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逸凡挥毫刻石,柳元甲就振袖抹平,当真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文逸凡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但这么一来,谁都知道他们二人是暗中较量上了,人人提心吊胆,生怕闹出不愉快的事情,一时间竟然忘了喝彩,过了好一阵子,才响起寥寥落落的掌声。
金超岳巴不得他们二虎相斗,冷冷说道:“这可真是你有藤牌我有枪了,文先生,这枝狼毫未成秃笔,你可要再题一副对联么?”
柳元甲意态从容,回到场中,拱手说道:“我年纪大了,眼力不好,文先生,你另选一个日子,给我写副时联,让我挂在书房里就近欣赏可好?”文逸凡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园中已有颜鲁公的书法,我实是不宜再在此地献拙了。”柳元甲道:“哪里,哪里。文先生,你是我最佩服的一个朋友,你肯赐我墨宝,那就是给了我的面子了。”两人虽然针锋相对,但亦已有惺惺相错的意思,气氛是缓和多了。
金超岳见闹不起来,甚是没趣,柳元甲笑道:“金大哥,现在该看你的压轴戏了。”金超岳道:“珠玉在前,我焉敢献丑?不过既然来到一场,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也该向朋友们略表敬意。
大家的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功夫我拿不出来,就向朋友们敬一杯茶,解解酒吧。”
今日来到千柳庄祝寿的一众宾客之中,最受注意的除了文逸凡之外,就是金超岳。他是首席贵宾,又是大家不知来历的一个陌生人,而柳元甲适才在言谈之中,又对他推崇备至,因而他受注目的程度,还在文逸凡之上,众人都想看他表演的是什么功夫,如今听他说是要出来敬茶,众人都不觉有点诧异,心想:“难道他在敬茶这个题目上还能变出什么花样?至多不过如柳庄主的百步传杯,但这也就不新鲜了。”
众人正在疑猜,只见金超岳已走出场心,缓缓说道“柳庄主,我对你们江南人士喝茶的讲究,真是佩服之极,你刚才席上谈及,要喝好茶,除了茶叶之外,还得讲究烹茶的雨水,你说到最好的是——”柳元甲道:“你不提起,我倒几乎忘了。谈到烹茶的用水,大概人人都知道临安灵隐寺虎跑泉的泉水乃是上品,可惜此地离临安尚有数百里之遥,虎跑泉的泉水难以运来。不过,我还有一类烹茶的用水,只怕比虎跑泉还胜几分。”
此话提起了众人兴致,问道:“那是什么?”柳元甲道:“那是我去冬在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埋在深深的地窟之中,周围堆着冰块,现在虽是三伏天时,那一瓮梅花枝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拿来烹茶,香沁脾腑,最妙不过。”
场中喜欢喝茶的客人早心痒难熬,忙道:“既有如此梅花香雪,敢请庄主便赐佳茗。”柳元甲道:“我正想拿来与请位品评,如今酒已微醺,也正是细赏香茗的时候。”客人道:“先让我们见识见识那瓮梅花香雪。”柳元甲道:“这我也想到了。我有龙井茶中的上品‘老君眉’,水一沸便即冲茶,趁热喝下,最饶佳趣。若是在厨房里端出来,送到此间,茶冷香消,味道便减了。
好,我叫他们将那瓮梅花香雪拿来,就在这园子里烹茶。”众人都拍手道妙。
不多一会,家丁已把那瓮梅花香雪扛来,金超岳道:“请柳庄主准我借花献佛,向各位朋友敬茶。看来各位都想早尝佳茗,如今生火烹茶还嫌慢了。不如由我代为调弄如何?”柳元甲已知他是要藉这题目炫露神通,笑道:“金老先生不用生火,便可烹茶,咱们在未饱口福之前,便可先饱眼福,这最妙不过。”便叫家丁,将那瓮梅花香雪扛到场中,放在金超岳面前,众人听说金超岳不用生火便可烹茶,更感兴趣,心中俱是想道:“难道他还会魔术不成?”
