让你受累了。我看出她是难伺候的人。”曲斌负疚地说,“你再坚持几天。”
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疑点。
“再坚持几天?”我重复他的话。
刚才我已经告诉过他,葛英起码要住两个月。
曲斌遮掩:“我的意思是再过几天,她就可以自理了。”
“曲斌,你有事瞒着我!”我厉声喝道。
“没有……真的没有……”曲斌推着自行车要走。
“站住。”我拉住他的自行车把,“不管你干什么,都要告诉我。”
曲斌的眼睛看着自行车的脚蹬子。
我突然将右手伸进曲斌的左侧裤兜。
“你干什么?”曲斌躲闪。
他的裤兜里有一张纸,被我拿了出来。曲斌抢那纸,我已经看清了纸上的文字:高价收购人肾。没等我说话,曲斌说:“欧阳,咱们没有任何办法了,本来儿子上大学钱就不够,咱们还把仅有的积蓄赔光了。我蹬三轮车又伤了人,人家张口就是索赔两万。欧阳,咱们是走投无路呀!既然你看见了,我也不瞒你了,我上午已经和收购肾的人联系上了,价钱也谈好了,五万元。下星期的今天取肾,取肾之前他们付款。有了这五万元,问题就都解决了。”
曲斌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
我不同意:“绝对不行。就算卖肾,也是我卖。肾对女人没有对男人重要。”
曲斌说:“是我摔伤的人,应该由我卖肾。”
我说:“是我炒股赔的钱,由我卖。”
我们就这么争。
我突然想起了我大拇指指甲盖上的曲线,曲斌是七天后卖肾,而我最多只需要两天就可以证实大拇指上预示股票曲线的正确与否。
我问曲斌:“确实是一周后取肾?”
“确实是。”他点头。
“如果在这之前,我找到了别的办法挣钱,你就不卖肾了?”我说。
“当然。你有什么办法?”曲斌问。
“……我在想……”我支吾。
“你也有事瞒着我?”轮到他质疑我了。
“没有。”我改用坚定的口气,“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曲斌看我。
“如果提前取肾,一定要告诉我。”我说。
“怎么能不告诉你?你不去,谁收钱?我被麻醉了,怎么拿那么多钱?”曲斌说。
“这就好。”我说。我就怕他背着我提前去卖肾。
“我走了?”曲斌说。
我点点头。看着曲斌的背影,我的眼泪使得气象台不得不将天气预报修改为“晴,局部地区有阵雨”。
进病房前,我先到厕所洗脸,我不想让她们看我的泪眼。洗完脸,我经过泔水桶时,无意间瞥见泔水桶里有曲斌拿来的馅饼,我认识我家的馅饼。葛英在我和曲斌离开病房后,把它们扔了。我本来以为我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眼泪了,我错了。这次流出的眼泪比刚才流出的还多。
我一边流泪一边将我家的馅饼从泔水桶里拿出来,我没有用自来水而是用泪水冲洗它们。我家做馅饼用油很少,馅饼拿在手里像馒头,不会油了手。
我拿着馅饼走进病房,葛英没看见我手里的馅饼,她对我说:“我吃了你家的馅饼,味道不错。”
我说是吗。我从病床下拉出凳子,我坐在葛英身边当着她吃曲斌做的馅饼,我的眼睛很争气,没有流泪。
我的余光看见葛英的表情很尴尬,尴尬里当然还有吃惊,她无论如何不能想像如今还会有城里人吃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食物。
其他患者都在午睡,病房里很安静。
葛英显然睡不着,她一直看着我吃馅饼。
我吃完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你先生也给你带馅饼了?”
尽管我愤怒,但我明白我现在不能得罪她,不能让她感觉下不来台。我点点头。
我看出葛英舒了口气。
葛英睡着后,我悄悄从邻床那位患者的床头柜上上拿过证券报,我离开病房,到护士值班台前向护士要了一张纸,借了一枝笔,我坐在室外的一片草地上,将我的左手大拇指挨个放在报纸刊登的个股上,每当指甲盖上显示出这支股票的未来月线图时,我就将该股票的名称和曲线记在纸上。
我一口气记了二十支股票。我认为这是一个完全可以百分之百论证我的大拇指的数字。我将纸叠好,小心翼翼放进衣兜。明天上午,当我看到新的一期证券报时,我就能知道我的大拇指上的曲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如果它真能准确预报股票走向,曲斌就不用卖肾了。但我觉得这种可能很小。我想好了,一旦经过验证我的大拇指上的曲线没有任何价值,我就抢在曲斌前边卖肾。
我将笔还给护士,我蹑手蹑脚回到病房,把证券报放回到邻床患者的床头柜上。
“你家不会没钱,你们还在炒股。”闭着眼睛佯装睡觉的葛英对我说。
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她是装睡。她看见我对证券报这么感兴趣,由此判断我家绝对在炒股。
我不想再说什么。
“我想吃冰激凌,麻烦你去给我买点儿。”葛英说。
“我身上没钱。”我说。
“钱都在股市里?”她挖苦我。
我和她对视,她的目光不移开,我也不移开,我们的目光分明是在进行一场拳击赛。我从曲斌口中知道卖一只肾可以得到五万元后,我的心里就有了底,大不了我卖一只肾,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还是我的目光先告降了,毕竟是曲斌摔伤的人家。
下午,牛威来医院看妻子,我到走廊里站着。葛英显然向她丈夫说了我的坏话。牛威走时对我说,他们向我们索赔多少,还要看我在医院照顾葛英的情况再定。
我喂葛英吃完晚饭后,她突然问我:“我让你去买冰激凌,你说你没钱,那你拿什么买晚饭吃?”