金超岳道:“还请借一只盆子。”柳元甲早已知道金超岳是要如何表演,说道:“也已准备好了。是一只白玉盆。”叫两个家丁将那只玉盆抬到场中,只见比普通的洗身盆还大,玉似羊脂,洁白无暇,众人目眩神迷,喷喷称赏,都道:“皇官内库,也未必能有如此宝物!”但却不知金超岳要这只盆子做什么。
金超岳将那瓮梅花香雪倒在玉盆之中,刚好盛满,雪块果然还有一小半未曾融化,盛在玉盆之中,玉盆香雪,相得益彰,围在场边的人,都似乎嗅到梅花的香味,感到冰雪的凉意。异口同声赞道:“香茶未喝,暑气己消,妙极,妙极!”
众人凝神注目,看金超岳如何无火烹茶,只见金超岳伸出中指。在盆中一插,轻轻拨弄雪块,说道:“好冻,好冻!”片刻间,只见盆中雪块,尽都融化,再过一会,便冒出了热腾腾的白气,不到半炷香时刻,一大盆水都己煮沸,发出了嘶嘶声响!原来金超岳练有雷神指的功夫,竟以内家的纯阳真气,“煮沸”了这一大盆雪水!众人哪曾见过这等奇妙的神功,都吓得目瞪口呆,矫舌难下!文逸凡心道:“这老怪虽然狂妄,倒也名不虚传。看来他要胜我,固然不易,我要胜他,也未必能够,也罢,今晚且不斗他,待我见了笑傲乾坤华谷涵再作区处。”
哪知文逸凡无心斗这祁连老怪,这祁连老怪金超岳却先向他挑衅了。
金超岳取了一只玉杯,放了一撮“老君眉”,左手在盆子上方虚空一抓,只见一股沸水似喷泉般冒起,射进那玉杯之中,水平杯面,还高出少许,却未溢出。金超岳擎看玉杯!面向文逸凡说道:“文先生文武全材,金某佩服得紧,先敬文先生一杯!”
轻轻一弹,玉杯向着文逸凡飞去,他暗中运上内劲,只要有谁触及这个杯子,杯中的热茶就要倾泻淋下,教那人当场出丑。
文逸凡双手笼在袖中,根本不去接这玉杯,却自言自语地冷冷说道:“可惜,可惜!糟蹋了这瓮梅花香雪,这虽不是‘老娘的洗脚水’,洗手水也怎能喝了?”“叫你吃老娘的洗脚水”,这是江湖上一句侮辱人的粗话,泼妇和男人对骂时候用的。文逸凡借用这句粗话,虽然不是用来骂人,但却表示,这一盆水是金超岳的洗手水,用来泡茶,对他实是不敬,他也坚决不喝。
说也奇怪,那只玉杯飞到文逸凡面前,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挡住,停了一下,突然便转了方向,斜飞出去。原来是文逸凡暗中吹了口气,使出上乘的借力化劲功夫,教那玉杯改了方向。
金超岳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忽听得柳元甲哈哈一笑,说遭:“我是一个祖人,不比什么文人雅士,要讲究什么洁癖,待我喝了。”把手一招,玉杯平平稳稳地落在他的手心。杯中的热茶却形成了一股水住,冒了起来,柳元甲把口一张,俨如长鲸吸川,顿时间把那杯热茶喝得干干净净。
有主人亲自出来为他解窘,金超岳也就不便再与文逸凡吵闹,当下冷冷说道:“柳翁,待我还你瓮梅花香雪,省得被文先生责怪。”说罢,抱起那只盛满沸水的玉盆,缓缓走到柳元甲跟前,只见那盆沸水,已成了一盆雪水,结起了冰来。这次他用的是“修罗阴煞功”,一抱玉盆,奇寒之气便透过玉盆传进水中,他的“修罗阴煞功”已练到第七重,令沸水结冰,易如反掌。
冰水弄沸,沸水再又还原凝结成冰,这两手功夫,一寒一热,一正二反,相辅相成,当真是足以震世骇俗。众人也不禁都喝起彩来。文逸凡虽然不惧,却也有点吃惊,寻思:“素闻雷神指与修罗阴煞功乃是邪派两大奇功,想不到这老怪竟然都练成了。”文逸凡虽然见多识广,识得两大奇功,但却不知金超岳对这两样功夫,都只是练到第七重,距离登峰造极还远。
柳元甲笑道:“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可别力这点点小事动了意气。难得各位不吝奇技,柳某多谢各位的大礼了。”说罢,便叫家丁将那玉盆扛下。吩咐他们将炭火煮沸,泡茶敬客,然后缓缓走出场心,柳元甲这一出场,登时全场耸动。人人注目而观。
要知当“献技贺寿”倡议之初,柳元甲已有言在先,“礼尚往来”,在客人“献礼”之后,他自当出来“还礼”。客人“献礼”即是“献技”,主人“还礼”当然也是拿出他的本身绝技。
如今四区的宾客代表和首席贵宾都已先后“献礼”,轮到做主人的柳元甲出来“还礼”了,柳元甲是江南武林的泰山北斗,他一出场,声咸自更盖过别人,人人都是凝神静气,注目而观,要看他这出“压轴戏”唱的什么?其实柳元甲已先后露过两手绝世神功了,一手是“百步传杯”,慑服南山虎:一手是挥袖抹石,技压文逸凡。但如今是他正式出来“还礼”,想必还有更厉害的震世骇俗的功夫,因而宾客们也怀着更紧张的心情,都涌到场边来看。
不料柳元甲却不献技,只见他摸出了几张柬帖,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缓缓说道:“老朽贱辰,辱承各位贺临,招待不周,还望恕罪。”宾客们怔了一怔,道:“柳翁何用再三客气?”心想:“这些客套的说话,他开席之初早已说过的了,怎么说了又说?他一向也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难道一个人年纪老了,就当真难免罗嗦?”
柳元甲把柬帖晃了一晃,仍然慢条斯理地缓缓说道:“这不是客气。老朽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也交了许多朋友,多蒙朋友们抬举,给我几分面子,这次从各方赶来为我做寿,厚谊隆情,我焉能不深深感激?但正因为朋友众多,难免因无心之失,有漏发了请束的。我知道有几位朋友,如今已在这园子里面,只是还不见露面。想必是因责怪我做主人的失札,没有亲去邀请他们,故而来到此间,也不出来相见!如今老朽补发请柬,请这几位朋友,不管是相识的也好,不相识的也好,既然一场来到,便请给我几分薄面,恕我简慢之罪,出来一见,同喝几杯!
说到这里,众人才知道原来已有几个人藏在园中,都不禁大吃一惊。想道:“不知是些什么人,竟敢到柳家捣乱?”又不禁暗暗惭愧,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发觉,要待主人说破了,方才知道有人潜入园中。而且还不只一个!
就在众人惊惶失色之际,柳元甲说到“补发请柬”四字,已把那几张请柬朝空一撤,说也奇怪,那几张请柬撒到空中,登时分开了不同的方向,向四方飞去。众人也才看清楚了共是四张。柬帖比酒杯更不受力,柳元甲竟能当作暗器发出,这比“百步传杯”的功夫,又难得多了!
其中有一张请柬朝着蓬莱魔女藏匿的方向飞去,蓬莱魔女咬了咬牙,心道:“你既发现了我,虎穴龙潭,我也要闯你一闯!”
正要从假山背后出来,忽听得一阵笑声,有一个人已先她而出!
那笑声有如金锵玉振,清峻非常,突然间又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山鸣谷应,响遏行云,笑声中隐隐含着鄙夷杀代之声,骇人心魄!那些功力稍弱的只觉耳膜有如给一根利针刺了进去,不由自己地骇极而呼;功力较高的也给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不约而同地掩上了耳朵。
这刹那间,蓬莱魔女也是心头一震,她并非禁受不起这人的笑声,而是因为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笑傲乾坤华谷涵:也不知华谷涵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只见他人在半空,白衣飘飘,手扬折扇,宛如乘虚御风,冉冉而降!刹那间,怪事发生,柳元甲刚才撒出的请柬本是向四方飞去的。这时忽地从四个方向对着华谷涵飞来,华谷涵把手一招,转眼间,那四张请柬,已聚成一叠,落在华谷涵手上。他下坠之势甚速,但脚未沾地,请柬已到了他的手中,众人也直到他已落到地上,这才看得清楚。太湖十二家寨主王宇庭吃了一惊,心道:“幸好我刚才没有发出梅花针,否则可要当场出丑了。这人接暗器的功夫,当真是世间罕见!”