“我不吃晚饭。”我说。
“晚饭不吃,午饭呢?早饭呢?都不吃?你是机器人?”她冷笑。
“算了算了,我去给你买冰激凌。”一个陪床的人对葛英说。
“我不是没钱,我就是生气。摔伤了人家,人家想吃冰激凌都不给买,谁信她连几块钱都没有?没炒股老看证券报干什么?”葛英说。
“你也是。”一位患者说我,“去年我先生开车撞了人,我们去医院看人家,人家想吃什么我们给买什么。一个冰激凌能有多少钱?可别因小失大。”
大家七嘴八舌。
我站起来,没说话,走出病房。刚才我送曲斌时,注意到医院门口左侧有个冷饮摊。我来到医院门口,冷饮摊主约摸四十岁,男性。我对他说:“对不起,能和您商量个事吗?”
“换零钱?”他说。
“我在医院陪床,病人想吃冰激凌,可我身上没钱。您能赊给我吗?我有了钱一定还给您。我给您打欠条。”我说。
“就赊一盒?”他问我。
我点头。
他看了我一会儿,从冰柜里拿出一盒冰激凌。
“谢谢您,多少钱?我给您写欠条。”我接过冰激凌。
“两元。欠条就不用写了。您要是蒙我,我拿着欠条去哪儿找您?您要是老实人,没有欠条您也会给我送钱来。”他说。
“我会给您送来的。”我说。
回到病房,我把冰激凌递到葛英手上。
“我一只手怎么吃?”她问我。
“我喂你。”我说。
“你摸完钱,洗手了吗?”葛英问我。
“我去洗。”我走出病房时,听到身后葛英对病友说怎么样她有钱吧。
有个患者说她看得出来我确实没什么钱,葛英说那是如果特有钱这人决不会亲自陪床。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熄灯了,我坐在两张病床之间的凳子上。很奇怪,昨天坐了一个通宵已经感觉到腰酸背痛的我,今晚反而没觉得特别疲劳。我幻想倘若我的大拇指上的曲线真的能准确预示股票未来一个月的走向,我家的经济状况就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谁都知道, 就算再著名的证券专家或者经济学家,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准确预测股票的未来走势。我想像我有钱后,给曲航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是他梦寐以求的那双价格上千元的运动鞋,当曲航打开包装纸后,他的那种惊喜,足以滋润我这个母亲享受终生。葛英放了一个屁,很响,把我从遐想拉回到现实中。
我在黑暗中苦笑,我清楚这种假设基本上不可能,尽管我对神秘事物有兴趣,但我不相信我能碰上。
我把头放在葛英脚下的床上,我想睡一会儿。迷迷糊糊的我感觉进了一间卫生状况欠佳的厕所,气味刺鼻。我睁开眼睛,看见葛英的一只裸脚不知何时从被子里伸出来,紧挨着我的鼻子。
我抬起头,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三点。我感到病房里空气混浊,我想到室外透透气。我轻轻站起来,小心翼翼拉开病房的门,我经过护士值班台时,那年轻的护士问我是不是连续两天没睡觉了。
“不困。”我说。
“其实胳膊骨折完全可以回家疗养。”她为我打抱不平。护士了解每个病人的情况。她显然清楚我和葛英的关系。
“谢谢你。”我说。
我到室外,天空漆黑一片,我作深呼吸。我想起小时候看星星的经历,如今星星和城里人已经久违了,看不到星星的人只能看眼前的东西。
我在夜色中靠着墙站了一个小时,我感觉不到地球的行进速度,书上说,它的行进速度快得惊人,可人为什么感觉不出呢?难道越慢的速度越能感受到,越快反而感觉不到了?钱少的人感觉得到钱的存在,钱多的人反而感觉不到钱的存在?
我回到病房时,葛英质问我:“你去哪儿了?我都快憋死了。”
我赶紧从床底下拿出小便盆,插到她的臀部下边。
其实她完全可以下地自己去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