蓬莱魔女芳心历乱,又惊又喜又是不知所措,顿时间思如潮涌,一片茫然。暗自想道:“华谷涵果然是到了这儿了。我是出去呢还是不出?”“他那个‘阿霞’呢,难道不是和他同在一起的么?却也还未见现身?”“柳元甲撒出的四张请柬,想必是一张给他,一张给我,一张给那‘阿霞’,还有一张则是给那不知来历的胡儿了。如今华谷涵将四张请柬都接了下来,那两个人也未出现,看来华谷涵是有意把事情包揽到自己身上,他知道我也来了么?”这刹那间她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决定了暂且躲藏,先看看华谷涵的来意。她刚才生怕孤立无援,如今华谷涵已经出现,她心里也安定许多了。
华谷涵落在场中,正好在柳元甲面前。他笑声已然停了,但余音袅袅,犹自在园中回响。柳元甲本来一直是气度雍容,这时也不禁微微变色。要知华谷涵刚一出场,已显露了两手绝世神功,狂笑慑敌、空中取柬,笑声中显露的深厚内功,柳元甲也不禁为之心折,这也还罢了,柳元甲那四张请柬,本是当作暗器发出的,被他在半空中一招手就全取了过来,无形中柳元甲已是输了一招。
文逸凡道:“柳庄主可认识这位贵客吗?——”正要给他们介绍,柳元甲已哈哈笑道:“来的敢情是笑傲乾坤华谷涵、华大侠么?”原来他虽然不认识华谷涵,却也听过他的名字。从这功力深厚之极的狂笑,柳元甲已猜想到来的何人。
“笑傲乾坤华谷涵”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场中登时又是一阵骚动。
要知华谷涵虽然是一直身在北方,这次也还是初到江南,但他这几年来名头极响,早已远播江南。他的真姓名“华谷涵”三字,也许知者无多,但“笑傲乾坤”“狂侠”之名,在江南武林人士中,只要是稍微有点分量的人物,已可以说得上是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如今“笑傲乾坤”突如其未,而且看这情形,分明是想与柳元甲作对,来给柳元甲祝寿的客人,焉能不人人惊诧?登时窃窃私语之声四起。“咦,想不到笑傲乾坤竟是个自面书生,看来最多不到三十岁,便竟有如此功力!”“笑傲乾坤之笑,果然是名不虚传,幸亏我早早堵了耳朵。”“笑傲乾坤也未免太狂妄了,竟敢到千柳庄来狂笑逞能,实是太过目中无人,轻视了咱们江南的英雄豪杰!”“谅这笑傲乾坤本领再强,也定然胜不过咱们的柳庄主,你们睁大眼睛看吧,看他能狂到几时?”
发表这些议论的人,大都是柳元甲的心腹,别有用心,想以地域之见,挑拨众人对笑做乾坤华谷涵增加恶感。
就在众人注目而观,要看柳元甲如何对付华谷涵之际,只听得华谷涵微笑道:“大侠之名,愧不敢当,我华谷涵只不过尚能分清是非,认得黑白罢了。柳庄主你在江南德高望重,还望你多多指教。”话中有活,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刺了柳元甲一下。
柳元甲心中打了个“突”,“难道这笑傲乾坤已知道了我的秘密,识破了我的图谋?”碰了一个闷钉,却还不敢当真发作,当下仍然装作和颜悦色,一副好客的姿态说道:“华大侠,客气了。多蒙大驾光临,何幸如之!还有几位朋友呢?为何不都出来见面?”
蓬莱魔女藏在假山背后,听到此处,心头一跳。只见华谷涵将请柬一扬,淡淡说道:“柳庄主才是太客气了,华某只是一人,柳庄主却发来了四张请柬,我接了请柬,怎敢不来拜见?这里是否还有未露面的朋友,华某不知,也不敢越俎代庖,替他们答复。只是据我猜想,也许是他们还未接到请柬,故而不便扰席吧?柳庄主何妨再发请柬去催?”
柳元甲面上一红,冷冷说道:“得华大侠到来,我已是大感荣宠,也不必再等待别人了,咱们先亲近亲近!多谢你的光临!”
说罢伸出手来,便要与华谷函拉手。要知柳元甲那四张请束,原是分发四人的,却不料给华谷涵以上乘的内功,神奇的手法,在半空中一招手都取了去,柳元甲说来已是输了一招,以他的身份,若然再发“请柬”那就是有失面子了。故而他索性直接便向华谷涵挑衅,表面是以礼相迎,实则是暗试华谷涵的功力。
众人也都知道他们这一拉手便是晴中较量内功,这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都在凝禅屏息地看他们孰强孰弱,有甚奇功,生怕走漏了一限。只见华谷涵缓缓伸出手来,也笑着说道:“不速之客,多谢庄主慷慨招待。”漫不经意地便与柳元甲双手相握。
双方一握便即分开,并无什么特别的举动。只见华谷涵神色自如,笑吟吟地站在当地,柳元甲也是满面堆欢,那神气就似当真是竭诚欢迎一个新朋友,一般。较量的结果,众人二点也看不出来,都在暗暗纳罕,“难道他们当真只是礼貌拉手,并没有运功较量?”
这些人哪里知道,柳、华二人虽然表面神色自如,心中已都在暗暗吃惊。原来柳元甲刚才那一握,已是使出了极霸道的大乘般若掌力,专伤对方的奇经八脉,但掌力发出,却似泥牛入海,一去无踪,既不觉对方运力反击,甚至连反震的力道部没有。他的拇指已微微触着华谷涵的虎口,可以感觉得到华谷涵脉搏的跳动,脉息也根正常,并无加速或散乱。柳元甲要试对方的功力,一点也试不出来,心中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笑傲乾坤泉然是深不可恻!”他虽是有意较量,但表面上毕竟是礼貌的握手,握手总不能相持太久,何况他心中也微有怯意,一试试不出来,便也只好放开了。
华谷涵心里也在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原来他以最上乘的内家气功护着脏腑,同时暗中使上了化劲卸力的功夫,但在那一握之际,心头仍是不禁感到隐隐作闷,似被一块千斤大石压着心房。华谷涵心里自思:“要是他迟些放手,可就迫得我非运功反击不可了。一运功反击,双方就决不能轻易分开,那时可不知鹿死谁手了。”华谷涵握手之后那一阵笑声,正是藉此以散发胸中闷气,不过柳元甲却看不出来,还只道是华谷涵占了上风,对自己显露傲态。心里有一点吃惊,更有几分气愤,心想:“你这小子如此骄狂,我定要拼着平生所学,与你周旋一下。”他以为是自己吃了亏,哪知华谷涵也以为是自己吃了亏。其实这次较量,公道说来,双方乃是平手。
柳元甲道:“难得华大侠到来,请入席喝杯淡酒,咱们交个朋友。”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对付华谷涵。此言一出。首席上座之位,立即有人腾出,虚位招待。
华谷涵听了柳元甲邀他上坐,忽地又哈哈大笑,柳元甲道:“华大侠可是不屑与老朽结交吗?”华谷涵道:“实不相瞒,我不想坐上首席,一是不敢,二来也确是不屑。不过,却并不是对柳庄主有所不屑,其中另有原因。”既“不敢”而又“不屑”,听来甚是矛盾,众人都觉诧异。柳元甲道:“这是什么意思,倒要请华大侠指教了!”
华谷涵缓缓说道:“想小可不过一介布衣,焉敢上坐?”柳元甲眉头一皱,未及说话,文逸凡已在那里说道:“华大侠,你这说话可当罚了。到此与会的朋友,个个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谁又有一官半职了?柳庄主也不是势利人,难道要当大官的才能坐首席么?”哗谷涵哈哈一笑,说道:“文先生,你说得有理,可惜却得罪了人了。”文逸凡道:“得罪了谁?”华谷涵道:“你是真个不知还是假作不晓?”文逸凡双手一摊,说道:“真的不知,你快快指点迷津,免得我无心得罪了人。”文逸凡插科打样,就似与华谷涵合演双簧一般,其实他是早已知道华谷涵意何所指的了。
华谷涵又是哈哈一笑,折扇一指,说道:“你是得罪了首席贵宾了。”此言一出,柳元甲绷紧了脸,金超岳眉头打结,双眼一瞪:“你这是什么意思?”文逸凡装模作态地打量了金超岳一下,说道:“哎呀,你是说我得罪了金老先生了?我有什么说话得罪了他:“华谷涵道:“你可知道这位首席贵宾是什么身份?”
文逸凡道:“不知!”华谷涵道:“不错,你和我都是布衣,但这位贵宾却是金国的国师!”文逸凡叫了一声“呵哟!”对金超岳便是兜头一揖,说道:“原来你是金国国师,这可真是大大失敬了!”文逸凡并非真的不知,但在华谷涵未到之前,他却是有所顾忌,未敢便即揭穿金超岳的底细。
金超岳怕文逸凡那一揖是偷施暗算,连忙闪过一边,却不知文逸凡故意装模作样,乃是想引起众人注意,其实并无暗算。
果然这“金国国师”四字,先后在华、文二人口中道出,场中登时似煮开了一锅沸水似的,沸沸扬扬,嘈成一片。有的不信,有的半信半疑,有的是柳元甲的心腹,默不作声,有的碍于柳元甲的面子,只敢窃窃私议。但也有一些正直之士,已在破口大骂。
金超岳面色大变,喝道:“住口,胡说!”华谷涵摇了摇折扇,冷冷说道:“你不是金国的国师吗!或者你觉得金国国师的身份是可耻的么?要不然为何不许我说!”转过身又对柳元甲道:“柳庄主,你现在当己明白我所说的‘不敢’与‘不屑’了。我是布衣,不敢与国师并坐首席;但我也是大宋男儿,不屑与敌国国师为伍!”这几句话说得痛快淋漓,许多人都禁不住鼓掌叫好。
柳元甲绷紧了脸,说道:“今日是我寿辰,朋友们给我祝寿,只讲私谊,不谈国事。你指金老先生是国师身份,是与不是,我也不知。但此地是千柳庄,我是主人,我喜欢请哪个作我首席贵宾,你管得着么?你下给面子我的朋友,那也就分明是在侮辱我了。好呀,笑傲乾坤,我倒要向你请教请教!”
华谷涵轻摇折扇,微笑说道:“柳压主肯予赐教,幸何如之,那就请与这位金国国师,祁连老怪,一齐上吧!”柳元甲双眉倒竖,脸如涂朱,喝道:“什么?你敢小视于我?”试想:柳元甲是何等身份,焉能以二敌一,与金超岳联手来夹攻华谷涵?华谷涵面不改色,淡淡说道:“不敢。但柳庄主你虽然是只讲私谊,我华某人却须先分敌我,敌我不两立,正邪难共存,我绝不能将这位金国国师放过一边,置之不理,你若看不顺眼,那只有与他同上了!”话语说得分明,他是定要先斗金超岳,柳元甲要嘛就袖乎旁观,要嘛就并肩齐上。他绝不能舍了金超岳来先斗柳元甲。
这番话说得辛辣之极,教柳元甲发作也难,不发作也难,要知柳元甲虽是与金超岳有所图谋,但绝不愿秘密公开暴露,所以对金超岳的身份一直还要隐瞒。如今华谷涵口口声声的是“金国国师”、“分清敌我”,柳元甲若是助金攻华,那不是表明站在敌国这一边了?何况以柳元甲的身份,也绝无以二敌一之理。
场中这班江湖豪客对柳元甲素来畏眼,但民族气节多多少少总还是有的,听华谷涵说得大义凛然,有一些人已禁不住轻轻鼓掌。柳元甲面上一阵红一阵青,唯恐失去人心,更多儿分顾忌。柳元甲的心腹则在人群中展开游说,说来说去,也无非两点,一是动以地域之见,说华谷涵乃是“强宾压主”,藐视江南武林;一是恃着证据尚未确凿,说华谷涵的话乃是信口胡言,不可轻信。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文逸凡忽地拦着柳元甲道:“柳庄主还请三思!”柳元甲道:“何事三思?”文逸凡道:“既有四张请柬,便须三思而行。这位金先生固然是你请来的贵宾,但这位华大侠也是你发帖请来的朋友呀!”柳元甲正是想把事情缩小到“私谊”范围,文逸凡则怕华谷涵吃亏,故而迎合他的心意,指出双方都是他请来的朋友,教他容易落台。但“四张请柬”这一句话,却还是暗暗刺了柳元甲一下。
金超岳倒是满心希望柳元甲出头,他好坐山观虎斗的。可是柳元甲已踌躇不前,而华谷涵又是咄咄迫人,已直接向他挑战。他若不上去应战,什么面子都掉尽了,他岂能当着江南的武林人士,失了体面?当下把心一横,心想:“凭着我的阴阳二气,两大奇功,未必便输给这笑傲乾坤!”心念未已,华谷涵折扇一张,已到了他的面前,冷冷说道:“这里是大宋地方,容不得你立足此地,你不敢应战,就快给我夹着尾巴滚吧!”金超岳大怒道:“难还怕你不成!”呼的便即一掌发出!
金超岳掌力一吐,登时热风呼呼,热浪四溢,在这场边围观的宾客也觉触体如烫,惊叫声中,纷纷后退。华谷涵却是动也不动,只折扇轻轻一拨,一股热风己是向金超岳反吹过来,热风中却又有一丝清凉的凉意,令入觉得十分受用。金超岳大吃一惊,心道:“这小子的内功倒是古怪,莫要着了他的道儿!”一声大喝,左掌相继发出。这一次掌力一时,却是寒飙卷地,登时似从炎炎的夏日一步踏进萧杀的寒冬,那些在场边驻足围观的宾客已经是退后数丈了,兀自感到冷风扑面,冷气侵肌,功力较低的竟禁不住浑身发抖,牙关格格作响。转瞬间场边的观众已是寥寥落落,十之八九远远走开,只有十来个功力最高的还在离场三五丈内。
原来金超岳这一冷一热的奇功,名为“阴阳五行掌”,乃是将两门最厉害的邪派功夫——“雷神掌”与“修罗阴煞功”合而为一,苦练了三十年这才练成功的。他刚才右掌发的是雷神掌,如今左掌发的则是修罗阴煞功。
华谷涵一个转身,折扇又是轻轻一拨,一股冷风登时又向金超岳反吹过来,冷风之中却又有一丝丝暖气混了进来,令人如受春风吹拂,舒服非常,不由得神思困倦,就似想去睡觉似的。
金超岳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华谷涵这把折扇,不但将他的阴阳二气扇开,而且还能颠倒阴阳,运功反击。两招一过,金超岳己试出华谷涵的内功比他纯正深厚,当真是他平生所从未遇过的劲敌!
华谷涵也在心头微凛,暗自想道:“这老怪果然名不虚传,非同小可。他的内功虽不及我的纯厚,却比我霸道多了。幸亏他这两门邪派奇功,尚未练到登峰造极,要是给他练到第九重,我今日绝施应付。”原来他虽然能扇开对方的寒风冷气,却不能全部驱除,因此也还要运功抵御。
金超岳猛地一咬舌义,舌头一痛,登时精神抖擞,睡意全消,一掌紧似一掌,向华谷涵展开猛烈的攻击,华谷涵衣快飘飘,折扇摇摇,也以最上乘的内功展开反击,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战到紧处,华谷涵蓦地一声长笑,笑声宛若龙吟,绵绵不断!金超岳双掌应敌,当然不能腾出手来堵塞耳朵,以他的功力也无须堵塞耳朵,但那笑声入耳,却也禁不住心头颤震,颇有点神魂不属的感觉。与此同时,又觉对方反击的力道越来越大。邪派中本有呼魂摄魄之术,但华谷涵之狂笑,却不是邪术,而是一种上乘的内功,不但可用笑声慑敌,而且可以增补真实的功力。笑声中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扑通”跌倒!
这个人却是在场边观他的南山虎。原来南山虎与金超岳早有勾结,趁着双方激战正酣,偷偷发出一拳,意欲暗助金超岳一臂之力。宾客们大都站在远处观战,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华谷涵与金超岳身上,对南山虎的举动,谁也未曾留意。
南山虎这一记百步神拳,用的是达摩秘传的“黑虎偷心”绝招。威力本是非同小可,刚才他表演“神拳伤树”,用的就是这一绝招。哪知华谷涵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一出乎,华谷涵已是有所准备,棋高一着,轻描淡写地就把他的拳力反震回来。
南山虎的百步神拳伤不了敌人,反而伤了自己。口喷鲜血,跌倒地上,伤得还当真不轻。
龙隐大师与南山虎乃是一党,跳出场中,大怒叫道:“岂有此理,我的南宫兄弟抽于旁观,你为何暗算于他?”他不说南山虎暗算华谷涵,却颠倒过来说华谷涵暗算南山虎,实是想藉口助拳,文逸凡按捺不住,冷冷说道:“龙隐大师,南宫舵主是否袖手旁观,你看清楚没有?”柳元甲忽道:“文先生,梅花香雪泡的老君眉正在茶香水滚,你喝杯茶去吧。品茗观战,岂不悦目赏心,何必自家人伤了和气?”把文逸凡硬拉下去,文逸凡还不想与柳元甲翻面,哈哈一笑,说道:“好好,柳庄主我就依你之言,来个袖手旁观。且看龙隐大师的无相掌力,又是如何了得?哼,哼,只怕多上一人,也未必是人家对手。”
龙隐大师又羞又气,却已无暇与文逸凡斗嘴,踏入场中,强辞夺理他说道:“我这双眼可没有盲,谁先出手,难道我还看不清楚?南宫兄弟遭人暗算,你要胳膊外弯,我可不能不为咱们江南武林争一口气,”华谷涵大笑道:“你不是眼盲,你是心盲!
好吧,不必假借什么藉口了,有屁就放,有功夫你就施展吧。”
龙隐大师恼羞成怒,绕场疾走,便向华谷涵发掌,他每发一掌,立即便转换方位,教华谷涵反震回来的掌力,打不到他的身上。
这么一来,华谷涵既要正面对付金超岳的阴阳二气,又要默运玄功,抵抗龙隐大师的无相掌力,一时之间,倒也奈何龙隐不得。但他仍是衣袂飘飘,折扇轻摇,神色自如,似乎根本不把龙隐大师的无相掌力放在心上。不过,场中高明之士,如柳元甲、文逸凡等人,却已看得出来,在龙隐大师未出场之前,是华谷涵大占上风,出场之后,已给金超岳扳成平手。
蓬莱魔女躲在假山背后观战,看得又惊又喜。惊者是敌众我寡,喜者是华谷涵始终还占上风。
华谷涵的笑声在蓬莱魔女耳边回旋,蓬莱魔女浮想连翩,摹地想起武林天骄来了。她想起武林天骄箫声退敌,助她战胜这祁连老怪金超岳之事。萧声笑声,异曲同工,狂侠天骄,难分高下。蓬莱魔女芳心历乱,暗自思量,“这两人都是差不多一般年纪,差不多一般武功,一个是对我已倾衷曲,一个是对我暗示相思,造化弄人,真是何其凑巧!”“当日我独战祁连老怪,有人暗中相助,今日华谷涵以寡敌众,我岂能袖手旁观?他如今虽然暂占上风,但千柳庄中高手如云!这汪主的武功,看来就只有在金超岳之上,绝不在金超岳之下。”蓬莱魔女从石缝望出去,只见柳元甲已离座而起,面似严霜,正自一步步走来。
蓬莱魔女心道:“看这情形,柳元甲似乎想要出手。若等他出手,我出去已经迟了!”正要跃出,忽见柳元甲绕过场边,就似随意散步一般,又不似要入场参战了。
蓬莱魔女暂时再隐身形,看那柳元甲的来意。心里又复想到:“华谷涵也未必没人帮手,他不是和他那个‘阿霞’同来的吗?那女子的武功也不在我之下,何以至今还未见露面?”想起那个“阿霞”,心里莫名其妙地起了一丝妒意,但仍是想道:“不管那阿霞是否他带来的帮手,不管她是否会出来助战,我总是不能袖手旁观,让华谷涵吃亏,华谷涵是大宋男儿,我助他不是为了私情,而是为了公义。”但她虽然尽量想把“私情”撇开一边,却忽地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师嫂的临终遗言,“师嫂说他不是个靠得住的男儿,莫非就是指他和‘阿霞’之事?”这个想法,今晚已不止一次地苦恼过她了,如今目睹华谷涵在场,在她即将出去助战的时候,不禁又一次地为这“阿霞”苦恼了。
“倘若他们真是情人,我先出去,阿霞会不会心生芥蒂?不如让她先出去吧?且再暂待片时,看她到底出不出去?”
就在蓬莱魔女为这“阿霞”而伤脑筋的时候,忽听得华谷涵又在叫起“阿霞”的名字来了,他用的仍是“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只有内功造诣和他约略相当的人才听得见。蓬莱魔女凝神静听,只听得华谷涵叫道:“可霞,秘密已知,你们快走,不可露面,我随后就来!”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心想:“阿霞果然是在此间。他以叫阿霞,难道他不知道我也在此?阿霞与我交手之事还未对他说么?他应该想得到这是我的?”心念未已,忽见柳元甲已到了两座假山的中间,仰天打了个哈哈,朗声说道:“这几位朋友还不肯出来么?我柳元甲再米促驾了!”蓦地双掌齐出,惊天动地般的“轰轰”声响中,两面假山,都塌下了一块大石!正是:
神功裂石催魔女,掀起风波又一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